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一些自由主義學者扯起了“左翼自由主義”的大旗,仿佛給思想界的一壇渾水,又扔進了一顆石子,但這些都是書齋裏的風波,倒是在回國的幾周中有點浮光掠影的見聞,更能引起我對民間的思潮的興趣,不妨實錄下來。
在我回去探親訪友的城市,和中學同學聚會後,一日,一同學發來短信,邀我和另一同學去看一部舞台劇,叫〈少年孔子〉。我剛好也無所事事,雖然對這有點小兒科的名字並算特別感興趣,但覺得不妨一試。到了門口劇場,果然基本上是大人帶著小學生去看。同學的一位朋友是演出的讚助商之一,當時正穿著“漢服”要準備入場。我們找到了他,在他的安排下,從側門溜了進去,算是對孔子不敬了一把。
正式演出開始前,是一場頗為冗長的祭孔儀式,全體觀眾起立,台上著漢服的信眾(想不出更好的詞)男女分列,行禮如儀,宣讀祭文,把酒灑在孔子牌位前麵的舞台地麵上。劇場右前方的大屏上,投影著孔子像。同學說,剛才的那個古裝男子,是某公司老總,台上祭孔的男女,大半是他公司的員工。舞台上又出現一方臉中年男,主持人說,他是孔子的第七十X代孫,然後打趣道,大家看他和孔子是不是有幾分相象?第七十X代孫遂作抿嘴微笑狀。我心裏暗想:你就扯吧,就算是嫡傳孫,也都嫡嫡嫡…嫡到七十X 分之一了。〈少年孔子〉這出話劇,據主持人說,排練了三年方成,現在我們看的,是第二場演出。看了一陣,抱歉,我覺得很無聊,但不好意思退場,繼續正經地坐著。偷眼看看鄰座小孩的票,票價竟是幾百塊,有點吃驚。
同學在旁邊說,提倡國學還是對的,不能什麽都是西方的。我點頭,因為我確實不反對這句話。問題是,“國學”這個概念,據我所知,幾乎所有嚴肅的當代哲學家都反對。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哲學教授勞思光先生就曾明確地表示不存在“國學”。我想,我們今天所說的“國學”,不是從學科意義上說,而純粹是從政治意義上說,目的是為了抵禦西方文化的侵蝕而發起的一種民族本位文化運動。這種文化民族主義在這個詞語的發源地:十九世紀的日本,已經存在過。
我多年前曾經認識的一對夫婦,原本是靠辦英語補習學校發家的,不想幾年前完全沉迷於“國學”,開始開班講授“弟子規”,到現在他們據說是什麽也不幹,終日在家吃齋念佛,逢人就宣傳佛教,在我看來已經走火入魔,令人生厭了。但除了他們以外,雖未走火入魔但自稱“信佛”的人在這座城市裏越來越多。不少關注文化,社會,政治的人似乎越來越感覺到,必須要有一種個人信仰,而選擇佛教的人似乎比傾向基督教的人多。
〈少年孔子〉看完了,我們去吃飯。回想整個演出過程中,氣氛和秩序其實都是很好的,觀眾也都非常溫文爾雅,連被我們強占了座位的觀眾也一聲不響地自己走開了。同學之一說,她認識的不少商人現在都在參加儒學或者佛教的一些研修班,研修後,整個人的精神境界都為之一新。剛才那老總,被抓過,破產好幾次,後都成功翻身,現在對提倡儒學非常熱衷。
這個聚會之後不久,又參加了另一場飯局。另一個朋友要和我談他參與的“孔學堂”。“孔學堂”是省市黨政部門出麵主辦,誌在普及傳統文化,但經費全部來源於企業。眼下圈了幾個億,一期工程已經完工,現在在修二期。“官督商辦”,我插話。我們談到省內某儒學學者,曾給來視察的習總講過一次儒學的,朋友說,這位先生有點“衛道。”我說,“的確,但他人不討厭。”朋友點頭:“是,他不討厭。”
在這座城市裏的同學也都知道氣勢恢宏,而且已經舉辦了不少麵對公眾的文化學術活動的“孔學堂”,我也相信,他們的孩子--現在大多在9-13歲之間--會多多少少地參與進去。其實我對目前中國的少年兒童的印象不壞,他們接受的資訊非常豐富,在官方和民間的共識推動下,傳統文化在正規課堂以外對他們的影響,遠比對我們這些70後更多。固然,整個世界都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出現本土文化的複興和民族文化自信,但是“國學”,儒學,傳統文化在官方的加持下風起雲湧究竟意味著什麽,對整個中國社會,文化和政治會帶來何種改變,仍然並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