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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化中的“見樹不見林”

(2014-11-12 13:03:28) 下一個

近日讀Mark Elvin研究中國環境史的專著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發現作者提到了一種自己此前從未意識到的現象:中國文化中缺少對森林的想象和表現。作者認為,古代中國因為人口壓力,農耕文化特色,和市場經濟發展,軍事用途等種種原因,一直對大自然進行幹預和改造,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為了拓展耕地,獲取燃料,從事建築等原因大規模砍伐林木。不僅如此,他認為,中國古代文化中本身就缺少對“森林”的親近感,也缺少敬畏,對保持和維護森林沒有責任感,對森林持有一種功利,甚至敵對的態度。他承認,中國的文學想象中不乏對“樹”的描述,但“樹”不等於“森林。”

這讓我想到,在中國文化中似乎確實存在這種現象。對單一樹種的文學化描述非常常見,例如《詩經》裏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杜甫的“錦官城外柏森森”,賈島的“鬆下問童子”...花鳥蟲魚山水樹草入畫入詩都司空見慣,但是作為整體的森林這一意象確實很少出現。森林在中國文化的想象中,似乎並不太有特別的審美價值,隻有兩種想象的社會功能:一是很牛的高人“歸隱山林”,二是不怎麽牛的人成了土匪“嘯聚山林”,但都不過是懷有特定目的的人的藏身之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句俗話體現出的,是把樹林當做燃料基地的功利觀念。漢代的《古詩十九首》中也確有關於為生計砍伐樹木的描寫:“古墓犁為田,鬆柏摧為薪”。在“桑梓”這個概念中,“桑”是用來養蠶的,“梓”用來做棺木,總之都是因為“有用”才種植,才入詩。

北方平原上的森林砍伐得差不多了,大概江南和南方亞熱帶地區還有一些,但中國文化又堅持認為是森林造成了“瘴癘”,而瘴氣是造成瘧疾和其他流行病的根源。森林不但沒有用,簡直還有害。

偶爾也有例外。唐代王維的詩《鹿柴》可能是中國文學裏少有的直接提到作為整體的森林而又唯美的詩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

在這首深含禪意的小詩裏,落日餘暉照入森林在詩人的視野裏構成了絕美的畫麵。另一個間接提到樹林的地方,應該是歐陽修的《秋聲賦》,因為“四無人聲,聲在樹間”,蕭颯的秋聲是秋風穿過樹林時發出的聲響,它奔騰激越,也驚悚肅殺,在歐陽子聽來終究“淒淒切切,呼號憤發。”在這兩個意象中,森林的美或是借黃昏的夕陽呈現,或是在秋風中讓人抒發人生感慨,終究缺少一種更積極的,獨立的美。



與此相較,美國詩人佛羅斯特(
Robert Frost)的《雪夜林邊小駐》似乎更能體現西方文化中對森林的向往和欣賞: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
His house is in the village though;
He will not see me stopping here
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


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
To stop without a farmhouse near
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
The darkest evening of the year.
 

He h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
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
The only other sound's the sweep
Of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我認識這片林子的主人,
不過他的房子卻在鄰村,
他不會想到我在此逗留,
佇望著白雪灌滿了樹林。

我的小馬定是覺得離奇,
荒野中沒有農舍可休息,
在林子和冰凍的湖之間,
在一年中最黑的夜裏。

 

它把頸上的鈴搖了一搖,
想問問該不是出了差錯,
回答它的隻有低聲絮語——
是風柔和地吹,是雪羽毛般落。

 

林子真美,幽深,烏黑,
可是許諾的事還得去做。
還得走好多裏才能安睡,
還得走好多裏才能安睡。


(我選用趙毅衡先生的譯作,因為覺得趙譯準確地複製了原作AABA的韻腳及再現了原詩意境)

更不必說那些以森林為背景的童話故事,如《小紅帽》,《白雪公主》。在這些故事裏,雖然也有過一匹狼,卻沒有土匪和瘴氣,森林基本上是代表溫情,善良和純真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一本名著叫《林中路》,也可見森林在歐洲人社會和心理經驗中的地位。

中西文化的這種審美和心理經驗差異,應該和中國的世俗性很強的農耕文化及其價值取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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