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希望見到那個肇事者,因為我想讓他親口告訴我,當他失去控製的時候對我所做過的瘋狂的事。當時我沒有帶手機,我意識到妻子不能來接我了,我隻好強忍著傷痛回家。我告訴警察逃逸車輛的牌號,而那幫飯桶竟然告訴我說他們找不到那個家夥,而且還說我接二連三打電話很麻煩,這很容易讓我認為他們是說我這樣的人是國家的負擔。於是我忽然有了一個美好的願望,就是辦理一份意外保險,假如有一天我垮了,或到了無法下床的地步,我的家庭至少能有一個保障。而在此之前,我也曾試圖努力買一份健康保險,由於我常常熬夜,我擔心有一天我真的會倒下,對於我這樣的無業遊民,這份保險會成為這個單薄的家庭的唯一依靠。
我記得曾幫朋友去給他所在的小學的學生代兩天課,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情,於是我認真地備了課,那是一篇講一個國家幹部是如何犧牲自己的利益而救助很多孤兒的故事。為了增加一些豐富性,我還特意準備了很多慈善家救助孤兒的事跡。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結束那堂課的,我竟然信誓旦旦地告訴我的學生,這才是那些崇高的人所夢寐以求的事業,盡管這個事業沒有一分錢的報酬,但他們對此無比熱愛,並樂於奉獻,以至於他們始終都心甘情願地做著這樣的事。學生們被我生動的講述所打動,我看到其中幾個小學生還流下了的眼淚,所以我對自己的課感到滿意。但是,當我偶爾在報紙上看到某慈善家猥褻被自己所救助的幼女,甚至有政法委書記躲在女童床下的新聞時,我發現自己是世界上最壞的那種騙子,我是如何道貌岸然地站在我的學生麵前,聲情並茂地描畫著一個局外人的對美好生活的浪漫圖景,而對他們這些人以及他們的生活我卻一無所知,當初他們說為了減輕社會的負擔才肩負起這個使命,而現在誰又是誰的負擔?
就在我為小學那些孩子的未來擔憂的時候,好友彭的妻子在她的別墅裏自殺了,生意上的一次挫敗以至於她失去了生活的希望。那幢別墅是這裏最華貴的房子,麵向一個人工湖,輕柔的草坪,整齊寬敞的街道兩旁是很好看的法國梧桐。我在一次晨跑時曾路過那裏,看到了正在慢跑的她,她的身材瘦小但顯得很結實,纖細的胳膊就像鍾擺一樣甩得很均勻,以至於我沒有看出來她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那時候就在想,如果她在我的處境上,像我一樣失去了常規的工作,並且連最後一點積蓄也沒有了,無論生活境況多麽使她感到卑下,無論薪水多或少,她都會去幹任何一份工作,並且都會湊合著活下去,我堅信她絕不會因為一次失敗而走向不歸路。
彭希望我能教育他十七歲的兒子,在他看來兒子屬於問題少年。也許失去了母親,他兒子竟然和我一樣多愁善感,他很快就能走近我,很樂意聽我給他描繪烏托邦的世界,對他來說,我所描繪的是一個新鮮的世界,起碼在我之前他聞所未聞。彭是一個商人,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能夠繼承他的事業,但他並不知道自從他把兒子的前途托付給我的時候,我沒有按照他的意願教他兒子如何將他的家業發揚光大,而我唯一所做的就是助長了那個少年對社會的不滿。我自己都感到這些東西就如地獄般壓抑,我就這樣使彭與他兒子的世界之間產生了嚴重的隔閡。直到彭憤怒地來找我,讓我還給他一個正常的兒子,噢!真是尷尬的要命,這麽說他看來我是一個不正常的人,甚至是一個可怕的瘋子了。於是在我腦海裏勾勒出這樣一幅令我興奮的畫麵:在彭的別墅門前,我將一個完全複原的孩子交給了對我充滿感激的他,第二天他兒子又開始信仰為了他的家業以及為了生活而必須信仰的事情了,而讓我感到淒涼的是,這個目標似乎徹底與我分道揚鑣了。
我努力給彭講道理,我告訴他不可以用自己的世界代替孩子的世界,不能讓孩子必須重複你的道路。可是彭對我所說的很反感,他說如今這社會普遍都這樣,難道讓我的孩子將來和你一樣嗎?他總是沒完沒了地強調“普遍”這個詞——人們普遍這樣,人們普遍那樣……這使我在一段時間內曾非常拒絕這個曖昧的詞匯,盡管我也清楚一個人想生存就不能愚蠢的拒絕社會的集團概念,就如一個活人是無法拒絕社會的原子論概念一樣。但我也不至於以喪失形成自我為代價而接受那些所謂的普遍,同樣我也反感被這個沒有感情的詞匯所淪化,以至於被社會中見謂的大流所馴服。我們長時間地生活在普遍中,那麽唯一區別自己和別人不同的自我又在哪裏呢?“普遍”似乎成為人們一個普遍能夠安慰自己並使自己妥協的詞匯,它幾乎成為生活的一種必須遵循的規律,即使世界變得冷漠,即使人們之間的情感幾近冰結,也不會讓人覺得驚奇;即使一種不好的風氣充斥著社會,也不會令人警惕,這時候大家反而自然地融入到“普遍”這個意識流裏,總以此為借口,認為社會普遍都是這樣,你不這樣又能怎樣呢?真是典型的一幅圓滑的表情和一張市儈的嘴臉。“普遍”被人們普遍誤解、誤用,甚至是濫用,就如人們普遍將矯情與嬌情混為一談一樣,矯情本為強詞,而嬌情未必奪理,在這裏分析或推理它們的關係會令人啞然失笑。在新聞聯播裏我們經常聽到一些令人極不舒服的詞匯,但我們還是接受了它的出現,也許這正是社會的普遍性造成的,但要想真正實現普遍性需要一個良好的環境,那就是隻有在以愛心所賦予生機的集團,或者像幼兒園的孩子們那樣的集體才能如願,因為隻有脫離了虛偽和虛情才能返璞歸真,才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普遍性。我沒有上帝之手,因而不能妙手回春,彭因此對我很失望,接著很快就將兒子送到一個特殊學校進行改造。
那天我非常失落,於是一個來到國稅局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旁邊吸煙,站在我旁邊的是一個警察,也許他看到我背著相機,這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覺。我試著進去,果然被擋在門外,我很奇怪這裏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非得讓他們雇警察來攔住像我這樣的人,我不明白,麵對一個老實本分的納稅人,他們究竟在怕什麽?有時候不得不胡思亂想,那就是少數人是如何卑劣或依靠群眾一時的同意而獲得了實施暴力的手段,而他們即使在沒有群眾的同意的情況下也能行使他們的權力,壓迫那些既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麽又沒有真正的自身的群眾。排外的少數人意識到自己的高貴,他們以領袖的後裔、世襲的血統、先驅的門人等等優先權的名義奪取了國家或某個集團的權力。他們覺得自己才是最優秀的,接著他們會嚴格的控製、精心的選擇能夠繼承他們事業的後人,而事實上他們培養出來的往往是一些隻代表少數人利益的庸人。所以不得不承認在我們這個時代,要想在執政的少數人那裏尋找人所謂的高貴性隻是一個童話般美麗的傳說。
第二天我想起了買健康保險的事,就匆匆趕到保險公司,沒想到這裏的人非常多,致使門前排了一條長隊,我才知道這和曾發生過的動車事故以及車禍等事故有關,據說曾有人為此爭取到九十萬的命價,我也知道了隻要有足夠的金錢就可以撫平一些人情感上的傷痛。有一堆人在門前玩著擲骰子這種愚蠢的遊戲,他們在賭正麵的點子是藍色的還是紅色的。我突然想,盡管這種時候他們也未必自己說了算,也隻有當靈魂升到天上,塵世喪失神性,並且實物變成想象中的產物的時候,人才能夠保持人的權利,才能毫無束縛地表現為人,才能擁有自己的地位,人隻有在想象的國度裏才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才能滿足那些永遠也無法滿足的欲望。我覺得腿有點麻木了,隻好前去排隊,這裏的人有兩種表情,一種人很高傲的樣子,好像他們從未想過要在這裏排隊,另一種人顯得很溫順,他們互相注視著,目光裏溢滿了同情,輪到他們時,他們用小心謹慎的神情表達著對辦事員的尊敬,好像是為了彌補他們為國家所造成的負擔。
快傍晚的時候才輪到我,辦事員聽說我要買健康保險,於是帶我去貴賓室,要求我如實地填寫一份健康告知書。買這種保險需要花去我所有的積蓄,所以我猶豫了片刻。而他卻說,我這樣的年齡就應該有一份好的生活保障單,如果我發生了萬一,我的家人就有了足夠的保障。為了使我相信他是對的,他又耐心地為我講解,就像我為那些孩子上的那一堂課,好像我必須要明白並感謝黨和國家對我這樣的人的關懷。我終於被他說服,如果我死了話,十萬元的保險會給我妻子提供足夠的現金買一套房子。
接下來他問我是否健康,我肯定地告訴他我非常的健康。他有點疑心,他說看見我在排隊的時候吸煙,他告訴我煙民必須要繳兩倍以上的保險費率。我有點緊張,緊接著吹噓我的爺爺活了一百多歲,而且我發誓我從來就不吸煙,剛才恰好遇到熟人遞煙,我隻是礙於情麵吸了兩口而已。他當然不相信我的話,讓我先去體檢,我知道體檢報告會如實地告訴他我體內含有多少尼古丁。為了對付他們,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回到家我問四歲的兒子:“想不想讓爸爸變出一個奧特曼?”兒子興奮起來。於是我拿出一個裝藥用的小玻璃瓶,我對兒子說,變奧特曼必須要你來配合,就是你必須尿到這個小瓶子裏。兒子立馬就灌滿了它,而那個奧特曼,我說隻有等明天瓶子裏的尿消失了才能變出來。
體檢時漂亮的女技術員問了很多健康方麵的問題,然後遞給我一個驗尿用的小塑料杯,我走進廁所關上門,拿出玻璃瓶將兒子的尿倒進塑料杯裏,然後去飲水機那裏接了一點開水,使杯子稍微有些溫度。給技術員以後,我忐忑地觀察她的表情,她將一張小紙片浸入到杯子中,過了一會兒她微笑著,並以一種很奇怪的口吻問我有沒有孩子。我愣了一下,噢,我還以為她真的發現了我的秘密呢。幾天之後,我如願以償地通過了保險公司的審查,這就意味著隻要我交納了費用就可以順利拿到保險單,它並且告訴我一個道理,要想在我們這個社會邊緣生存下去,唯一的秘訣就是你必須要學聰明,對欺騙保險公司的事我竟然沒有絲毫的愧疚感。
當一切都進展的非常順利的時候,我接到上海一個大媒體的麵試通知,這使我感到異常激動,我想如果我能夠帶著妻子和兒子在上海定居下來,那將是多美幸福和美好的一件事。於是我直到半夜都沒有睡意,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練習著關於我為什麽離開原單位的說辭,就像一個嫌疑人在警察質問他之前不停地檢查他的說辭一樣。而在這一天來臨以前的日子,我謙卑的接受非難,展現出諂媚的笑,虛假地接受外在的快樂,一天一天淪陷在苦難的風塵裏。隻敢在沉沉黑夜中披露出傷痕累累的軀幹,在深深天幕下用一閃一閃的煙火把顫抖的手扶持,對比著晝與夜的奇妙,想象著生與死的誘惑。
淩晨的時候我才睡去,直到中午的時候才醒來。我突然感到十分空虛,我放棄了去麵試的機會,原因是我一直在問自己,像我這樣一個打算欺騙別人的人憑什麽,又有什麽資格得到媒體的一份工作呢。於是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我拿著那份等待簽字協議給了那個辦事員,並告訴他我很後悔,因為十萬元對我這樣一個健康的人來說,根本就不值得去買這樣一份保險。
兩周過去了,我還是沒有為兒子變出奧特曼,理由是這樣的要求並不在我這樣的家庭的計劃之內。我送他去幼兒園,當我看見他皺著眉頭的時候,他那小小的、憂鬱的臉頰刺痛了我,我突然發現他長大了,並且我意識到我不能讓他再相信什麽了,我似乎看到他因為他父親的無能和失敗而受到了一些傷害。
傍晚我去接兒子,路過保險公司的門口時,看到一群人在圍著一個死去的親人哭天喊地,有很多警察擋在他們麵前,我大概能猜測到也許是保險公司拒絕了他們的理賠請求。正當我要離開的時候,又遇到了另一個接孩子的女人,她當著我的麵誇我兒子非常漂亮——也許對於她而言,隻有孩子才是她衡量這個世界的美的標準。而讓我驚奇的是,當她所在的世界嚴重地偏離了這個中心的時候,她仍然在欣賞著這種美,好像在夢中一樣,而在我們這個世界,遺憾的是很多人還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