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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中的“妙人”:浪子燕青

(2014-09-20 17:03:34) 下一個

浪子燕青真正是《水滸》中最有意思,最聰明伶俐的角色,雖然他遲至第六十回才出場。和絕大多數好漢相比,浪子燕青的出身最為卑賤--他自小父母雙亡,在盧俊義家中養大,確切地說,不過是盧俊義的一名家奴和扈從。但這個家奴卻天份極高,多才多藝,吹拉彈唱樣樣來得,又精通各地方言,射箭本領高強,又是相撲高手。第六十回關於他的第一段文字介紹,金聖歎就連批了四個“妙人”。

燕青對盧俊義絕對忠誠。盧俊義要離家避禍,燕青要護送,遭拒絕後“流淚拜別”。盧俊義離開梁山回到北京,燕青在城外迎接,“伏地便哭”,告知盧俊義娘子與李固私通之事。盧俊義卻“一腳踢倒燕青”,自己入城。讀到此,頗感盧俊義視燕青為草芥。即便如此,燕青擔心盧俊義吃官司坐牢,竟還去外麵乞討半罐飯,要給主人充饑。盧俊義半路遇襲,命懸一線,燕青一箭射死薛霸,又身背盧俊義逃命,此為第一次救盧俊義。

第七十回梁山好漢排座次,燕青位列三十六天罡星之末。但作者在第七十四回開篇就忍不住誇讚:“話說這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這句話乃是讀《水滸》者不可不留意處。任魯智深,武鬆,林衝,李逵用掉了多少筆墨,快意恩仇,縱橫江湖,吸引了多少眼球,其綜合素質,在作者看來,都不如燕青,這裏可見作為文人的作者的真正價值取向所在。

李逵雖然粗魯,卻怕燕青,因為燕青一出手,就可以把李逵摔翻在地,但李逵要去東京遊玩時,宋江命燕青同去,卻不全因為拳腳,更因為燕青的機靈,可以製約李逵的莽撞。果然,燕青一進城,立馬可以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如魚得水,假話更是張口就來,而且確實時時處處提醒李逵。

燕青去打擂前扮成個山東貨郎,外形惟妙惟肖,唱個山東快書,“與山東人不差分毫”。在一百一十一回裏去南方征方臘,又作“浙人鄉談。” 如果深究,這裏也未必經得起推敲。燕青作為一個家奴,並沒有其他好漢那麽多走南闖北的經曆,何以憑空成了語言天才?可能作者的確在這個角色的身上,寄托了最美好的理想。美國學者Andrew H. Plaks 在專著《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也注意到,《水滸》的作者幾乎把燕青描寫成一個完人,而對其他人如魯智深和武鬆則不時反諷(金聖歎批注則常用“調侃”一詞。)

燕青最出彩的表現在見李師師和皇帝一幕(第八十一回)。燕青原本是按計劃通過李師師和宋徽宗接洽,談招安的事,不想李師師非常喜歡多才多藝,風流俊俏的燕青,對他進行性騷擾。燕青曲意逢迎,但不可能真正接受李師師的挑逗――這在梁山好漢中並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燕青的拒絕非常有策略。他拜了八拜,認李師師為幹姐,這就“拜住了那婦人的一點邪心。”回想武鬆是如何處理性騷擾的?武鬆不但以拳頭威脅潘金蓮,還粗魯地推了她一掌(這一掌本身也很不得體),結果反而被潘金蓮罵成不識好歹,成了不占理的一方。燕青搞定了李師師以後,完成了兩件重要的任務首先是以李師師的“表弟”的假身份,為自己討得一紙皇帝親書的赦罪護身符--關於他和梁山的關係,自然又是一通謊話,然後才向徽宗麵陳招安的誠意,講述過程中的不順。先私後公,這裏可見燕青內心十分明白通透,對個人的前景和後路是看得很重的,除了皇帝手諭,不相信政府的任何承諾。

燕青的命運在第九十回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轉折。這裏,小說的敘事線索為這一轉折設計了一個很特別的副線。宋江,魯智深,燕青等人此時已經招安,去五台山參禪完畢,正準備朝見皇帝,突然遇到燕青的一個故交許貫中。接下來的描寫,在燕青第二天回到宋江身邊之前,旁枝斜逸,如同另一篇可獨立成篇的微型小說:燕青隨許貫中行幾十裏路,柳暗花明,到得一處山中,景象全然《桃花源記》之再現。許貫中憤世嫉俗,痛恨官場黑暗,在此隱居,燕青一邊表示羨慕,一邊仍勸許貫中回到體製中討個出身(對招安這件事,燕青並沒有表現出明確的反對,隻是隨大流),許貫中反過來勸燕青“到功成名就之時候,也宜尋個退步”,因為 “雕鳥盡,良弓藏。” “燕青點頭嗟歎。” 這場對話雖然沒有結果,但很明顯,燕青不能說服許貫中,許貫中卻極大地影響了燕青的價值觀。他並沒有如宋江要求的那樣快去快回,而是戀戀不舍,因“貪看山景”而留宿了一晚。這裏燕青其實已經違令,但小說沒有在此糾纏,隻說燕青回去時宋江正屯駐軍馬,聽候聖旨,敘事回歸主線。燕青的這一段經曆在宋江看來隻是會友,但其間況味隻有他自己知道。

從這裏以下,燕青除了在領兵征戰的名單裏出現一次,幾乎完全隱身,直到一百零八回才再次出現。燕青在盧俊義出征前帶領五百步兵砍伐樹木,引得盧俊義“冷笑不止”,結果盧俊義大敗,多虧燕青提前砍樹,搭出浮橋才獲救。此為燕青第二次救盧俊義。從這一回可再次看出,盧俊義和燕青之間除了主仆之誼,養育之恩外,絕無真正的相知和默契,盧俊義也從來沒有尊重過燕青。

第一百一十回有個燕青和宋江的交集。這個插曲卻別有意味:宋江在行軍路上忽見空中雁陣大亂,又聽前麵喝彩,差人查問,才知燕青用弓箭射下幾隻大雁。宋江立即招來燕青,發表了一通幾乎可稱為長篇大論,婆婆媽媽,嘰嘰歪歪的訓斥,什麽大雁兼具仁義禮智信,如兄弟一般等等,但燕青的反應卻不像兄弟被大哥斥責以後,通常說句“小弟從此不敢”之類表態的話,而是“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在我看來,燕青的沉默更象是抗拒。首先,他的一切行為的基礎是對盧俊義的忠誠和報恩,他對宋江隻能說是因對方的特殊地位產生的一種形式上的尊重,但決不是深厚的感情。第二,許貫中的桃源生活和他的理論,尤其是“雕鳥盡,良弓藏”,是燕青無法駁斥的,也被後來的事實所證明。聰明如燕青,此時和宋江已經貌合神離,對宋江的教訓,他不能反駁,但也不想接受。其實,宋江的死黨花榮也射過雁,但沒見宋江這麽裝腔作勢過。

浪子燕青在第一百一十九回裏給自己的經曆畫了一個完美的句號。他告訴盧俊義自己想隱姓埋名,以終天年,也規勸盧俊義同去。可惜盧俊義是俗物一個,還在幻想“衣錦還鄉,圖個封妻蔭子”,完全不理解燕青的舉動。到此時,“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結果,隻恐主人此去無結果耳。’ 接下來燕青也講了一番道理,不過是許貫中“雕鳥盡,良弓藏”在曆史上幾個 血淋淋的教訓,可惜蠢貨盧俊義仍然不能開悟。

聰明人未必是凡事先知先覺,但稍一點撥,必能頓悟,如燕青之於許貫中,但如遇上點都點不醒的如盧俊義,也白搭。

看官又須留意,書中燕青對待盧俊義是以“哭”始,而以“笑”終。這滄海一聲笑,表明燕青已經完成了自我救贖,報完了盧俊義的恩,取得了和盧俊義平等的人格地位,從此各奔東西,不僅如此,獨立後的燕青還要取笑盧俊義智商太低,最終隻能落得一場空。

至於宋江那樣的衛道士,燕青連道別的興趣都沒有。當然,他的話一定是說得冠冕堂皇的,對盧俊義說“本待辭去宋先鋒,他是個義重的人,必不肯放,隻此辭別主公。”其實,武鬆宣布不想進京朝靚,要在六和寺中出家的時候,宋江就說,“任從你心”,此前在第一百一十回裏宋江也放了執意要走的馬靈和喬道清,可見其是個通情達理,並非強人所難的人,再說也沒有特別不肯放燕青的理由,更何況燕青那張巧嘴,遠非武鬆可比,所以燕青的借口並不成立。燕青給宋江留下了一封書信,一首拜辭:

雁序分飛自可驚

納還官誥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赦

灑脫風塵過此生

 

首句提到“雁序分飛”,似乎暗喻梁山好漢最終分崩離析,大難到頭各自飛的情形,又似暗諷自己因射雁挨剋一事,因為“驚”的是宋江不是他,“求榮”的也是宋江不是他。燕青終究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完全憑借天份,俗世智慧和本心遊戲人間,既不信佛,也不更想聽太多儒家大道理,想來他對宋江的那一番教訓是始終不以為然,找機會要給他原物奉還的。不僅如此,他還高調炫耀自己的護身符--宋江你該傻眼了吧,連我什麽時候搞到的,怎麽搞到的你都不知道。

燕青其實也不是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因為阮小七最終回家複為庶民,歡歡喜喜,“依舊打魚為生,奉養老母。”但是,阮小七的人生軌跡不過從終點回到了起點,苟全性命,但也不再有想象力和浪漫主義。燕青則不同,他是孤兒,沒有父母需要奉養,甚至也沒有家可回,也沒有成婚,也沒有太多悲情。應該說,他是小說中唯一沒有交代結局,不知所終的人,但是他走進了無限的可能性中。他最浪漫。寫到這裏,我覺得燕青最讓我想到古龍的《歡樂英雄》,或者反過來,燕青是《歡樂英雄》裏的人物的共同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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