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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

(2007-06-21 16:16:11)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

  第一百零三回若耶伊人非此相
  眾人千回百轉地走了許久,一人忽然轉到一麵很不起眼的山崖前,忽哨了幾聲。過了一會,前麵那本來似乎根本沒有路的地方,忽然現出一條隱隱約約的路。那忽哨者先行進去,以通報族人相迎。眾人則放慢腳步,慢慢而進。

  過了許久,裏麵終於出來一個白發白須的人,率領許多男女來迎:“尊神降臨,我等有眼不識,實在是罪過罪過。”昭元知這必是族長,大模大樣揮了揮手,道:“仙凡有別,這個不怪你們。本神來此,一來是為你們撫平爭端,除去牛魔;二來也是想要再回顧一下,本神當年泛海修仙時的蕩舟之樂。你們還不快些擺上酒菜來?”

  他居然直接就急不可耐地說要酒菜,倒也是頗出那些人之驚異。但眾山民想起仙凡脾性有別,加上猴性也確實急躁,自然也就隻好照辦。尊神降臨,族長自然是要於神洞之中,辦一席盛大酒宴。說起來,要是一人一案,這光是擺桌擺案便要費去許多時間。況且這時已近傍晚,夜幕將臨,還要準備炬燭之類,自然就更急不來。是以飯菜之香雖已先自遠遠飄來,令昭元垂涎欲滴,真正開席卻還需等上一段。

  等到諸事齊備,各人入席,昭元已是餓得半死。按說這一部山越並不甚大,自然也無多少山珍海味。但昭元這幾日都靠野果將就,這時忽然看見如此多的菜蔬燒烤,那還不口水直流?再加上他現在特意要多表現些猴性,自然就更應該處處猴急。因此,他完全不待那族長開請,自己便已手口並用,大吃大喝起來。

  那族長祝道:“我部本來為前山部壓迫攻伐,早已是存亡邊緣。但我等今日忽然得尊神下降,實是如蒙天救,想來我部定然前途尚廣。我部感佩之下,想起曆來尊神未多親享犧牲,心中有愧,此次特地略表敬意。尊神還請多飲幾杯。”

  昭元連連點頭,一雙手已是恨不得將自己案頭的每樣菜全都塞入肚中。至於美酒,他更是酒到杯幹,弄得兩旁斟酒侍女反而有些手忙腳亂。那些陪客見他如此大量,都是麵上微微有些變色。族長見他麵前之物竟已是一掃而光,全無理會自己等人之意,皺了皺眉頭,起身拱手道:“尊神食量驚人,上菜不及,實在慚愧。我當親往視膳廚下,以顯陪罪之意。”

  昭元哈哈笑道:“好,好,好。現在的三菜一酒都已是世間難得之物,不知後麵還有什麽珍肴?”那族長一笑,道:“尊神誇獎了。其實這些也不過就是平常兔肉、鹿肉、蛇肉……”昭元微笑道:“肉雖普通,佐料卻是非凡,每一道都非凡品。這兔肉中有金絕花之毒,鹿肉中拌有五行蟾之堿,蛇肉中雜有砒霜調味,再加上酒中的鶴頂紅,豈能說是平常?”

  眾人一聽,人人都是麵色大變。那些跑堂的、上菜的、倒酒的、陪侍的,一下子全都亮出架勢來,將族長等一撥人掩藏在身後,但一時間卻也不敢上前。昭元嘻嘻一笑,道:“你們如此孝敬本神,本神歡喜得很,你們怎麽反而如此害怕?”那族長見他口口道來,分毫不差,卻又竟然無半點中毒之象,而且也無絲毫怒意,驚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神,不顧那些侍衛催促自己退後,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你來這裏要做什麽?”

  昭元做出拚命吸嗅的樣子,嗅了幾口,笑道:“還有兩道菜好了,一道是波旬蔓之毒精,一道是斷腸草之毒,卻怎麽還不上來?”眾人都更是臉上慘變。那族長全身都已是搖搖欲墜,抖抖地指著他道:“你……你……”昭元麵色一端,冷冷道:“你們現在還不相信本神是神麽?難道真的想要滅族不成?”心頭卻想:“原來他們根本就沒一人真信我,我還是大意了。”

  正在這時,忽然外麵隱隱約約傳來呼喊聲。雖然其聲還並不顯著,但人人都知不過是距離遠之故;想那呼喊處,必是震天價的大呼大喊,很象是真有滅族之禍壓來。一人忽然驚道:“難道是前山部打來了?”此言一出,昭元和眾人臉色都是大變。許多人忽然齊聲怒吼:“殺了他!殺了他!”立刻所有人都朝昭元衝了過來。昭元大驚,拚力飛身一躍,已自鑽出人潮,朝來處飛奔。

  他奔了一陣,已到了那山岩後的柵欄門口。隻見遠處微弱的月光和燈火下,許多人正在那裏舍生忘死地拚殺,甚至都還有一些猴子在四處亂竄,顯然是確實是他們所說的什麽前山部入侵。但人人衣形不同,又混戰在一起,卻是幾乎分不清楚誰為前山部,誰為後山部。

  昭元急忙竄向高處,放眼一望,卻見外麵不知何時竟已湧來了幾千人。這等大片比襯之下,自然容易識別出共同特征。不一會,他已看了出來:似乎外麵來攻的人側臂處都有一不大的紅點,而且人人都是奮勇衝殺之麵相。至於裏麵迎擊的人,則無明顯特點。這時那寨門已被衝開,外麵諸人正要潮水般地湧入。

  昭元知道馬上就是一場大屠殺,忽然一把抓過一名後山部勇士,將他身上所批猴皮扯下,搭在了自己身上,又一下將他淩空扔到前麵。那人還在莫名其妙,昭元已飛身衝入混戰之中,運起獅子吼奇功,厲聲大喝道:“都給本神住手!”

  雖然眾人的喊鬥聲甚大甚嘈雜,但這一聲吼來,還是如同炸雷一般,令所有人都呆了一呆。昭元趁這當口,猛然衝入混戰諸人當中,將紅點之人一個個隨點隨扔。他動作極快,每一人都是一指先暈,再一甩手,那人身體便平飛十幾丈遠。一時之間,人人都覺隻要灰影一閃,要麽便是自己暈倒,要麽就是麵前的敵人被扔出,同時被拋在空中的人常能有七八個。眾人都是驚得呆了,雖然都早已從獅子吼中清醒過來,卻大都還是無法相信眼前的現實。

  忽然一人厲聲慘叫,卻是一名先清醒過來的後山部眾搶先出手,將一名前山部眾砍成了兩段。兩邊頓時又劇鬥起來,再也無人理會昭元。昭元心急如焚,顧不得一切,再次厲聲吼道:“所有人住手!”但先前既然有了第一次的教訓,這第二次的效果自是要差了一些。眾人隻是呆得一呆,便又開始撕殺。就在這一當的時間裏,後山的許多部眾也已飛速朝這邊集中過來,那還並不甚寬的入寨之路,已迅速被擠得滿滿的。

  昭元正要做第三次怒吼,忽聽外麵一人聲音喝道:“大功將成,大家不要分神!隻管拚命殺入,先入者多得財物美女,先占一家者該家即永為其奴!大家還等什麽?”

  昭元大怒,連想都不想,立刻朝那聲音處飛縱。那人幾乎還沒來得及反應,昭元便已衝到了他麵前。那人大是驚恐,立刻反手一刀劈來。昭元冷笑一聲,右手指風微轉,變抓為拳,一拳將那單刀打成兩段,左手已一把叉住他喉嚨。這人地位似乎甚高,旁邊立刻便有十幾人同時怒吼一聲,撲將上來。隻聽哎喲連聲,十幾人都是兵器先脫手而飛,接著整個人被淩空拋起來飛向四周。但昭元周圍的前山部眾都甚為勇悍,立刻便有更多人撲上來。

  昭元見他們如此凶猛,知道再不下狠手,便決無可能阻止。他大喝一聲,身體猛然衝天而起,那些人收勢不及,頓時撞成了一大堆。昭元提著那人飛身下墜,一下踩在那群人身上,千斤墜重壓之下,那些人立刻被壓得動彈不得,連想抽身而出都已無可能。

  昭元一手叉過那人脖頸,將他提得雙腳無可觸著實物,全不管他正如上吊般地雙手拚命來扣自己之手。同時,他右手則一把撕下那人身上衣服,淩空猛甩。那衣服突然空中著火,在夜空中飄落,其勢火爆得異常詭異和可怕,極顯耀眼。火光四濺中,昭元再次厲聲喝道:“所有人住手!誰敢動手本神殺誰!”

  他這次乃是正在那被擒之人耳邊大吼,那人頓時全身一顫,已被震得暈了過去。昭元猛然提起他那已無遮擋的身軀左右連揮,喝道:“本神今番下降,乃是命你們停止紛爭!你們馬上住手!”眾人見他神威凜凜,大都是不自覺地又呆了一呆。

  這時忽聽不遠處又是一聲慘叫,昭元大怒,一把摸出懷中一物甩去。那殺人之人立刻被擊中,已慘叫一聲摔倒在地。昭元厲聲道:“所有前山部眾,現在撤退!敢有違者殺無赦!”他眼見那些人依然是在猶豫,許多人都回頭看了看兩外一側的幾個老者,見他們雖然激動,但還沒有發令,便又回過頭來要繼續拚鬥。

  昭元心頭狂怒,知道再不下狠手,人人都會以為自己不過是虛張聲勢。他忽然一把將手中那人一條手臂扯斷,將那血淋淋的一臂猛擲到那幾名老者麵前。那斷臂正砸在那幾名老者中間的地麵上,頓時血光四濺,人人驚呼出聲。昭元嘶聲吼道:“再不撤退,本神現在便將他整個人撕成兩半,再將你們所有人撕成兩半!”

  那被擒之人雖然是在昏迷之中,依然是被這無可抵擋的劇痛疼得醒了過來,嘶聲拚命哭喊之下,斷臂處鮮血狂噴,極是可怖。昭元咬牙不理,忽然真力一散,那人斷臂傷口處的鮮血驟然散開如霧,迅速籠罩了方圓幾丈的範圍。忽然間,那血霧竟砰地一聲炸裂開來。

  全場中都被這真正驚呆了,因為這血霧爆炸雖然未能傷人,其聲其形其威卻是極大,便如驚雷就在眼前耳邊震擊大地一樣。昭元一手再將那人一甩,另一手扯住他頭發,作勢要撕裂他頭皮、叉斷他脖子,厲聲吼道:“再不動手,可是要他永遠跟本神去?可是要本神把你們所有人都活活撕成碎片?”他說話間,昊陽真氣再振,那被擒之人頭發忽然著起火來。那人又添新傷,更是痛得殺豬般大叫,拚命甩頭,情形極其可怖。那邊眾老者都是麵色蒼白,一人忽然高聲道:“撤兵!撤兵!”其聲音已是發顫。

  眾人聽到此令,又見昭元手段如此慘酷凶狠,忽然發一聲喊,紛紛扭頭而逃。那後山部眾人正要追趕,昭元厲聲喝道:“不準追趕!否則殺無赦!”說著猛然將手中那人的身軀朝前一揚。那人頓時又淒厲地喊了起來,後山部眾人麵麵相覷,不敢再追。忽然聽前山部那幾位長老朗聲道:“尊神下降,我等自然遵命。然世子無知,還請尊神寬宏大量。”

  那些長老都一麵緩緩後退,一麵還在說話,並無多少倉皇之意。昭元見其中一人極是神情悲憤,似乎是被擒之人的父親,心下微悔:“此人雖然凶狠貪婪,我也是迫不得已,但我如此做,畢竟也是有失殘忍。”

  他心念動處,手指微拂,已封住了被擒那人的止血之穴,高聲道:“前山後山,皆為本神子民,不得相攻相伐。從今以後,有敢相攻伐者,皆如此例!”說著手臂一揚,那人身軀騰地飛起,正正落向那幾名長老頭頂。那些長老齊地縱身接住,雖不說話,步法卻都立刻變得飛快。轉眼之間,他們已迅速趕上了主力眾人,幾下幾下已消失於夜幕之中。

  昭元見他們動作如此整齊劃一,疑他們並未心服,心頭怒意又起。但他身後的後山部眾也漸漸喧囂起來,卻是令他心念一動,覺得還是穩妥為上。當下他轉過身來,朝後山部眾人冷冷掃了一眼,卻也並不說話,隻是飛身躍下地麵,在那些當自己腳墊的人身上拍了幾拍,讓他們逃命。後山部眾見他目光淩厲,都是心頭一凜,場麵一時間靜了下來。

  昭元不用回頭,便感到那些人已經逃得極遠了。他冷冷看著後山部眾,慢慢道:“你們是該謝我呢,還是該恨我?”那些人一時間都麵麵相覷,不能回答。過了一會,那族長慢慢走到他麵前,忽然當先欲拜。昭元猛然一揮手,那族長已是拜不下去。昭元慢慢道:“為什麽要拜我?你們不是曾經要毒死我的麽?”那族長低頭道:“以毒相試,方知尊神為真神。”

  昭元哈哈笑道:“好個以毒相試,嘿嘿,夠坦白,夠坦白!我從來沒有能瞞住你,你也從來沒有瞞住我。你既然比誰都知道我不是神,為什麽還要拜我?”那族長道:“閣下救了本部性命,便本非神也是神了,我等怎可不謝?”

  昭元一笑,道:“若不是我之前來,導致你們要為我準備一場大宴,注意力都在其內,他們又怎麽可以得逞?而且我如此,你又焉知我不是別有用心、在故意施展苦肉計?你們難道不覺得我是想讓你們先信任我,以後他們便可一人不費就擒獲你們?”

  那族長歎道:“閣下言重了。我等先前的確冒犯了閣下,還請閣下不要介懷。閣下需要行海之舟,本部決然效力。”昭元一聽這“行海之舟”四字,心頭一喜,稍一疏神,那族長竟然已經拜了下來。昭元不願受他此拜,急忙閃開,道:“如此多謝了,隻是這拜卻是不必。我救你們一時之難,你們也送我一船,乃是兩相其便之事,彼此再無虧欠。”

  那族長伏地不起,道:“閣下寬宏大量,不究我等冒犯之事,實在令我等感銘於心。但閣下一去,彼部仍極可能尋仇,其勢甚或更為慘烈。我等願閣下……”昭元擺手道:“我力本止於此,你們日後小心戒備,令彼部無隙可乘,自然便可無事。”

  那族長歎了口氣,慢慢道:“我等亦知閣下不能多停,實不敢屈閣下為本部大祭師。然閣下之舟便是本部全力以赴,亦需七八日上下才能完好。我等乞閣下在這些日子之間,為敝部通和之事盡力奔走一番。不論事成與否,敝部都感大德。”昭元心頭一動:“難道他是要威脅我?”但他仔細一看,心下不免有些躊躇,因為那族長話音甚誠,並無絲毫威脅之意;而且其所說的造船費時,也確是實情。

  

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二)

  
  那族長幽幽又道:“今晚之事,閣下亦有所見。我部與前山部落雖同祖同宗,然而兩相敵對,卻是不啻生死世仇。他們本來便強,又得妖魔相助,力能驅使神猴,聲勢大振。我部早已是朝不保夕了,今日雖幸脫次一時,日後卻是何如?若是閣下不肯幫忙,我等如何能夠生存?我等非不知天意,然亦思不論天意如何,終需先盡人事。行海舟帆七日可好,我等決不拖延。隻求閣下在這七日之內,看在我部人眾數千性命的份上,為我部大發慈悲。”

  昭元自從愛琴海一事後,對調解之事極有戒心。白天他提及那事,也不過就是一來想要許以重利,二來也是想看看他們的心態。現在他回想起白日眾人的反應,想起剛才雙方搏命時的仇恨情形,更是心頭猶豫。當下他皺了皺眉,道:“你們這麽多人口口聲聲要殺盡擄盡前山部,前山部也是如此,又如何能成合局?我看你們怨仇太深,太過難解。或許唯一之計,反而隻能是彼此威懾,以求平衡。”

  那族長微微轉過頭,對兩邊眾人比了一比。那些人都是麵色劇變,但卻還是勉強跪了下來。昭元吃了一驚,道:“你們這是做什麽?”那族長慢慢道:“我等也知閣下不喜苦求相逼,但數千性命相關,實在不得不如此請求。普通勇士,份當殺敵衛寨,需要以血勇來為氣之支撐,言語自可激烈一些。可是身為族長,麵臨生死關頭,卻是不能不從權行事。我等如此一拜,一麵是請求閣下大發慈悲,不要和孩兒們先前的不遜言辭計較,一麵也是允諾閣下可以全權取和,我等絕不掣肘。”

  昭元見這族長每一句都透著無奈和苦求,心下已自心軟了一大半。他猶豫了許久,正要勉強答允,忽然心頭一動,嘴上歎了口氣,道:“我知你們的苦處,但我實在能力有限,實在不能答應。我隻請各位看在我今日略有微功的分上,贈我一船。”那些族人本來見他似乎有些允意,可是卻聽他終於還是如此而說,許多人臉上都是升起失望之極的神色,繼而又是憤怒鄙夷之色。有人已怒吼道:“你不肯幫忙,我們命都不在,還給你造什麽大船?”

  昭元麵色不變,隻是望著族長。那族長站起身來,忽然一咬牙,道:“造船!”眾人吃了一驚,都是扭頭望向那族長。那族長慢慢道:“他今日有德,我們便當造船以酬他今日之德。其後之事,他幫我們是人情,不幫也是本分。”那些人聽他如此說,大都雖還是不以為然,許多人都開始咒罵起來,但還是不得不從。

  那族長轉過頭來,對昭元道:“我等既然答應造船,就決不會拖延,也決不會在其中搗鬼。這七日間,也定然會好生款待閣下,以報今日之恩。”

  昭元點了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道:“不用款待了。在下已經答應為你們奔走七日了。”那族長一聽,驚喜莫名,道:“此話當真?閣下……真地答應了?”昭元哈哈笑道:“自然當真。前麵之話,不過一試而已,乃是想看看你們其心如何。若是你們太過刻薄寡恩,不分因果,定要要挾,那前麵之話便是當真了。”但心下卻暗暗道:“慚愧!我怎麽也變得跟女孩子一樣,專門喜歡折騰人、讓人著急了?”

  那族長和眾山民都是大喜,許多怒罵昭元者都頗覺慚愧,便有人挨到麵前,呐呐欲言,卻又說不出來什麽話。昭元雖然明知,即使自己下次再碰上這樣的處境,為了能保險一些地確認他們有誠意、有是非之念,自己也還是會來這麽一試,但畢竟還是有些心虛。當下他搖了搖手,道:“你們是普通人,自然可以情緒一些。我有此本事而故意推托,確實容易引人氣憤。但既然族長通曉世情,你們也肯服從,那便一切都是好說,這些歉意也就不提了。你們放心,在下既然答應了此事,便不會再反悔。我還有事與貴部族長相商,各位便可先自回去。該休息的好聲休息,該戒備的好生戒備,可莫要再被猴子們潛入,開了寨門還不知道。”

  那些人見他說得明白,便也都心頭釋然,各自散開。族長和幾名心腹將昭元請到寨內議事正廳,也不廢話,便直接切入正題。昭元單刀直入,道:“時間緊迫,一切需要越快越好。你們與前山部是幾時成仇的?”

  那族長歎道:“其實這仇也已經好多年了。我們兩部本來乃是兄弟,雖然並不太和睦,但也本來還勉強過得去的。前些年月,我們雖然偶起爭鬥,畢竟每月還都同祭黑崖神廟,略作緩和。後來不知怎的,神猴離去,祭品無人享用,遂致妖言四起,人心浮動。正好當時天旱,兩邊因爭水又有些爭鬥,前山部便趁機說是我們對猴神不敬。到前些日子,他們幹脆稱得了猴神之示,不準我方去祭祀。到了現在,就更是生死大戰了。”

  昭元皺眉道:“得了猴神之示?他們能得神示,你們就不能得麽?”那族長歎道:“他們不知怎的,請了一位大祭師,說是猴神附體,可以傳達神意。”昭元道:“可是那位牛魔?”族長道:“正是。我等自然不相信,可是此人竟然真能役使猿猴,導致前山部許多人視之如神,與我部作戰時勇氣大振。我部也因此喪氣不少。這一加一減之下,更是對我部不利。”

  昭元想了幾想,道:“這神廟現在被他們霸占了?”族長道:“霸占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們連遠遠看看,都要提心吊膽。”昭元沉吟不語。那族長見他若有所思,緩緩又道:“敵人的那位大祭師,對我方士氣確實影響極大,這也是敵人根本不願相和之一因。可惜我們沒有……”說到這裏,偷看了看昭元的臉色,見他麵無表情,下麵的話也就不敢再說。

  昭元眉頭深鎖,暗想:“如此說來,若能製服這個大祭師,或者令他在其民麵前大大丟臉,這事便可能好辦得多。”忽然又想:“既然此人一直戴著麵具,說不定我也可以冒充他發令?這可是我的老本行。”

  他一心想要早些完成此事,便絲毫不肯停留,急急問明那山腳的神廟之所在,要他們領自己先去察看。那族長等幾人見他如此迫切,知他也是巴不得早點了結,自然也喜出望外。但到了快接近那裏的地方,便再也無人敢進了。昭元也不勉強,自行趁著夜色前去。他一路留心尋覓。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看見在幾處山鬆鬆夾著的一處小小山凹處,似有一座不大的神廟,旁邊還象是有人守衛。昭元心下大喜,觀察了一會,便回來悉心準備。

  這次再去之前,昭元已是好好準備了衣服和一些粗淺易容,準備隨機應變。要知他在開始的時候,已曾大言不慚自稱猴神,但現在卻已知道,不論是後山部還是前山部,真正相信自己的根本便沒幾人。因此,如果再來個故伎重演,說不定反而引起反感,還不如老老實實以人的身份來做事。昨夜自己已經在前山部眾人麵前露了臉,但卻是凶神惡煞之象;若是要從軟的一手入手,最好能換掉身形、樣貌和語聲,以防萬一。

  昭元心頭的打算,乃是先看看其神廟和周圍的布置,再想辦法潛入其營。如果能夠能找到該大祭師,體會到其體形、語音和習慣,那就說不定能真的去冒充了。當然,具體如何,他卻也沒有想好,隻能先去看了再說。他已先問過了後山部族長關於此地祭禮的事,見跟臥眉山很是相通,自然就大大放心。

  昭元這次去不需再行尋覓,自然是快得多得多。到了那裏,門口的幾名衛士剛覺象是被什麽東西輕輕碰了一下,便已昏睡過去。昭元一閃身進了神廟,見那神廟中昏黃燈光下,果然供的是一個一人高的猴神塑像。其麵相為猴,全身上下卻著人之衣服,乃是塑神之慣例。昭元看了幾眼,忽覺得那猴像除了大之外,跟本地常見的那些猴類似乎有些不同,不覺微覺奇怪。再看那猴,全身體露出的毛色都是金黃之色,並非常見的深灰暗灰等色。

  昭元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猴,其實是楚地神農架一帶的鄉民偶爾能見的金絲猴。看來,這裏的山民也是喜歡崇拜外地異種。這猴雖在神農架甚是普通,到了這裏,可就成了神靈了。昭元想到這裏,又覺好笑,又覺親切,不免又多看了幾眼。那像似乎是一泥塑之胎,輔以真的一張猴皮,極是惟妙惟肖。隻是通常的猴子體型都不如人大,可這張猴皮卻能完整覆蓋整個塑像,也算相當少見。

  昭元看了幾看,忽又見供桌上竟然還有一個小小的猴子騎馬的雕塑,不免又覺好笑:“這猴神廟難道也學耍猴人,要來騎馬玩麽?這裏陸路不見得比水路通暢,馬匹可不普遍。”但拍了拍腦袋,卻又啞然失笑:世傳猴子牧馬,於馬能弼除馬瘟,於猴能歡喜猴性。如此說來,似乎猴子和馬頗為互相喜歡,那麽他們搭夥也不為希奇。說不定“猴年馬月”也有此因呢!

  昭元在裏麵轉了幾轉,裏裏外外都看透了,連供桌底下有沒有暗格也都察過了,這才確信這些祭禮與自己所想的差別不大,心頭真正放下心來。他正要再起身潛入前山部之營,忽然聽到外麵似乎有人在朝這邊過來。

  昭元心下微驚,急忙出去點開那些人的穴道,待要衝出潛逃,外麵的火把卻已近了來。他心下一動,覺得先藏起來看看他們的具體祭禮也好,便縮身藏入了供桌之下。那些被點開穴道的人都覺似乎是從一個盹中醒來,雖然奇異,卻也並不驚慌。

  過不多時,許多人已是踏入了神廟,聲音甚是嘈雜。又過一會,隻聽一人近前拜道:“後山部有妖人現世,我部不利。大猴更被妖人撕斷其臂,著實天怒人怨。我等伏乞天猿下降,擒拿妖人,或是指點迷津,告訴我們那人究竟是何等來由,如何製伏。”昭元一聽這聲音,便知是那“大猴”之父,或許該稱“老猴”才對。那老猴族長說完一遍,那神香更濃,許多人都跪地乞求道:“伏乞天猿下降,擒拿妖人,指點迷津,光耀本族。”

  昭元默默而聽,隻聽那老猴道:“阿大,你來給猴神上香。”那大猴過來上了一拄香,忽然道:“爹爹,我覺得好象有些不對勁。”說話時聲音還在顫抖,顯然劇痛尚在。昭元微覺歉意,但立刻便警覺起來,正自驚疑間,那老猴已道:“什麽不對勁?”那大猴道:“好象……好象有什麽氣味,可是又說不清是什麽。”那老猴用力嗅了一氣,道:“好象沒什麽罷。你受了重傷,怕是感官有些不對,需當多多休息才是。”

  那大猴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這時外麵進來一人道:“七壇聖火已起,請族長和眾長老觀火迎接。”那老猴應了一聲,已自出去,其餘人眾也紛紛跟出,卻還有幾人在內奉神。昭元心頭微奇:“這裏的請神祭禮要用七壇聖火?這倒也罷了,卻怎麽還專門說讓這許多人去‘迎接’?他難道不知道,祭禮中請神求神示的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能太多人見神麽?”

  昭元越想越是奇怪,但知供桌旁還有些人侍奉,不願冒險,也隻好先忍住。至於他心頭,則隻盼他們早早回來謝神,或者這些侍奉者早點離開。不料這一請竟然就是半個多時辰,外麵總能隱隱約約聽到人群的聲音,全無散開之象。昭元實在心癢難耐,猜測好方位,猛然衝了出來,想要偷襲那些侍奉者。不料他才一鑽出,立刻便聽一聲怒喝:“果然有賊!”正是那大猴的聲音。大猴話音未落,許多支箭已四麵八方射了過來。

  昭元吃了一驚,卻也並不怎麽慌張。他身體遊魚般前後非躍,那些箭紛紛落空,但隨後又有許多箭飛將進來。昭元猛然兩縷指風發出,那兩隻昏黃的炬燭立刻熄滅,隻剩下一些神香的小小紅頭映著青煙。外麵那十幾名箭手看不見裏麵,便也不再射箭,許多人已都圍了過來。昭元聽聲辨形,知他們中弓箭手似乎並不多,而且並不整齊。他心下頓時大是放心,便主動潛到一側之壁,從牆縫中朝外觀望那聖火之勢。

  隻見那不遠處開闊地上聖火熊熊,排如北鬥七星之狀,在夜空中顯得極為耀眼醒目;但旁邊卻似並無什麽香案之類的請神之物。昭元心下甚是奇怪:“這……怎麽象是召喚人一樣啊?……嗯,想來當是召喚那個妖人了。嘿嘿,在後山部眾看來,那大祭師是妖人。不過在他們看來,我自然是妖人了。”

  他正尋思間,那些人都緩緩聚集到一處,顯然是對自己甚為忌憚。忽然,有人燃起許多火把。昭元心頭忽然一動,暗道:“他們不會是要燒掉這神廟吧?我是不怕,可他們居然也舍得?”那些人點燃火把,遠遠繞著神廟插了一圈,便又聚集在一起。

  昭元見他們隻是為了多多照亮這一帶,讓自己形跡顯露,便也放下了心。忽聽那老猴道:“你這妖人,還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尊神一到,你便死無葬身之地。”昭元雖知那大猴肯定聞出了自己是昨天那人,但卻還是故意變化了聲音,哈哈笑道:“是麽?我倒要好好看看究竟是誰死無葬身之地。”

  那邊眾人齊聲怒罵,昭元充耳不聞,隻是笑道:“我都說過了,我是神猴轉世,你們卻偏不相信。今天你們在此,我便正好證明給你們看看。當然了,本神千變萬化,無論聲音形貌都可巨變。你們一時間認錯了本神,倒也情有可原。還有啊,你們的祭禮弄錯了,難怪本猴靈不保佑你們。你們難道還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因麽?”

  

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三)

  
  他聲音不大,但這些人卻還是依然清清楚楚。這下頓時象捅了馬蜂窩一樣,惹得那邊一陣痛罵。昭元笑道:“說你們錯了你們還不相信。這北鬥七星乃是迎北極之星而用的,卻怎麽用來迎接本神?唉,說起來你們都是忘了本,盡喜歡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肯來點實實在在的祭禮。你們本知本神性喜食桃杏之屬,便該大擺幹鮮果品,誠心相請。本神一開心,自然遍來,這才是實在。你們這擺開七星火,本神來了卻隻能空腹而歸,怎麽會保佑你們?”

  那些人回罵間,昭元已是滔滔不絕,將自己在祭禮中的心得大說特說。他每說一句,都用“本神喜歡……,因為……”的句式來說,也不管他們是在聽,還是根本就沒聽。那些人中自然也有懂得祭禮之輩,久而久之,居然發覺他所講的確實是至理名言。更有甚者,有許多自己等迷茫了許久,或是爭論了許久的問題,都被他一言撇清,而且其理由還無可反駁。

  這些人心下慢慢升起了佩服之意,不知不覺間喝罵聲已是小了許多。再加上己方那天猿附體的大祭師,竟然如此久都請不來,不免更是導致他們喪氣和心虛。昭元察言觀色,猜知他們所想,更是不斷地重複“本神來了,那妖魔如何還敢來?你們認錯了尊神,難道還不知悔悟麽?”他們的聲音果然更是越變越小。昭元心下微喜,知他們已微有佩服之意,大是得意:“隻要我能壓過他們的聲音,多多重複,我就不信他們能不被洗腦。”

  正在這時,一陣微弱卻又急驟的馬蹄聲傳來,在暗夜中顯得極是突兀明顯。雙方聽到此聲,不由得都停了嘴,心道:“來了。”昭元正自凝神戒備,卻見外麵之人忽然熄滅了聖火,又將那些火把全都熄滅,連手中也不剩下一隻。眾人眼前頓時又是一團漆黑,情形甚是詭異。昭元甚奇:“難道這也是迎神之禮?”但卻終於還是忍住,沒有開口嘲笑。

  那馬蹄聲緩了下來,也越來越輕,以至於都聽不見了。這自然是那人已經快到目的地,放慢了行程。可是一連過了許久,那邊卻依然沒有人過來。昭元對著那個地方望了許久,心下不免嘀咕,疑其不過是在故作聲勢。但那些人依然凝神而望,態度頗為恭敬。昭元無奈,卻也隻好堅持細看他們看過去的那方向,生怕錯過了那妖人出現的一幕。隻要自己能夠多看幾步,那便有可能從他步法、姿態等等上麵,看出些武功和習性。

  昭元正自凝神而望,忽見極微的星光之下,前麵一個極小極小的白影突然一閃即沒,甚至不似人形。昭元吃了一驚:“難道還真是妖怪不成?”他正要再看,忽然身側前方象是偶一物猛然在朝自己之肋飛速刺來。那物之快,實在出乎他平生所見,簡直比當時魏頡在花月神宮偷襲自己的那一劍還要快,而且也是一樣的絲毫沒有風聲。

  昭元心頭劇駭,根本無可去想側麵還有那神壁之擋,身體立刻便順著那劍來勢側飛而起,轟地一下已將那神壁撞開一個大洞。但那劍來勢實在太快,雖然因他這一拚命之閃而未能一下刺中他腰肋間大穴,卻還是將他肋處帶出一條血口,並且已經擦及肋骨。這一劍雖然隻是皮肉之傷,但劍氣森森,卻似早已透過了他五髒六腑。

  那人一劍未中,手腕微翻,劍便已偏鋒倒轉,直取他肩部大穴。昭元簡直覺得全心全腦、所有精神都用來逃避都還不夠,絲毫無可去想反擊。他拚命一翻之下,胸間之衣已被劃了一道淺淺傷口,鮮血又是汩汩而出。

  那人回劍一帶,順勢又橫劈過來。其身形簡直如同一團黑霧,隱約間隻見他麵貌猙獰,不似人像。昭元隻覺他那黑黑的劍鋒上竟似已閃出了淩厲的殺芒,就象要直透獵物的心胸、瓦解其意誌一樣。

  昭元半空中猛然一個修體縮身,頭部已縮了數寸。隻聽擦的一下,那劍鋒已貼著他的耳朵飛過,已削掉了他一小片頭發,耳朵更是差一點兒便不再屬於他。那人手中之劍便如本身就有生命一樣,嗆的一聲龍吟,已改側削而為回砍。昭元已是無可閃避,索性使出兩敗俱傷之法,猛然一指彈出,乃是拚斷一手,也要傷那人腕脈。那劍立刻劍鋒微側,斜刺裏陡現九朵劍花,都是正正朝他那一手飛襲過來。昭元猛然一口氣全力吹出,那些劍花忽然散亂,立刻就要消失於無形,但卻忽然又朝昭元下盤挑刺過來,似要傷他腿上之脈。

  昭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這劍之快,實在已是讓人無可相信。真要論起來,其每一刺若是放慢,都可說是有極大的破綻,可自己卻根本沒有辦法抓住機會反擊,因為敵人將“無招不破,唯快不破”這一古訓發揮到了極致。因此,即使自己明知其劍上功力並不高,也一樣令人無可奈何,隻能疲於奔命和應付。如果自己是以當初迎戰魏頡的半頹狀態來迎戰此人,隻怕第一招自己就要被深深刺中肋部。這個世上,竟然真能有如此快的劍法?

  那人手腕翻飛,劍意綿綿而泄。其每刺一劍,明明都隻是一劍的方位,可是在昭元看來,卻都如春蠶之繭一樣綿密、迫近和可怕。昭元幾乎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人的劍尖就象是從來沒有離開自己超過一寸,自己永遠都隻能博命閃躲。

  那人身形更是如同靈猿一樣,無論移形還是換位,竟都絲毫不輸於他那快捷無比的劍意。如果不是明顯感到那人確實是人,昭元幾乎都疑心那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猴神,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信錯了。瞬息之間,二人已是交手四十餘招。昭元除了那兩敗俱傷的一招外,竟然再也沒有能攻出一招的機會。他隻覺自己簡直就象是猴戲中一隻被人狂耍的小猴,隻有縱跳逃避的命,完全沒有抗手之力。

  那人見敵人這麽多招後,居然還能勉強支持,似乎也是料想不到。漸漸的,那劍身所發的殺氣越來越重,竟然似是平空加長加闊了半分一樣。昭元極力鎮定心神,突然一把將旁邊的門框抓裂,猛地一下朝那人灑去。那人立刻劍光大盛,便如車輪般一閃即逝;而他麵前那漫天蓬飛的木渣,就象是本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立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一縷烏光已如靈蛇擺尾,無聲無息而至昭元手腕。

  但昭元已經爭取到了一絲寶貴的激發少陽劍氣的機會,這下全然不顧躲閃,猛然一劍發出便擊向那劍劍鋒。他已打定主意,隻要能將此劍震碎震裂,便可解自己之危。

  那人似乎不知他這也是一劍,依然揮劍直削他手腕,並不變招。少陽劍氣迅速刺中那劍劍身,“嗆”的一聲,竟然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那劍頓時脫開那人之手飛去,但卻居然並無絲毫斷裂碎裂之象。那人身如鬼影,身體立刻騰空,重又抓住那劍,緊接著便又一個反身回刺。而昭元這個時候,整個身體還未能克服餘勢,依然在朝地上橫倒。

  昭元心頭劇震,腦中頓時起了兩個很久都沒有過的字眼:“絕望”。要知他剛才這一道劍氣發出,實可說是天時地利人和占盡。他既然冒的是傷腕之險,劍氣交中敵劍的距離自然極短,正是力道超強之處。此等大力之下,不要說普通刀劍,就算是寶刀寶劍也經受不起。可是敵人之劍竟然無絲毫受損之象,隻是受力彈起,那可是何等的寶刃?

  更嚴重的是,剛才敵人似乎並不知自己這是在發出劍氣,沒有變招。否則的話,以他身手之敏捷,自己劍氣就算是能勉強擦中他劍刃,力道也必將大打折扣。如今敵人既已知道自己能發劍氣,小心之下,哪裏還能再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然而敵劍那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飛速來襲,早已逼得昭元所有一切都隻能靠本能中的本能,根本沒有任何思維的空間。他隻能身體如同泥鰍一樣,拚命尋找每一絲縫隙逃竄,就象是連身體也被敵人的劍氣逼得瘦薄了許多。那些周圍的木器土件被他逢手便抓便撒,可是每拋一次都隻能稍緩敵勢,隻半劍之後,敵人的劍光便又會瘋狂襲來。更加令昭元絕望的是,自己竟然還有一種無比可怕的感覺,那就是敵人似乎還沒有盡全力。這是何等的可怕?

  無聲無息的劍幕籠罩之下,昭元的身體簡直就象是已經被這森森劍光映得透明起來,形勢已是驚險萬分。他全身一處處地現出破洞和傷痕,每一處都代表著一次凶險,更代表著一次幸運。

  劍募越來越密,那座廟都已經快要被他拆掉了,周圍可以用來緩解危機的東西已經幾乎沒有,他卻竟然連敵人的麵具是不是象所說的牛首,都還完全沒有能注意。

  昭元甚至都想用獅子吼來喝問一聲,問那人是不是就是行蹤詭密的魏頡,但卻早已經沒有可能。那無形而威淩驚人的劍幕,似乎每一次收緊時,都先給他劃下了唯一的躲避空間,使得他簡直都要覺得,自己的一切根本就是在被敵人操縱著。他仿佛都看見了一個注定的命運,那就是即使自己無論堅持逃避多麽久,最終卻依然隻能是力竭而敗。

  昭元的精力漸漸耗竭,敵人的劍勢也象是越來越快。總之,他幾乎已經完全無暇思維,而且也越來越無可再有思維的希望。他的身體越來越不那麽幸運了:先前,敵人需要刺七八劍,自己身上才多一絲傷口。可是現在,卻已經成了敵人隻需刺三四劍,自己便會多一條傷口。他已經能夠感覺到,那些傷口雖然都還隻是皮外之傷,可是卻已經越來越深了,似乎預示著那可怕的前景已經越來越迫近。

  忽然間砰的一聲大響,昭元後背已被逼得直抵那供桌,那供桌立刻被他撞成了片片亂飛的木板。昭元手上微帶,一把將那上麵原來的兩根炬燭抓入手中。兩點火光頓時驟然大亮起來,其中一點已激射那人之麵具,其飛速激射中不但沒有絲毫熄滅之象,反而更加光焰暴烈。那人迅速回劍,一片劍幕將那炬燭攪得粉碎,立刻又中宮直進,直逼昭元眉心。昭元根本不及閃避,右手那炬燭突然火花爆長,轟地一下將那被敵人攪碎的炬燭之屑全都撩燃,平空爆炸出一個大火球。這爆炸氣浪猛推之下,那人之來劍已是劍勢大歪。

  那人身形仙猿鬼魅般借勢一頓,劍光陡變,便如有一場神水之霧籠罩過來一樣,那一團火球頓時消失於無形。那劍霧閃爍出越來越奇詭的光芒,將那人的身形襯托得更加神秘和模糊,甚至其前來的劍勢也變得模糊起來。

  昭元麵色蒼白,手中那燭光也迅速膨大,以模糊對模糊。火光灼烈之下,昭元便如手中拿著一團極大的、光芒四射的彩球,令那人分不清他手和那炬燭之頭的具體位置。那人知昭元雖然岌岌可危,但終是內力深厚;自己若是冒險要硬刺昭元手腕位置,隻要被他手指或燭心抵住劍麵一絲一毫,這劍立刻便有可能被他粘走而不是震飛。因此,那人劍光飛速偏轉,總是著力避開昭元那一團火球,那黑異得異乎尋常的劍光,更招招不離昭元的頭麵。

  昭元臉色越來越蒼白,那火球也越來越大,竟已如手頭抱了一個徑圍二尺有餘的巨大鐵球一般。如此一來,他每一揮動,便令一大片地方成為危險之域,那人自然不得不後退換邊。如此抱元守拙之下,居然反將那人的身體和劍幕逼得不能如先前那般靠近,情勢似乎大有緩解。但那人絲毫也不驚忙,依然是一劍緊似一劍,絲毫不給昭元以喘息的機會。

  果然,不一會,那火球便漸漸開始小了下去。忽然呼的一下,那火球已被昭元直拋而向那人。那人吸取上次教訓,劍鋒微轉,就要無聲無息地將其滅於無形。正在這時,前麵忽然又是一物呼地向那人飛來,而且似乎甚是沉重。

  那人全不畏懼,揮劍直劈,但卻忽覺那物在正正被自己之劍劈入的那一瞬間,竟然突顯側飛之勢,劍的側麵立刻受到大力牽引。那人心頭大驚,身體猛然如靈猿一樣,隨那劍上的壓力滴溜溜空中飛轉。隻聽嚓地一下,那物已被削成兩半,那人依然是連人帶劍,旋轉著飛撲昭元。

  但就這一瞬,昭元已又一次爭取到了寶貴的發劍機會。隻聽砰的一聲,少澤劍氣已自他中指發出,直擊那人身體中段穴位。不料一聲金鐵交鳴之下,那人竟已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回劍擋住了這一劍,隻是身體被劍氣推得微微一滯。那人身形變幻實在是快得匪夷所思,隻一回劍卸力,身體一個空翻,便又已是連人帶劍重又卷逼了過來。

  昭元似乎也是有所預見,知這苦苦拚來的第二次進攻依然可能沒有效果。因此,他那少澤劍才一發出,自己便已先行暴退,乃是以攻為逃。顯然,他是已知這人的輕功雖然短距上勝於自己,但若拚以長力,當是不及。因此,隻要自己能開始與其拉開長些的距離,便大有希望脫身。

  那人似乎也是知他欲逃,身形淩空一蹬側梁,就要躍向他前麵,那一身黑袍竟然似乎沒有半點凝滯阻礙。不料那人腳還沒蹬實,突聽轟的一聲巨響,那殿頂側梁竟然已經整個坍塌下來。原來昭元已趁這一隙之裕,將僅存的三根大柱全都劈斷。

  

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四)

  
  那人臨危不亂,立刻空中一個筋鬥,已蹬開那沉壓下來的屋梁鐵瓦,身體更隻憑借這小小的幾處微力,便調整成了空中迎敵之勢。昭元怒吼一聲,猛然抱起一根巨柱,轟的一聲自空中橫掃過來。那人似被他這一聲獅子吼震得呆了一呆,身形微側,似是想一足借力於柱,便可反擊。但就在那要借力的一瞬間,那人卻不知怎的身體一顫,竟然險些被那巨木攔腰掃中。昭元見敵果然被震,心頭狂喜,飛身棄木躍上,一掌擊向那人正自飛倒的身軀後側。

  那人似乎醒悟過來,百忙之中回劍橫削他手掌。但昭元這一招卻根本便是虛招,隻是為了吸引那人之劍,以使其方位可測。此時他見那人果然不得不出劍橫削,立刻左手回來護胸,右手則已變掌為抓,直直抓向那人頸間麻穴。

  那人驚覺此險,身體竟能在空中突然一縮,嗖地一下已然避開這一抓。但昭元這一抓乃是處心積慮之策劃,迅疾捷倫,雖然終於被他閃開,但卻還是掃到了那人頸後頭套和鬥蓬交縫之處。隻聽嘶地一聲,那人整個頭套和鬥蓬都被他這一抓撕下大半,一頭金黃色的秀發立刻瀑布一般抖了出來。昭元整個人都象是被巨大的鐵錘完全錘扁,心髒已經完全停止了跳動,脫口道:“伊絲卡?”

  伊絲卡全然不答,猛然回劍橫劈半空中的他,似乎已不認得他。昭元已是完完全全的呆住了,根本無暇去閃避她這一劍。伊絲卡一呆,纖手微微一偏,那劍波地一聲,已自削去昭元上臂一塊皮肉。昭元完全不覺其痛,身體維持著那初見她秀發時的姿勢淩空下落,啪的一聲重重砸在地上。他似乎現在才突然驚醒,眼淚頓時如傾盆之雨,身體也如離弦之箭一樣拚命朝伊人撲去,口中嘶聲道:“伊絲卡,是我!伊絲卡,是我,是我!”

  自從看見這金絲長發之後,昭元簡直一萬個確信,這就是伊絲卡,這就是曾經離開了自己,將自己無助地棄於夏瑤琴、宮雲兮的天網之中,但卻又在最危急時救過自己的伊人。青藍色神秘麵具掩映隱藏之下,那一閃即逝的照麵使得他根本看不清楚伊人的眼神。可是他的心靈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了他,伊人早已和自己一樣淚流滿麵。

  然而他身體還沒有衝上去,伊絲卡已是狠狠一掌搧來。昭元完全不會閃避,整個人都被打得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身,又一次砸落在地上。淚眼模糊中,伊人已是飛身離他而去。

  昭元大叫一聲,發瘋般地衝出那兀自塵土飛揚的倒塌神殿,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還沒有來得及消逝的倩影追去。旁邊那些人的威脅,他已經完全感受不到絲毫。他隻覺整個身體都似在被雷電轟擊成了千塊萬塊,耳中心中全是震耳欲裂的轟鳴聲,一切的一切,都在驅使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找回伊絲卡。

  伊人的倩影在前麵飛速而奔,每一躍都是盡了她的全力,似乎象是要逃避一種惡魔的追捕。黎明前最黑的黑暗,似乎在憐惜著她的傷痛和逃避,竭力想用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來掩護她,收容她,保護她。可是昭元的心靈之火,卻象是那神奇的普世神光一樣,死死地照亮了伊人身形的每一纖毫,為主人指示著那即將逝去的愛之記憶。

  昭元幾乎無法呼喊,因為伊絲卡逃得那樣拚命,他隻有拚盡自己所有的所有,才能有一絲將她追回來的希望。他腳下從來沒有如此發力過,可是他卻依然瘋狂地覺得自己還不夠,因為伊人的身影還是那麽的遙遠和飄搖不定。他的心幾乎就象是完全死了一樣,那深埋於心的深深痛悔,已經掀起了無比的狂瀾,徹底吞沒了根本沒有資格反抗的自己。

  昭元渾身的熱血已經完全沸騰,一潮一潮地無情催逼著,逼迫他透支那本來就已瘋狂了的身體和真氣,去不顧一切地向伊人懺悔,求伊人饒恕。那心跳聲不知何時已變得出奇的大,似乎每一下跳動都象是一個西方神靈在燒灼他的心靈,質問他對於這位世界珍重交托於自己的美神,所欠下的那些無可饒恕的愧疚和迷失。他知道自己已經心魔瘋長,每一步都可能會讓自己口噴鮮血,甚至永遠死去,可他的每一步卻還是更瘋狂地地跨將出去,因為那躍動的倩影已經完全擊滅了他的靈魂。

  伊絲卡的身影,終於象是近了一些。這絲接近是那樣的小,可是又是那樣的大,似乎有著無窮的魔力,支持著昭元那難以為繼的瘋狂。他的眼睛已經完全血紅一片,全身也都開始殷紅片片,連那些本來已自迅速自行愈合、沒怎麽流血的傷口,也一道道地重新崩裂,在他身後記下一條真正的浴血之路。就在他一寸寸地拉近著與伊人的距離的時候,忽然前麵一條白影從黑暗中現身衝向了伊絲卡,竟正是伊絲卡從骷髏城帶走的自己那匹坐騎“月亮”!

  伊絲卡飛身躍上月亮,月亮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昂首怒嘶一聲,飛速而奔。昭元沸騰著的血液頓如忽被一股絕望鎮住,已經完全流之不動,甚至都不知自己是該放慢而呼,還是該飛速狂奔。他已完全瘋了,拚命地朝前麵飛奔,可月亮乃是天下異種,怒蹄狂奔之下,距離還是迅速拉大。昭元發狂地追著,猛然被一個小小的突出地麵的石頭絆了一下,竟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整個人都被摔得在地上連滾了十幾個跟頭。他猛然一捶胸膛,奮力抬起前半身,雙手拚命地抓扯捶打著土灰,嘶聲喊道:“月亮回來!月亮回來!”

  月亮似乎聽到了前主人的聲音,身形忽然一頓,便要折將回來。但伊絲卡猛力一勒馬韁,又拍了拍月亮的頭,月亮悲鳴一聲,立刻又是飛身馳去。昭元的心便如又被狠狠戳了一刀一樣,整顆心都已經被挑離原位,隻能無依無靠地遊離於胸腹之間。他的眼淚已經打濕了前麵的大片灰土,似乎要替他回避一個答案:“我永遠失去了她麽?”

  昭元忽然又發瘋般地爬了起來,再一次拚命朝月亮和伊絲卡消失的方向追去。盡管他的速度已經遠不如摔倒以前,盡管前方月亮和伊人的影子已經轉過了山凹,盡管任何人都知道他追不上月亮的神駿步伐,他卻依然瘋狂地朝前麵飛奔著,朝那自己想象的地方奔去。他甚至一點也不覺得吐血是一項危機,因為他隻覺得,每一口鮮血吐出,都能減輕一分自己。

  他眼中看不到伊人和月亮的影子,就靠耳朵來聽,靠心靈來感知她們,企求著被告知她們的所在。他終於跑過了那山凹,前麵果然又出現了那正飛速而逃的一人一馬的模糊身影。盡管前方是那樣的崎嶇,根本沒有路可言,可月亮天生神駿,竟然還是奔跑如飛。

  昭元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他似乎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追得上,可是他更加知道自己一定要追下去。一道山凹過去了,她們消失了;又一道山凹過去了,她們又在更遠的地方出現了。天色漸漸啟明,可是濃濃的山霧和雲氣,卻更加深地想要藏起伊人的行蹤。

  許多道山凹都過去了,昭元再也沒有能看到伊人的芳蹤。盡管他的心總是在無比堅信,下一道山凹過後,就會是她們的身影,可是等待著他的卻永遠都隻是空曠和絕望。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身體正在可怕地透支甚至燃燒,因為如此瘋狂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如此之久,他卻竟然還沒有突然倒下。無論如何,和那被拋棄的可怕相比,這些身體的慘烈能算什麽?

  他已經不記得路了。對他來說,不但前麵的路是那樣的無所適從,後麵那已經奔過的路,竟然也是那樣的陌生。可他卻還是在沒有絲毫停頓地朝前奔著,似乎每一絲毫的冷靜思考,都會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錯誤。他明明知道一心離開自己的伊絲卡不會看到這些,可是他卻還是要拚命地做,因為他無法容忍自己任何一絲一毫的不虔誠。

  忽然,昭元竟然一腳踩入了水中,頓時令他清醒了不少。隻見那濃濃的秋山晨霧之中,一個不太大的水潭橫在麵前,前三麵都已是被山和水所堵住,已經全無去路。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實在無法接受自己走錯了路的現實。一路上如此多的岔路,她究竟會在哪裏?

  昭元狠狠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卻依然是除了那些白霧中的那隱隱山影外,什麽都看不見。他再也支持不住,身體一顫,啪的一聲摔倒在水中,正正滑沉了下去。他的身體迅速碰到了水底,他的胸部感到了窒息,他甚至都從未覺得,死亡能夠這樣強大和令人敬畏。

  然而一根水底的枯枝卡住了他,將他卡得上不上下不下,似乎在告訴他這裏還不是他該死去的場所。他的心又陣陣抽搐起來:我還沒有死,我的血還沒有流幹,那麽為什麽不去找別的地方?昭元猛然一下衝出水麵,拚命地拍打著水麵,激起無數水花,嘶聲喊道:“伊絲卡,你在哪裏?你究竟在哪裏?”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濃濃的山霧阻擋著他的聲音,阻礙著他的呼喊被拚命逃避他的伊人聽見。忽然,前麵的濃霧中響起了一聲馬嘶,跟著便是一陣震動心弦的馬蹄聲。昭元的心仿佛立刻又得到了支柱,他立刻縱上岸邊,果然見那白霧朦朧中,渾身瑩白的月亮正朝自己飛奔過來。

  昭元眼淚嘩嘩而下,一下躍上其背,拍了拍月亮的頸,喃喃道:“月亮,好樣的,好樣的,好樣的……”他幾乎完全不用說任何話,月亮便已馱著他飛奔而去。才又入了一道山凹,月亮便已停步不前,因為那側前方依然有一汪碧水,依然是微微的水聲,依然是周圍蒿麻荊棘亂布。昭元心頭一沉,不願相信這就是月亮要帶自己來的地方,雙腿又是一夾,要月亮繼續帶路。可是月亮不住昂首嘶鳴,四蹄不停躥動,根本不肯再走。

  昭元心痛如割,飛身下馬,就要在荊棘從中朝凹外衝去。月亮卻忽然一口咬住了他那本來就已到處都是破洞的衣服,狠狠把他朝那水邊拉。昭元心頭忽然一動:“我與她在大海中相逢,難道這一次她依然藏身在水中?”此念一起,立刻便是不可遏製。他急忙躍入水中,大聲喊道:“伊絲卡,伊絲卡!”可是卻絲毫沒有任何回音。他忽然住口,咬牙又潛又遊,四處尋找這一切可疑之處:無論是水上水下,任何一寸都絕不能脫離自己的搜尋。

  終於,他發覺這潭的一邊的斜壁上,似乎有幾根積年老藤狀甚奇異,不知是出於天然還是有人引導。再細看過去,隻見它們一端雖然生長在地,另外一端卻能淩空而起,濃霧中不知通往哪裏。昭元心下一動,一下攀住那山藤,就要朝上攀爬。不料那山藤立刻一抖一鬆,似是承受不住他的體重,已從頭斷掉。

  昭元身體啪的跌回水麵,心頭之震已令他全身都幾乎痙孿。他咬了咬牙,嘶聲道:“伊絲卡,我知道你在這裏,你為什麽要這樣?”但空山寂寂,濃霧森森,卻是一點回應也沒有。昭元淚流滿麵,淒然道:“伊絲卡,我對不起你,現在我來向你懺悔了,來給你陪罪了。你為什麽不準我見你?你為什麽連一麵也不肯見?”

  上麵依然沒有半點回音。昭元著眼望著那幾根藤索,心頭痛苦悲酸實是無以複加。盡管那藤索斷掉的時機選的非常好,簡直就跟它本身承受不住重物而斷裂的情形一模一樣。可是昭元連去看那一端的斷麵都不用,就能十成十地確定,這一斷必定是上麵的伊絲卡揮劍砍斷之故。她……真的如此恨自己麽?她真的一點也不想再見到自己麽?自己永遠也沒有機會懺悔麽?

  昭元心頭終於慢慢冷卻下來,也更加淒涼起來。我罪孽深重,她為什麽要原諒我?我有什麽資格來請她原諒?可是……自己就真的不再見她麽?就讓她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裏與猿猴為伍,去一輩子做那大祭師麽?她……是真的永遠不想見自己麽?

  昭元小心翼翼地順著那藤索走向潛遊,隻是偶爾微露口鼻透氣,想探一探那藤索的另一端究竟在哪裏。終於,他發現一處大石壁半伸在水潭之中,其突出部分幾乎完全被水包圍。按照走勢推算那藤索,其彼端的大半可能當是在這石壁上之某一處。昭元貼耳其上,卻是什麽都聽不見。他心念一動,忽然潛入水底,摸起一塊石頭,悄無聲息地輕輕拋了上去,立刻又附耳傾聽。果然那上麵除了石頭落地的聲音外,還有幾下極輕微極細碎的腳步之聲。

  昭元心頭狂跳,一下嘶聲道:“伊絲卡,我知道你就在這上麵,你為什麽一定要躲我?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可是上麵卻依然是寂靜無聲。昭元摸了摸那石壁,覺其光溜無比,猛一咬牙,一指插向石壁。那石壁雖非精鋼,但他這一指依然隻能深入半分,手指更已奇痛鑽心,乃是不該有的內力將潰之象。昭元咬牙不理,深深吸了一口氣,拚命又插。石屑紛飛之下,那兩排指印艱難地朝上麵延伸而去,但卻是越來越淺。

  忽然,他聽到那絕壁上似乎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昭元知伊絲卡已經發現了自己的企圖,隻微微一怔,便又要去插。忽然他心頭一動,幾乎就要拚命朝原來那生著藤索的地方撲去。但他卻又立刻冷靜下來,極力壓住心頭緊張,悄悄沒入水中,朝那邊拚命潛遊過去。

  終於,他已到了那藤索之處,藏身在旁邊一叢枯草之影中。他眼耳微露水麵,全神貫注地觀察那藤索的抖動。果然,其中一根藤索已開始抖了起來。昭元看了一氣,覺出那重物已到中間,忽然一把抓住那藤索猛力一扯。他一股內力傳將過去,藤索立刻在上端被拉斷。

  
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五)

  
  昭元心頭一陣狂喜,正要拚命遊向那伊人可能跌落的地方接住她,卻見另外幾根藤索忽然大幅度晃動起來。他心頭頓時大悔,急忙又飛身撲回,想要扯斷那幾根。可是那些藤索的晃動已是陡然快速起來,晃得幾乎都快看不清其影,正是所承之物離開時的跡象。

  昭元心頭懊悔無及,那苦苦壓抑的無腦衝動又冒了起來,便又拚命抓住一根藤索,死力朝上麵竄去。但他才竄不數丈,那藤索便又已是迅速而斷。昭元伸手便攀住另外之索,立刻又上騰身而上。那藤索又紛紛迅速而斷,但卻終於還是有一根沒有斷。昭元心頭一寬,知她還是想要一根藤索方便上下,急忙手腳並用,如一隻大猴般拚命上竄。

  昭元終於看到了那壁上石麵,看見了那濃霧中若隱若現、冷冷而視自己的佳人。隻見她已經脫下了那累贅的長袍和頭套,取下了那猙獰的青銅麵具,鬆籮代替了桂冠,正羞怯地映襯著她那天生萬靈嗬護、永遠也無可損毀任何一絲的美麗。她金帶微束,秀發輕垂,美目神光,纖柔無限,簡直就如淩波聖女一般,每一處都展現著她那天生超凡脫俗、萬神傾倒的美麗,每一絲都令昭元無比的愧疚,無比的自慚形穢。

  昭元心頭一陣狂跳,竟然不知為什麽,怎麽也不敢前進這一步。他努力定了定神,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伊絲卡,我……真的……”

  不料他才一張口,伊絲卡忽然一劍當胸刺來,其勢竟絲毫不弱於她在神猿廟中與昭元相搏之時。昭元猝不及防,完全沒有辦法躲閃,竟本能地頭部微微一低,想要用口去咬這一劍。可他才一張口,就知以這一式來對付她的這把神劍,無異於送上門的待宰牲畜。然而這時的他已無法後悔,絕望之下,心頭竟忽然升起一陣莫名其妙的解脫感。

  伊絲卡秀腕一翻,那一劍竟然輕輕巧巧地往下一側,啪地砍斷了那藤索。昭元身體一沉,無可借力,立刻急墜,耳中隻聽伊絲卡的聲音冷冷道:“你以為我不會砍斷它麽?你以為我會不忍心斷掉這最後的一絲聯係麽?今天就讓你知道,你爬得越高,就跌得越重。”

  昭元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麵前砍斷這最後一根藤索,耳邊響著她那冷竣的聲音,心頭充滿了絕望和死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重重跌回水麵的,他隻知自己自己那被抬得高高的,眼看就要跨越一座門檻的心,已經被伊人狠狠地摔下,碎得一絲希望都不能留存。

  伊絲卡的聲音似乎又在響起,依然冷竣,更依然令他刺痛萬分:“以前的伊絲卡已經死了,我根本不是原來的她。我早已經不記得你,你也不應該再記得我……她。你走罷,離開這裏,永遠忘掉這一切。這裏不是你該來的,也不是你該憶的。”

  昭元隻覺伊絲卡那冷冷的聲音充斥著自己的腦海,那依然甜美柔軟、中人欲醉的聲音,已一字字變得越來越可怕,越來越壓迫,越來越無法逃避和忽視。她終於還是砍斷了最後一根藤索,而且還是當著自己的麵眼睜睜地砍斷的,這預示著什麽?

  昭元忽然說不出地驚懼,拚命地遊回那石壁上,拚命地朝石壁上狠狠插著抓著。可是在他這已消耗透支過巨的勁力之下,那指印已經淺得幾乎完全看不見……不,是更加明顯,因為那上麵已經沾滿了血跡。終於,他整個人無力地跌回水麵上,他已隻能拚命以頭撞壁,想要擺脫那頭腦中可怕的預示。

  鮮血一行行一道道從他額角流出,可是那念頭卻依然象惡魔一樣盤旋在他的腦海中,肆意地嘲笑他,恐嚇他,折磨他。終於,他的頭腦再也支持不住,眼前忽然全麵一黑,已是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是夜晚,霧氣也已經大消。他自己,也還是在這個位置漂著,居然沒有被淹死。他慢慢遊開,呆呆望著頭頂那上寬下窄的石壁,想象著那石壁上伊人藏身的石洞。那石壁和石洞也呆呆回望著他,似乎在告訴他“你既然不走,我的主人自然得走了。”昭元忽然拚命拍打水麵,嘶聲喊道:“你已經饒恕過了我,對不對?你已經原諒了我,為什麽還是不肯見我?為什麽還是要這樣折磨我?你可知道,我是多麽地愛你?”

  無論他多麽奮聲嘶喊,上麵卻始終空崖寂寂,似乎伊人已經真的不在上麵了。昭元抖抖地從懷中取出那方麵絲巾,顫抖著托起它,顯露出裏麵珍而重之的那根秀發,顫聲道:“你知道麽?你離開了我,我就象迷失了的孩子一樣,再也沒有了自衛的武器,再也找不到方向。你知道我曾經苦苦掙紮了多麽久?你知道我曾經不惜用幻想、用事實、用生命來抗爭別人的魔力麽?”

  他的聲音一陣陣顫抖,心也一陣陣瑟縮著,抽搐著,酸楚著,可是卻沒有絲毫回響。他咬了咬牙,拚命想要忍住那洪流一樣的淚水,讓自己能夠盡情傾訴那無數的痛苦和委屈;可是他的眼淚卻反而象是受到激勵一樣,更加迅速洶湧地奔瀉著,就象是一個專門對著幹的孩子。

  昭元一下下咬著嘴唇,渾不知那裏早已被自己咬出一道道的血痕,慢慢道:“你知道麽,你走了之後,我就是完全靠你這根秀發,才支持了那麽久?如果你在我身邊,甚至哪怕是給我一句話,我都不會去多看她一眼,更永遠不會淪入如此的萬劫不複。你為什麽一定要拋棄我,讓我受這等之苦楚?你為什麽在我受到別人的傷害和折磨後,還要繼續折磨我?”

  奪眶而出的淚水,不但衝刷著昭元的全身,更淹沒了他的神智。他隻有一個無比迫切的欲望,就是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深深埋藏的傷痕,全都展現在伊人麵前,讓她知道,現在看起來依然堅強的自己,曾經受過多少苦楚。

  他喃喃道:“你是我的妻子,從在愛琴海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徹底被你征服了。我這一生,唯一沒有痛苦和遺憾、也不需麵臨選擇的時光,就是遇到你之後,你生我氣之前。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我都永遠是處於兩難之中,隻有在那中間,我才真正的無憂無慮。那個時候,我簡直巴不得這個世界跟我關係越少越好,隻想永遠生活在隻有你我的世界中。我的愚蠢讓我失去了幻想,可是我真的準備永遠在你身邊,接受你的懲罰,隻求你讓我看到哪怕是一絲的希望。你為什麽還一定要拋棄我?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折磨我?”

  然而,上麵傾聽他的,卻隻有風聲;被他聽到的,也依然是風聲。昭元幽幽續道:“你離開了,想要成全靈兒。可是你不是不知道,靈兒並不想當妻子,她更喜歡當妹妹。在你走後,靈兒和我多麽想你,你知道麽?你知道我是為什麽才墜入了那個人的陷阱?是為了你,是為了你,一切都是為了你啊!你為什麽不肯聽我解釋?”

  他目光呆滯,當初的苦難已經占滿了也蒙蔽了他的眼睛,使得他竟然沒有看見水麵上隱隱約約的星光下,一閃即逝的伊人倩影。他喃喃道:“我輸了,因為我終於還是投降給了她的主人。可是她也輸了,因為我終於還是沒有向她投降。你知道麽?她曾想說服我不欠你的,可是我堅決地捍衛了你。你也知道如果她要施手段的話,沒有男人能不向她投降的,可是我終於還是做到了。我……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很苦很苦,你知道麽?”

  昭元癡癡望著手中秀發,眼淚一顆顆滾落在其上,就象是要用心靈的懺悔,來浮起它的憐憫。他閉上眼睛,顫抖著將它重新收入懷中,悲聲道:“從一見你開始,我就把我的幸福托付在了你的身上。可是你卻奪走了我的靈魂和方向,讓我終於無法對抗命運。你知道這種迷失的痛苦麽?你知道這種痛苦的迷失麽?”

  他幾乎無法麵對這個近在咫尺卻又遠逾天涯心碎情形,死死閉上眼睛,燃燒著一切的心神,來苦苦對抗那些陷身於命運旋渦的痛苦回憶。但他終於咬牙又睜開眼睛,嘶聲道:“今天,我重新找到了方向,我回來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麽?”

  上麵依然什麽聲音也沒有,那一片可怕的死寂和黑暗,似乎宣告了所有的可能都已死亡,他的心也應該徹底死去。昭元呆呆望著那死一般的石壁,忽然又發瘋般地衝向那石壁之底,拚命地用那兀自流著鮮血的手指,在石壁上拚命地劃著插著。他已經完全不會思考了,他隻瘋狂地逼迫自己相信,隻有通過這些,他才能爬上那倒懸的石壁,去複活那接受懲罰和企求原諒的資格。

  他漸漸已經插不動了,於是就用牙咬。牙也咬不動了,就從水底抓起碎石來拚命地劃刻。終於,他連劃石頭的力氣也都沒有了。他靜靜躺臥在水麵上,可卻說什麽也不肯閉上眼睛。他仿佛覺得,一切都隻在今日,隻要自己一閉上眼睛,一切就將永遠死去。然而他的身體說不出的乏力,本能終於還是擒回了他:“明天恢複一些,才能繼續攀援。”

  昭元終於沉沉睡去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依然還是深夜。他不知道自己是睡過了一夜、兩夜還是隻小半夜,他心頭隻是有一個無比高大的念頭,那就是繼續憑壁攀爬。他一下下遊到那石壁之角,呆呆地望著那幾十丈高、下窄上寬的石壁,正要再次伸手,卻忽然發現,自己上一次拚命而刻畫的那些指痕石痕,已經完全找不到了。那本來的地方,已隻留下一片被伊絲卡重新削平了的石壁,似乎在告訴他,他那無法積累的努力,永遠都隻能是徒勞。

  昭元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難道自己就真應該完全死心麽?難道自己就該止步於離伊絲卡隻有幾步之遙的地方麽?

  那撕心裂肺的感覺突然間又彌漫了全身,可他的全身竟連顫抖的本能都已沒有,隻能一動不動地承受著痛苦的肆虐和蹂躪。他忽然發瘋般地想以頭撞那石壁,從此不再感受這一切的一切,可是他卻終於還是忍住了這一份瘋狂。伊絲卡在這些日子的心痛和苦難絕不下於自己,自己又怎麽能夠如此隻擺自己的痛苦?自己必須活著,才能承受她的委屈宣泄;自己的離去,隻能更加預示著伊絲卡更大的痛苦。

  昭元呆呆地望著石壁,任由腦中的絕望去翻江攪海,整個人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之境界,苦苦乞求著那最後的希望。良久良久,他忽然清醒過來,咬緊牙關,又一下一下地朝石壁上刻著劃著。但是這一次,他留下的已不再是一個個的指痕,而是一個個蘸滿血淚的字。

  他拚命地刻著劃著,每一道痕跡都是那樣的艱苦,可是每一道痕跡又都是那樣的精益求精。那湧動在心中的篇章,終於完整地烙在了石壁之上。昭元癡癡地念著,一字一字,都似乎在帶著他的心靈,朝石壁高處一點點延伸和攀爬。然而,連日以來肉體的饑餓和精神的饑餓,已經令他精力幾乎完全耗盡,他甚至都還沒有讀完,就已經暈了過去。

  良久良久,一個秀美絕倫的身影,依著苧蔓雲蘿,慢慢自崖上垂下。那身影狠狠瞪了那個半飄半浮的人一眼,可是卻又淒婉無限,更彷徨無限。終於,她那柄黑得透出神秘光澤的利劍,已再一次地伸向了石壁上那些向上延伸的刻痕。可是這一次,她卻沒有能下得了手,因為那不再隻是刻痕,而已經是一豎列堅定向上延伸著的字。那些字簡直就象是個個都有生命一樣,每一個都在擊打她的靈魂,乞求她的原諒:

  《山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芬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澹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她癡癡默念這祭文般的詩句,美麗的眼睛中,終於抑製不住地升起了盈盈的淚水。不知何時起,她那被淚光朦朧的眼波中,似乎重又現出了自己心死之後,流落山中的那些痛苦情形。她的纖手在顫抖,她的嬌軀在顫抖,她的芳心和靈魂更加在無助地顫抖著,似乎一切在警告她,自己的那些心酸、憤怒、痛苦和矜持,已經快要抵擋不住那個人的侵襲。

  她的嬌軀隨著那垂下來的藤籮輕輕飄動著,更加顯現著她的纖秀,也顯示著她的無助。她一遍遍地看著,念著,那股來自心靈的微風已越來越大,讓她的靈魂可怕地顫抖起來。忽然,她的眼角又一次掃到了那個令自己如此痛苦的人影,心頭終於及時升起了一個憤怒的念頭:“是他做的,是他導致的!假惺惺有什麽用?他的一切痛苦都是應該的!”

  她一咬銀牙,狠狠閉上眼睛,那柄利劍嗡地一振,就要朝那些字跡劈去。可是就在劍要觸及那些字的時候,她的皓腕卻又忽然止住了前伸之勢。自己雖然有這柄無堅不摧的神劍,可自己推進它的勇氣卻已被消耗而盡,那又怎麽能破去他的侵襲?

  那不明所以的神劍嗡嗡作響,似乎在質問主人,為什麽要讓自己無所適從。她沒有別的辦法回答,隻能再一次更加努力地閉緊雙眼,也更加努力地朝前麵刺去。那劍的劍身微微一振,幹淨利落地刺入了那岩壁,停止了那不滿的振顫。可劍的主人卻全身都更加地顫抖了起來,急忙睜開了美目,但眼中已是珠淚滾滾,幾乎什麽都看不見。

萬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六)

  
  她終於還是咬緊牙關,看了一看,卻發現了一件令她完全無法自處的事:那一劍根本沒有刺在任何一字上麵,而是剛剛好離那字半分遠。這究竟是自己想要刺向的地方,還是自己根本不想刺到的地方?那……那個人不是想讓自己刺不下去麽?可無論如何,自己終於還是刺出了一劍,是不是?是不是就此就有理由退縮了?是不是已經可以向那個人投降了?

  她的心頭充滿了說不出的羞憤和惱怒,無數湧動著的勇氣和責任都在質問著她,羞辱著她,讓她無處可藏。她終於咬了咬牙,一劍一劍地刺入了一個字,將那個字一下下地劃亂,一下下地損毀……

  等昭元再一次從可怕的疲倦和夢幻中醒來,卻已是在微弱的陽光之中。他立刻驚了起來,那並不如何耀眼的光芒似乎給了他無比的勇氣,卻又給了他深深的恐懼。他立刻遊到那昏暗的壁下,那一排字跡果然還在,並未如他夢幻中所恐懼的那樣消失。他呆呆地看著,隻覺心頭一陣歡喜的狂潮湧起,就要將他托向幸福的浪峰。

  昭元禁不住都想要大聲喊叫,因為他終於還是重新看到了希望。可他終於還是忍住了這一切,因為他實在太害怕,害怕自己的歡喜和放肆,會擾亂伊人那正脆弱搖移的心靈。現在的他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在自己能夠先堅持爬到崖頂之前,一切異常都不要發生。

  他正要再行堅持刻字,眼睛卻忽然停留在那一個似乎已經被損毀了的“魂”字上。隻見那昨夜顆下的“魂”字,竟已經少了左半邊那象征著神靈之意的“雲”旁,隻剩下了右邊那孤零零的“鬼”字。

  昭元幾乎完全呆住了,一股不祥的預感迅速彌漫起來,淹沒了他那剛剛還陽光燦爛的心靈,將他重新拉回了深淵。他忽然發瘋般地拍打著水,要重新刻上這個“雲”旁,上麵卻已經傳來了伊絲卡冷冷的聲音:“你刻錯了。當年的伊絲卡已經死了,現在的她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山鬼了,魂字她已經承擔不起。人鬼疏途,縱然咫尺,亦屬天涯。你還是走罷。”

  昭元瘋狂嘶叫道:“不,不,她還在這裏,你還在這裏!你是我的靈魂,你不能把我變成鬼!沒有了你,我才是山鬼!”他的神智已經完全糊塗,巨大的打擊和瘋狂地嘶叫已經讓他沒有辦法思考,令他無可理喻。他拚命想要抓回那些曾經逝去的幻想,去追回伊人的餘音,可是上麵卻再也沒有半點伊絲卡的聲音。那些曾經的美麗,曾經的希望,似乎一下子都完全消失了,完全不肯給他留下一絲一毫的餘韻。

  昭元一遍遍地喊著,求著,聲音早已嘶啞得可怕,卻依然沒有絲毫的停歇。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他的喉嚨也已經處處紅腫,可是這一切都無所謂,因為這一切跟他心頭的失落、痛苦和絕望比起來,簡直就隻能算是些感覺不到的擾動。

  天色漸漸昏暗了下來,昭元的神智也終於還是昏暗了下來。他不斷地用那已經帶著深秋之涼的潭水激淋著自己,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不讓自己昏倒。

  可他終於還是昏倒了。但這一次,他明明白白感受到自己很快就又醒了過來,因為睡夢中伊人似是給了自己一絲安慰和關懷,甚至還喂了自己一點東西。他精神略振,急忙睜開眼睛想要抓住那夢幻,可是眼前卻隻是空山空潭空壁空洞,什麽都沒有。他急忙又閉上眼睛,想要再看一眼夢中的伊人,可那裏也一樣處處都是空虛,再也續不回來那份感覺。

  昭元呆立良久,眼淚終於又嘩嘩而下。然而,無論是自己還是她,都早已沒有人來注意眼淚了。他慢慢扭過頭來,望了望那在星光掩映下殘缺的山魂二字,心頭竟已經完全沒有了感覺。不錯,這才是真正該寫的:自己不是已經成了山鬼了麽?

  昭元扭過頭來,他的心一陣陣地抽搐著,一股從未有過的狂意突然升了起來,而且竟似給了他莫名的心靈撫慰和解脫。他的責任和理智立刻驚起,拚命提醒自己,這種感覺一旦被放縱,就會無比可怕。可是他卻依然毫無保留地想要去融入那種狂意,去擁抱它,去被它擁抱,被它占領,因為理智和責任帶給他的隻有痛苦。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竟然一點也不驚奇自己現在的嗓音居然已不再嘶啞,因為他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任何事了。

  就在這時,上麵忽然又響起了伊絲卡冷冷的聲音:“你是不是真後悔了?”這簡簡單單、冷淡至極的一句話就如同當頭一棒,不但將昭元那正瘋狂滋長著的狂意打得無影無蹤,還立刻就在他心頭燃起了彌天的希望之火。他顫抖著道:“你……原諒我了?你……”

  星光月意之下,昭元眼前的水麵上,微微呈現出一位夢幻般的少女身影,纖腰玉足,美目流盼,渾身上下都掩抑不住光彩的流溢。那正是伊絲卡的影像,她和自己是那樣的貼近,仿佛就是伸手可及,可卻又是那樣的脆弱和遙遠。

  昭元忽然瘋狂地想要向那美麗之影擁過去,可是那影子卻立刻消散於無形,似乎預示著它終究還是一場鏡花水月,終究還是不可能被自己得到。隻聽伊絲卡冷冷道:“你錯了。我是說過饒恕你的話,但那隻是饒恕你,卻不是原諒你。你且問問你自己,若然你是我,你可認為這份罪孽能夠被原諒麽?”

  昭元歎道:“確實無可原諒。可是你明明已經饒過我的,你是因為靈兒……”伊絲卡突然打斷他的話,冷笑道:“饒恕是一回事,但原諒是另外一回事。你罪孽深重,連你自己都無可原諒,那自然是根本就無可原諒。既然如此,你又怎麽能求我原諒?你若還算是人,便當有負罪之感,自己無時無刻都應該來請求補償。”昭元垂頭道:“是。”

  伊絲卡良久不語,沉默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道:“你……是不是很想娶我做……妻子?”這話一出,昭元隻覺整個靈魂都飛上了天。他癡癡望著那水中的少女影像,隻覺它似乎也在顫抖,隻不知是因為自己的身體顫抖、眼神顫抖,還是那伊人本體、伊人的心靈也在顫抖。

  昭元定了定神,顫聲道:“你……答應了?我……什麽都願意!無論什麽懲罰,我都願意!”伊絲卡忽然冷笑道:“還要什麽懲罰?你自己首先就根本不能娶我當妻子!你能拋下楚國麽?你能拋下你的王後麽?你能拋下那個女孩子麽?你能完全回到跟我初遇之時麽?你自己說,你能回複到心中隻有我一個,隻想跟我二人在世界相處的情形麽?”

  這些話就如一根根的金針,狠狠地紮刺著昭元的心,而且每一下都紮到他最痛最痛的深處。不錯,世上從來也沒有時光倒流。有些事隻要經曆了,就永遠不再能有回複過去的可能,否則,世界上也就不會有錯誤和後悔。昭元拚命壓住心頭的痛苦,慢慢道:“你是第一個完全征服成長後的我的人,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第一個,也是真正的和永遠的妻子。”

  伊絲卡淒然道:“好一個真正和永遠的妻子!”盈盈珠淚從她嬌厴上滴下,滴落在那水中的影像上,將那本來就顫抖著的身影更攪得模糊一片。昭元幽幽道:“我不想騙你。就跟我沒有辦法擺脫對你的思念一樣,自從我陷入陷阱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辦法擺脫她們了。可是,我對你的思念是最深沉的,因為我最害怕它,我總是小心翼翼地將它藏在最深最深處。你知道麽?我甚至都敢去主動向那個女孩子挑戰,苦苦想要離開她趕走她,可卻從來也沒有敢向你挑戰。任何向你的挑戰,都是無比的可笑,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是我心目中認定的妻子,而且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這份信念。你沒有用任何手段來迷惑我,我對你的夫妻之愛是我自己拚命要奉獻的,也是我自己拚命想要得到的。我為了你,不惜親身卷入那一層深淵,不惜冒被雙方同時仇恨的危險,隻盼你一人能夠理解我,愛護我。你難道還不明白,在我心中,你一個人實在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重要一千倍一萬倍?”

  伊絲卡默默不語,嬌軀卻已似站立不住,更顯得纖弱難支,搖搖欲墜。昭元慢慢續道:“你離開我的時候,是因為靈兒。現在你要我擺脫她們,也依然沒有要我擺脫靈兒。這是為什麽?”伊絲卡忽然截口冷笑道:“靈妹妹是在我之前,而那個女孩子是在我之後。”昭元道:“可是你發現靈妹妹有朦朧之意,卻是在你我相愛之後,對麽?我沒有辦法回到過去的美麗,可是我們可以創造更好的未來……”伊絲卡幽幽歎了口氣,默默不語。

  昭元慢慢道:“你走了,不是因為你不喜歡靈妹妹,而是因為你太喜歡她了。你生怕她受到一點委屈,對不對?可是你知道你走了之後,她受到了多少委屈?多少痛苦?我知道你不喜歡那個女孩子,因為那個女孩子也不喜歡你。盡管和她的重逢,也是在現在再見你之前,但我也並沒有和她一起。後來和我在一起的,是她的主人,她的姐妹。她的主人喜歡你,我相信你也會喜歡她的……”

  伊絲卡的身體越來越是劇烈顫抖,昭元的話就象是有一種魔力,很快就要將她心頭預先的設想顛覆。然而她也終於還是當過大祭師的,忽然咬了咬牙,迅速冷靜了下來。她打斷昭元的話,冷笑道:“你錯了。我並不是因為不喜歡那個女孩子,而是因為我恨你,一點也不喜歡你了。我離開靈兒那一次,不是因為什麽感情糾葛,而是因為我已經可以去實現我長久以來的理想,你最好還是不要自作多情。她和她的主人,對我又有什麽區別?”

  昭元歎了口氣,無可回答。伊絲卡臉色漸漸轉和,忽然微微一笑,竟然不帶一絲冷笑之意。要知她本就美麗無限,這在微微波光掩映之下,雖隻是淺淺一笑,卻實在已是說不出的神采流轉,蕩人心魄。昭元這一兩年來,夢寐以求的就是這樣一個笑容,現在忽然見到,不禁喉頭幹澀,全身都顫抖起來。伊絲卡似乎知道了他的神態,忽然麵色一端,冷冷道:“你說什麽都沒有用,因為我已經完全不相信你,更根本就不愛你了。但是,你卻依然還是可以娶我,而且也無需拋棄你無法拋棄的那些人。”

  昭元心頭一動,卻拚命忍住,沒有說出來。伊絲卡見他居然沒有一下欣喜若狂,倒有一點意外,道:“你可記得我當初說過的話麽?我要找一位肯為我出兵複國的人,無論那人是待我為妻為妾還是為奴,也無論如何虐待,我都願意以身相委。”說著又淺淺一笑。

  昭元心頭涼透了半截,道:“你……真的是這樣想麽?”伊絲卡的影子就象是要從崖上和水中走出來一樣,連聲音都變得溫柔起來:“你已經是楚王,地廣兵強,當今天下的少年英雄中無人能出你右,正是最能幫我實現夢想的人。如果不是你先前罪孽太過深重,我自己就想嫁給你了。但正如你所說,我們無法回到過去的美麗,但卻可創造更美的未來。你若是能為我出兵報仇,彌補過失,我不但會真正原諒你,嫁給你,還會真正愛你。你答應不答應?”

  昭元心頭那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斷絕了,靈魂說不出的空虛,竟然完全說不出回應的話來。伊絲卡麵色一端,冷冷道:“你完全不願意麽?”昭元喉頭幹澀,咬了咬牙,道:“我就算答應,也絕對無法幫你複國。我的兵馬再多,等長途行軍數萬裏後,便不打仗也會死得沒幾人了,又怎麽可能幫你複國?況且……”

  伊絲卡冷笑道:“世事本來無定,要不然又怎來奇跡?當初你如喪家之犬,流落數萬裏,便包括你自己在內,誰又能料到你居然還能活著回到中土,居然還當上了楚王?況且你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你肯不肯做是另外一回事。你隻要努力去做了,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愛你嫁你。你隻要現在一點頭應允,我立刻相信你答應你。這難道也是難為你了?這難道也是不近人情?”

  昭元隻覺這死結終於還是被她拉得越來越緊,心頭越發悲涼,喃喃道:“我……”伊絲卡冷冷道:“你怎麽了?你承認你先前的甜言蜜語都是在騙我,對不對?”昭元咬了咬牙,道:“我……確實說過很多言不由衷之話,可是我實在無法來騙你。”伊絲卡冷笑道:“這話本身,是不是言不由衷之語?你以為你裝坦誠,我就會再上你的當,為你感動麽?”

  昭元一諤,一時間啞口無言,終於還是道:“我就算真心真意答應了你,也辦不到。舉國上下,沒有人會能容忍我推行這樣一個更加瘋狂的主意……”伊絲卡嘿嘿冷笑道:“更加瘋狂?莫非先前已經有人向你提出過了?然而她是她,我是我。你若是連這個犧牲也不答應,那麽你還有臉說愛我,對我大提先前的那些‘不惜一切’的話?”

  昭元心下說不出的抽痛:自己為什麽一定要一次次碰上這個死結?他眼見伊絲卡的臉色越來越冷,隻覺得心頭她的影子更在越來越離自己遠去。忽然,他心頭一個念頭突起:“難道她隻是要我一個承諾給她下台階?我真的就要這樣死板麽?”

  不料伊絲卡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立刻冷冷道:“你也不要以為我就會太輕易相信你。你口頭答應我,我自然也口頭答應你,但需你大軍出征三千裏以上,我再與你做真正夫妻。你放心,我可不象你,我是絕不會說謊騙你的。”

  昭元聽她語聲完全冷硬,已經絲毫不象是一位少女對鬧過別扭的情郎,而簡直象是一個身負重任、胸懷大誌、老謀深算的人,在麵對一個要共同做一件極大陰謀、既需合作又需相互提防的同伴。他心頭說不出的難過:“我都已經把天昭逼成這樣了,難道又要將她逼成這樣?可我若是要挽救她,豈不是要將整個楚國都推下火坑?”

  昭元終於咬了咬牙,澀聲道:“我的部下不是傻子,我無法就以一個去攻擊什麽希臘和特洛伊的理由,就讓大軍出征萬裏千裏。”

  伊絲卡明眸流盼,輕輕一笑,柔聲道:“你不用騙我了。自從我也當了大祭師之後,才發現很多時候,指揮多的人其實比指揮少的人要容易得多。人一旦變多,那麽每個人的盲目從眾心理就會驚人地增長,反而更加不需要理智思維。這個道理你怎麽會不明白?況且別的人或許是沒把握,但你是一定有把握的。以你的手段,隻要你肯盡全力,你完全能夠培養出一圈隻聽你話的近臣,讓他們執掌各種大權。你也根本就不用直說是要打數萬裏外的地方,你隻需要稍微鼓動一下對周圍國家的仇恨,立刻便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願意出征打仗。一但出兵,軍中之事,自然更是你說了算。我知道還有其他強國大國,也許你勞師遠征,還不到千裏就被人偷襲了。但即使你輸了,那也不怪你,還是算你盡了力,而且我也就死心了。到那個時候,我還是會心甘情願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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