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很多小說和電影其實都在講一些反理想的事情,即宏大敘事—— 國家,朝廷,天下,得道成聖對個體的製約和規範以及個體極其微弱的反抗。比如《水滸》,就是要用效忠皇帝這個主旋律來把最初的反叛者們一個個降服,反叛是因為“義”,但義還有“忠”管著,你實在太有個性?那宋江怎麽對付李逵的大家都看到了。《西遊記》也如此,孫悟空的最終結局決不是回到花果山繼續當山賊,而是要到佛祖的殿堂上,即體製內去取得名分,才算善終,到那時候,緊箍也自動消失了,因為緊箍作為成就孫悟空招安過程的工具已不再需要了。當代的電影《英雄》就更不用說了,個人的恩怨,必須讓位於“天下”的統一和安定,殘劍才是領悟了大道理的先進人物,無名在經過思想改造後緊隨其後,而作為女人的飛雪隻知為父報仇,顯然是狹隘落後的,她無法理解秦王的宏偉藍圖。這些主題都是反理想和極端現實的。
到我看田壯壯的據稱“惡評如潮”的新電影《狼災記》的時候,更相信,理想主義還是在的。《狼災記》的主題是很反以上那些“其道”而行之的。主人公陸沈康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異數,在殘酷的軍旅生涯中,偏偏他是一個溫厚不愛殺伐的人——而他的愛好和平和秦始皇的愛好和平完全不同;人人都過正常的生活,偏偏他會愛上被詛咒的卡雷人部族中的女子,他的愛不僅把自己疏離於自己的本民族,更有自絕於人類的危險—變成狼。然而,即便變成野獸,被自己的群體完全拋開,麵臨被捕殺的危險,甚至與自己原先的群體為敵,也要愛。這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主題是什麽呢?由田壯壯來拍攝這部電影並不奇怪。這並不因為田壯壯是不是什麽如今早就一錢不值的“大師”,而僅僅因為田壯壯是一個還有理想主義和批判精神的導演。整個電影就是以個體為核心出發點,以愛為歸宿,講述一個個體和群體對抗,疏離以及敵對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框架,是不符合中國從古至今的“主旋律”,也不符合一般觀眾審美趣味的,因此故事是日本人寫出來的不奇怪,電影由田壯壯來拍更不奇怪。
田壯壯因為《藍風箏》被封殺十年的事不是新聞,但我們看看《藍風箏》和《活著》兩部電影,就知道田壯壯何以是田壯壯,而張藝謀何以為張藝謀。《藍風箏》和《活著》看似都表現建國後到文革中的一段曆史,其實兩者的批判力度大相徑庭。《藍風箏》直接和鮮明地表現反右的殘酷和荒謬,《活著》因為劇情原因沒有涉及,但《活著》對大躍進的表現是含混的:造成福貴的小兒子有慶的死有兩個因素:1,大躍進迫使小學生參加過量勞動(間接);2,春生倒車撞跨了牆(直接)。劇中對春生駕車不慎以及家珍對春生的不諒解的渲染會誘使觀眾把有慶的死看成一件純粹的意外事故。《藍風箏》中女主人公的母親直接地評論說革命家革了一輩子命怎麽還革不完,而且表現官員霸占女舞蹈演員這一最真實因而也最怕被揭露的事實,《活著》則基本上造成一種片中沒有一個人是壞人,悲劇都是因為陰差陽錯的效果,而且沒有一個人敢於正麵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和為什麽會發生。 《藍風箏》的結尾是開放和悲劇性的,《活著》的結尾在閹割了小說的悲劇結尾後是開放和溫情的,樂觀的,唯一的微妙變化是福貴在講雞變鴨,鴨變鵝的故事時再也不敢提“共產主義”了。
田壯壯對宏大的政治力量對個體的戕害的揭露(《藍風箏》)是毫不留情的,而對於個體的反抗的同情十分強烈(《狼災記》)。盡管從電影本身的角度看,我並不認為《藍風箏》比《活著》拍得更好,尤其在敘事的簡潔方麵,也不認為《狼災記》就非常優秀,不認為田壯壯比張藝謀更會“講故事”,但我相信,田壯壯在電影中傳達出的思想意識是值得珍視的,他一以貫之的立場是值得尊重的。無論如何,看一個普通人為了愛變成狼的故事,比看一個英雄為了“天下”被射成大刺蝟的故事更讓我感動。
2010年3月14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