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小茶幾上已經擺好了幾樣中式點心,三層高的托盤上有各色三明治,鬆餅和小塊的蛋糕,加上精美的茶水器皿,又是典型英式的下午茶風格。看來今天是中英談判,是不是應該喝港式鴛鴦奶茶?華馨看著茶幾上的陳設,心裏忍不住開始品評聯想。
客廳沒人,倚瀾讓華馨先坐,自己跑進廚房去找Linda。於是,華馨走到壁爐前麵,端詳起上麵的一排相框。其中有Linda和郡長,還有他們孩子的合影。
後來經過Google惡補,華馨才知道郡長在遇到Linda前一直未婚,抱定獨身主義,誰知道鬼使神差,見到她以後一見鍾情,如夢初醒,執意迎娶,雖然兩人年紀相差懸殊,語言文化也不通。結婚後,Linda一口氣生下雙胞胎,讓他老來得子,對夫人就更加珍惜,認為她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愛屋及烏,對倚瀾也很關照。但是因為自己童年的陰影,倚瀾對他一直有距離感,對自己母親是郡長夫人這件事也諱莫如深。
那一排相框中的中間是Linda年輕時的一幀藝術照,照片裏的她笑得含蓄溫婉,確實稱得起“美麗大方”這幾個字,照片下方寫著“玉鈴惠存”。原來倚瀾的媽媽叫莫玉鈴,華馨猜測。
那張大幅藝術照的旁邊是Linda,倚瀾和一個和尚的合照,照片的右下角有拍照的時間日期,還有一行小字“謝海雲大師解惑,解鈴還需係鈴人。”這個海雲大師是什麽人?華馨心裏的問號還沒有畫完,耳畔就響起倚瀾的聲音,“馨姐,快來見見我的蘭姨!”
她轉頭一看,倚瀾扶著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女性,旁邊是Linda,端了個果盤。這個蘭姨戴著一副眼鏡,華馨遠遠地就能感受到她鏡片後猶如激光一般的注視。她麵帶笑容,卻有些不怒自威,讓人想要親近卻不敢輕易造次。她們不約而同地,用眼神交換了一個“久聞大名”的問候,幾乎同時說道,“很高興見到你。”
幾個人坐下來喝茶,Linda詳細地給眾人講解幾種茶葉的區別和口感差異,又細數她烤製蛋糕的經驗,例如糖的份量要減半,因為郡長有糖尿病,她自己也要控製飲食不能發胖,還有,花生粉不能放,因為雙胞胎對此過敏,但草莓可以多加些,因為倚瀾喜歡。
華馨邊聽邊想,要做個稱職的家庭主婦還真不容易哩,自己連一盆植物都養不活,看來隻有繼續做職業婦女的命啊,不知道她的姐姐華敏如何作到各項全能,既不放棄工作,還要兼顧孩子家庭。
“好啦好啦,咱們能講點更有意思的話題嗎?”倚瀾顯然已經聽過多次Linda的經驗之談。她有些不耐煩,轉向蘭姨說,“阿姨,不如你再給我們講講你下鄉的經曆?我要聽兩隻小豬的故事!”
“這孩子!你不是聽過好多次了嗎?”蘭姨故意嗔怪,但還是順從地講起了她的知青往事。
當年,她從北京下放到湘西農村,隊裏交給她兩隻小豬,負責喂養。因為她出身不好,更加要好好表現,所以每天非常勤快地喂豬。可是她不知道,豬不象人,沒有吃飽了會停下來消化的意識,它們隻會不停的吃,貪婪的吃,直到撐死。所以,正當她疑惑為什麽這兩隻小豬永遠都喂不飽,其中一隻就吃得活活撐死了。她又驚又怕,趕緊和另一個知青商量。那個上海來的知青出主意說,不如謊稱這豬得了瘟疫暴斃。可是如此一來,他們豈不是得把另外一隻也喂得撐死,才能造成豬瘟的假象?而且,她會不會因此被隔離,免得豬瘟感染到人身上?思來想去,她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做好了受罰的準備。結果,生產隊裏的人聽了以後又好氣又好,沒想到城裏來的資產階級臭小姐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他們倒沒有懲罰她,後來還分了一塊豬肉給她。
蘭姨拿起一塊點心,比劃著說,“有這麽大一塊,我們舍不得一頓吃完,分了幾餐,每次就吃一點,咬一小塊,含在舌頭上慢慢品嚐。”
華馨也不是沒有聽過自己父母講從前吃過的苦,但是聽了蘭姨的喂豬故事,她還是凜然動容。
此刻,衣著考究的蘭姨坐在Linda氣派講究的洋房裏,語笑從容地述說自己的知青過往,陽光透過窗戶撒在她臉上,一切是那麽平靜淡然。而當年那個知青小姑娘,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對著一頭撐死的小豬,臉憋得通紅,滿腔驚懼卻毫無辦法,隻能毅然決心受懲,她怎會想到幾十年後,自己的生活會這樣天翻地覆?雖然她現在手裏精美的甜點,恐怕並不比幾十年前分到的那一小塊豬肉更寶貴,更值得回味。
很多事情,回頭來看,所有的跌宕起伏,不知是命運有心的安排,還有無意的修改。當你感覺沉到海底,山窮水盡,也許再堅持半分鍾就能破繭而出,柳暗花明,而當你站在華山之巔,自以為是世界之王,卻未曾意料命運的摩天輪已經下行,而下一站有可能就是拿破侖的滑鐵盧。
華馨正感慨萬分,Linda的電話響起,她接通以後神色變得有些緊張不自然,轉身進了廚房。華馨她們三個人繼續邊喝茶邊聊天,談笑風生,蘭姨簡單講了講自己來美國的經曆,話題就集中在明宇身上,從他的兒時趣事到事業上的成就,不厭其煩的敘述。很明顯,她非常為自己的兒子驕傲。
當蘭姨提到她兒子目前在上海,倚瀾將手搭在華馨肩上,興奮地大叫,“你不是馬上要去中國嗎?說不定你們可以在那裏見麵呢。” 為什麽人人都去上海冒險?華馨想,這次上海之行看來會很熱鬧呢。
這時,Linda終於回到客廳,她似乎給蘭姨使了個眼色,立刻,蘭姨起身告辭,推說約了人吃晚飯。Linda送她出門的時候,經過華馨的身邊,她聽見蘭姨輕聲問了句,“還是他嗎?沒事吧?”她看不見Linda的表情,但是馬上聯想到Linda剛才接了很久的電話,轉念一想,這可是別人的家事,自己未免好奇心太勝,倒是倚瀾在一旁毫無忌諱地說,“我媽和蘭姨一定又嘀嘀咕咕講悄悄話去了。”同時裝作要去偷聽的樣子。
待兩人走出門,倚瀾扭轉身子,認真地對著華馨說,“馨姐,我覺得她們有秘密瞞著我。”華馨一怔,不知她所謂何來,但想起這小丫頭曾經有過對自己生父的懷疑,她的憐憫之心又油然而生。
於是,華馨決定寬慰寬慰她,正色說,“你別想太多。她們可能隻是有正事要談,和你沒什麽關係。你要知道,這世上,誰都會有點小秘密。有時候,知道太多秘密不一定是好事,到時候你的腦子裏裝不下了,隻好埋到樹洞裏。要不,你先去後院裏找找有沒有足夠大的樹洞?”倚瀾也被她說得笑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 Linda才回來,可見她和蘭姨在屋外講了很久悄悄話。Linda看起來心事重重,華馨便知趣地告辭,由倚瀾將她送回家。
回到家裏,華馨一邊整理行裝,一邊在腦子裏回放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幕幕,先是地震時遇到駱城,然後兄弟會上碰到倚瀾,接下來是沒有主人的生日宴,郡長夫人的下午茶,還有那個當過知青的蘭姨,一個接一個,一環套一環,仿佛大幕開啟,戲劇人物漸次出場,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呢?華馨想不了那麽多,因為再過兩天,她的戲台就要從洛城轉到上海,在那裏又會發生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