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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56) 烤乳豬

(2021-01-16 01:36:51) 下一個

【從這年開始,我的調動頻繁,將良種站所屬的3個生產隊都轉了一圈,擔任的工作有文教、統計員、代理司務長,最後是站部的青年幹事。這事現在想來有些奇怪,好像是上麵有意安排的,每樣工作幹四五個月就換崗,所以一年多下來,我跟全站六七百號人都混了個臉熟。那段日子朋友聚在一起就談吃,千方百計要搞到吃的。王震推行的每月隻交6元夥食費的廉價共產主義已宣告破產,因為吃到肚子裏的東西根本值不了6元錢,並且農場無限期拖欠工資,每月從出納那裏隻能領到一張白條。如果有急用,可打申請報告,批多少則視情況而定。農場雖然缺糧,但並不缺錢(有預算撥款),本無必要克扣軍餉,這樣做多半來自上級指示,目的是控製我們的消費欲望,防止套購物資,減少對物價的衝擊。與周邊居民相比,農場“財大氣粗”。部隊轉業人員的工資標準本來就比地方高不少,加上來北大荒還有補貼,真要敞開來花,能把方圓一百公裏的物資全都劃拉過來。

我那時的月工資為77元,為了解饞,曾花5元買一斤豬肉,白水煮好後蘸醬油吃。我在三隊當代理司務長時,陳洪謙給我弄了一個小單間,讓我暫時擺脫了集體生活。於是我利用這點便利,到石清鎮老鄉家花25元購來老母雞一隻,每天找些它尚能接受的代食品原料喂養,得到50枚蛋,好好滋補了兩個月。我報答它的方式是一刀宰殺,在爐子上燉了一天,請來張國剛和馮鐵同享,結果誰也嚼不動,最後隻能囫圇吞棗地下了肚。

石清鎮的地位很獨特。它在867農場建立之前已經存在多年,鎮上的人可算是“原住民”,不過成份相當複雜,最多的是朝鮮族,其次是漢族和滿族,甚至還有幾戶白俄。該鎮是在“滿洲國”時期,由日本開拓團建立起來的據點。當年為了種植水稻,移入了很多朝鮮人。這與靠山屯的情況不同。靠山屯在東南30裏的完達山麓,主要由“闖關東”的移民組成,靠打獵和采集山貨為生。石清鎮則位於平原,以農業為經濟基礎,加上交通便利,有“日資”注入,所以很快就往城鎮方向發展,到了40年代這裏已經初具規模,甚至有日本人開的酒廊,留聲機裏播著李香蘭的靡靡之音,軍官和藝伎天天出入。日本戰敗以後,這點“病態繁榮”不複存在,石清鎮退回為一個農村小鎮。開拓團除了留下幾名遺孤交給中國家庭收養外,全部撤回本土。那些朝鮮人則不走了,歸化為中國朝鮮族,其後又加入不少當地農民,繼續種水稻。867農場建立以後,切實執行民族政策,不僅沒有觸碰他們開出的5000畝農田,還留給他們一萬畝荒地,類似於印第安人的“保護地”。

石清鎮既不屬於農場單位,農場的指令就管不到這裏。鎮上雖有政府和派出所,基本上也是無為而治。小鎮居民安分守己,多少年都靠自我管理,所以不勞外人操心。農場發展起來後,石清鎮就成了一塊飛地,但凡要進來,都要經過農場的地盤。大概因為這個緣故,縣政府不大愛管石清鎮,鎮長都由本鎮推選,上報就批。在這種奇特安排下,石清鎮甚至有點租界的意味,無論外麵的世界怎麽折騰,這裏仍過著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鎮民對於人民公社並不熱衷,還停留在合作化階段,而且這也是自然形成的,與土改無關。石清鎮人人有地,解放前沒出過地主,生產都靠自耕農之間互相協作——這可能是受日本開拓團的影響。荒地開發均為一起協商,一起入股,所以搞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一開始即屬集體所有,無革命之必要。加上一半居民都是朝鮮人,中朝友誼那時“血濃於水”,客觀上也使石清鎮多了一道保護傘,躲過了不少政治上的暴風驟雨。

不過“大躍進”搞了一年後,農場的共產風到底把它卷了進去。鎮上的年青人要求進步,不願再過小農生活,鬧騰了幾個月。最後長老們跟鎮長一合計,同意全體加入867農場。農場欣然接受,成立了“躍進管理區”,把石清鎮納入行政編製。老鄉剛開始挺樂意,以為當上國營農場工人,沾到了便宜。次年一看勢頭不對,農場原來是個無底洞,打那麽糧食都上交了,再傍下去非餓肚皮不可,於是堅決要求退出。農場正自顧不暇,眼看這兩百多戶東北佬也不好管理,馬上就批了。他們那些“集體所有”的土地已納入國家計劃,必須足額上交公糧,但是新開的荒地卻不在內。因此他們搶先一步搞起了資本主義,到處開自留地,反正有的是“保護地”;而農場還是統得死死的,不許任何人私開荒地。

於是三年困難期間,石清鎮發了不少財。這些鎮民本來就精明,加之又肯下力幹活,所以很快生產出農場職工所需的生活物資;不能生產的,也從遠近各鄉倒騰過來。總場部工會幹事王賓,在部隊是正營級,老婆蘇婭做月子,他拿600元到石清鎮買回600枚雞蛋,這條新聞很快傳遍全場,無人不曉。前麵提到那位睡覺時不慎壓死孩子的李國早,是個老煙鬼,平時抽幹枯的樹葉或白菜葉,某天聽說石清鎮賣煙葉,40元一斤,在一群小夥子的慫恿下,他大方地掏出錢,買了一斤回來請大家抽。

1961年初,我調至站部任青年幹事,每月都要去總場部開例會。大家一見麵,頭件事就是請團委書記到唯一的飯館包席,各人出份子錢。有一次正值寒冬臘月,我們興致衝衝地踏雪赴宴,隻見門口靠牆碼著好幾層高的黑糊糊的東西,湊近一看,全是凍死的豬崽,有些竟為流產的豬胎。它們都是從畜牧隊拉來的,因為飼料緊缺,畜禽大量死亡,不得不就地處理。後來上的佳肴中就有“烤乳豬”,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並不感到惡心。不過最受歡迎的還是土豆拔絲:把土豆塊入油鍋炸,然後蘸上滾熱的糖稀。夾起一塊來,糖絲拉得老長,馬上往涼水裏浸一下,咬起來又甜又酥軟。那時連土豆都是稀罕之物,何況白糖?吃起來實在過癮!在生產隊裏,有位老職工送給我一個凍甜菜疙瘩,我如獲至寶。把它化開後,切成小方塊,放進鍋內用文火熬,最後變成糖漿。嚐一嚐,以甜味為主,帶些苦。我把提煉出來的精華小心翼翼地裝進酒瓶,每晚限量兌開水喝,竟一連喝了一個多月。】

20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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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1961年月工資77元是很高的。拔絲土豆現在都是好菜,1961年除了高幹吃特供以外,恐怕隻有石清鎮能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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