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支那」一詞在我身邊的小圈子中迅速崛起,一躍而稱爲流行的常用詞匯。看到「支那」一詞的流行,我不禁若有所思,欲解其義,必先正其原本。
有人說,「支那」來自日語シナ(Shina),是二十世紀前半葉日本對中國的蔑稱,用於侮辱中國。真的是這樣嗎?可是用「支那」代稱中國的可不都是漢奸,革命黨人黃興、宋教仁均曾自稱支那人,就連國父孫中山也曾經稱中國爲「支那」。
關於「支那」,曆史上還有一件軼事。康有爲有次女名爲康同璧,斯人曾於1902年女扮男裝,以十九歲之妙齡弱質,淩數千裏之莽淘瘴霧,自北京經河西走廊蘋身遠赴印度尋父,並作詩雲∶「舍衛山河曆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看來自稱「支那人」還是一種驕傲。
「支那」真的是對中國的蔑稱嗎?如果是的話,如何解釋革命黨人和愛國誌士用支那代指中國?追究辭源,「支那」一詞並不是來自日語,而是來自梵語,是中國人自己從梵文佛經中音譯過來的,梵文經典中用चीन(Cina)指中國。唐朝和尚釋慧苑所著的《華嚴經音義》雲∶「或曰支那,亦雲真丹,此翻爲思維,以其國人多所思慮,多所製作,原以爲名,即今漢國是也。」可見「支那」非但不是對中國的蔑稱,反而是對中國的讚美。唐玄宗也曾作《題梵書》一詩∶「鶴立蛇形勢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支那弟子無言語,穿耳胡僧笑點頭。」
「支那」一詞本祗限於佛教用於,它是怎麽在日本流行開來的呢?不妨從《華夷變態》一書說起。《華夷變態》是日本江戶時代漢學家林春勝、林信篤所著的書,意指中國變成蠻夷,其文∶ 大抵元氏雖入帝中國,天下猶未剃發,今則四海之內,皆是胡服,中華文物蕩然無餘,先王法服,今盡爲戲子軍玩笑之具,隨意改易,皇明古製日遠而日亡,將不得複見。崇禎登天,弘光陷虜,唐魯終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於夷之態也。
「厓山之後,已無中國」一說也在日本流行。厓山海戰是宋朝抗擊蒙古的最後一次戰役,相傳宋元雙方投入軍隊三十餘萬,最後宋軍全軍覆滅於海上,陸秀夫撼宋帝跳海,宋朝隨之覆滅。日本人據此認爲中華文明已經在厓山海戰之後徹底滅亡,此後元清二代均爲韃虜入主中原,漢人已然絕嗣,日本才是真正的禮儀之邦。然而事實上「中國」一詞有「天下之中心」之意,若是承認「中國」,那日本便是「東夷」了,不符華夷之辨,因而日本人便開始用佛教用語「支那」來代指中國。
日本人稱中國爲「支那」還另有理由,原因是日本有地名「中國地方」,是日本本州島西部的山陽道、山陰道兩個地區的合稱。於是爲了避免產生歧義,便稱中國爲「支那」。也有人認爲「中國」一詞在中華民國被承認之前,不具有任何的法律意義,因爲它從來不是中國的法定國號。
20世紀初,革命黨人大多有留日經曆,他們在日本看到對中國的普遍稱呼爲「支那」後,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因爲這個詞本身來自佛教。但中華民國成立後,「中國」成爲正是的國號。五四運動以後,中國民族主義崛起,聞一多曾經寫過《我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黃帝的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處來的, 帕米爾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種族是一條大河, 我們流下了山坡, 我們流過了亞洲大陸, 我們流出了優美的風俗。 偉大的民族!偉大的民族! ……
此時「支那人」還是「中國人」的別稱,但後來由於「中國人」之稱越來越深入人心,「支那人」便成了一個異端了。鬱達夫在1921年發表了小說《沉淪》,講述了一個在日本的留學生,因爲對民族自卑而走向沉淪的故事。小說中主人公愛上了一個日本少女,但是因爲不堪聽到自己被稱爲「支那人」而不敢表白,最終自殺。1937年中日爆發全麵戰爭,日本軍方把中國叫做支那,把七七事變叫做「支那事變」,以表示對中華民國的不承認,於是「支那」便在所有中國人心中成爲日本對中國的蔑稱。
二戰以後,日本宣布放棄使用「支那」,代之正式使用「中國」一詞。有意思的是,現在日本人爲了避免歧義,經常會將本國的「中國地方」稱爲「山陽山陰地方」,以表示對中國的尊重。
讓我們重新回到「支那」的來源上。除了梵語的Cina外,西方多國都用與「支那」發音類似的詞匯來表示中國,如英語中的China或Sino-、法語中的Chine、拉丁語中的Sina、希臘語中的Thinae,這個印歐語係語言中的「支那」來源於何處呢?一種普遍的觀點是來自「秦」,不僅指統一的秦帝國,也指春秋戰國時期的秦國。此說來自十六世紀漢學家衛匡國(Martino Martini),一直以來爲學術界即社會廣泛認同。
但這個假說卻有如下疑點∶
1、秦王朝雖然強大,但過於短暫,其影響力應十分有限,而春秋時期對戎狄影響力最大的應當屬晉而非秦。
2、古印度語文獻稱中國爲Cina遠早於秦代,在公元前1000年的文獻上已經出現Cina了,此時中國正處西周。就算較晚的笈多王朝《治國論》年代在公元前330間,也早於秦武王,早於秦王政則近百年,此時秦國還沒有崛起,其實力遠遠遜於三晉。
3、更重要的是「秦」在上古漢語中屬於濁音聲母[z]或[dz],近代才變爲清音[tsʰ]或[tɕʰ],而且漢語吳方言和湘方言中仍然保留了濁音。古代印度以及西域諸民族的語言都不缺乏濁音,爲何要用清音[ç]或[s]對譯呢?
基於以上三個疑點,學者鄭張尙芳提出了Cina來源於「晉」的假說。有如下理由∶
1、最初印度及西方人是通過中亞人從北方草原的胡人得知中國的。草原民族南下最初碰到的是周成王時分封於北邊的晉國,過二三百年後才又碰到周平王分封的秦國。
2、「晉」從上古至今一直是清音聲母[ts](tsin),無塞擦音的語言會把它借爲清擦音,即sin。
3、《唐代大秦景教碑古敘利亞文字考釋》指出該碑古敘利亞文稱中國爲Sinstan,中國人爲Sinaya,此前生在亞曆山大的埃及人Cosmas在公元547-550年用希臘語寫的《世界基督教地?》則把中國寫作Tzinistan。這些語言都不乏濁音,由此可見借詞一開始便是清音。
因此「支那」一詞實際上是來自西周諸侯國的名稱「晉」,經曆了世界諸多民族的借詞演化,最終變爲「支那」回到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