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核桃溝
在我著力於一部劇本創作的一天晚上,我的父親從伊犁打來電話,我問他身體的情況,他總是強調自己快不行了。我問具體是因為什麽讓你變成了這樣,有些六十歲的男人看上去還像個大小夥子。父親說家裏的一些事,這讓他感到十分沮喪,自己的時間也許不多了。這讓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害怕失去父親,我沉默片刻,然後低聲告訴他我必須要回去一趟。而就在兩個月前,我也聽到過他這樣唉聲歎氣,我預感到不妙,當我了解過一些情況,我曾對我的父親吼叫過,我說作為父親,在這個年齡你不必再為任何人操心了,即使發生了你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但它已經發生了,如果在無力去挽回或補救的情況下,要麽你就認可這些,要麽你就別瞎操心!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此刻他在電話那頭在想些什麽,最後他低聲說,怎麽能夠不操心?你也有兒子,等他長到你這麽大時,你將來也會和我一樣。我在想我要告訴他一些什麽,或者我能給他一些什麽來縮短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當他的聲音消失在聽筒時,我便開始想念他,我終於相信父親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
當飛機降在地窩堡機場時我感到興奮,所有的事情中最令我開心的是,我和妻子終於又踏上了這片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還沒下飛機我就想象著我將要見到親人們的情景,我希望父親和我一起在房間裏,我們坐在沙發上談個通宵,這樣的願望在這一刻超過了一切。我想聆聽所有他從來就沒告訴過我的事情,而且我也想告訴父親,其實我對我發的脾氣感到十分愧疚、惶恐和不安。這些日子裏,我會和妻子帶著父親和母親去野生核桃溝,我們每一個人都很快樂,一直走上山頂,我們聽到山穀中鳥兒的美麗的叫聲,然後我們在草坡上摘野草莓,野韭菜,或在山坡上搜尋美麗的貝母花,偶爾還可以捕捉到一隻花蝴蝶給我的兒子。
我們終於如願以償,我見到了父親,他確實老了,銀白色的頭發和瘦削的臉龐讓我鼻子酸了好久,我忍住眼淚不讓它奪眶而出,就是為了讓父親看到我仍然像個男子漢。那個夜晚我與我的父親一直談到深夜,父親很高興,第二天竟然奇跡般地精神煥發起來,就好像又回到了他健壯時的那個樣子,為此我感到非常驚訝。我的哥哥和嫂子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我與好多年都沒有再見麵的哥哥喝掉一瓶烈酒,父母和妻子就坐在我身邊,我真是快樂極了!哥哥提議開車帶我們去野生核桃溝看看,我看看妻子,她眼睛裏有一絲激動而快樂的光亮一閃而過,實際上我想多陪陪父親,當我說出我的想法時,妻子有點鬱悶的神色,我知道妻子是不會公開說出自己的想法的,我對自己急於表態有點兒後悔。在過去幾年裏,妻子陪著我度過了所有的艱難困苦,而我也想和她一起做一些浪漫的和特殊的事情。父親鼓勵我們去,他告訴我既然來了就不要錯過任何風景,這句話很富有禪意,讓我又有一種需要重新思考人生的衝動。
第二天我們決定去核桃溝,在幫哥哥擦洗汽車的時候,我問從這裏到核桃溝大約有多遠?哥哥一本正經地說,不遠,就半步路。哦,半步路?我說這樣的話我們可以徒步過去。最終我們還是鑽進了他的汽車,驅車一個多小時才進入野生核桃溝景區。這時候哥哥才笑道,現在我們可以走上去了,我從他的話來分析,就是從景區大門上山,大約是個C字型的路,全部都是木板鋪成的台階。我懷疑地問他有多遠,他說:“不遠,就牙長的一截路。”我笑笑說,明白了!當我們順著木板鋪成的幽靜的台階上山,一路上休息幾十次,到半山腰時,我們坐在一棵巨大的老歪脖子樹旁邊的一條木椅上休息,實際上這是一棵被雷電劈倒在地的核桃樹,然而它雖然倒地了,但仍然是生機勃勃,它被圍在一圈淺黃色的柵欄裏。旁邊有幾個領導挺著大肚子在觀賞著它,白色的襯衣和黝黑的皮膚顯得極不協調,他們像那棵核桃王一樣高傲。有一個似乎是解說員的姑娘告訴他們,這是全亞洲唯一的一棵野生核桃樹,中國唯一的核桃王。我在木椅上津津有味地聽著,幾分鍾後我聽到一個領導的高叫聲:“你們最好不要小瞧了這棵樹,如果把它賣掉的話,那可一筆不小的數字!”我驚奇地看了看那位領導手舞足蹈的樣子,我心想為什麽要想賣掉它?解說員陪著笑臉,也附和著連連點頭,好像她非常願意立刻就賣掉這棵樹!她穿著粉紅色的短裙,修長的兩條腿稍稍分開站立在那兒,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支立起來的圓規,我看到她一隻手拿著一隻喇叭一樣的擴音器,而她的長腿已經被太陽曬成了就像領導皮鞋上的那種棕褐色。
我看了她好長時間,妻子在一旁看著我,然後掩口而笑,而我感覺自己再一次向後重重地仰倒,那種感覺就好像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國。我迅速起身,急步離開,我想去山頂。妻子緊隨著我,而我的哥哥卻還佇立在那裏,就好像他在這裏無意中發現了一筆大生意,如果那位領導願意的話,好像能讓他開車把這棵倒地的核桃樹運出亞洲似的!妻子拉住我的手,她不希望我動不動就氣呼呼的樣子,我告訴她,當我朝著一條大路一直低著頭努力向前耕耘時,很多人已經沿路上裝滿了自己的口袋,人們的生活確實比以前富裕的多了,而中國竟然變成了這麽個樣子!
事實上當我們沿著C字型的台階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第三天的黃昏,我和妻子牽著手踩著落日的餘暉在庫爾德寧草原上奔跑,我們彼此投去溫柔的目光,之後我們在氈帳裏喝馬奶酒,我們可以望見山下綿延的紅石路上的汽車燈就像冷豔的星星一樣在天空中移動。此刻我陶醉在一種美好的想象中,而且令我感到十分滿意,那就是像這樣一幅風景畫似的情景,恰好被我的父母親看到了。
何時才能批準我說話?
很多時候我都被一種恐慌的感覺淹襲,無論在何時何地,我都發現所有的人都在談論著錢的話題。即使互相打招呼時也裏不開這個字眼,噢,這和我十多歲的時候看到的表情和聽到的話不大一樣,那時候互相打招呼都喜歡問吃飯了嗎?至多詳細一點他會問你吃的是什麽。而如今,他首先會問候你在哪裏發財,進而問候你一天或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噢,真是見鬼!我始終都弄不明白,這和你有什麽關係!這讓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國家正在走向歧途,如果不是人們越來越不知道滿足,那就一定是人們的幸福感大不如從前——這讓我深切感到這個社會在無限縮小,以至於人們隻能苟活在比現實還殘酷的物質裏,一切想象力和浪漫感都必須取消,即使你是一個想象力非常豐富或者是一個非常想過浪漫生活的人,這些都必須建立在金錢和物質的基礎上,否則你就會成為他們眼中的傻瓜和瘋子。想象力和浪漫感被嚴重歪曲,就像一些教授被歪曲成叫獸,專家被歪曲成磚家一樣。在他們自以為成熟的思維,想象力和浪漫感成為一種兒童才具有的形象思維,這種隻有兒童具備的純真被狡猾的成人理解成為一種弱智,但是他們並不懂得深刻反思,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弱智?與努力對一切表象進行加工的成人思維相比較,兒童對這個世界以及生存環境的破壞幾乎是微乎其微。形象思維又被他們轉換成為曆史的設計和能力,在我們時代的成人眼中,所有的想象力和純粹的浪漫感,當脫離了物質需求和生產王國的時候,那就會成為一種笨蛋的做作,讓他們深信不疑的是,隻有像我這樣的神經病才會有這種幻想的真理和幻想的邏輯。而那些唯科學主義者對科學萬能的迷信始終有增無減,他們也始終不肯承認,其實人類一切偉大的科學成果都首先誕生於想象,甚至是誕生於胡思亂想。我們在大自然中活得多麽吝嗇,本來就縮小了的心靈也被自己剝奪去了它的自由,他們過得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一種被擬定或特定的生活,甚至他們活的都不是自己,這就是為什麽社會進步了,而那些已經過上了富裕和優越生活的人們卻無法克服生活中的無意義感。
我的兩本文集被退稿了,它們幾乎經過了我所知道的中國的所有比較活躍的出版社,最終的意見是這兩本文集不符合我黨的出版政策,為此我還曾與一位出版社的領導激辯過,我情緒非常大,我對著電話吼叫道:“何時才能批準我說話?”最終還是無法克製自己,但我最終還是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回到家裏,我告訴她這件事。她教訓了我,問我是否在書稿中談論信仰的事。我承認,但我同時強調,如果一個人對任何事都懷疑,甚至都不能夠相信自己,那他還會相信什麽?我說缺乏信仰的確是個問題,她反駁我說不是缺乏,而是根本就沒有什麽脫離物質世界的純粹的信仰!我生氣不想理她,心裏不停地嘀咕,這個國家進步到已經不是這個國家應有的樣子了,這個國家正在消失,隻剩下更改國名這件事了。她搖頭,顯然對我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我轉過身,看到了她的眼中流露出憂傷,而這個憂傷是由我造成的。我知道她想要表達的意思,但是她還不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確定性這樣的東西,但是絕對有指導或指引人類進步的各種積極的思想和行動,這就好比我們都認為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並可以指導別人或自己的行為。而當我們無法辨別或選擇並遵從這種積極意義的時候,也隻能跟隨大流,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聖賢,這是人的本性,即使大流錯了,那也是一個時代的錯,並不是某一個人的錯。我仍然相信人的心靈具有一種天生的品質,就是如果他活著的時候仍然對愛和善良存疑的話,那麽臨死的時候絕對會向往一切可貴和美好的事物,這就是人類天生的品質,即一個人道德和智慧的根源,那就是無論通過何樣的積極的方式——積極和道德的文學或藝術隻是其中之一,人的錯誤是萬全能夠改正的,當然這不僅僅依靠經驗,還有道義和良知。我也有彷徨和不安的時候,甚至會故意抽出一些時間來思考生命的意義,我總是在清醒的時候告訴自己,當大部分的人都迷失於信仰真空的時候,我想我僅存的良知自覺告訴我,我隻為剩下的那極小一部分人而活著。
棒子是什麽?
今天我接連打電話給陶市長,聽筒不停地提示我陶市長不在服務區,這讓我在尷尬和疑惑的同時又感到十分驚奇,我甚至忽然產生一種優越感,我舉著電話走向窗前,望著山下那一片白花花的城市,我首先看到高聳在城區的兩座發射塔,這才漸漸恢複了平靜,因為陶市長都不在服務區,至少我還在服務區,真的,這件事竟然奇跡般地振奮了我的精神。淩晨的時候我試著撥過去一個電話,陶市長終於在服務區了,我本來想喊,但我還是克製住了衝動,我告訴他,那本紀實文學一共四百四十七頁,這都過去一年半了,請你盡快支付我的稿酬。陶市長哈欠連天,先是抱怨說不就一頓飯錢嗎,你急嘛呀。我立即被他噎住了,他接著對我說:“最近我確實很忙,每天都精疲力盡的,你那點小事就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我本來想問他此刻是不是在家裏,如果不方便說我可以明天再打給你。我希望他說他不在家裏,對於一個打算要逃債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比較聰明的回答,我壞壞地笑笑,如果他要說他不在家,那我就一定會問他是不是精盡力疲了。就在我停頓的幾秒後,聽筒裏已經是嘟嘟的掛斷聲,我徹底憤怒了,我決心不再要這筆稿酬,當我再一次撥過去的時,聽筒對我說陶市長又不在服務區了。噢,他竟然這麽快!
第二天我的心情非常糟糕,我想開車先去山鎮裏唯一的一座破加油站給汽車加滿油,然後再花兩個小時的時間開出蜿蜒的山路去市區尋找陶市長,正要開車門,我發現一隻前輪胎沒氣了。我有點惱怒,朝著輪胎狠狠地踢了一腳,我立即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正要彎下身子去抱我的腳時,卻看見經常從我家門前經過的收廢鐵的李師傅蹬著三輪車過來了,他叫喊著我的名字,手裏拿著一張報紙。我眼睛陡然一亮,心裏振奮起來,疼痛立刻就消失了,我首先想的是那張報紙上一定會有關於我的新聞。李師傅慢慢悠悠地停下三輪車,然後不慌不忙地盤腿坐在地上,攤開了那張報紙,原來是環球時報。我有點失望,因為我很清楚我現在還不可能被世界關注。李師傅用他的食指搗著一行超黑體的標題說:“這也太不像話了!高麗棒子竟然綁架了29個中國漁民,並且打電話索要贖金。我問他什麽棒子?他收起食指,一把拍在報紙上高叫道:棒子!朝鮮的棒子!我拿起報紙看了看新聞,然後又看了看他。我搖搖頭問他,至於這樣大驚小怪麽?這種事發生這個國家一點都不奇怪。他不可思議地盯著我,我將報紙扔在地上說,你盯著我幹什麽,黃岩島的事不就發生在幾天前嗎?我聽說菲律賓棍子從日本買來軍艦,炮口準備對著中國。這個時候,兒子忽然跑出來,手裏舉著一把玩具槍,是能發射塑料子彈的那種,還沒等我喝止住,他對著窗戶就發射了,玻璃瞬間就如被踩碎的薄冰一樣嘩啦一聲掉了下來。李師傅騎上三輪車,抓住車把笑著說,這孩子,打得真準,好!說著就一溜煙騎走了。
我在他盤腿坐過的地方蹲了下來,無奈地看著我的兒子。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沒有帶好兒子,當我離兒子越近的時候,我就越是確信他和我之間越來越遙遠,原因就是我助長了兒子對我這個父親的不滿。一直以來,我是多麽疼愛兒子,甚至在他還未出生時,我就在大腦裏勾勒出一幅美景,我會培養出一個好兒子,一個全新的兒子。我想一定是我的方式或方法出了問題,以至於使他和我之間,以及我們彼此的世界之間產生了隔閡。我今天才發現我所想象的計劃全部失敗了,在我多次警告他不要隨便發射的時候,他竟然不顧一切地發射了,而且還打碎了自家的窗戶玻璃。雖然他還小,但他同樣有自己的世界,並且活在他的世界裏,盡管是處於我好心的教導和警告,而對他而言,就好比要剝奪他獨立和自由生存的權力,他懂得反擊和反抗!也許在他內心,這種舉動也是對我的警告,我很清楚兒子,我擔心也許在不久之後他會忘記我,就與他的父親一樣,他也將開始信仰為了生存而必須信仰的事了。
人權和特權以及未來的問題
我的胃又開始疼痛起來,我從微波爐裏拿出麵包逼著自己吃,然後用一杯牛奶衝下肚去。不管天是不是要塌下來,我都必須保持健康。妻子是個業餘畫家,她可以把她的想象畫在一顆幹枯的葫蘆上,簡直是惟妙惟肖,當她把最近完成的一副油畫掛上牆時,我在那幅畫前站了好長時間,畫上是核桃溝的風景,那棵歪脖子核桃王很紮眼地躺在一片雜草叢中,我盯著它,虔誠地就像一個站在耶穌畫像前禱告的教徒。不知道那棵核桃王有沒有被賣掉,但我堅信自己還有著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做,在茫茫黑暗中,我一直追尋著耀明的光芒,而我越來越感到自己在這個家庭中像是一個陌生人或者一個乞丐。
一時間發生了很多事,從黃岩島到菲律賓,再從美國到朝鮮,甚至連那個平時都想不起來的尼日利亞都讓我感到神奇不已。直到龍永圖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具真正影響力的時候,我再一次感到了振奮,有時候人需要的就是鼓舞,哪怕隻是一句話,都能讓我感到溫暖,好一點話還能讓我看到曙光。中國就像我的兒子,任何比他小的人都可以隨意來拍他的腦袋,或推搡他,而他能做的隻有後退。我突然轉身,看到一隻黃鼠狼跑進了高高的草叢中,就像一個狡猾而老練的小偷忽然消失在院子裏的那張晾曬的被單後麵一樣。當敵人不斷來挑釁和滋擾時,而我們的國家就像天生愛好和平的印第安人似的偷偷溜進了茂密的叢林裏。
我氣憤地教訓兒子,他們打你時,你為什麽不打他們?你要給我狠狠地打!兒子不理解地望著我,似乎用他那烏黑而純真的眼珠子告訴我,是我一直以來教他如何去做個好人,如何懂得忍讓和寬容,而我此時卻一反常態。我改變了話題,忽然對妻子說,如果我是這個國家的領導人,我一定會下令全軍出擊,用導彈狠狠地教訓他們。妻子看都不想看我一眼,隻是低聲說,如果你是的話,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人以及另一個國家和那個國家的人都被你毀滅了。我無法理解,就好比當我舉起手朝著迎麵而來的人們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友好的手勢,而他們卻惡意地伸出中指來指著我。這終於使我明白妻子是對的,她其實想告訴我戰爭在最終的時刻對一個國家和她的人民來說將會意味著什麽。
兩個國家幾乎在同一時間彼此炫耀著自己的國家的人權事業似乎更加優越,但我不覺得在一個擁有核武器的世界人類能有什麽所謂的人權。我再一次強調,人權屬於暴發戶和少數擁有特權的階層,屬於那些在蠱惑人們打通任督二脈的官員,而並非屬於我這樣的為了努力說幾乎實話而屢屢遭遇退稿的人。
為了弄清楚真正的人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準備用一個月的時間來研究美國。可我總是不能夠專注,腦子裏總是出現一個皮帶上掛著一把刀的小醜,他黑色的牛仔褲在他那瘦小的臀部的位置上吊得很低,以致於當他彎下腰的時候就會讓全世界看到他屁股上的黑痣。我忽然又開始感到極端的恐慌起來,這種恐慌的感覺就和我站在鏡子前所感受到的恐慌一模一樣。妻子收好畫板,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妻子似乎在告訴我,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無知,她要讓我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如果想不為退稿的事而煩惱,除非我可以成為兩種人,第一種是那種擁有特權的人,第二種是那種享受著巨大成功的傲慢的人。
這幾天我像個失去了老伴的老人一樣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我背著雙手,妻子在畫板前看著我的樣子掩口而笑。我看著她,同時在她的畫板上看到了我猥瑣的樣子。突然我很想知道對於我這樣終日呆在家裏無所事事的這件事,她都想了些什麽。我終於坐在她身邊和她交談,我告訴她,擺在我麵前的是一道讓我用盡所有能量也無法解決的巨大的方程。我指著窗外的世界給她看,我幽幽地說,有一座大房子正等著我去建造,而我所剩下的時間隻是一串蕭條的極端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