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殷謙,獨立學者、作家、文藝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理事。早期以筆名“北野”發表詩歌作品,在詩壇影響巨大。在各報紙副刊以及文學雜誌發表文章約6000篇,很多作品被譯為英、德、日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文學、學術報刊上發表。目前主要從事人類學、文學
正文

殷謙:墜落在2010的那些日子

(2013-06-17 12:07:26) 下一個
    在雁北這個彈丸大的小城市我堅持到了冬至。而在這之前,我應該是在首都的一座摩天大樓裏做我想要做的事。而現在正是與往常一樣的一個普通的早上,佇立在冷冽的樓房的第六層,我有點兒神迷意奪了,窗外飄著如煙絮一般的雪花,被寒風肆卷著、交織著漫向田壟,很快就為眼前這片蕭索之地蓋好了皚皚的被子。陽台的簷梠上垂下如簾的冰錐,晶瑩剔透,就像深藏在我某個記憶中的那一滴心痛的美麗。
    三歲的兒子滿眼期冀地在我身後耐心等待,他希望在雪停之後帶他出去套麻雀。這是我很小的時候經常玩的遊戲,而此時我卻毫無興致。我想兒子這此時應該在幼兒園溫暖的大教室裏津津有味地聽白雪公主的故事。妻子在沙發上專心地打毛衣,這是她的第三件要織的毛衣了,對我來說這簡直就是玩物喪誌,而在她看來,這樣可以省下一袋米。我不想讓手術後痊愈不久的兒子失望,他幼小消瘦的身軀讓我時刻感到揪心的沈痛。我轉身為兒子折疊紙飛機,然後蹲下身來將它鄭重地放在兒子的手中,他顯然很高興。我咬牙抑製著不讓眼淚湧出來,確切地說,我是不想讓孺弱的兒子以及賢淑的妻子看到我脆性的一麵。
    我在想這時候應該去哪裏,因為物業告訴我們不必再指望供暖了。起身的時候,我遇到了妻子無奈的目光,我尷尬地笑笑,低下頭去。我已經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回避現實,但我無法知道妻子此時在想什麽,也不想知道。我怕那種長期侵擾我的恐懼淹沒我,伴隨我的隻有無奈和歉疚。
    下午的時候,我聯係好的貨運卡車準時到了。我開始討厭那個滿身油漬的卡車司機,就因為三百元貨運費,我與他發生了不快。我像抱木柴那樣把我們所有的財產裝進了卡車。兒子在我身邊糾纏,要求我去尋找他的鐵甲勇士,就在我們收拾家當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察覺到要離開這裏了,因此整整一天他都在為玩具擔憂。妻子默默地看著我,其實她真正想做的是和我一起搬東西,但我拒絕了她,我堅持說這是我的事情,我要自己把它幹完。我隻希望她能安靜地坐在那裏。當我決定了要搬家並且聯係卡車的時候,我就沒想過她和兒子參與進來。但是我心裏是後悔的,因為我希望有家的感覺,並且它應該是完整的,就算我要拋卻由這次遷居所造成的全部悲傷,但妻子應該陪我一起清點物品,兒子也應該能夠拎起一些小的東西。
    我和妻子擠在卡車的副駕駛座位上,妻子抱著兒子。車正在往雁北一個靠山的小鎮駛去,在靠車窗的鏡子中我看到輪胎在雪地上碾過的痕跡。我不知道我在期望些什麽,每當在生活沿途遇到阻礙,我就會重複問自己這個問題,但似乎確實沒有時間來做出回答。是期望獲得美好的希望和前途嗎?是期望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和尊敬嗎?當卡車行駛到可以遠遠地眺到我們新租的農舍時,我似乎全都看到了,我正要前往的生活和我曾經逃離的生活,一種時常從我身上爆發的忿躁、不安與愾憤的情緒,以及一種無奈、平靜與迫切的心情。我想一個男人隻有在具備了理智的調節能力和判斷力,才能在這兩個極其極端的某個敏感點上準確地找到他的位置。而我思索著這些能力是不是我所不具備的,或者是我在不斷向前衝的某個地方已經失落的能力,或者是我在努力於討人喜歡並奮勇前行時隨時準備放棄的能力。
    以往的那幾年,我在同代人中間屬於那種高級的管理雇傭階級,為了安逸和金錢,我可以攜妻帶子到達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並且把這些地方當作自己的家,那時候至少是滿足的快樂的。雖然我並不依戀這些地方和這些地方的人,但是這些地方卻有很多能夠讓我飛黃騰達或暫勞永逸的機會。而現在我正走向不顧親人感受的冒險之路,不知道一路上等待我們的是艱瘁還是美好,但我必須倔強地走下去,直到這條長路的盡頭。
    實際上這正是我一直曾經期望的那種房子,盡管它的租價是我剛剛搬離的那套樓房的兩倍。當我和妻子在找到它時,我就發現了它的與眾不同,我甚至興奮地告訴嬌小的妻子,它更像是那種應該由世外高人來居住的房子。它坐落在高聳的山崖下,像我這樣的成功的人可以在這裏把我們的家庭安頓得妥妥當當,舒舒服服的,並且能夠像模像樣地度過冬天,然後就會尋找到一份我們的嶄新的未來。在遷居的前兩天我買回六百元的煤,我考慮到每晚要熬夜創作,這些煤還不足以讓我們應對漫長的嚴寒。我托朋友去十裏以外的木材廠買回一堆廢棄的木材,有了它們我就能勉強解決煮飯和取暖的問題了。這座小院非常謐靜,站在柵欄外抬頭就可以看到白雪皚皚的山頭,山下有幾棵凋槭的老榆樹,偶爾還可以看到成群的麻雀抖落枯枝上的素雪,離它們不遠處有一條細長的雪瓴,有一些絞車的某個部位的生鏽的物件散落在那裏。在宛若戴著一頂白帽子的山頭上,我看到有一隻雀鷹翱翱盤旋於空,眨眼間就振翅直刺蒼穹,我仿佛感覺到它拍起的冰霰飄落下來,又隨風掠過我的臉頰。
    這是三間土坯和木材建造的房子,房門上的木閂已經被積雪覆蓋了。我抱兒子走進去。院子周圍除了我買回來的木材,還有一些七零八落的絕緣體、幾個廢棄的汽車輪胎。我想這些東西都可以用來燒火,而且一定是那種熊熊大火,可以讓整個房間熱起來,並且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兒子滾燙的臉蛋。我和妻子大體規劃了一下房子,帶土炕的那個房間作為我們的臥室,我可以弄一些木屑與煤渣來讓土炕足夠溫暖。另一間作為我的書房,有五六把沒有椅麵的藤條椅並起來,置一塊木板就可以放下所有書籍了。中間的一間房子就是廚房,兒子正在擺弄著灶台旁邊的一個呼啦圈,小手上沾滿了黑色的灰塵。
    兩位在市政府供職的朋友來幫忙,為我打掃著房間,忙得灰頭土臉,他們所表現出的樂觀讓我心情平靜很多。而我站在旁邊搭不上手,一無用處,朋友說什麽也不願讓我沾手這些粗活。我隻能對他們熱心的幫助感到無比的心慰。處於決定和痛苦中的妻子冷漠而美麗,就像夜空中皎潔的月亮。
    安頓好所有家當,首先要解決取暖的大事,朋友為我鋸木劈材。我在一旁舉著榔頭砸煤,倒黴的是我的左手不小心被砸傷,血流如注。妻子心疼得哭起來,用一些碎棉花為我包傷口。朋友們停下手中的活兒望著我,那種痛心的目光讓我感到很不自在。他們開始埋怨,說我就不該來這種地方活受罪,我應該回到那些可以享受高薪的單位。而實際上是,我仍然是中央某大報的記者,隻是兩個月前因為給一個地方的農民請命而遇到了挫折,我被停薪並被責令閉門思愆。而我不想把時間浪費於檢討自己,在這裏我一邊等待著複工,一邊在認真地寫作,我不認為目前這樣的狀況有哪裏不對。
    我告訴我的朋友,我已經被徹底寵壞了,隻是因為我有著讓自己驕傲的才能,我不比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差到哪裏去,這就是我所擁有的優越的條件,而且我隨時都有為美好的事物工作的機會。“而在我看來,那些一無所有的混蛋,看來比我想象中的厲害得多。如果他們決意和你爭奪機會,就會為了一片麵包而吃掉你我這樣的家夥。競爭是殘酷的,這些混蛋往往是占著茅坑不拉屎,但他們會為了一頓早餐與你決一死戰,他們背後有靠山,而你背後隻有暗箭,如果事情變得更糟糕的話,有人就會在麵前一槍打死你。”
    朋友開導我說:“何必要爭呢?聰明的人往往都是先為別人著想,自己才能安穩。”
    “除非你像一條病狗一樣找不到方向。”我漫不經心地說。而現在我卻思考一個問題,我所有的行為是不是一種逆反心理,以至於我的話充滿了攻擊性。也許我想證明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完全能夠獲得那種舒適的職位,並且值得過上一種被人稱許的生活,占據我的心靈的正是這種公眾成就感。但當我下決心遠離他們時,是不是還天真地以為這樣可以證明我自己的重要價值呢?當然,我也關心那個那個地方的農民以及他們所麵臨的困境,我確實由衷地關心他們。但是,當我感到受傷的手不再鑽心地疼痛時,我突然明白了過去我一直是那樣一種人:他們奮勇戰鬥,並且勤慎地開辟著他們的戰場,用心算計著這樣的戰鬥在最後的時刻對他們本人而言將會意味著什麽。
    朋友說他非常理解這種心情,對於一個毫無希望感的男人來說不會有片刻的輕鬆感。他的話直搗我的情感深處,讓我倍受鼓舞。
    我就問他:“你有時候是否體驗過那種奇異的感覺,就是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就好像隨時都要栽跟頭似的。”
  “當然有過,你應該記住那不是你的錯。你並沒有強暴過社長的老婆,難道不是嗎?現在這都是整個該死的國家造成的。一個男人是無法得到休閑的,至少對於中國的男人就是這樣。記住無論何時,在你抑製不住想責罵自己的時候,你就看一下周圍的世界,那是該死的社會的錯,文明正在墮落,這是邪氣當道的時期。所以這不是你的錯。”朋友的這些悅耳的話讓我感到輕鬆。它讓我拋開了任何個人的責任,將我內心的所有疑慮責難於社會體製上,看起來這種安慰的方式的確有效,我幾乎不再去想究竟自己哪裏出了問題。事實上我並不讚同這些消極怨忿的話,因為我不想就這樣向前邁上一步,與那些悲慘的男人為伍。或者不想返回過去遵循這些聽起來似乎是真理的話,我想當你把這種真理拿到陽光下的時候,也許它更像是一個借口。
    我的單位終於同意我再次出山了。我想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安頓好我們的住處,細心地擦掉我鞋子上的灰塵,努力找到一條重返過去的道路。那天朋友們請我喝酒,但我並不為失而複得的工作而覺得應該慶祝,就像我雖然極不情願別人除去我身上的枷鎖,但也不至於情願再次套上這幅枷鎖,因此我仍然害怕去麵對我的朋友。在聚會後的那天晚上,我告訴妻子我決定不去了。妻子驚愕於我的決定:“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嗎?”我說:“是的,親愛的,就在我還沒有搬來農舍之前,我確實非常期盼著能夠回去,可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期盼了。因為我確實無法想象,回到那裏我卻必須要夾著尾巴做人。”妻子沉默,就在我慵懶地躺下來的時候,她幾次欲言又止。
    我知道並且了解我的妻子。就在我說完這句話時候,她就沒有再想很遠,而她現在急需要做的就是安下心來,使這個陌生的房子在她的孩子眼中看上去更像一個家。她並沒有提前進入未來,或者飄浮於過去,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隻是在這裏,而且就在當前。
    兒子吵著要喝奶,當我習慣性地打開冰箱門時卻發現沒有奶粉了。低頭看著兒子時,我突然感到周圍空氣連同房間裏的一切都墜入低穀,我有點耳鳴,真正體驗到了自己的體重的穩定。我猜想這大概就是我緩慢匱竭的速度,自我五年前開始踏上一條成功的生活之路以來,第一次有了這種滲人的體驗,而且這也是我第一次沒有匆忙地將我的兒子抱到他的小床上。相反,我把皎然的月亮指給他看,它那柔腴的瑤光就像流水般沁入這座農舍的窗欞,而且溢滿了整個房間。
    夜深了,盡管妻子依偎在我的懷中,我仍然感到我的生命似乎已經離開我,並且急捷地向下墜落。不覺間,我轉過身睡著了,夢裏我仿佛又看到了那隻雀鷹,我高興地呼喚著它,而我又多麽想像它一樣騰翔於碧藍的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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