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盡可能想一些愉快的事情,是為改善一下紛亂糾蓼的心情。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在躲在雁北小鎮的一幢複古色的、雅靜莊重的農舍,與世界上最偉大的哲學家、宇宙學家、物理學家做思想及觀點上的交鋒,直到我把自己的觀點交付出版社。那群瘋子,在我看來,他們隻是一個找不到什麽重心來作為基點的狂想家,或者如那些失敗的預言家。而我呢?在墜落了很久以後仍然在繼續墜落,我仿佛看不到身下深淵的盡頭。我在做什麽?我一直沉醉在柏拉圖的理想國裏尋找那個似乎看不到有任何希望的可能性。而此時,我也隻能真誠地放棄那種可能性。當然,我是說當一個人在麵對使自己處於一敗塗地的現實時,這或許才是唯一的可能性。
我站在這個城市的一棟購物大廈的最高層,這一層全是美食大排檔,明瑩寬闊的落地窗可將外麵的世界盡收眼底,顯然是觀光的好地方。我望著城市泛灰狹窄的街道,還有為春節奔忙的人們熙熙攘攘。而就在廣場邊上,有一些凍得瑟瑟發抖的商販似乎遇到了麻煩,有幾個提著籃子的女人,還有幾個推著手推車跑了。我清楚地看到,有四個市容對一個沒來得及跑開的商販動用了暴力。有一個市容很憤怒的樣子,抓起地上的半截磚頭拋向那個人的滿載小吃的玻璃櫥櫃,玻璃嘩啦碎了,狼藉滿地。市容大概拋得非常用勁,以致於他的雙腳都跳離了地麵。接著是一陣叫罵聲,然後那個人被打倒在地。我想可能是因為那個人的櫥櫃是靠著廣場邊上的欄杆擺放的。
我記得當時自己被這個場景嚇壞了,心裏有一種恐懼感,那就是我心裏想著,我不希望,也絕不能像他們一樣處於中國生活的邊緣。我想我寧願去做任何事情並努力讓所有人接納自己——起碼那裏很安全,或許還很美好,每個像我一樣的人都希望能夠涉入其中。但是我更希望自己被更多的人們所喜愛,因為我知道他們代表了安逸的工作和特權的賞賜。如果他們能夠喜歡我,他們可以使我不再退回到我正極盡全力拋在身後的那個世界,更重要的是他們將使我免遭噩運。我也會堅定一個浪漫的信念,如果我小心翼翼地按照製度做事,那麽我將一直能夠為我身邊的人帶回許多美好的事物。我站在落地窗前不停地對自己說:“我要盡可能地讓別人喜歡自己,而且寧願做任何事情來討好人們。”而就在我說出這些話時,我對自己很失望,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惡心。我確信自己曾在中央某媒體供職的各級領導在我身上已經發現了這個缺點。可能為了取悅於我所關心的那些過得並不好的人們,我曾經做得實在過分了,遠遠地超出了底線,讓那些底層人與欺負他們的官方總是表現出一種怒不可遏的對立姿態。
每當看到又有官員貪汙、行賄以及裁員的報道時,我就覺得應該找到了答案。我這許多年來一直都是老老實實按規矩辦事,但是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他媽的什麽該死的規矩。在這個全新的時代,那些被賦予權利、賺取錢財、獲得褒獎的人,他們正是那些學會了如何去避開懲罰,如何去違背規則而得以順利行事的人。事實上世界一直就是這個樣子,隻是我從未認真地注意過罷了。
我不忍再去看窗外。我在想,如果這是一個能夠靠傍友人、靠傍自己所知或所能之事,以及靠傍自然、愛與傳統的世界,那它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疲勞的威脅與淺薄的毒害,知道自己能力之界限,知道哪些是永久的哪些是短暫的,知道什麽是有意義的與沒有意義的,知道知識是知識而智慧是智慧,知道塵歸塵而土歸土……並且對任何冒失、麻木與無知能夠有人提出普遍的承認以及適當理解與寬容。可是這幾乎是沒有任何可能的空想。於是,我想與這個迷瞪的世界以及迷瞪的人相分離,並且在不依賴別人的情況下,試圖利用一種對自己有利的經濟狀況,如此我就會完全地墜入空虛之中,然後成為這個世界的犧牲品。也許我隻是為表明否定其實也是一種存在,我也隻好在責罵中逃離這個世界。
每逢周六我都要上街購物,這是我對家庭所做的唯一貢獻。每次都要來這座購物大廈,透明的櫃台被乳白色的日光燈擦拭得亮燦燦的,很遠就可以看到裏麵陳列著中國最好的商品,我在過道裏來回晃蕩,貨架上鑲嵌的鏡子裏都是我鬼魅一樣的影子。所有的商品都包裝得光彩奪目,鮮亮動人,令人暈眩。我希望這些絢麗的色彩能夠照亮我們幸福生存的歸途。我在文體購物區意外地看到一架顯微鏡,這是我鍾愛的東西,我曾經多少次想擁有它,我一直都想能不能從微觀的世界裏找到我所需要的東西。我還想擁有一架天文望遠鏡,也許我可以在宏觀的世界找到我所在的準確的位置。我就像遇到了自己喜愛的玩具的孩子一樣粘在那裏,我耐心地閱讀著產品的說明,並且相信這裏的每一個字都是莊嚴的承諾,這使我忘記了妻子要我所購買的東西。
到頭來我不得不戀戀不舍地離開它,因為它對我來說實在太昂貴了。如果我沒有看到那個太空人玩具,我想我會再次返回去看一眼那架顯微鏡。這個太空人玩具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它是一個我給兒子許了很久卻一直沒能兌現的承諾。記得去年夏天出版社的趙老師和他的夫人來看望我時,就送給我兒子這款玩具,兒子對它癡迷了很長時間,並且把它放在枕頭上,陪它一起睡覺,後來它還是壞掉了,兒子為此失望了很久。盡管我現在沒有其它的事情來投入我全部的精力,但是我希望在自己的生命中能夠永遠使兒子歡笑。我將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並且投入任何數量的金錢和時間使他遠離悲痛和憂傷。當我再次買下這款同樣的玩具時,我開始不斷擔憂起來,我擔心有一天完成了它的使命,光榮地犧牲了,那麽兒子那顆幼小堅定的心靈也將隨它一同破碎。
走出大廈,路過一個幼兒園,這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幼兒園,我曾想象過我的兒子也在他們中間奔跑遊戲的情景。就像監獄裏的人扒在鐵窗內一樣向外投去充滿希翼的目光一樣,我扒在鐵門外,向幼兒園內投去充滿希翼的目光。我看到幾個年輕的幼教正在以孩子稚嫩的樣子教他們跳舞。我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如果這些幼教當發現她們所有的教育和寵愛,努力和奉獻都付出之後,而這些孩子都長大成人,卻成了一個隻會解開褲子爬到不是他們妻子的女人身上的男人,她們會想些什麽又會說些什麽?我仔細地看著每個人,想知道我這一代人有多少割了眼皮、紋了眼線,染了頭發。對於我來說,一個女人的虛榮是實在的,因為這些虛無的東西和女人需要有吸引力總是聯係在一起,而男人的虛榮心總是和他們的野心聯係在一起,因此男人永遠也不值得人去信任。
回到家的時候,有朋友遠到而來,讓我為他寫述職報告。我認真地幫他做完了這件事,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一直都是最幸運的人。”我的內心仿佛被什麽東西觸動了一下,開始隱隱作痛。我驀然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了——我一輩子都在努力前往一個地方,如果我能夠順利地到達那裏,我或許在朋友的眼裏就會成為某種英雄。該死的是,現在我正好絆倒在自己的腳下,而此時我的朋友卻需要依靠著我。我的感受就像是墜入了地獄,而且我微笑著告訴那個朋友,我正在放棄文學創作。送他到門口,我又隨口發起了牢騷:“是這樣的嗎?我是想告訴你,現在隻有金錢四處泛濫,而我銀行卡裏的收支餘額卻在日益減少。”朋友的目光有點黯然,他披上了大衣鑽進了他溫暖的小轎車。
兒子又跟在我身後要我給他衝奶粉喝。我習慣性地從冰箱取出奶瓶,動作很嫻熟。我經常把奶粉調配得很淡,在奶瓶中它是一種泛青的灰色。冬天為了禦寒,我把那些舊的塑料布釘在窗戶上,而這奶水的顏色就是我們家窗戶上的顏色。關鍵是奶瓶的奶其實隻有真正的奶粉的一半的價錢——我第一次這樣做。我把奶瓶塞進兒子的小手,接著憤怒地離開屋子,開始沿著靠山的小道跑向鎮上的大馬路,然後向左拐彎又跑了六裏地到了那個小城市。終於跑累了,我就坐在市容打人的那個廣場的欄杆上,我意外地碰到了我曾認識的一位省宣傳部的老部長。我對他的印象是,除非麻煩事降臨了,否則他是那種一輩子都保持沉默的人。我們沿著一條整齊的小道走,他給我說起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以及中年、老年,並且似乎想一直說下去。
“現在都變化太大了。”老部長意味深長地說,“我不是要責備你們這一代人,但是你們這一代所失去的太多,包括那種互相幫助的精神,寬容與仁愛。我們那時候自立以後,想得不僅僅是自己,我們會毫不吝惜地會花時間為更年輕的人指出一條路。但是到了你們這一代這些都不存在了,而且每一個人都為了自己。或許我隻是希望你有一份常規的職業,然後能夠盡量照顧到別人,而不是希望你做一些非凡的或與眾不同的事情。” 我思考了一會兒說:“是的,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並且為此我一直堅持到現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甚至有一點委屈,我搓搓冰冷的手,希望此時能夠獲得一點溫暖。
我曾經多麽強烈地想和這個時代共舞,我曾經看到那些與我做同樣事情的人如何用他們的雙手抓住了這個時代,然而又和他們生命的本真一起消失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我們都來到了這樣一個時代,此時的這個國家正蒙著一層新的痛苦的外衣。就在當前,是的,就在當前,在她表演的魔術中仍然能夠從她手中的帽子裏變出兔子來,但是到每到最後,魔術師就會放慢表演的速度,於是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套嫻熟的動作中暗藏的種種機關和複雜的圈套。為什麽希望像幻境一樣地消失了,這並不是因為出現了幻滅,而是因為像我一樣的人們最終墜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