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二)
父親在煤山相對安定了幾年,但是到了1965年,正當全國開展四清運動之際,公司提出要父親退職,那時父親是五十七歲,再過三年,就可以退休了。公司這樣的做法明顯是不合理的。如果按退職處理,一點點可憐的退職費,如何能夠維持得了日後幾十年的生活和醫療費用。為此,母親十分憂慮。當我將這一情況反映給當時正在杭州參加四清的嶽父時,他明確表示,這種做法是不符合政策的,不應該接受。有了嶽父的支持,母親才稍微放心。不知道是否事後嶽父向有關部門(如省煤炭廳或省勞動局等)打了招呼,還是由於父親堅持不同意退職,最後,長廣公司隻能按照退休處理。這一不同處理的差別,直接影響到父母親以後幾十年的生活,甚至到父親在82年病故以後,公司還每月給母親寄遺屬補助金,直到2001年母親故去。能爭取到這樣的待遇,不得不感謝嶽父的支持,不管他是否出麵打過招呼,如果沒有他的精神上的支持,很可能父母親會承受不了壓力而被迫接受退職處理的。辦完退休手續,父母親即以退休職工的身份回到當時處在一片紅中的上海。那時二舅因資產階級身份被抄家,因為我們家和二舅家對門而居,我們家長期無人居住,也被認為是二舅的家而連帶被抄,並被貼上了封條,以致出現了父母親到了家門口而不得入的尷尬局麵。總算街道幹部和鄰居的證明,啟了封,才得以安頓。接著又開證明去領回被抄的東西。有意思的是並非按照抄走什麽還什麽,而是要自己寫一個被抄物件的清單,按清單還物。母親那裏能夠記得家裏全部所有的東西呢,隻能憑記憶大概寫來,當然就有不少遺漏的,這些清單上遺漏的物件也就當然隻能留在抄家的造反派那裏了。就我記憶中,至少在母親的大櫥內本來有一大包鎳幣,這是當年我在國信銀行時,國民黨發行金元券初期,蔣經國為了表示金元券的可信度,曾經實現了極短時間的紙幣和硬幣互換,我因為近水樓台先得月,換到了一些鎳幣。用因果報應的觀點來看,也許正因為這些鎳幣有“來路不正”之嫌,所以也就去得不明不白了吧。隨著革命鬥爭的對象轉向走資派之後,裏弄裏似乎平靜了一些,父母親也一點一點地安定下來,母親又參加了居委會工作,擔任她去東北前幹的福利主任和調解主任。父親後來也到街道衛生站義務擔任會計工作,生活相對比較安定。回想起來,父親被要求提前退休,對他或許不一定是壞事,倒使他避開了文化大革命這一劫。否則,如果等到他滿六十歲再退休,便是1968年了。在此期間,就他的中央日報和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經曆,恐怕也在劫難逃。據說,當年同住在公司那棟小樓樓下的一對夫婦,便因為有些曆史問題,實在承受不了批鬥之苦而自殺了,死狀十分恐怖。相比之下,父親以“光榮退休職工”的身份,在和相互熟悉的幾十年的老鄰居相處的環境下,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也許這要感謝上蒼的安排了。69年上半年,那時雖然我和我愛人結婚已經九年多,卻還是分居兩地,而且我愛人的單位也於65年從上海內遷到南京的孝陵衛,因為我愛人懷著小女兒,臨產前幾個月,父母親到南京照顧她,直到她回上海生產。在此期間,父母親包攬了夥食,使我愛人下班回來就能夠吃到可口的飯菜。父親總是每天清早就去衛崗(菜場所在地)買菜,先在茶館內喝茶,按照父親的說法,在那裏認識了不少賣魚、賣肉的人,這些人會主動告訴他什麽時候有什麽東西供應。當時的副食品還是很緊張的,一切要憑票供應,凡是售貨員,無不趾高氣揚,我愛人問父親是不是因為“你請他們抽香煙了”?父親一臉不屑地說:“我請他們抽香煙?他們請我”!這種自命不凡的神情,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父母親從南京回上海之後,生活又相對安定了一段時間。因為我愛人住在她父母處,小女兒的出生並沒有增加父母親多少勞累,接著第二年三弟的兒子辰辰出生,看著辰辰一天天長大,父母親也充分享受了“含貽弄孫”的樂趣。父親每天帶著辰辰去街道衛生站“上班”,其實,就是去一兩個小時。那些護士,其中也有辰辰的小姨,幫著逗辰辰玩,父親則弄衛生所的可憐的幾筆賬,然後回家。中午、晚上,兩餐“老酒抿抿”,用他自己的話說:“還要什麽呢”?所以當後來二弟的兒子維維出生,要父母親去長沙幫忙照應時,父親一百個不願意。當然他有他的原因,一是習慣了上海這個安定的生活環境,再則是怕去長沙後吃不到黃酒和粳稻米。在二舅的勸說和母親表示如果父親不去,她就一個人去長沙的情況下,才被迫勉強同意。好象當時上海和長沙之間還沒有直通的火車,父母親是隨我愛人一起先到武漢(我愛人的單位又於70年從南京內遷的武漢),然後再去長沙的。那次我也用探親假從蕪湖上船和他們會合,一起到武漢。那時,單位分給我愛人隻有一間房,臨時借了同一層樓一個同事的房間給父母親住。他們在武漢住了十天左右,隨即去長沙。父親自從離開上海,從船上開始就因為米不好而不吃飯,到武漢後還是如此,好不容易從同事處弄到一些出了蟲的粳稻米後,才總算開始吃飯。那時我心裏是有些想法的,覺得父親太嬌氣了,但是現在自己也常常因為飯太硬而無法下咽,才覺得當時太不理解老人的需求了。父親去長沙之後,不知道是因為水土不服的原因,還是因為從喝黃酒改為喝白酒,使其本來不好的腸胃功能發生問題,出現腹瀉,甚至經常拉在褲子上。幸好弟媳婦是醫生,在醫療上得到了較好的照顧。父親的身體由於多年的吸毒,以及大量的煙酒,受到的損傷是很大的,退休回上海後曾經有一段時間大便總是發黑,而且胃疼,幸好經胃鏡檢查沒有什麽問題。父親的肝也不好,他自己說,敲擊肝區時“挷挷”作響。不知是樂觀主義呢還是對這些病缺乏知識,他對這些疾病並無恐懼心理。可能也正由於此,加上每天喝濃茶,對他的健康有一定好處,甚至他感到本來發硬的肝區也一點一點地軟化了(從醫學上講是不可能的)。但是長期的酒精和尼古丁的刺激,畢竟不是好事,在他到長沙後沒兩年中了風。那天他在廚房裏幹事,突然身體慢慢地歪下去,幸好雇用的保姆在邊上,看見後立即上去將他抱住,沒有跌倒,還算是大幸,從此有一側的手和腳就不大靈活,他又不大肯進行康複鍛煉,以致一直未能恢複。此後,他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終於在1982年他七十五虛歲那年冬天,一病不起,並於1983年1月15日 病逝於二弟家中。不過致他於死的並不是心血管疾病,而是肺氣腫。在他最後的那幾天,不時的要起來上廁所,當時我有些想不通為什麽,事後想起來大概是躺著憋不過氣來,隻能以上廁所為由起來一下,可以透一口氣。那時雖然也備了氧氣袋,然而插入鼻孔的氧氣管總是脫落,起不到什麽作用。可以設想他是很難受的。大概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所感覺,在過世前一天,他將二弟的兩個孩子冰冰和維維叫到床前,關照他們要聽父母親的話,完全是臨終囑咐的樣子。在父親病危時,二弟和弟媳婦曾提出是否送醫院,我和三弟、母親一起商量下來,沒有同意,主要是怕到醫院的搶救措施會使父親受到更多痛苦。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後悔,說不定經過醫院搶救,或許能夠轉危為安,可以再多活幾年。在這件事上,如果我堅持送醫院搶救,三弟和母親也會同意的,所以我常常為此感到不安。父親病故後,開始幾年骨灰暫時寄存在長沙殯儀館。次年由二弟帶到上海後和三弟一起送回老家焦溪鶴山公墓安葬。
回顧父親的一生,恐怕連“碌碌無為”這樣的評價也說不上。不要說什麽社會責任,他連最基本的家庭責任也沒有盡到一點。由於他的墮落,祖父母和母親在生活上和精神上受到了多少痛苦和屈辱。我們的童年,也都是在灰色和陰沉的籠罩中度過。我更是早在隻有13足歲時(1946年秋)就離開了學校,每當評職稱或其他什麽事情涉及到學曆時,盡管我也有夜大學的畢業文憑,在業務上也稱得上是技術骨幹,然而總有些低人一等的感覺。這種時候就常常會想,如果父親當年能夠正正當當地為人,我也不是堂堂正正的大學生嗎?不過,此刻對他倒也並沒有太多的埋怨,甚至回憶起我去煤山探親時,他和母親在汽車站翹首等待的情形,以及四處張羅招待我的食品的情形時,一種親情油然而生。現在想起他時,感情上更多的是後悔,後悔當年自己對父親的態度。那時總把他看成是落後分子,開口便是以教育者的口氣,父親便隻能唯唯諾諾,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太不應該。如今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再也沒有挽回的可能,自己的後悔,也隻能是永留心底的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