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留英的中國學生中有不正常的例子,是在七年前。當時我在布裏斯托,睡得很晚,常常一直睡到中午。據說隔壁巴斯大學,有個中國學生,經常半夜跑到宿舍外麵,把自己倒懸在樹上,說自己是一棵蘑菇。
不過,我想這已經大大超過了抑鬱症的症狀,而且很有荒誕的美學意味。在文化上,我一直認為英國就是這個樣子,外表莊嚴,擅長表達,內心抑鬱,隻能用對鄉村的熱情,來治愈在城市的暗傷。
抑鬱者的夜與晝
你抑鬱過嗎?我大概有。
就在一周前,我在自己的愛瘋手機上寫道,“來英國這麽多年,第一次覺得在英國的生活好累”。那天,在清晨醒來的,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外麵是灰蒙蒙的天。我不想去上班。
在過去的日子裏,我碰到過很多比我小的學生。有時候,和他們來往,常常讓我覺得是在讀一本當代文學作品選,與自己的生活距離尚不遠,詩歌、小說和散文都有,還常常有幾頁被誰給撕掉了。
曾經有個略有交情的本科生,渾厚的男中音,擅長勵誌,在自己的MSN空間上,常常寫滿了對自己父親的崇拜。他父親可能是位企業家。記得有一次留學生聚會,我們幾個聚到門口抽煙。他對我說,北京奧運那年,他要回到自己的家鄉,開一家酒吧,門口放一頭巨大的海龜雕像,酒吧的名字,他用渾厚的男中音高呼,“就叫2008歸吧!”寫出來,應該不是龜吧,我猜想。
後來他失蹤了,是另外一個本科生朋友來找的我,說他失蹤了。根據銀行賬戶信息,他父母知道他還在英國,有取錢消費的紀錄,卻始終不和他們聯係。因為有些事情,他說,還沒有想清楚,等想明白了,會出現的。
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希望他已經出現,一切都好。做一個事後分析的話,我看他崇拜自己父親的博客,他對朱鎔基總理的崇拜,還有歸吧的夢想,總是讓我有點不安。
接下來就是告訴我他失蹤消息的那位朋友。我們常常在一起聊天,他喜歡聽我說民主,談政治。也很信任我,他告訴了我在學業上的失敗。我試圖幫助他,建議他如何與學校和導師溝通,解決這個失敗對他學位的影響。
這種幫助也許也是一種自私,因為當時的我,內心處境也相當艱難,畢業論文不順,無心就業,內心裏流動的不是新鮮的血液,而是粘稠的油汙,思維粘滯,外表遲鈍,無法長遠規劃,無力在心底裏堅定明確地告訴自己,要去哪裏,要做什麽。
這位朋友的苦悶,對我是種安慰。第一,我發現有人過得也不好;第二,你知道幫助別人的很重要動機,是讓自己獲得滿足感。第三,我在他同樣的年紀,也有過苦悶,我覺得自己理解他,可以讓他走出來。
情況很快變得有點糟糕。他把自己關到了屋子裏,白天睡覺,夜裏喝酒。我有時候,晚上去找他,把他從國內帶來的好煙,抽掉一大包。後來,他告訴我,自己一天睡上十幾個小時,甚至二十個小時。
這些很符合抑鬱症的幾個臨床診斷標準。最後,我放棄了自己的努力,建議他去吃藥。不久,他回國去了。回國之前,他抑鬱症狀消失的差不多了,他對我說,誰誰誰,也有抑鬱症。
我說,為什麽?
他說,他的眼神告訴我。至少他抑鬱過。現在,我在人群中可以一眼看出來誰抑鬱。
我說,那我呢?
他沒有說。在本質上,我覺得自己和那麽要開歸吧的男中音,這位得了抑鬱症的朋友一樣,都有一種很奇怪的英雄情結,卻不斷地在小事情上失敗受挫。在心理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研究,叫習得性無助。把一條狗,關在鐵籠子裏麵,籠子底下通電,狗被電擊之後,如果門開著,它就跳出去了;如果門關著,狗就會撞到鐵欄上。假若是後者,當狗被電擊多次之後,會徹底放棄逃脫,任由電流的折磨。
對於抑鬱症的形成,一種解釋,就認為與習得性無助的機製很相似。我喜歡這個解釋,因為和自己的生活經驗很吻合,卻更加感興趣那電流是如何一步一步折磨那條狗,還試圖去追尋那電流生活從哪裏來的。也許是這種追尋,使得我比一般的抑鬱症患者,稍微幸運一些,很多時候能夠擺脫抑鬱症的追蹤。
也許你會覺得這種自我分析很容易,你因此不會得抑鬱症,就好像感冒了,自己知道買什麽藥,把自己給治好了。但是,按照我讀心理學之後,淺薄的見解,這樣的自我分析,是需要一定的訓練的,而且嚴重的抑鬱症,都是具有生理基礎,必須通過藥物的輔助來克服。而我這個心理學博士,並非抑鬱症治療師,因此切勿好為人醫,害人害己。
海外抑鬱症的處境
英國是一個盛產抑鬱症的國度。丘吉爾就是有名的例子,他把抑鬱症叫做黑狗,常常一不小心被它咬到。偉人大概有不為人所知的痛苦與挫折。而我身邊的朋友,如果出現抑鬱,我常常很詩意地認為,這是人生難得經曆。
這個感受,一直以來,被我與南非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庫切的小說《青春》放在一起。在那部小說中,庫切描述了一個獨自在倫敦謀生的年輕程序員,背景是倫敦綿延不絕的雨簾。庫切本人就曾是一個程序員,閱讀他的作品,你會感到他的英語有一種程序語言的風格,簡約,直接,沒有多餘的廢話,而且比起海明威鼓吹的簡單,別有一股張力,讓人浮想聯翩。
這就是我對抑鬱症的美學體驗,一種簡約的痛苦,卻又無法根除的壓抑。有一年,我跑到英格蘭中部的Stoke-on-Trent,這裏曾經英國的瓷都,如今已經不再有昔日的繁華。冬夜裏,走在街上,有一種難言的衰敗,火車站附近卻是熱情的招收海外學生的廣告。我的朋友住在一排排工人階級家庭的terrace(聯排房)社區裏。他和幾個中國留學生,合租住在一起。為了節約暖氣,洗手間冰冷潮濕,我刷牙時候,覺得渾身發冷。
晚上,我躺在他的地板上,他說,隔壁的那個孩子,本科生,整天呆在房間裏,就是打遊戲。你能勸勸他嗎?
我當然不會闖到那個人的房間裏,與他深夜促膝長談,隻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朋友的談話。後來,這位朋友也突然不辭而別,回到了中國,至今沒有消息。
這樣突然消失的例子,在我身邊發生太多了。能夠在身邊留下朋友,即使沒有聯係,卻能夠感覺到他們生活蛛絲馬跡,我發現他們都有一股子野草般的生命力,內心都是元氣充沛,他們身體內的火焰,能夠對抗不列顛的雨、黑夜和生活的壓力。即使在這個孤島上,相距千裏,我仍能夠聞到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冬天火塘裏的焰火氣息。
還有一些人,他們也許逐漸被抑鬱,慢慢拖入一個黑暗的池塘。他們年輕,就像庫切小說的名字一樣,還不習慣向別人傾訴,他們或者驕傲,相信自己能夠對抗那股黑暗的力量。如今,我越來越難進入他們的世界,因為我已經被自己的生活捆住了手腳,沒有時間與他們分享一頓晚飯,一次酒後的長談。
半個月前,我提到了的一個學生,在紐卡斯爾,與他父母委托的監護人,切斷了聯係。那監護人是我的朋友,他擔心這個學生是不是被綁架了,他的父母越洋電話裏一直擔心。上周,朋友告訴我,那個學生已經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了中國,但是沒有回到父母的身邊,而是一個人去了北京,說有些事情想要自己想明白。
我對他說,抑鬱症,真的存在。他說,真的嗎,那怎麽辦?我說我也不知道,也許他自己能夠扛過來,不過,你如果是他的朋友,留一扇門給他,隨時準備,等他敲門的時候,把他迎接進來。
如果門沒有被敲響,朋友再也沒有出現,那我真的沒有辦法。這種感覺,你如果在英國留學過,也許都曾經有體會,隻不過你或者在等人,或者是那個徘徊在門口的人。
http://www.guardian.co.uk/books/2002/may/04/fiction.jmcoetzee
一直以為,隻有天生具備敏感悲觀性格的人才會抑鬱(不是憂鬱,我覺得抑鬱和憂鬱有質的區別),可事實上一些平時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也會抑鬱,不知其然。
好像英國的氛圍真的容易讓人抑鬱。好在隻在那裏呆了一年。到美國來吧。來到這裏不再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再沒有抑鬱的傾向。
I think that most depressions i've observed in oversea chinese students are caused by self isolation. People raised in chinese culture are more inhibitory.
好的,下篇改改。
謝謝,我會注意的。
社會環境是一個誘發因素。不過過去沒有這個診斷,也是個原因。
希望可以編輯一下文本,段落之間空隙太大,讀起來有些費勁。
謝謝告訴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