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華馨回到洛城見到的第一個朋友，不是駱城，也不是Jenny或倚瀾，而是林燁。
原來，林燁從高尚那裏聽說， 華馨已經知道他們離婚的事兒，那麽同在洛城的她們，總不能老死不相往來。於是她主動給華馨發了郵件，提議見麵敘舊。
華馨想，也好，自己幫高尚分析了半天也沒有頭緒，猜不出林燁堅持離婚的真正理由，不如當麵去問她。
兩人約在海邊的一個咖啡館，那裏離林燁供職的大學不遠。確切的說，離她的教會不遠。作為虔誠的基督徒，林燁每個禮拜天都要去教堂。她們見麵的時候，林燁正好做完中午的禮拜祈禱。
華馨先到，她坐在咖啡館外的一張桌子旁，視線前方就是浩瀚的太平洋，海水和天空沒有明顯的分界線，氤氳的水霧和漂浮的雲朵連成一片，相互私語，隻有當有船隻經過，才讓人意識到哪裏是海，哪裏是天。
此時正值盛夏的旅遊高峰，海邊的人流絡繹不絕，有人在沙灘上漫步，悠哉遊哉，任起伏的浪花浸足，有人沿著自行車道慢騎，偶爾停駐，為迎麵而來的人讓路，還有人索性躺下曬太陽，讓自己全身心放鬆，享受這難得的日光浴。一些街頭藝術家在即興表演和創作，也有活潑的兒童跑來跑去，和心愛的寵物狗嬉戲。這樣色彩明豔，生機盎然的畫麵怎不讓人一掃心中陰霾，心花怒放？
華馨享受著麵前的風景，時不時喝一口咖啡，她的心情也變得晴朗明媚，連等待都不覺得漫長。
“對不起，我來晚了，不好意思讓你等。”林燁的火眼金睛，居然如此輕易地就把華馨從周圍一堆閑散的咖啡愛好者裏認了出來，以至於她微驚了兩秒才回過神來。
“沒關係，我難得到海邊來，正好曬曬太陽。離開洛城一段時間，才知道我們真是身在福中啊！”這是華馨發自內心的感受，她恨不得深呼吸幾口，讓這帶著夏日暖陽的空氣充盈自己的肺髒。
“完全讚同。你在北京那幾天，天氣怎樣？還是霧霾天嗎？”林燁一邊問，一邊撩起裙擺，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這麽多年過去，林燁還是白衣飄飄，和中學的時候一樣，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色連身裙。她的皮膚仍然白皙，隻是在歲月的擠壓下有些鬆弛，她的眼睛也仍然美麗，隻是時間的流逝在眼角印下了淡淡的魚尾紋。但是，她那飄逸出塵的風格氣質毫無改變，依然是華馨記憶中的那個林美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
“你不會告訴我，離開高尚就是為了逃避北京惡劣的天氣吧？”華馨不打算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問。
林燁微微一愣，大概沒料到華馨會問得這麽直接。但她馬上回到平靜淡然的神態，不急不徐，輕聲細語地回答，“其實，比天氣更惡劣的是北京的人文環境。天上的霧霾，你的眼睛就可以看到，但是人心的浮躁，那種急功近利，不擇手段，黑白不分的社會現實，你若沒有切身體驗，很難真正感受到。我和高尚回國之前，也聽說過不少所謂黑幕，但總覺得其中誇大渲染的成分更多。畢竟，我們又不是生活在天堂，不能奢求所有的事情公平合理，所有的人心靈純淨，生活得無憂無慮。但是，等我回到那個環境，滿以為能調整適應，努力了半天，還是格格不入，不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上，所以我隻好選擇逃離，回到這個相對簡單幹淨，適合我生活的地方。”
華馨從高尚那裏聽過林燁回國後的種種不適應。當時她去了一家外企的研發中心，頂頭上司是一個土鱉博士，專業水平還不錯，但是對土鱉和海龜之爭極為敏感，加上對女性的歧視，瞧不起林燁，雖然沒有處處刁難，但很少給她挑大梁的機會，盡派些零敲碎打的活兒，對於林燁來說實在有些大材小用，荒廢技術專長。她同組的同事倒也是一個海歸，不但不和她聯手合作，同仇敵愾，反而出於嫉妒心，經常在工作中給她設置障礙，讓她為難。林燁也想過換一個工作，她理想的情況是去學校，可以繼續她的科學研究，同時教書育人，但是這幾年海歸的人才太多，高校的蘿卜坑都填滿了。再看看別的工作，和她專業不相關，而且報酬還差強人意，外企的這份工資至少可以還房貸。不過，她總覺得外企這份工很不值，早知如此，何苦萬裏迢迢回中國替洋老板打工呢？
生活上也不甚如意。林燁父母年事已高，她本想將二老接到北京同住，但是他們的住房也不大，父母也不願意呼吸汙染的空氣，所以還是分隔兩地，不能經常照顧。回家探親吧，總是碰到各種意外狀況，不是買不到火車票，就是航班取消，甚至自己開車堵在路上隻能打道回府。屢次打擊之後，林燁感到非常沮喪，發現自己歸國以後，也不能如預想的一樣，孝順父母，承歡膝下。
這些都在其次，關鍵是林燁自己的心理落差。和那些從沒出國的同學相比，自己身為海歸卻沒什麽太大優勢，這讓一向優秀而驕傲，習慣領先於眾人的林燁無所適從，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這種心態華馨倒是很能理解。她曾以排隊為比喻，和季唯討論過海歸的失落感。像高尚，林燁和季唯這樣的留學生，求學時期一直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習慣於站在隊伍前列，可是有一天，他們決定放棄在隊伍裏等候，選擇了出國，轉去排另一條隊，等過了好幾年回國，卻發現原來的隊伍快速前進，連當初站在隊尾的人都隨著隊伍的移動，往前推進了無數步，遠遠地把他們甩在身後。這個時候，海歸們就麵臨重新定位的尷尬。
早些年回去的海歸也許還被視為專家人才，馬上被安置在隊伍前方，享受各種禮遇優待，但是這些年海歸的人多了，泥沙俱下，參差不齊，他們不再得到高規格的對待，除非有關係有特權，可以插隊加塞兒，否則也隻能老老實實從後麵開始重新排隊。習慣了當領頭羊的海歸精英突然掉隊，變成隊尾，自然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
但是，時間花在哪裏是看得見的，中間好幾年，他們在海外留學，在別處排隊，也不能指望原來的隊伍還會為其保原來的位置，何況中國人這麽多，競爭一向激烈，一個蘿卜一個坑。所以，近幾年回去的海歸就必須及時調整心態，放下身段，從隊伍後麵排起，同時運用自己留學深造的優勢奮起直追，後發製人，才有可能再次躍居前茅。
但這個適應和追趕的過程並不容易，尤其對林燁這種沒有經曆過什麽挫折的優等生來說。很快，她就氣餒了，決心歸海，回到自己覺得更舒服的環境。歸海的同時，她也放棄了高尚，將本該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侶留在了海的對岸，從此相忘於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