“告別革命”論及其問題
(2015-04-28 20:3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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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點題外話。今天的很多中國國內的學者(在國外生活和工作,受過係統訓練的似乎好些)特別熱衷於說這樣的話: 西方的理論,不能用來盲目地分析中國的實際。中國必須有自己的理論! 做了這樣的宣言,學者們似乎心裏就好受些了。發泄了怒氣,說出了政治正確的話語--誰能否定“盲目套用西方理論是錯誤的“這個 “正確”的說法呢?
但問題是,這樣說的人,究竟有沒有在正麵--而非僅僅在否定和負麵意義上--提出什麽理論呢? 可以負責任的說,根本沒有。比如,有個也算著名的學者,對西方的中國研究的批判僅僅停留在喊口號的基礎上,他說某美國學者的理論如何不足,卻舉不出例子;他說中國就應該如何如何,也是一堆空話和似是而非的口號。我甚至可以肯定,他所挑戰的那位西方權威學者的英文原著,這位中國學者根本就沒有讀過。其他大量相關著作,他更沒有讀過。他自己所做的,按國際學術標準來看,可能隻是資料匯集。
呼喚中國的原創理論,當然是必要的,但有時侯,有些理論也可能出現了但受到了一定的誤解。畢竟,關於社會政治的理論,人們的判斷,不可能擺脫自身的價值觀,不可能達到完全的“客觀”。
例如,李澤厚先生曾經提出的“告別革命” 這個玩意。中國人要不要“告別革命”?這裏肯定沒有純粹“科學”的,客觀的答案,端看一個人的政治價值觀。再自以為“科學”的學者也無法用科學方法來論證這個問題,因為它太現實,太政治,太主觀了。事實上,似乎大多數學者對這一命題都持否定或懷疑態度。
不過, 回到有關中國的原創性思想這個話題,卻不得不承認,李澤厚的這個命題是有一定原創性,有邏輯, 有路線圖的,不是一般的情緒化表達。
先不管這個說法正確不正確,看它是否有理論的自洽性。
李澤厚堅持認為,在當代,革命年代已經過去,個體利益突出,中國人應該思考如何解放個體,但是,這種解放,並不是以“革命”為前提。在告別革命的前提之下,他提出了四個社會和平演進的麵向: 經濟發展,個人自由,社會正義,政治民主。
假如用這四個方麵來衡量當代中國,那麽,“經濟發展”毫無疑問是成效顯著的,“個人自由”(就業,創業,擁有產業,遷移,婚戀, 追求個人的自我實現......)比毛澤東時代已經進步了很多,“社會正義”顯然是缺失的,“政治民主”程度極低。李澤厚一方麵認為這四個要素是相互交織的,另一方麵卻又認為它們存在某種先後順序。他自己也承認,他把政治民主放到最後,是他本人被自由派攻擊的重要原因,但他仍然堅持宣稱,民主“不是中國的當務之急。”
在做任何價值判斷之前,我覺得要承認,這四方麵說,在理論層麵是可以自圓其說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對中國現階段和未來的路徑作出一個概括。
假如用這四個要素來衡量新加坡這個國家,可以說,新加坡在前三項上都做得不錯,但在第四項上有所欠缺。在第四項,即全麵實行西方現代民主體製上,可以預見,在李光耀逝世後,這一進程將加快。
西方之所以能容忍,甚至高度評價一個並不完全符合西方政治民主體製的新加坡,我想是正是因為新加坡在前三項上的成就。因為西方國家的真正底線,是私有財產和自由市場經濟。一個政府假如在政治參與上不夠“民主”,但隻要保證自由經濟,私有財產和法治,他們可以接受,但反過來,假如一個政府剝奪私有財產,即便再“民主”,西方也不會認同。私有財產是政治民主的基石,大概就是哈耶克的觀點。當然,私有財產的神聖,而非政治民主,才是資產階級真正的命根子。
李澤厚的四要素和順序說,也可以說是圓滑和麵麵俱到的。他不否認政治民主(西方式的而不是所謂社會主義民主)的終極價值--從這一點來說和自由派也無根本衝突,但又認為它必須排到最後--這又引起他們的不滿;他不否認個人自由--這和自由主義有所契合,雖然從理論上李明確地不讚同自由主義,但他作了讓步;他認為經濟發展無論如何都是第一位的--這和中國官方的話語又合上了拍;他講社會正義,這也符合中國的“社會主義”性質,但又是不少自由主義者回避的。
正是在這一高度調和而又多少能自圓其說的意義上,可以說李澤厚其實也提出了一個關於中國現狀和前景的,本土的,值得重視的理論框架,甚至類似於孫中山當年的軍政--訓政--憲政路線圖。而這一路線圖,似乎從新加坡的發展軌跡中也能得到某種印證。
當然, 這個理論隻能是他私人的一家之言。每個人都可以以自己的立場來抨擊他,而政府也不可能接受這一路線圖。很簡單,假如西方式的“政治民主”被他作為一種重要的選項放在第四步,那麽豈不意味著改革的終級目標成了自由主義而非民族主義的。在這裏,我們可以肯定,在官方的意識形態裏,改革的目標是民族主義的--是“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 而不是搞西式憲政民主。
因此,李澤厚作為一個思想家的確提出了一種基於中國國情的,非官方的,獨立的理論,但是,他的根本缺陷並不完全在於“告別革命” 這四個字引起了頗多不快--這不是“假洋鬼子”不許咱革命嗎?而在於他的麵麵俱到和調和傾向--即他自己所說的四者都安排得“恰到好處”,使得任何一個陣營的人都從中看到了自己厭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