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殷謙,獨立學者、作家、文藝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理事。早期以筆名“北野”發表詩歌作品,在詩壇影響巨大。在各報紙副刊以及文學雜誌發表文章約6000篇,很多作品被譯為英、德、日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文學、學術報刊上發表。目前主要從事人類學、文學
正文

殷謙:在小鎮的幸福生活

(2013-06-17 12:23:35) 下一個
    遷居小鎮之後我的生活發生了一些沮喪的變化,首先是天氣一天比一天凝冷,而我居住的房子太單薄,無法抵禦嚴寒的侵襲,為此我每天要花很長時間努力把房子搗騰熱。其次是我的稿費仿佛短時間還不能下來,而我又不想提前消費卡裏所剩不多的錢。前天出版社簽了《2012·心靈方舟》這部書稿,而我隻有十五天的時間用於修改,交稿的日子已經迫近,我必須放下所有事物來完成這件事。可是我加入的一項裝修工作還沒有完全竣工,這時候我又不能半道走人。
    我仔細想了想,這幾年我出版了近五十部著作,而我的稿費除了交納個稅,就是為兒子做手術。我記得在兒子將要手術的前半個月,我將所有的書稿都廉價賣給了出版,這雖然不是我所希望做的事,但確實讓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更讓我忻幸的是我還清了所有因兒子手術而欠下的高利貸。和以往不同的是,我現在最怕查看銀行卡裏的餘額。當我從自助銀行門口走出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掃大街的婦女正蹲在銀行台階上吃烤紅薯,她的原本白色的手套是汙黑的,但看上去她卻毫不在意。我不知道她每天在穿工作服時有沒有一種厭倦感,我也不知道她幹這份工作已經多長時間了。我能不能幹她的工作呢?我想如果我幹她的工作的話,我會不會是在走下坡路呢?我驀然體會到一些人是如此努力工作,而僅僅是為了在這個國家生存,在清貧的環境之上是他們頑強的精神。所以我想,為什麽我是一個隻有在所有事情如意和順心的時候才能感到幸福的人?為什麽我就不能為我的妻子和孩子像這個婦女那樣去做呢?
  當我拒絕了單位讓我回去上班以後,我才知道自己開始走他們所謂的下坡路。第二天我收到了報社一位領導兼朋友的信,內容大致是指責我負才傲物,不可一世,並明確的告訴我今後沒有機會再次踏入他們那扇大門,最後他在信中給我指明了一條路——我隻能去書店裏做搬運工,或者幹脆去六裏橋的某酒館裏去侍候別人收點小費度日。讀信的時刻我很平靜,同時也知道我將徹底失業。我知道我為什麽不能去書店或酒館裏工作,因為我知道還有更多的人其實和我一樣希望能夠擁有這份簡單的工作,對我來說也許並不重要,但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在這座冷漠的大都市中所有的夢想。我把信扔進垃圾桶,盯著窗花看。此時心裏萌發出一種不可抗拒的衝動:“如果這就是命運,那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我甚至想到把剩下的稿費和最低生活保障金花完,看看是不是我能被命運救援,如果結果是不能的話,是不是我有足夠的勇氣來麵對這個嚴峻的挑戰。
    為了能夠跟上當今中國之使人敬畏的前進的步伐,我覺得我應該去離小鎮幾裏外的小城市去看看,我已身處其外太久了。更深的原因是,我擔心命運正好此時來援救我,而卻找不到我人在哪裏。看到街上奇裝異服的人,這讓我有了漫步在大學校園的感覺,他們是多麽新潮啊。當二十三歲的小女孩毫不猶豫地稱我為大叔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而那些和我一樣的老的人還在裝嫩,他們確實年輕得讓我有點嫉妒,我終於明白了生命原本是充滿活力和青春的,隻要我們不要輕易就被歲月更改了年齡。我興奮於我意外的收獲,我順利通過了一家裝飾公司招聘裝修工的麵試,我突然意識到差點被自己丟棄的那點手藝還是有用的,當命運找到你並援救你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切都來得那麽容易並且理所當然。在興奮的也經曆著內心的恐懼感,在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蹬著三輪車運輸,我馬上想象著自己有一天也會像他一樣,永遠都不再是任何人的負擔。
    我隱瞞了妻子我打算重操年輕時的舊業的事。晚上我翻開奧特曼畫書為兒子耐心地讀故事,直到他慢慢入睡。然後我又去書房,在熄燈前我可以籌劃今後一個月的預算。裝修工的工資是按工程計算的,我不是相信這些預算會出現什麽令我高興的結果,或者可以挽救我們的未來。當我用每月預計將要花掉的錢去除以那個最終的數字時,人民幣將會奇跡般地變成時間:我就大致可以知道兒子的將來是什麽樣子之前,我還將有多少時間?在我發現我自己是誰之前,我還將有多少時間?我能不能繼續養活妻子之前,我還將有多少時間?說實話,我曾夢想著這些錢。我所有希望的就是,當我婪遝地計算並獨占的錢最終沒有了時,我能和過去的日子有個清楚的決斷。我整天花費時間考慮我該如何明智地使用這些錢以及它能帶給我們些什麽。當我確定要去做這份裝修的工作時,我才意識到我用它買來了寶貴的時間,然後又非常愚蠢地使用了這些時間。
    半夜的時候我醒了,我發現兒子又尿到我了。也許是太冷,這幾晚他總是這樣,他的小雞雞總是指錯方向,半夜的時候我總是濕漉漉的。第一次在我生命中我不能入睡了,我起身開始繼續寫一本哲學方麵的作品。連續幾天徹夜無眠,我又一次體驗到了那種無助時的低迷。妻子帶我去醫生那裏,為我開了安眠藥。我渴望這些藥片能給我很好的睡眠。我為白天因走神而幾次沒能即時將電鑽的插頭插入電源插座被老板的訓斥而焦慮,我服了十二片藥,希望能深度睡眠,就這樣一直睡過晚上和明天。服藥後我正和妻子坐在熱炕頭上。妻子去給我倒水,而此時我卻有一種預感,那就是如果我再不睡覺的話,我就會立即倒下去,盡管我很累但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習慣性地來到電腦桌旁。就在我打完兩千多個字的時候,突然感到天暈地旋,我的頭向下倒去重重地磕在鍵盤上,我隻能聽見妻子不斷重複地問我到底怎麽樣了。
    第三天我去裝修工地,我想用感冒來作為我曠工的借口,而他的眼神顯然是指責我在說謊,而此時我卻想著另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因為電鑽插頭的事而再次訓斥我的話,那麽我想我會將插頭直接插入他身體的某個部位。今天的工作就是地麵找平,接下來幾天打好水泥地,過幾天又要做室內水電改造的活兒,這些都讓我煩躁。其實我最喜歡幹的活兒就是刮牆膩子,它能夠讓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平順,直到就像被噴上乳膠漆的牆麵一樣光滑潔白。
    其實我知道,對於我這樣一個虛弱的男人而言,當健康的孩子和美麗的妻子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且沒有負債,甚至在銀行卡還有三千多元的結餘時,即使我正向真正的危險不斷靠近,也不至於會驚惶失措或者去考慮眼下將要麵對的任何事情。然而在接下來的整整半年裏,我都是這樣的不知所厝,以至於我根本無法自然地看著妻子,我的大腦中總是上映這樣一個令我迷惑的場景——妻子正和另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就在鎮上某銀行分理處的櫃台前工作,而我則是每天早上光臨的第一個顧客,我就等在那裏,當她打開窗牖開始營業時我正好也盯著那扇窗子。我突然為這些可笑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擔心這樣的念頭簡直就是褻瀆了我的妻子,於是我故意攪拌了一下地上的膩子粉,這樣可以很輕鬆地轉移我腦子裏的雜念。
   回到家妻子已經做好了飯,妻子問我一整天都在逛街有沒有收獲。我笑了笑說:“我參觀了一家裝修隊是如何進行水電改造的,所有的收獲就是我發現原本一些行不通的事情經過改造以後馬上就能行得通了,並且接近完美,我現在考慮的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捷徑來達到我的願望。”“那麽,你找到了嗎?”妻子問我。我搖搖頭就是全部的回答,因為我知道明天還要繼續那些對我而言的該死的討人厭的工作。
    翌日改變了原來擬定好的計劃,老板讓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去幹活,這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別墅,我要做的就是將樓頂上砌好的複合板一塊一塊地放下來。這些複合板的兩端都釘上了木條,而且已凍上了厚厚的冰。就在我要把它放在恰當的地方時起風了,我用左手緊緊地抓住腳手架的鐵條。我在想那些真正的木工是如何做到這件事的?這時一股強風掀下一塊長滿釘子的複合板正好砸在我身上,血液順著我的胳膊流了出來,我頓時有一種冰冷的刺痛。我努力向後靠靠,輕輕地蹲在我的腳後跟上,讓寒風包圍我和複合板,我的心中充滿了光亮:一年多時間我都有一種在退縮的感覺,而現在我相信已經抵達我想要到達的地方,我將緩緩地上升到冬季的碧空中,從所有繁雜的事情中解脫出來。我開始充滿想象,在涼爽夏季的晚上,我和妻子還有孩子一起睡在像這個一樣美麗的別墅裏,我想那才是最幸福的時刻。我在腦海裏努力地建造著這棟別墅,然後又貪婪地建造了一遍,直到我把複合板全部放下來。
    正當我為自己的勝利而感到欣喜的時候,別墅的主人突然橫眉冷眼地站在我麵前,是一個長相愚蠢的年輕的家夥,我猜想他是一個剛剛繼承了產業的人。看他吃著上好佳薯片的樣子就知道他要對我發號施令了。他很氣憤地說:“誰讓你把它們弄下來的?你必須再放回去。”我看了看地上這一堆爛板子有些生氣,但我還是微笑著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指了指老板。寒風強勁,氣溫在零下五六度,我看到老板在一邊的空房子裏給這位年輕的房主遞煙送火。老板讓我照房主的話去做,這就是命令,我想過我如果拒絕執行,這對我來說將意味著什麽。就在我爬上腳手架一件又一件地接過老板親手舉起的複合板時,別墅的主人卻不斷告訴我應該把東西放在左邊的地方,然後又改變主意,告訴我必須放在右邊的地方。
    我穿著油漆迷彩服回家,路過一個玩具店,我走進去給兒子買玩具。那個售貨的小姑娘疑惑地看著我,當我遞給她一張百元大鈔時,她才完全解除了顧慮,她善意地問我:“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你一定是個木工吧。”這是我從未想到的別人對我說的話。我低頭看著我手上的血跡說:“我想你猜對了,是的,我是一個木工。” 晚上妻子顯然看到了胳膊上的血跡,她頓時顯得異常緊張,還沒等她說話,我就告訴她:“是的,我是一個木工。”妻子摸著額頭,有點眩暈的樣子。
    在燈光的籠罩下我擁抱著旋轉著她,內心深深地感受著她的存在,而就在這一時刻,讓我欣慰的是我與妻子像完全不同於世界上其他的人們。那些人都沉睡在他們單調的生活中,他們的衣服此時就放在床頭邊,以備第二天再匆匆穿好,這似乎與頭一天的情況並沒有什麽兩樣。我想起這個時刻我為什麽會感到如此的滿足。是因為我隻是一個靠裝修房子生活的男人,一個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的男人;一個不指望別人給我一份工作或前途的男人,一個心甘情願交稅錢的男人;一個能幫助別人找到自己道路的人的男人,一個將用自己的雙手來工作,並總有一天為我的家人建造一座別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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