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殷謙,獨立學者、作家、文藝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理事。早期以筆名“北野”發表詩歌作品,在詩壇影響巨大。在各報紙副刊以及文學雜誌發表文章約6000篇,很多作品被譯為英、德、日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文學、學術報刊上發表。目前主要從事人類學、文學
正文

殷謙:無病呻吟

(2013-06-17 23:37:49) 下一個
    從首爾的會場回來後我又回到了建築工地,就像從一場虛幻中醒來又回到現實中一樣。如同每一年的冬季,雁北的冬天似乎要提前來臨了,雖然是初秋,然而這幾天卻意想不到的冷,我忽然想起整個冬天我都要在這樣冰冷的戶外幹活就禁不住恐懼起來。而現在冬天還沒有到來,我仿佛已經看到了眼前堆滿了鋼條和沙石,還有膠合板,然後是沒有窗牖的窗戶,沒有門扇的屋門,沒有護欄的陽台和樓梯。為了麻醉我伴隨著第二天又要去重複這些事情的每個想法帶來的恐懼感,我每天晚上都強迫自己喝個爛醉。
    我穿著一身迷彩服和一雙黝黑的膠鞋,仍然有一種無比空落的感覺,走進一間空房子裏望著窗外,就像佇立在一棟安靜的教堂內,天空籠罩著一片詭譎的烏雲,被凍僵的天空似乎和我一樣感到孤獨和淒涼,所有的這些都迫切地給我一種正在發生戰爭的感覺。其實也沒什麽特別,每年秋天的時候,我都會被這種悲涼而消極的情緒緊緊包圍,和往年不同的是,這個季節我並沒有因為任何一件事而遷怒於人,我感到我正在和許多人一樣變得成熟——不不,這應該是一種頑猾和無恥才對,這對我這樣的年齡的人來說也許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證明我正在漸漸失去某種品質和銳氣,轉身的時候,我從牆根立著的一麵玻璃中看到了自己,我放下手鋸攤開雙手,驚歎我的結實的身體,我想在我手中的如果是一把衝鋒槍……這種感覺簡直好極了。
    工頭牽著一條大黃狗站在離軋鋼機不遠的地方,噢,他一定是看到了我,他有一雙真實和精準的眼睛,凡是有測量和做平衡的工作,所有人都必須無條件地依賴他。他開始破著嗓門喊我,直到我漫不經心地站在他麵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身旁搖著尾巴的狗。他此時的表情極為難看,就像是一個剛從炮筒裏射出來的人:“嗐!你整天都在想什麽?像你這樣還想掙到更多的錢嗎?你以為你是學者嗎,在這裏沒有任何狗屁事情要你去思考,你要考慮的是如何從我這裏順利拿到錢,如果你再這樣就不要再來了!”我無話可說,順便將手鋸放在他手上,回到軋鋼機前埋頭工作起來,當我把一根鋼條穿過軋口的時候,他這才搖頭晃腦地離開。
    旁邊有兩個木工詭異地笑出聲來,他們正將一塊膠板釘進木架裏,腰上的工具袋閃爍著寒光,看上去他們很快樂,而且精力十分旺盛。我停下手中的活兒認真地看著他們,以至於走神的時候工頭又鬼魅般地站在我身邊,我卻絲毫沒有察覺,我就像在賽場上看著我的對手做賽前準備一樣望著他們。結果是工頭又把手鋸丟到我手上,讓我不必在軋鋼機前工作,他指揮我去加入到那兩個木工的行列,幫他們一起搞那些膠合板,To tell the truth, this kind of boring things I'm fucking very tired.
  在我進入他們視野之前,我抽去手套塞進我的褲兜裏,這樣使我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懼惡劣天氣侵襲的人。爬上架子,冷風就嗖嗖地穿透我的身體了,我的膝蓋的部位又開始疼痛起來,這是我去年冬天騎電動車造成的,我開始後悔起來,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根本就沒來過這兒。兩個木工頑皮地衝著我笑,示意我拿起電鋸來為每扇窗戶鋸出一塊合適的膠合板。電鋸的劇烈振動使我的肩膀像機關槍一樣有力地晃動。做完後我有點輕蔑地扔下鋸子,跳過窗戶從架子上下來,忽然我感到後背一陣凜冽的刺痛,還沒反應過來時,鮮血已經順著我的胳膊肘流了出來。我勒緊袖子盡量不讓任何人看到,我想如果那樣我又會遇到在我看來是最為糟糕的事,那就是不得不丟掉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身旁的木工問我是不是有心事,好像我整天都在想一個極其複雜的事情。為了緩和這種緊張的氣氛,我盡力擠出笑容說:“我想日本人搶走了釣魚島,國家為什麽還不用導彈打他們。”木工笑了起來,他似乎是告訴我,這種在他們看來無關生活痛癢的事情能把我這樣一個在這裏幹粗活的人搞得這麽憔悴,這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他開始對我說起他的兒子,目光裏充滿自豪,他驕傲地說他的兒子考上了北京的國防大學,這種事情應該是他兒子那樣的人去思考的事。我忽然悲哀起來,我把我在大學四年的文科教育都用來與這些狗屎一樣的混凝土和這些該死的木頭、電鋸、鐵皮、雷管、引擎以及笨重的建築設備打交道了,幸運的是我感到我的心中充滿了光,在從事這個工作之後的三天後我有一種急速退縮的感覺,而在一年之後我覺得我已經抵達我想要或應該抵達的地方。
    另一個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的老木工蹲了下來,滿臉沮喪,他把目光深深投向遠方。他歎息一聲接著說起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死於工作中的一次意外,單位至今沒給他們任何說法,他的兒子就是他們全家的希望,而這個希望也隨著他兒子的死徹底破碎了,他的老婆一病不起,不久離世。他為兒子的事上訪奔波三年,並且花光了所有的錢一直到破產,不但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因為上訪而被一幫來路不明的人打斷一條腿,他來這裏做工隻是為了還清為此所欠下的債務。我的心突然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呼吸也變得不均勻起來,以至於我在抬起手摸我的額頭的時候嗅到了我袖管中的血腥味兒。他忽然說自己活了一輩子了,社會發展的這麽好,國家也富了,而他卻不知道哪一樣東西是屬於他的。我愣了一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想這個國家沒有什麽東西是能夠屬於你的,也許唯有錢是屬於你的,但這必須要你親自去拿才行。國防大學生的父親瞪著眼睛開導他說,“有錢人多的是,你沒錢是因為你沒本事,你在這裏抱怨有什麽屁用,有本事你去鬧吧,隻要鬧出動靜來,國家不會少你的人命錢。”我本來想說他也隻剩下一條完好的腿了……但我還是努力地咽了回去,我看到老人的目光黯然,淚光閃爍。
    我忽然想到,日益增長的計劃性方向已改變了現存社會的基本製度,作為活著的且必須要活下去的人,也許沒有人不渴望能夠使用一切可利用的資源,沒有人拒絕夠滿足基本需求並謀求發展,沒有人會安於貧窮和動蕩,甚至自己樂於被欺壓和剝削。曆史的發展已經給出答案:謀求生存並追求幸福生活的人們無法容忍阻礙他們朝美好目標前進的任何勢力和製度占據主導地位,無法容忍他們永久性地霸占,甚至獨有地享受著這些特殊利益的計劃性,當人們感到離自己的美好向往越來越遠的時候,矛盾就會爆發,不滿就會變成仇恨,繼而會有所行動——遊行或抗議,甚至與統治階層和權貴階層發生暴力衝突,當小規模的抗議行動發展成為大規模的抗議行動時,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生質變——當整體反對這些特殊利益的計劃性的時候,有可能就會產生一個自由並且合理的社會。所以合理分配社會資源,真正以人民的利益為本,這才是一個社會能夠從根本上長久安定的先決條件,否則,所謂的安定也隻能依賴權力甚至是武力鎮壓,而它的結果卻是暫時的。
    夜色是那麽的美,糟糕的是它又那麽的寒冷。幾年來我埋頭耕耘然後繼續向前走,永遠都不曾回首去看看,甚至我都不會給我的親朋好友打個電話或發個短信報一聲平安,而我現在想回頭,但我想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工地的工棚裏有小孩刺耳的哭啼聲地傳來,棚外的燈光被一團寒氛籠罩,跟前一台笨重的攪拌機還在工作,我感覺房子都隨著它的節奏晃動起來,噪音大的足以淹沒孩子的哭啼聲,我在陽台前踱著步子,就像一個失魂落魄的傻瓜。
    如果人們能自由地活著該有多好,每一個人都渴望活在自由的王國裏,快樂而自在。當人們的物質和精神文明達到一定水平的時候,甚至實現自決(Self-determination),設想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法律,沒有製度的王國,但人們仍然可以彼此愛護,彼此照顧,和睦相處,沒有任何紛爭,能夠安居樂業……問題是人類是一種思想和感情都比較複雜的動物,沒有製度的約束不可能誕生這樣的“理想國”。有沒有一種能使人們安定生存的製度?如果沒有,這樣的“理想國”恐怕隻有在遙遠的“神國”了,自決也隻能在自己的精神王國得以實現,而經濟剩餘品(Economic surplus goods)的生產和分配的自決,也隻有在個人生活上才會奏效。
    自決也是一部分有宗教信仰的信徒們所渴望的,他們活在自己的信仰中,活在屬於自己的心靈的國度,而且在這個國度他們可以自己決定和自行解決所有的事。也就是說,在這種信仰本身的製度的約束下——如果誰試圖破壞這種製度,那就意味著他們的靈魂去不了“神國”,他們首先要自覺地遵守,進而才能實現這種在他們看來是有意義的自決。
 
    信仰的基礎是生存,要想生存就難免與現實社會接觸,如何使自己在現實中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自決呢?這取決於社會對必需品的生產和分配能實現有效的控製,這在人這個複雜動物麵前是極難實現的,我們看到的隻是權力階層和特殊階層有效地控製著社會資源,人的貪婪和欲望阻止了普遍性自決目標的實現,在物欲主宰世界的殘酷的現實麵前,一切精神層麵的信仰都是虛無和沒有實際意義的,精神層麵的信仰要求人們減少物欲,這在自以為是的人類看來就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由於貪婪和自私,人類不太可能真正無條件地自覺,所以也無法實現這種自決,如果在商品和服務的生產及分配上實現自決,那將是天大的浪費,這種“自決”最終會演變為弱肉強食的剝削,實現自決的前提是,人們能在精神信仰方麵實現統一,並且大家都能摒棄貪婪和自私的秉性,噢,這幾乎是既天真又可愛的想法。所以我們無法脫離社會製度的約束,隻能在自己的一些有限的事情上實現自決,如果這為個人的自決創造了先決條件,那麽集中控製就顯得非常必要,而我們仍然渴望一個合理和美好的社會製度。
    在我們這個時代,唯獨幸福感是極難描述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絕不是個人的事情,它更像是一種複雜而巨大的感覺,就像有一種能夠使人們過上幸福生活的新秩序突然明晰地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一樣,它能夠使每一個人都活得具有尊嚴。而它真的會有嗎?如果它真的存在,那麽又會在何時降臨呢?活得有尊嚴的先決條件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而自由的先決條件是自覺,自覺才是實現自決的前提。在社會資源無法得到普遍的合理分配和使用時,自覺就是一句空話,製度也就起到了集中控製的作用。我們如何自決?我認為隻有當社會由一個全新的曆史主體來組織、維持並再生產時,社會才是自由和合理的,這裏沒有階級的殘酷鬥爭,沒有貧富的太大差距,可是,這就好比莫爾的“烏托邦”和柏拉圖的“理想國”。
    現在看來,在社會發展的現階段,全新的主體遭到了物質和文明體係的否定,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曆史的發展——我們的思想和所要求的行為、心靈和現實之間、所向往的和現實之間的徹底同化,徹底地阻礙了這種全新的主體的誕生,埃及、敘利亞和利比亞的現狀就是如此,雖然他們獲得了一個新的主體,但並不是全新的主體,因為他們的人民擺脫不了已被曆史同化的現實,在不久的將來,他們所向往的美好會成為虛幻,他們的命運或許會重蹈覆轍。即使我們認為不可能,但在我們現實社會中,肯定能實現有限的自決,那就是隻有人們擺脫一切操縱、灌輸和宣傳,能夠認識和理解事實和真相,並且能夠做出評價,參與其中維護群眾的利益,真正意義上的有限的自決才能夠實現。
    人類對自然的技術征服愈加增長,人對人的征服也就會愈加增長。對生產力的限製和浪費以及整體的日漸不合理性,戰爭的持久威脅以及侵略性擴張的需要、加劇的剝削以及頻頻出現的不人道,使人們漸漸達成共識,並在內心深處醞釀著一個曆史的替代性目標,那就是為了滿足人們的基本需求,有計劃地使用資源,並且能夠公平合理地分配,平息生存之間的鬥爭,將閑暇變為真正的自由。這個內心醞釀的新的、可謂替代性的目標就是自由的思想,並能真正地付諸於行動。如果這個能在政權的管製下實現,才是“思想自由”的唯一意義,它能夠要求和阻止任何政權和特殊階層來破壞整體。
    不過,在一個言論還沒有達到真正自由的國家,思想很難成為曆史實踐的推動力,真正的“思想自由”屬於權力層,屬於少數階層,因此即使群眾有思想,而沒有自由,就不會占有主導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即使質變也是無效的,尤其在沒有物質力量支持的情況下,甚至最尖銳的思想意識也是單薄和無力的。
    “村民在鎮政府院內引爆”,“巧家爆炸案 ”,“織裏抗稅事件”,“什邡事件”……很多令人發指的事件都說明在當前社會存在很大一部分就像被排斥在外,甚至被遺棄者的亞階層,他們都在民主的過程之外求生存,當生活最現實,最殘酷,最直接地威脅到他們的生存時,他們就會迫切地要求結束一切不可容忍的、屬於一方定製的不合理的“製度”,就算他們的意識並不是革命的,而實際上他們的“敵對行為”是具有革命性的,因為他們的“敵對行為”表達了他們對某些“製度”的憤怒和不滿——當一些人匯聚在一起而且毫無保護地走到大街上,要求得到最起碼的公民權時,他們也許知道將要麵對的是手銬、催淚彈、監獄、甚至死亡……他們的力量最終掩蓋或消失在對秩序和法律所犯的罪行的政治背後……如果各種事件頻發,這個事實也許將會標誌著某一個時代即將結束。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時代?我們看不到戰爭,但我們的周圍卻硝煙密布;我們生活在和平世界,但我們內心卻得不到真正的安寧。我想這更像是那個遙遠的蒙古帝國初期的各部落進行互相殘殺的時代。我始終也搞不清楚究竟哪個“部落”應該對此負責,當我的呼吸變得均勻時,當血液在我的血管裏變得寧靜時,我便天真地開始想象自己能夠調和這個現實中的人類的悲劇,並且使我能夠想象這的確仍然是一個令我們無比陶醉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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