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期待了兩個月的周末小憩。一家五口人,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來到布裏斯托的Temple Meads火車站,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到了倫敦,在Earl’s Court, 我們倒錯了車,在等車的時候,我看到了倫敦的天變藍,陽光打在地鐵站布滿電線的老牆上,父親正對著在push chair裏麵酣睡的小曾笠在笑。
我們第一站是V&A(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這是我最喜歡的博物館。
直奔中世紀
大約兩年前,我大概到倫敦找工作,中午時候累極了,沒有地方歇腳,於是在South Kensington站下來。這是倫敦的法國區,我在這裏辦過去法國的簽證,對周圍環境感覺很好。那天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V& A,從來沒有了解過這個博物館,帶著好奇,走了進去。
V&A的書店一下子吸引了我,因為企鵝圖書的《Penguin by Design: A Cover Story 1935-2005》正在展示。我做過當出版家的夢,而企鵝就是自己夢裏常常浮現的情境。在布裏斯托的夏天,我常常花了很多時間散步,居然找到了企鵝圖書創始人Allen Lane生活過的地方,而他就讀的高中Bristol Grammar School就在布裏斯托大學校園內。
企鵝圖書的標誌 |
那本展覽的書,收集了企鵝圖書經典的裝幀設計。而擺放這本圖書的V&A就是以視覺藝術藏品聞名的博物館。那天,我極度沮喪:要麵試的工作如雞肋,麵試過後不知結果;Earl's Court附近的地鐵分支頗多,多次讓我坐錯;還有,當我闖進V&A的時候,其實也隻是為了躲外麵的雨。
幸好還有中世紀。博物館裏麵空蕩蕩,因為是工作日的中午。我在裏麵慢慢地走著,外麵是陰天,還有昏黃的室內照明,我穿過雕塑展區,不經意進入了一個更加昏黃的區域。兩道接近室頂的凱旋柱,矗立在眼前,而右手邊的教堂大門,是博物館拷貝西班牙聖提哥大教堂Portico da Gloria,是羅馬化藝術時期(Romanesque,始於12世紀西歐建築風格,前承羅馬帝國風格,後啟哥特藝術)的傑作,講述了末世審判時候天國的結構,然而氣勢與力度一下子提醒我後世羅丹的《地獄之門》。
這就是中世紀展廳。關於中世紀,是我知識上的空白。在來英國之前,我看過一部電影《第七封印》,講述一名從十字軍東征歸來的騎士,與死神之間的賭局。其中,一段畫麵描述的是黑死病陰影下的中世紀農村。從來沒有經曆過的死亡,如此藝術展現,對我而言,具有難以言傳的魅力。我有一位朋友的嗜好是去參觀墓地,每每說起,也能夠喚起那種嚴肅的靜謐,交織著夏天英格蘭午後喜悅,秋風下夕陽落下前落寞,將不列顛呼嘯的北風調成一種甘冽的清醒。而眼前的中世紀也如此。
龍的不同
父母對我帶他們到這裏,異常地高興。在中世紀區,母親看到了《聖經》中的故事被如此豐富的展現,當文字的基督突然立體地站在她的麵前時,她不停讓我給她拍照,拍下耶穌被捕、背負十字架、釘十字架和複活的浮雕。
而對古董小有喜好的父親,對聖喬治屠殺的那條龍,分外感興趣。不停對母親說,你看,西方的龍,和中國的龍完全是兩回事,長得和狗一樣。由於母親虔誠的基督教信仰,在家裏排斥一切帶著龍鳳標記的東西,這點使得父親在買一些小玩意的時候,特別小心。
看到中世紀的龍,看到騎在毛驢上的耶穌,還有更多的器物繪畫,父母對V&A的喜愛,溢於言表。而我在找兩年前自己來過的那個餐廳,旁邊曾經有一個客廳,叫Poynter Room,是19世紀末期英國裝飾家的傑作。在那個客廳裏,是英國青花瓷磚裝飾的壁爐和牆,講述了四季循環。如果你是一個《指環王》迷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當精靈公主為阿拉貢死後,自己永生於世的那種孤獨感到恐怖的時候,那段畫麵的質地就是我這個客廳的樣子。
不幸的是,這個客廳已經變成了餐廳的一部分,看著高昂的價格,我們隻買了一壺可以續水的茶,一家五口坐到了花園裏麵,戶外的陽光慢慢變弱,我們分享著從布裏斯托帶來的食物:昨天晚上做好的蛋炒飯、花生米和水果,還有超市的蛋糕。
南方和中古
還有因為V&A,是它能喚起我那次躲雨的溫暖記憶,包括了裏麵昏暗帶著沉醉的氛圍的中世紀。如果你熟悉英國很多老Pub,你突然在雨天的周末闖入,喝一品脫ale,如果有份熱乎乎的fish and chips,然後再喝一品脫,這近似我在V&A感受到的中世紀。這種感覺如此酣沉,以至於我懷疑過去所知道的“中世紀”,是受到了學校和曆史學家惡意的作弄。
比如繪畫,毫無疑問,如果你看過關於文藝複興的曆史,中世紀的宗教繪畫會遭到的詬病。在繪畫技法上,透視法還沒有被應用,人物景物都是平的。比如聖母像平板蒼白,聖子耶穌的童年像充斥著成人的神情。然而,當拋開文字的斷言,我親眼看到真實的圖像,我覺得那蒼白之中流露著是短暫的希望,永恒的絕望,成人化的聖子象征著世俗無休止的勞累,直至死亡。文字的機關稍微轉換,感覺也是不一樣,關鍵是自己看到的感受。
我不知道為什麽過去所接觸的知識,對中世紀如此充滿惡意。僅僅因為Medieval 聽起來有點evil的聲音痕跡在裏麵嗎?
當英語中的medieval被用於中國曆史的時候,對我這樣一個中國南方人來說,是一個充滿無限詩意的意象。“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是我們中世紀的開始。
“我在北方的書記中想象過你的音容
四處是亭台的擺設和越女的清唱
漫長的中古 南方的衰微
一隻杜鵑委婉地走在清晨。
—— 戈麥 《南方》”
過去在北京,我感到寂寞,中國的中世紀和南方是一個自己能夠退居的世界。現在英國,當對著大紅燈籠、大秧歌式的京劇、“恭喜發財”、唐人街假牌坊感到惡心的時候,惟有中世紀,才是讓我沉默安心的底線,告訴自己中國的真相。
現在還有V&A,激發了我對歐洲中世紀的熱情。這種熱情,大約三年前開始,在那次之後,我一直想去看V&A的中世紀館。對於V&A的想念,導致了這場旅行,對我而言,是對過去知識的反動和擺脫。對於曾笠,我想讓他從小能夠看到一些比文字和傳說更加具體的東西,顯然這有點心切。
我不承認中世紀是一個野蠻落後的時代,真正日趨野蠻荒蕪的也許是我們自己,就像這幾天我住在倫敦金融城的一個小旅館,周末入夜之後,四周圍就好像《第七封印》中那個“中世紀”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