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
昭元呆呆望著那些詭異的眼睛,想要懷疑,可卻又根本懷疑不動。那些眼睛就象是有著神奇的魔力,一點一點地將他的神智驅散,驅昏。那聲音更象是帶有生來固有的母親般的慈祥、溫柔和美麗,讓昭元完全無可自主地感覺到了親近,更感覺到了自己的卑微、脆弱和依戀。傳說之中,身為大地之母的後土夫人,是世上一切母性的根本起源,是母親的母親的母親的……的母親。這聲音的主人,既然能夠喚醒自己心頭最深處母親擁抱般的感覺,那麽她除了是後土夫人之外,還能是誰?
昭元忽然就象個孩子找到了最古老的依賴一樣,再也抑製不住,整個人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後土夫人……後土夫人……媽媽,媽媽!我真的找到了您麽?我真的可以和您永不分離麽?”說話間他已是淚飛如雨,就象是在母親麵前,完全隻剩下了嬰兒般的本能。
那聲音輕輕道:“孩子,你究竟為什麽如此神傷,如此的無可支持?”這聲音從四麵八方的無數魔鬼之眼中發散出來,可卻又是無比的關切,無比的溫柔,就象是把昭元整個身體全都擁入了神靈之懷。它所給靈魂同時帶來的極度舒適和痛苦回憶,早已令昭元完全失去了一切可能的自我把持。
昭元的眼淚嘩嘩而下,就真的象是孩子在外麵受了委屈,跑回家來對著母親哭訴撒嬌一樣,把一切的一切都徹徹底底地說了。所有的都說完之後,他的整個身心也都象是大大放鬆了,可是一股失去一切的莫名恐懼,卻又重新來到了他心中。他顫聲問道:“媽媽,媽媽,我為什麽這麽淒慘?我為什麽這樣痛苦?我自問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更努力,更想去愛別人,可是我卻為什麽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更痛苦,更悲酸?媽媽,我真的受了詛咒了嗎?我真的被詛咒纏身了嗎?”
後土夫人輕輕歎了口氣,道:“孩子,你沒有受詛咒。就算你曾經被詛咒過,到了媽媽這裏,媽媽賜福給你,也就再沒有詛咒能為難你了。媽媽給了你情感,可是媽媽更給了你生命和尊嚴,給了你不屈不撓的意誌。你要有信心活下去,才能有重新得到情感的可能。”
昭元淚眼迷離,顫聲道:“媽媽,您給我的,我非常非常地寶貴它們,可是……可是它們還是被別人消磨幹淨了。我現在真的又是一無所有了,一無所有了。媽媽,我真的不願意再活下去,我真的不願意再做這個被自己逼成的人蠱了。媽媽,我能不能永遠留在您身邊,再也不去接觸那痛苦的人世?”
後土夫人久久不答,一切就象是靜得不存在。終於,她輕輕道:“孩子,長大了的孩子,不應該再變小的。你已經長大了,應該勇敢地去麵對困難。你說你沒有了一切,那麽媽媽再重新給你一切,給你勇氣,給你智慧,給你毅力,你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
昭元喃喃道:“給我勇氣?給我智慧?給我毅力?”卻忽然象瘋了一樣,拚命要抓向那些邪異的魔眼,嘶聲道:“不,不!我不要勇氣,我不要智慧,我不要毅力,我隻要媽媽,我隻要媽媽!我不要去麵對困難,哪怕是一點點,我也不願意!媽媽,我活得好苦啊,現在我已經死了,您為什麽還不肯收留我?您為什麽還不肯擁抱我,保護我,讓我免於傷害?”
後土夫人輕輕歎息著,似是愛子的痛苦已經深深地感動了她,也讓她陷入了深思。良久,她終於輕輕道:“媽媽要你去麵對的,不是痛苦,不是傷害,而是希望。你說你失去了一切,可是媽媽說,你並沒有失去那麽多。那個女孩子不過是太過驕傲,不願意容忍任何人能夠拒絕她,其實她內心裏,應該還是喜歡你的。媽媽知道她不會告訴你,可是媽媽能夠把她的靈魂拘來,讓她真正用她的內心直接跟你對話。你說好不好?”
昭元就象傻了一樣,忽然是在被更可怕的惡魔催逼一樣,瘋狂地道:“不,不!我不要見她的心,我不要見她的靈魂,我隻媽媽,我隻要媽媽!媽媽,您不要逼我去見她,好不好?我求您了,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一生隻要媽媽,我不要她,我隻要媽媽……”
然而無論昭元怎麽求,後土夫人卻始終沒有回答。昭元他所盼到的,終還是無邊的沉默。他呆呆望著那些異光閃爍的魔鬼之眼,淚水更加模糊了眼睛。他隻覺自己就象是被母親再次拋棄了一樣,全身心都象是陷入了更可怕的痛苦之洋,從此再也無可自拔。
忽然,那些魔眼全都從昭元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方一個若煙若霧般的影子。昭元癡癡地望著那影子,忽然痛苦地想要閉上眼睛,因為他發現,那的確象極了被媽媽拘來的宮雲兮的魂魄。
昭元忽然發瘋般地想要朝後退去,可是那影子卻立刻如影隨形般跟了過來。他忽然咆哮著衝過去,想要驅散和拆穿那影子,可是那影子就象是能夠預知一切一樣,始終能夠跟他保持十丈的距離,永遠讓他無法看清,但又不得不去麵對。
他終於絕望了,絕望地放棄了一切,呆呆地瞪著那影子,眼中已經完全沒有了神采。忽聽後土夫人道:“孩子,你為什麽不開口問她?這是她的魂魄,這是她的心神,現在的她無法再欺騙你的。”可昭元卻象是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一樣,整個身體竟然絲毫都沒有動。
過了一會,那宮雲兮之魂忽然自己說起話來,聲音說不出地似幻似真:“昭元,你既然喜歡我……”昭元忽然暴怒起來,瘋狂吼道:“不,不!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我喜歡的是另一個人,你根本就不能比她的萬一!你閉嘴!閉嘴!”
可是宮雲兮卻並沒有閉嘴,隻是道:“你不用欺騙自己了,你喜歡的就是我。即使是她,也不過就是我在你夢中的影子而已。當時我隻是氣話,你也肯定是氣話,對不對?你為什麽這樣傻?你隻要稍稍退一步,我們就可以雙宿雙飛,從此成神仙伴侶,逍遙自在。”
可是無論她怎麽說,昭元心頭就象是死了一樣,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宮雲兮似是覺察到了他的冷漠和蔑視,慢慢地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他,看不出是喜,是怒,還是怨。忽然,籠罩一切的煙霧又濃了起來,那夢幻般的她已經消失不見。
過了許久,後土夫人的聲音才又起來:“孩子,你何必這樣固執?你知不知道,你和她都在賭氣?她是女孩子,賭氣之下會比男孩子更難自製的。你要是這樣對她,她很可能會真的會去嫁給別人來氣你的。你們之間,其實也就是一層薄得可怕的隔膜。可如果不能及時突破,後麵的處境將令你們兩個都永遠痛悔,而且無可挽回。”
昭元苦笑了一聲,喃喃道:“媽媽,不是一層膜,而是一堵牆,一堵無邊無際、也注定無可突破的牆。媽媽,您為什麽要安排這樣的命運,讓我在牆的這一邊,她卻在牆的那一邊?”後土夫人輕輕歎息道:“命運之奇詭,不是人世所能料的。你現在覺得奇詭,也許將來你會覺得,如此現在不如此,那才更加奇詭。媽媽不是把你往痛苦裏推,而是希望你能勇敢起來,把痛苦變成不是痛苦,把……”
昭元的腦袋忽然象是被人狠狠打扁了又複原一樣,後土夫人的“把痛苦變成不是痛苦”這幾個字就想象是一盞明燈,完全徹底地照亮了他的絕境:“把痛苦變成不是痛苦?這不就是自虐麽?以痛苦為平常,以平常為歡樂,難道這就是我的宿命?”
昭元呆呆地想著,後麵後土夫人究竟說了些什麽,他已經完全沒有聽見。他忽然狂笑了起來,笑得就象是一個即將上刑場的死囚。後土夫人也沉默了,整個幽冥地府已被昭元瘋狂無忌的狂笑塞滿。這不是水月洞天麽?鏡花水月,本來就預示著希望的虛無縹緲,媽媽對自己的這暗示,難道還不夠透徹麽?自己為什麽還是要去傻傻盼望媽媽能把自己收留下來?
昭元傻傻地望著前麵那融合著靈魂的神霧,心頭泛起了無比的絕望。終於,他喃喃道:“媽媽,您不用再說了,我去麵對一切就是。”後土夫人輕輕歎道:“孩子,媽媽是疼你的。”昭元苦苦一笑,木然道:“媽媽,在我回去之前,我隻有一個願望,您能答應麽?”
後土夫人道:“你有什麽願望?”昭元忽然淚流滿麵,道:“媽媽,在孩兒走之前,您能撫一下孩兒的額頭,給孩兒溫暖,給孩兒活下去的勇氣麽?”
後土夫人久久沉默了。許久之後,她終於道:“孩子,你能勇敢地去麵對這一切,媽媽還有什麽不能答應的呢?你過來吧。”昭元咬了咬牙,閉上了眼睛,向著自己冥冥中感覺到的“那裏”走去,因為他知道,隻有這樣,他才不會在母親四麵八方的聲音中迷路。
終於,一隻溫膩滑軟、似曾相識的玉手輕輕撫在了昭元額上,就象是撫慰在了他靈魂中的每一處角落。昭元忽然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抓住了那隻手,就象是要把它永遠據為己有,永不分離。後土夫人措手不及之下,玉手竟然被他抓住,那種更加熟悉、也更加朦朧的感覺,似乎印證了昭元心頭那越來越明顯的懷疑,更極大地鼓舞了他心頭那瘋狂衝動著的情感。他瘋狂地一把抱住了那玉手的主人,拚命想要把她摟緊,可卻又更象是希望自己被她摟緊。他的神智已經完全發狂,那個既然她不要自己,那麽就應靠自己將她擁有,永遠也不分離的想法襲了上來,令他如雄獅一般狂熱和暴烈。可是他耳中似乎傳來了幾聲少女們的驚慌喊叫,緊接著腦際忽然一痛,就象是跌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淵。接下來,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昭元終於在眾人的呼喚中醒了過來。昭元急忙一舒身體,卻見周圍都是熟悉的麵孔,天色也似還蒙蒙亮。可是那如夢似幻的情景,已是蹤影全無,連一點點片段也無從找尋。他定了定神,覺武功居然還在,這才略略放心。
昭元心頭失落萬分,心念電轉之下,已問道:“你們……是怎麽看到我的?”養由基道:“我們本來遵大王之命,沒有跟去的。後來忽有遊騎聽到極遠處有人高聲呼喊,似乎是大王的聲音,於是就趕忙都去了。等到了那裏,果然發現大王半躺在河水中。”
昭元吃了一驚,道:“寡人在河中?”眾將都是點了點頭。隻聽潘黨道:“當時大家都是大吃一驚,但後來發現大王半睡半醒,似乎並無大礙。抬回來後,也沒擺弄幾下,大王就醒過來了。”昭元推算時間,體會經脈,知道自己隻怕暈後還被那奇人解開了穴道,隻是用另外一種辦法讓自己昏沉。他心念一動,問道:“你們可發現有其他異狀麽?發現有他人麽?”
眾將都搖頭不已,隻不住地勸大王以後不可這樣瘋狂難製。昭元自己也覺自己問得太笨,那人手段高超,怎麽會被他們發現行蹤?隻好點點頭道:“寡人是有些激動,但現在已經好了,以後也不會這樣了。大軍可已集結完畢?”眾將齊聲道:“全軍畢集,隻待軍令。”昭元站起身來走了幾步,覺出自己實在一無異狀,沉吟了一會,擔心被眾將多問多猜,便道:“傳下軍令,大軍開撥。”他見樂伯等似乎要勸阻自己,連忙又道:“無妨,寡人沒什麽事,況且中間還可以休養。”
大軍說是出發,但好幾萬人馬要出發,怎麽也得個一日半日。昭元這中軍部分,自然要到下午才正式上路。光中軍的整個軍陣,前後望去便長達十數裏,當真是威勢赫赫。
昭元待諸事漸定,心頭便情不自禁地苦思起自己所遇之怪事和那個怪夢。他越來越覺那個救自己的鬼魂不光是身體奇異,連出來的情形也那樣的神秘,就象是突然冒出來的一般。自己當時雖然神智迷糊,但畢竟也在井中先折騰了許久,若是井中有異,怎麽也該看出些什麽來啊。難道他還真能從井中憑空冒出來不成?
昭元一想到那井,忽然越來越覺得驚疑。要知自己在井中發泄,那樣狂力之下,井磚竟然未碎,全井也絲毫無坍塌之勢,這卻是為何?當時自己心腦昏亂,並未注意看那井壁。但現在再想起來,除了這之外,似乎那井壁也實在是平平無奇啊,什麽小的洞口也沒有。難道那個黑影,還真能是傳說中的水精妖物不成?
精怪之說,自己實在是不大相信的。可若說不是精怪,那井那麽狹小,自己又在裏麵折騰了那麽久,卻怎麽又一點沒看見碰見?另外,自己主動衝到井中發泄,本來便是怕人看到聽到。那怪物若是真在井中,那豈不是自己的什麽心思都被看了個幹幹淨淨?
昭元想了許久,極力閉目回憶當時情形,終於隱隱憶起當時猛力捶打井壁時,似乎有一側聲響微異。若是現在想起來,似乎是預示著裏麵可能另外有暗藏空間。隻可惜自己現在已在行軍路上走了將近一日了,已經不好再去察看了。
萬王之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二)
至於那個怪夢,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位後土夫人,怎麽那麽明白宮雲兮和自己的心事?她那麽似象非象,究竟……究竟是不是本來就是宮雲兮?那究竟是不是一個夢?
昭元的腦袋已如一團亂草,可在仔細想過所有的細節之後,他卻終於還是漸漸明白過來:那應該還是一種幻覺,應該是那個雌雄同體之人知道自己心事後,隨便引導了一下,想讓自己在昏迷中說出更多。這對自己感覺上的作用,便是導致了自己出現幻象。
昭元越想越是奇怪:“這世上難道還真有如此老的雌雄同體之人?簡直是豈有此理!可是那人看起來,確實又不象是兩個人抱在一起啊?難道我的眼力也會差麽?”但他隨即又自苦笑:“我這眼力算什麽?看錯了的還不是比比皆是?我不是連宮雲兮的身份都看不透麽?”
昭元對這極是奇怪,居然將那些對宮雲兮的胡思亂想都給放到了一邊,一門心思就在想這個。要知這等連體之事倒也不是沒有,但這樣的連體之人便如兩頭蛇一樣,多半早夭,很難長得大。可這人卻不但長大了,還更長老了,都自稱“老夫”了,這卻不能不說是天下奇聞。望帝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會驚歎不已?
行軍之間,諸將見大王似乎若有所思,卻又不象是為情所困的樣子,都是不好再問。至於昭元頭上之傷,人人都看得出來隻是皮肉碰撞之傷,自然也無人過問。
昭元一連想了幾日,卻是始終無解,不由得歎了口氣,暗暗安慰自己:“其實他是不是真的雌雄同體,又關我現在何事?現在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不是敵人,否則早就宰了我了。不過他似乎也不是什麽太友好之人,這是怎麽回事?……唉,反正以後有機會,定要找他來好好研析一番。就算什麽也問不出來,隻看看這等古怪身體,也算是增長見識了。”
如此一連行了好幾日,竟然每日都是直行,全無想象中的半點阻滯。昭元大是奇怪,便召回襄老要封賞:“我大軍行進如此順當,都是先鋒之功。卿老當益壯如此,實是寡人之福。”不料襄老道:“實在非臣之力,乃是臣副將唐狡英勇力戰之功。”昭元甚是奇怪,襄老連忙將前因後果說將起來。原來襄老出發前,有一健將唐狡自請為前隊之前隊,自稱:“鄭國乃是小國,路上之阻不足以煩我大軍親戰。末將願率部下趕前一日,為三軍開道。”
襄老見他慷慨而誓,信心百倍,也不想泄他氣,便答應下來。唐狡每遇有阻,生死力戰,擋者全敗,後來竟至有望風而逃者。唐狡每天晚間都清理營地,警戒外圍前方,以待大軍,後麵諸軍遂接連多日都是一切順利,無一日稍有凝滯。昭元聞言大喜,便命軍正官記其首功,準備先將起召回來鼓勵一番。
襄老道:“唐狡年輕勇武,勇往直前,已不知先進了多少裏路了,不好一時見召。”昭元笑道:“年輕人有衝勁,可喜可賀。不過也要小心一些,免得寡人失卻此一大將。你在他回報時,告訴他寡人已記他首功,要他小心敵人埋伏。”
又兵行數日,大軍已攻破郊關,直抵鄭都城下。鄭君雖然亦驚楚軍前進之速,但自恃已與晉結盟,不肯投降,乃命全城軍民上城戍守。楚軍人人振奮,要泄其怒,正求一戰,自然是人人勇猛,四麵築長圍攻打。連戰數日,城中力竭,東北角之城牆被攻破一個數十丈寬的大口子。楚軍正要登城,城中軍民皆以為楚軍必將屠城,頓時哭聲震天。
昭元遠遠聽到,想起陷城時百姓之恐和屠城的恐懼,更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在南鄭一帶長大,說起來也能算是當過鄭人,便命軍暫退十裏,等鄭人自行出降。公子嬰齊道:“此城之陷正在此時,怎麽這時候退軍?”昭元道:“鄭小國,現已知我之威,但還未體我之德。今三軍力戰之下登城,恐有誤殺者,姑且退上十裏以示德。其城牆已壞,若知大勢,便當感懷出降。否則我軍怒甚,破城亦易。”諸將勉強聽從。
不料鄭君見楚軍退後十裏,以為是晉國援軍已至,便不理會昭元命其出降之語,大驅百姓搶修城牆,同時又命全城百姓上城協防。昭元大慚,複又大怒,再次進兵圍攻,這次自然是更加猛烈。鄭堅持數日,終於無可支持,被樂伯等強行劈開城門,楚軍一擁而入。昭元雖然心頭怒極,但還是早就傳下嚴令絕不能行屠城之事。因此,城破之際雖然大有混亂,但還是無人敢擅自試刀,隻是分占各處。三軍不敢擄掠,都甚是肅穆。
昭元親率中軍諸將入城,行至城中半路,見鄭君赤著上身,牽羊跪行,前來迎接。這乃是古禮,乃是國敗時不敢求己之命,隻敢求勝利之國饒恕國家、希望其不吞並己國之禮,不過此法可以說是時有效時無效,而且無效的時候居多。
鄭君道:“遠臣無德,不能服侍大國,致使大王心頭憤怒,派遣大軍將軍敝國,實在是死罪。臣之生死存亡,唯大王之命。隻請大王看在先人曾善事楚國之份上,不滅鄭國,但許鄭國延續宗廟社稷,從此成為楚附庸之國,臣等便是大感君王之惠。”
公子嬰齊道:“鄭人反複無常,楚來從楚,晉來從晉,至今已是七八個來回了。今若赦其國,日後定然又叛,不如還是滅掉它保險。”昭元見鄭自君以下群臣百姓都是苦苦哀求,想起這等小國夾於四麵大國之間,也是不容易:無論誰來都要抵抗一陣而後屈服,說起來也甚是可憐。而且其民似乎依然極是愛鄭,並無想要歸順之狀,若是強行吞並,後患可能過多。再說自己小時候還曾在其邊境生活過,不免香火之情也起來了,心下有些猶豫。
公子側等自然一再催促。昭元想來想去,覺這等大國之間,最好還是有個緩衝國比較好。不然的話,以後晉楚之間直接相鄰,很容易引發太多大戰。那樣的話,兩個大國都隻怕要被耗成小國了。況且自己剛剛赦陳,若是能赦鄭,那人情可就不止翻上一倍。他想到這裏,便道:“若是申叔時在寡人身邊,定然又會以‘蹊田奪牛’見責了。”
當下他命軍退後三十裏麵駐紮。鄭君這次無論如何不敢再反,親至楚營謝罪請盟,奉以貢禮,並留其弟弟公子去疾為人質,發誓從此“事楚如事父”。楚營眾將可說人人皆心裏有數,因為這話早已不知從鄭君口中說過多少遍,而且每回都是對不同的國家說,這話簡直就是等於沒說。但他們見昭元堅持接受,也就隻好隱忍不露。鄭君自然也知道,其實自己之國實在沒有玩信義的本錢,怕楚軍眾將士失望太多,故意為難自己,也是大輸金帛犒賞,並令將軍們率本部之軍隨楚調用。
果然,這樣一來,楚軍諸將好受了許多,對他臉色好了不少。昭元正自屯兵會獵,欲行揚威於晉郊,以慰諸將,忽聽諜報:“晉國已拜荀林父為大將,先殻為副,大出兵車六百乘,前來救鄭。現在已經渡過黃河了。”昭元心道:“晉早知鄭被我攻,現在兵才來近,其意似乎並不太想戰,或許是想以‘規矩’行事也未可知。這次要不要配合呢?”
要知大國之戰,雖然從來都是被兩國中上層將軍們最喜,但卻又易被列國最高層所忌諱。因此,往往都是耀武揚威時人人振奮,生怕輸給了對方,可一到真要大兵相搏,雙方卻都不太情願。當初齊桓公親率七路諸侯,召陵伐楚,便是一次最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的事。
本來要說楚之過失,這擅自稱王乃是真正的大罪。其餘什麽不進貢河邊茅草之事,不過是芝麻級別,簡直可說等於沒有。而且要命的是,齊、晉、秦等諸侯自己也常常朝貢缺乏,實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管仲本來就不願意伐楚,這時既然不得不來,便死活隻糾纏這些不起眼的小事,生怕觸及了根本大事。於是互罵一番嘴皮之後,雙方都非常默契地得以下台。
齊桓公自恃強大,後來頗覺太“便宜”楚國了,在雙方達成協議後,又想顯些威風。因此,他便故意讓楚國王族使臣屈完參觀他的精兵強將,而且趁屈完進大門後,忽然軍中八國諸侯金鼓齊鳴,想嚇屈完一下。不料屈完不但麵上絲毫不變,反而連軟釘子也不肯給,直直就給了個硬釘子:“你依周王之命,代主華夏也可,但周王乃是宣德,你也要以德為主。你若是想要恃強力,我楚國雖然偏僻狹小,但以方城為城,漢水為池,卻也不怕你。”結果此事反而導致齊桓公丟了些麵子。
但是,不管怎麽說,齊楚彼此都是達到了大的戰略目的,也即不打大仗、不傷大利,而兩國都得以下台。楚國承認了自己不進貢是不對的,齊桓公算是完成了要伐楚的任務,足以誇耀諸侯。但楚國的王號卻也從此得到了默認,從此再也沒人出來責備這件事。由於楚王看出了齊軍有畏懼之意,其後反而更加肆無忌憚起來。齊桓公也不想再動,於是幹脆裝聾作啞,故作沒看見。另外還有一笑料,由於齊國雄辯之士寧戚沒來,遂導致屈完專美,被他趁機創造了兩句流傳很廣的名語:“風馬牛不相及”和“方城漢池”。
後來的晉楚城濮之戰,則是因為楚將成得臣不守“默契”,過分緊逼而成的。當時晉楚兩軍遙對,劍拔弩張之際,楚成王甚是忌憚晉軍勢盛,就對楚軍主帥成得臣道:“晉侯流亡十九年,鬱積已久,當思怒極大發,以補流亡之誌。這次不如避其鋒芒,讓其一逞其誌。反正他已經年過六十,霸業不可能很久。”
但成得臣自恃英勇智謀,不肯聽從,堅決要求大戰。楚成王見他居然敢搬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來擋,心頭甚怒,幾乎大發雷霆。雖然最後楚成王還是勉強答應他,準他出戰,卻自己先分兵一半,去救衛國去了。本來這大軍對敵,分兵乃是大忌,楚成王此舉也是有要成得臣知難而退,取能和便和之意。不料成得臣見成王如此,心頭也是惱怒,心有“偏要贏一場給你看看”之氣,反而更加堅持前進,定要大戰一場。
但從來兩強大交兵之下,就很難有一定的事,何況成得臣當時早已是威震列國的大將,威名已極盛,自然更是沒準。當時晉國諸將也是英才燦爛,無人懼怕,但晉文公畢竟是當家之君,心頭其實也還是大有忌憚。
於是晉文公便力排眾議,以自己流亡時,楚成王曾經善待自己為借口,“退避三舍”。有頭腦的人,自然能看出其真正用意乃是“稍給麵子,兩邊下台”。不料成得臣反以為晉軍怯懦,步步緊逼。晉文公無奈,隻好準備迎戰。但他戰前卻又發異夢,說是夢見自己與楚成王徒手搏鬥,楚成王將自己壓倒在地並擊破己腦,直吸腦髓,醒來便急忙召狐堰解夢。
狐堰乃是一等一的應變奇才,立刻便大賀道:“君仰麵倒地,得日月相照。楚王伏於身上,乃伏地請罪。此戰焉能不勝?”晉文公方才釋然。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晉文公夢見如此,乃是因為心有恐懼,而其特地說出此夢,更有借機下台之意。隻是由於其屬下諸將大都主戰,反而借此給頂了回去。至於那解夢之語,其實不過是彼此安慰而已。
在那之前,楚軍副將鬥勃發覺不但晉軍勢大,連齊、秦二國竟然也已出兵助晉,心下大驚,便苦苦勸成得臣借晉君“退避三舍”為台階,趕快下台。他說:“晉君以君避我方諸臣,實在已是給足了麵子,回軍言和正是時機。”
但成得臣見晉君不住後退,堅持認為晉君是真的怕自己,反而得寸進尺,命令諸軍跟進三舍,並導致了晉文公的異夢。鬥勃苦勸無效,知道大戰無可避免,便急忙派人回楚成王那裏,請求多發援兵。不料楚成王心中存有介蒂,堅決不肯發兵相助,怒道:“寡人告誡不要出戰,他卻偏偏不聽,不就是因為他覺得能保必勝才敢這樣嗎?還添什麽兵?”
眾將苦苦哀求,楚成王這才勉強撥了少得可憐的千餘老弱之卒,前去“增援”。成得臣之子,當時才十五歲的成大心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自己召集宗族前去助戰。鬥越椒等幾名年輕小將,亦隻敢偷偷前去相助。結果成得臣一見來的援兵簡直都不是兵,心頭更怒,大怒道:“便不添兵,難道我便勝不得晉?”求戰之心反而更加強烈。
後兩軍大戰一場,成得臣兩翼被襲,中軍被圍,大有全軍覆沒之危。幸虧其最危險之時成大心、鬥越椒等英勇,幾番殺進殺出,才勉強突出重圍,但卻又遇到了晉國第一勇士魏武子率軍攔截。當時楚敗軍已是心無鬥誌,隻鬥越椒等幾人奮起英勇與其大戰,以保中軍繼續突圍。這時晉文公傳來命令,說是因為流亡時楚王有相待之德,要放過楚軍,魏武子才退軍。成得臣大敗而歸,雖然中軍損失不重,但兩翼偏軍卻是損失甚慘,自歎“縱大王赦我,我何麵目以見申息父老”,終於自殺。
要說此戰,乃是典型的大國大戰的情形:雙方國君彼此畏懼,都想下台,但雙方將領卻是大都堅決主戰。最後一方逼得過緊,雙方再無回旋餘地,大戰才得以發生。成得臣雖然有矜功自傲、不恤全局之過,但楚成王對勝敗兩邊各存幻想,猶疑不定,也是一因。而且由於楚成王身為真正主帥,既不肯增兵,卻又不嚴令禁戰,遂導致全局上不上下不下,當是真正的敗軍主帥。
萬王之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三)
晉文公垂暮之年,終於成為中原伯主,可謂千難萬險終得補償。其子晉襄公亦是英雄過人,繼承父業,曾連敗秦軍,人稱“文襄連霸”。隻是二人都死得太快,父子相加才在位十四年,讓人無限感懷。但自晉楚大戰後,晉勢過強,引起齊、秦之忌,摩擦漸起,終於反目成仇。同時,楚穆王又複張楚勢,大有用兵諸國之誌,重新令許多諸侯如陳鄭等歸附。晉國後來又發生了趙盾等廢立國君之事,無暇顧外,霸業遂衰,但其實力畢竟還是甚強。
上次晉楚大戰,雙方軍隊消耗都是甚大。晉軍雖勝,但畢竟兩軍英勇可敵,不是那種摧枯拉朽之戰可比,真正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因此,除了名聲上外,勝者其實也沒占到太多實質性便宜。後來晉更加與秦、齊兩大國交惡,居然直接陷入了大國包圍之中,更是對楚穆王北侵應對乏力。
楚穆王則很知道給雙方多留餘地,幾個來回之下,更是加強了彼此的“默契”,也就是兩強都不願也不能輕易大戰。因此,這一期間的戰鬥大致都是非常“規範”,大都是楚伐晉屬國,則晉伐楚屬國,然而各自罷兵。反過來亦如此。總之是決不直接兩國大軍硬性對抗。
但鄭國是中國之樞,霸王必爭之地,自然是來回搶奪,從來也算不上是誰的長期屬國。因此,也隻有在兩邊搖擺劇烈的鄭國問題上,才可能出現兩強相遇之情形,然而卻也常常是“相遇卻不相見”。這是因為無論是誰來,對方大都是故意有些珊珊來遲,讓敵人先和鄭國打一場耗耗實力。然後等鄭國向敵人投降,自己再行出兵。
這個時候敵人已經“贏”了,自然也就可以回去報捷了。而自己之軍再來,鄭國頂多支持一會,又會投降自己,自己也可以回去報捷。這樣一來,兩邊都是自稱打了對方最重要的屬國,涮了對方麵子,足以安撫國內情緒。如此反複,兩強雖可能同時有大軍在鄭,卻總是一出鄭,一進鄭,晉來則楚去,楚來則晉去,相互之間的“默契”實是令人歎為觀止。
鄭國無奈之下,也隻能苦苦求存,導致了在晉楚之間反複無數來回,同時經常交替娶晉楚兩邊公主為夫人的奇事。但這些往往都隻是彼此最高層的幾人心知肚明,而且又不能明說。普通將領們在彼此氣氛感召之下,自然還是常常都想打個熱火朝天,以便輕取大功。
昭元想來想去,心頭雖然還是想要“配合”,但慮及此行士氣之盛和眾將士之慷慨激昂,不好明言,便先言道:“晉軍大至,各位對我軍是歸是戰,有何建言?”虞丘道:“若是此時鄭還未投降,我軍與晉軍大戰,自然是應該。但我軍此番伐鄭得勝,已狠狠讓晉國知道了我們之威風,自然也就沒必要再來不當之戰了。不如早些回國報捷。”
這話一出,立刻諸將炸開了鍋,說什麽的都有。伍參道:“令尹所言差矣。鄭在先穆王時,本已為我屬國,這次之所以主動附晉,乃是明擺著以為我國之力不如晉國。若晉這一來我們就走,那就是令他們更加信以為真了。而且晉雖然是以救鄭為名而來,若知道鄭君已降楚,此來必然會攻打鄭國。那個時候,我們自然也可以以救鄭為名戰晉,這有什麽不當?”
連尹襄老道:“我軍此次出兵,本來是為了伐陳,中間便又轉為伐鄭。若還真要戰晉,恐已不勝疲勞。若是戰而不勝,就算吃了你伍參的肉,又有什麽用?”伍參冷笑道:“襄老年望尊隆,名至實歸,自然喜穩妥,隻不過所言卻是不當。若我軍戰而得勝,便是連尹無謀。若是我軍戰而不勝,我伍參之肉早已被晉軍吃掉了,還能及連尹之尊口?”
諸將哄然而笑,人人都是臉上大現詭異之色。襄老聽他說及“名至實歸”,知他是在諷刺自己老了,想要趁不多的幾年多多享受夏姬,更加被眾將笑得掛不住臉。他心頭大怒,正要發作,昭元已自揮手道:“諸將議事,不可多心,更不可意氣用事。各位都是我荊楚英才,主戰者並非一味非冒失,主退者亦絕非膽怯。連尹之見為老成,伍參等人之為勇猛,都有道理。各位都在手掌中寫上意見,主退者寫退,主戰者寫戰,同時亮掌以驗。”
諸將見他既如此說,也就放下爭吵,各自寫字開驗。眾目睽睽之下,卻見隻有虞丘、襄老、彭名、蔡鳩居等四人寫了“退”字,其他如公子側、公子嬰齊、公子榖臣、屈蕩、潘黨、樂伯、熊負鞠、養由基、許伯、許堰等二十餘人都寫“戰”。昭元心下不樂,想了許久,終於道:“寡人之意還是與老臣之見相合。”眾將都是大吃一驚,紛紛就要請他三思。但昭元拿出中軍主帥的最後決定權力,堅持要發將令,眾將卻也隻好服從。
昭元見他們雖然勉強服從了自己,但一個個神情激動,明顯極度失望,心下也自有些負疚:“他們一腔熱血,本思一顯英雄,卻被我強行壓下,的確極是委屈。”但這等“默契”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說的,否則不但己方士氣會大挫,敵方也肯定會斷然否認。那時,再想恢複“默契”都沒可能了。因此他也隻能安慰幾句,其他的還是隻能由得他們去煩惱。
這日深夜,昭元正悶坐中軍之帳,忽然伍參來見,說有秘語。昭元才屏退左右,伍參便道:“大王何必如此懼怕晉國,不惜丟掉鄭國也要避開晉軍?”昭元道:“寡人並沒有想棄鄭啊……”伍參道:“楚軍苦戰才得以令鄭國投降,今還沒幾天,一聽到晉軍來就退兵,晉國肯定會以救鄭為功而得鄭歸降,隻怕連仗都不用打。這又怎麽能說不是丟棄晉國?”
昭元歎了口氣,道:“諸老臣都言戰晉未必得勝,退兵可為萬全。”伍參忽然笑道:“打仗什麽時候能說一定獲勝?最多也就是七分把握,三分運氣。況且虞丘等之言雖然也是有道理,但臣鬥膽而言,大王心中真正之念,隻怕並非如此。臣請問大王是否要效先穆王時舊事,來個‘配合’晉軍?”昭元吃了一驚,麵色一變,道:“你為何有如此之想?”
伍參道:“其實晉楚之間多年來的情形,臣等也不是沒有想過,又怎麽會一點都不知道?臣敢說知道此事的人雖然兩邊都不多,但實在也不能算太少,絕非隻有虞丘等老臣才知。”昭元見無可隱藏,隻得道:“你所言的確不差。”心下卻歎:“看來,這世上總有人以為,別人都不知道自己所想所做。我明明都已經犯過錯了,怎麽還不吸取教訓?”
伍參道:“大王所慮雖然有理,但這次卻是他們破壞在先。以往大都是要一方已明顯快勝之後,另外一方才發兵,等其入境時,勝方早已在回軍途中,是以勝方無避戰之名。現在我軍剛剛得勝,他們竟然已經過了黃河,顯然是一知我軍之消息就發兵了。這又怎麽能說是默契?”昭元沉吟不語。伍參道:“臣有一猜,還請大王先恕罪。”昭元道:“你說。”
伍參道:“臣疑有人明確知道大王心地乃是以和為貴,不願輕啟戰端,是以想要借機占大王和我軍便宜。”說著目光炯炯而望。昭元慢慢道:“你疑心琴公主?”伍參低頭道:“臣不敢。”昭元道:“琴公主雖然和晉國有關係,但不能說她是奸細。寡人先前曾主動以揚家醜,性情自然早在軍中奸細耳目中,敵人怎麽會不知道?”
伍參道:“大王主動揚家事於人,隻能說明大王心存仁義良心,願意以身多多承受家事,未必跟不敢打仗有什麽聯係。古今中外盡多對人大顯仁義道德、家庭親情之事,用起兵來卻毫不含糊者。況且大王剛剛用兵陳鄭,正是好戰之象,普通那些奸細見識短淺,又怎麽能真正體認大王用心?”
昭元目光炯炯道:“你不信寡人?你要以鄭莊公掘地見母來諷刺寡人?”伍參巋然不懼,道:“臣親身隨行大王左右許多日月,親眼見大王為人處事,自然願意相信大王是出於真情。但隻怕列國中人,真正相信的實在不多。”
昭元見他神色凜然,全無半點更改之意,歎了口氣,道:“你說得對,我其實還是不應該逃避的。他們隻怕都以為我是故意要做給別人看的。”伍參道:“臣體察來往民口,發現大王之事雖然轟傳列國,但幾乎沒有外國君臣相信,大王是真因為懷疑親情而要認的。若不是忌諱直言,他們其實大都以為大王是故意要那樣。臣等近身之人雖知大王甚冤枉,但應該說,被他們覺成這樣也好。”
昭元點了點頭。本來這件事是驚人的大醜事,早就有人懷疑其確實有。但昭元一時激憤,宣揚而出,硬將不確定之事攬於身上,反而令那許多懷疑“有”之人想起了鄭莊公故意養患為功的老謀深算,以為昭元是特意要如此,以收買人心和顯己之“誠”。這樣一來,許多本來疑心此亂倫之事確實有的人,居然也變得不太相信起來。既然如此,那麽外人再想用此來攻擊他身世,也就沒多少力度了。因此,這倒也還真算是意外的好事。
伍參道:“臣亦並非隻是懷疑琴公主,但當今天下,心計深沉者無數,但憑一兩件人人都能看見的事,無人敢確認該人心境究竟如何。要知大王心性,必須是能體察大王真正心理之人。這通常需要長期在大王身邊,才能知是否內外一致,敵人也才敢依之為據。因此,我們諸將也都是有疑,絕非隻琴公主一人有疑。”昭元點了點頭,道:“說的也是。不過此事無論如何,他們也隻占得一小便宜。我們並不理會,也就算了。”
伍參道:“若是臣自領軍伐鄭,被他這麽來一下也就罷了。可現在卻是大王親自率軍伐鄭,晉之國君並不親臨。大王如要以君避臣,豈不是貽笑天下?若是大王果然如此,則晉不費一兵一戰,便紮紮實實地重新振起了霸主之位,這個便宜可就實在太大了。”
昭元眉頭深鎖,不置可否,良久才道:“當初晉文公退避三舍,亦是以君避臣。”伍參道:“晉文公有個極好的理由,雖然在明眼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對普通將士卻很是有效。如今就算是有默契,也是晉國不守默契。他們急急而來,令我軍來不及體麵退軍,這等回避的麵子,可說遠遠不夠。顯然,他們是想要趁機大占便宜,而且這便宜在以往乃是要用幾十萬人的大戰才能占得,可不能說是小便宜。”
昭元歎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雖然晉此便宜占得過大,但畢竟還是名義上之便宜……”伍參道:“大王先前也曾說過,名亦是長遠之利,為何現在就又該口了呢?況且若是大王真的以君避臣,先前的施恩於陳,也會被世人以為是畏懼晉國的最終討伐。如此以來,不但為世人所笑,陳國也可能並不真心感激。大王想來也知道欲與先取的道理。要施恩的話,必須在被每個人都心悅誠服地承認你強大的時候,所施的恩才最有效果。若是弱小時大言寬恕,不過是被天下人恥笑。況且楚先王早已稱王,而晉君自認是周王臣,名義上成得臣與他亦是並級,不能算是以君避臣。先成王曾經獨對齊桓公率領的八國之軍而堅持王號,終於令各國默認楚王之威。若是這次大王真的以君避周臣子之臣,那麽楚王這個稱號可還怎麽稱得?”
昭元心中更是大動,想要說話,卻又歎息道:“隻怕你還有更加根本的話,沒有說出來吧?你今天是一定要說服寡人,是也不是?”
伍參道:“臣不敢。大王明察,其實早已知道臣要說甚麽,但臣還是願意一言。今日大王也都看見了諸將的反映了。要知大王自從一鳴之後,奮鬥至今,當真是舉國振奮,人人同心,無數人都在盼大王能夠率領國人一雪前恥,從此順心順氣。說實話,臣已許多年未見到這樣舉國齊心、人人對大王寄予如此厚望的情形了。這等民心軍心是極不容易獲得的。一旦獲得,若是用得得當,當真是無堅不摧,無往不利。可若是用得不當,或是硬要大泄其氣,其後果亦極是可怕。當今初晉文公勝後留有餘地,也是為了避免結下生死世仇,是以國人雖心頭有恥,卻也並不仇恨晉人。這就如敵打了我一拳,我目前也隻思回報一拳也就罷了。大王心地甚厚,願意隻小打鄭一拳就和好,可是群臣卻不願意,眾百姓卻不願意。普天之下,也沒幾人會認為大王是心地仁厚才如此,肯定絕大多數人認為是膽怯所致。臣知大王心地甚厚,不願多殺人命,但若此怨氣不解,日後積累更強。那時若是被一位自製力和眼光不如大王的新王來發動,那殘酷程度和結下的世仇,可就真有可能代代難解了。隻怕那時候,晉人楚人隻要彼此一見,腦中就隻想的是滅國屠城之事了。與其大王身後怨氣繼續積累,還不如在大王親控全局時大戰,有所節製,才能既捍衛尊嚴,又撫平此隱患。”
昭元苦笑道:“看來小打鄭國一拳,終還是比不上大打晉國一拳解氣。”伍參道:“群臣中知道默契的人其實也並不少,隻是這次大家對大王的期望過大,而晉國占的便宜又太大,兩相對比之下情況堪憂。若是大王避戰,則大王自己尚在晉諸臣之下,則諸將作為大王之臣,又有何麵目與晉臣麵對?大王先前的問鼎輕重,亦將成為一個真正的笑談。諸將勇猛剛烈,但也因此有些桀傲不馴。若是刺激過大,恐怕他們會生出不願奉大王為君之想,甚至說什麽也要想其他辦法找回麵子。如果他們被刺激太過,導致擅自行動,那麽不但不能避免這一場大戰鬥,反而會導致更糟糕的結果。臣實望大王三思。”
昭元深吸一口氣,目光炯炯地望著他,慢慢道:“寡人好好問你一句:你和諸將相處,覺得他們真的會不滿到這種程度嗎?”
伍參低下頭去,但卻終於還是注目回望,沉聲道:“臣等願當解夢之人,成大王此功。”二人相視而立,似乎盡管伍參的回答雖根本就沒有回答問題,可是卻已經明白無誤會地宣示了答案。
萬王之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四)
昭元忽然笑道:“好,好,好!形勢如此,軍心可用,不戰何為?”伍參亦笑道:“大王願促成臣等之夢,臣等自然願效死力。”二人都是哈哈大笑。昭元正色道:“不過你們雖然主戰迫切,寡人還是主張先看其來意如何再定。若是他們能先退軍,不占此便宜,我軍便可不戰而雪前恥成伯主。若是不然,我軍定然怒氣更甚,那時大戰一場,勝算更大。”
伍參道:“臣等並非一味好戰之人,大王所思也確實是。”昭元道:“晉軍這次雖然是來占便宜,但還是三軍盡起,各有正副元帥,大出兵車,其勢極盛。況且晉軍中亦是英才薈萃,三軍正副元帥都是名將,更有許多宿將為部將,不是那麽說勝就勝的。你久知外國之事,你可覺我軍勝算幾成?”
伍參道:“至少當有七成。晉軍雖然兵馬眾多,英才無數,但卻反而因此有缺憾。這次出兵,晉軍大出勇將,欲要威嚇我等,其實卻導致了主帥威望難以壓服部下,極易出事。荀林父名為中軍元帥,可是副將的家世之顯赫幾乎都不在他下。尤其是先軫之孫先殻,恃其功勳勇猛,特別桀傲不馴。此外,欒書、趙同、趙括、魏錡、逢伯、鮑癸等雖為部將,也都是累世名將,互相看不起。說是荀林父為主,其實卻是六人共同領軍,號令不一,極易取敗。”
昭元點了點頭,道:“寡人也有此想,不過大計還是應該先禮後兵。你且吩咐諸軍有所準備,明後幾日再行真正決定。”伍參領命而去。昭元望了望案上軍策,想起極可能不日就將有一場真正的大戰,而自己乃至整個楚國能否一舉主盟,就在此一戰,心頭也是不自覺地興奮了起來。
他本來就是年輕人,天性就喜歡戰事,喜歡冒險。隻是因為他身居國君之位,事事都要統觀全局,這才時時極力壓抑自己天性,逼迫自己盡量認同老臣的穩妥之見,以平衡自己的衝動。但現在既然有伍參來如此堅決地勸說,那無疑便是有了解夢之人。這自然相當於在他那本來就甚是脆弱、甚不情願的心理平衡上加了一碼,立刻導致他全麵倒戈。
昭元這邊事有反複,晉軍那邊卻更是鬧得如同要翻天。荀林父身為主帥,自然早就知道昭元已用了那故意揚家醜的“卑鄙手段”,並且盡得了楚國軍心民心,楚軍士氣正前所未有地旺盛。他是負全責之人,自然對楚軍極為忌憚。因此,他才一近鄭都,就趕快放慢行程,派人先去打聽詳細情形。結果前哨報告說鄭已降楚,楚兵亦似有回軍之意。荀林父立刻就想下台,召集眾將來議對策。士會果然道:“此次我軍雖然出發甚早,但還是救鄭不及,現在又戰楚無名。依我看,不如班師,以後再說。”
荀林父自然是點頭應允,便要傳令班師。不料中軍一名上將挺身而出,厲聲道:“元帥不可!我晉國之所以能為霸主,就是因為能扶危救難之故。今鄭待救不至,不得已而降楚,我若能挫楚,鄭必歸晉,世無二心,中國之樞便長在晉手中。況且楚軍將歸未歸,何謂戰楚無名?若是棄鄭而避楚,小國依附我們又有什麽用?我們晉國還怎麽做霸主?元帥若是一定要班師,我願獨自率本部而進,與楚軍一決雌雄。”
荀林父一看,卻是中軍副將先殻。荀林父忌先軫威名,不敢喝斥此人,雖然覺其言語甚是無禮,還是溫言道:“鄭人不得已而降楚,楚軍退後自然歸晉,還不是一樣?況且今楚王親在軍中,兵多將廣,威聲如虎。你偏領一軍獨自而戰,簡直就如同是以肉投餓虎,有什麽用?”
先殻咆哮如雷道:“當初楚文王親自出兵,不也曾被巴人射中麵頰,全軍大敗麽?若是巴人也這樣學元帥這樣畏楚王如虎,一見楚王親在軍中便四下逃散,甚至束手就縛,還打個什麽仗?當初成得臣雖敗,卻還是堂堂一男兒,最起碼他明知我先君文公親率大軍,而他兵少,卻依然無所畏懼,血戰一場,甚至幾乎獲勝。依某家看來,他實是雖死猶榮。可是今天我軍兵車勇士都比敵人多,卻都要龜縮而後,元帥何以歸見家鄉父老?昔年敵寇犯邊圍城,先魏武子那時已近七十高齡,重病之下,依然在病床上大呼‘堂堂晉國就無一個敢戰之人’,憤而披甲上陣。今其言猶在耳,元帥難道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元帥若懼,我自去向楚王挑戰!此行就算死在陣前,亦是堂堂正正一鐵血男兒!”
他越說越激動,竟然不待荀林父答言,當眾甩帳而出,直奔己營。迎麵而來的趙同、趙括二人,被他一衝,都甚是驚奇,攔住他問。先殻憤然道:“元帥畏楚如虎,定要班師,我卻偏要拚了這條命,跟楚王一決雌雄。”趙同、趙括一聽,都是熱血沸騰,齊聲道:“大丈夫正當如此。我弟兄願率本部之軍相從,羞那些鼠輩一羞。”
三人慷慨之下,根本不理軍令,徑直率領本部之軍前進。司馬韓厥是韓無忌族叔,聞訊大驚,忙找到荀林父道:“元帥知不知道先殻、趙同、趙括三人私自領兵去戰楚之事?”荀林父大吃一驚,歎:“我還以為不過是氣話,竟然還真的去了?”
韓厥道:“他們此行若遇到楚軍,肯定大敗。他若兵敗被殺,自然無法領責。可你是中軍元帥,卻定會被重責縱軍之罪,此滅族之禍也。你若辯以其不聽號令,反更引人責你無能製下。”荀林父更是驚慌,連忙問計。
韓厥道:“當年成得臣兵敗於先文公,便是因為楚軍真正主帥楚成王猶豫不定,與成得臣分兵分心,導致上不上下不下,終於大敗。今事已至此,我們不如幹脆三軍俱進,以全部實力與楚軍大戰一場。反正我們本來就兵多將廣,足可一戰。如果獲勝,則你大有軍功;即使不勝,亦是力戰之果,本來就難以預料。況且我們亦有三軍正副六帥,能夠共同分擔其責,怎麽不也比專門責問你一人要好上無數倍?”
荀林父歎道:“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於是趕忙傳令三軍快速跟進,好不容易趕上那前行三人,好說歹說才勸服他們,三軍一起立營於敖山附近。先殻甚是得意,笑對趙同等道:“我說元帥不敢違背我的話,你們這下信了吧?”
但荀林父勸住了三人之後,又有了猶豫之意。先殻自然大是不滿。而正在這時,鄭君得知兩軍即將正麵遭遇,又探知晉兵兵勢甚盛,生怕晉兵一旦戰勝,會追究自己降楚之罪,連忙偷偷召集群臣商量。
大夫皇戍道:“主公不必驚慌,其實這是來得正好。隻要晉楚之間能夠好好打一場大仗,不論誰勝誰敗,都將實力有損,敗之一方將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來騷擾。臣請代主公出使晉營,竭盡全力說服其跟楚國交戰。主公同時派人至楚營,也是竭盡全力勸楚軍與晉軍交戰。如此則我們坐觀成敗,楚勝則從楚,晉勝則從晉,不是很好麽?”
鄭君深以為然。皇戍來到晉軍大營道:“敝國國君苦望上國之救,實在有如大旱盼雨。後來因為社稷存亡,不得已而苟安於楚,以全社稷。這乃是希望異日能以有用之身以事上國,絕對不是存心敢背叛上國。今楚軍勝晉,已然大有驕氣,且又久征在外,士卒疲憊,不堪一擊,正是上國重振伯業之千古良機。上國若要戰楚,敝國之軍願為前驅。”
先殻大喜,道:“敗楚服鄭,正在此一舉。元帥為甚麽還不下令?”欒書忙道:“鄭人反複無常,他們的話我們怎麽能輕易相信?隻怕他們到了楚營也是一樣說詞,不過晉楚二字互換而已。”皇戍麵不改色,堅稱決無二心。
趙同道:“說句公道話,這也是我們救援不及,鄭才降楚的。如今他們知錯能改,自充屬國而助戰,實在是機不可失。”趙括道:“鄭人反複無常,天下皆知,然我軍威有常,卻也是天下皆知。難道我晉軍十餘萬勁卒猛將,竟然還要靠鄭國那一點兵馬撐腰幫忙,才敢戰楚?若是那樣,便勝了又有何顏麵?元帥也不怕天下人笑話?”
眾將都是熱血沸騰,人人奮臂高呼:“便鄭人從楚戰我,我亦何懼?文襄之烈,豈能絕於今日?”荀林父見眾將一片憤激之色,人人都是大有看不起自己之色,心下惱怒,卻也不敢祭出軍令強行彈壓。先殻見諸將絕大多數都支持自己,膽氣更壯,冷笑一聲,徑直叫過皇戍道:“你家心懷二心,盡人皆知。然我大軍豈懼你這點伎倆?你回去告訴你家主公,好好看仔細,就算他不派兵來相助,我大軍亦將踏平楚營,生擒蠻王!”
皇戍急忙道:“謝上國發兵相助。上國氣吞山河,寡君敢不從命?”說完急忙要退出營外直回鄭都。荀林父待要發話阻止,卻見諸將都是麵色不善,那話也就隻好吞了下去,隻得道:“既然諸將都是如此勇烈,此一戰必然能大敗楚軍,怎能不戰?”眾將都是冷笑不已。
鄭君另外之使卻也已先到楚營,當真是幾乎隻將“晉”、“楚”二字互換,極力請自為前驅,要大敗晉軍,讓晉國數十年不敢再擾。楚營上上下下自然也是猜到鄭人之心,但麵上卻也是都盡顯武勇,以威懾鄭使。
鄭使去後,昭元再召諸將議事,隻聽虞丘道:“鄭人必定也有類似說辭以激晉軍,然晉軍現在還無舉動,顯然是荀林父不願與我軍交戰。臣還是願請大王先命使者前去,致和議之望。彼必知我已極為不滿,若是心有誠意,必然會先退,於大王名聲有光。若是不允,則我軍益憤,兩軍交戰,勝算更大。”
昭元道:“虞丘子之見,甚合寡人意。誰願去通使致意?”諸將軍都齊聲道:“末將願往!”昭元掃了一眼,心想:“既然是先致和意,當也有些誠意。若是樂伯等本來就主戰之人去,隻怕壓根沒法顯誠意。那樣的話,和則難以成和,戰也容易激怒晉軍士氣,反而不利。”當下便道:“蔡鳩居,你去。”蔡鳩居領命出發,徑直來到晉軍中軍大帳,致以楚軍和議之想。
荀林父正在兩邊為難,忽然聽到此和議,不啻如天降甘霖,大喜道:“將軍此來,實在是兩國之福啊!既然……”先殻厲聲道:“元帥待要如何?”荀林父道:“既然楚王有和議,我們自然也當成其之美,息兩國之爭。”先殻冷笑道:“要和必兩邊退軍。元帥欲先退乎?後退乎?”荀林父遲疑了一下,先命人引蔡鳩居退居使者之處,慢慢道:“既然是楚王先命人請和,已是有禮,我們也當回讓一步。我軍便先退軍,亦是無妨。”
趙括哈哈大笑道:“我晉國傾國精銳之師,號為救鄭,結果卻是後發而先退,成何體統?請和自然當有人先,與退軍之先相比,其中的輕重之處,誰人會看不出來?先文公戰楚還曾先致和望了呢,難道也是畏楚如虎?元帥現在天日昭昭之下,後至先退,天下人作何而想?元帥心懷寬厚,自能泰然處之,然我們心胸狹窄,卻不知以何顏麵回見朝臣。”
眾將聽他之話大有諷刺之意,轟然大笑。荀林父心頭憤怒之極,但忌憚他們人人都是累世名將,隻好勉強道:“我軍甚強,然楚軍亦是不弱。況且楚人正急於一雪上次大敗之恥,其氣勢強甚,實在不宜硬碰硬徒耗國力,結下生死世仇。彼早已稱王,又已先致使於我,顯然已有誠意在先。若在這等情形之下,還要其先退,他們如何能肯?你們可曾替他們設身處地想上一想?當初秦軍百裏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帥屢敗於晉,後來秦穆公親起傾國之師而來報複,並不惜燒絕後路以示決心,欲與晉生死一搏。當時我先君襄公何等英雄,但還不是以秦軍急欲報仇、其勢過甚,取避不迎敵之策,任其縱橫,終於換來多年勉強相安。今兩軍對敵,楚軍亦有前大敗之辱,其王親隨,威聲如虎,也是勢不可當。我軍當齊心協力,以保全實力、稍慰其怒為主,才是正策。你們如此號令不行,定要迎敵,豈非羊入虎口?若是大敗,主上問起罪來,我可如何為你們求情?”
先殻冷笑道:“原來我堂堂盟主主帥,心中卻是一心為敵人著想。”魏錡乃魏顆之弟,魏頡之叔父,但才三十出頭,亦是年輕勇武,道:“楚軍雖強,然我軍更強。兩軍還未見麵,元帥便已先自露怯,言語中一派我軍敵不過楚軍之想,對軍心會有何影響,元帥可曾想過?”趙括道:“元帥說我等不服號令,恐怕又違軍法,但我等卻也知畏敵怯戰,更是軍法不容之第一條。不知元帥對此有何看法?”
趙同道:“昔年秦穆公興師伐我之時,秦穆公早已是天下聞名的強君,三帥亦是舉世公認的名將,加上他們又是屢敗之後,先襄公才賣了他們個麵子。如今這楚王不過一身世不明的毛頭野種,自身家醜便已無數,還新遭了鬥越椒大變,可說內耗甚巨,乃是真正的外強中幹。而我國新君卻是賢明景德,人稱‘世霸’,豈不比那野小子強上無數倍?楚軍中諸將,要麽便是老得六七十的守成老將,要麽就多是一群才二三十歲的衝動小將,豈能跟我們軍將之智勇兼備相比?天下皆知燕趙一帶多慷慨悲壯之士,我軍之強,甲於天下,我民之多,亦甲於天下。可是今天居然元帥如此畏楚,莫非是看不起我君我將?”
萬王之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五)
荀林父見他們帽子越扣越大,急忙道:“我君自強,我軍亦強,我絕非看不起我軍。隻是為將之道,當是知己之彼,不可輕視敵人,既要看得起我軍,也不能小看楚軍。趙氏封邑北方,地連幽燕,的確是英才輩出,慷慨勇烈。但楚地亦是民風強悍,人人佩刀。尤其是吳楚一帶,乃楚東疆,擊劍之風更是天下聞名,無人不敬。此次彼以東部兵來,雖然訓練尚不多,但基礎自在,驃捍勇烈絕不下於我軍。若是輕視他們,必然會吃真正大虧。你們看不起敵軍之將,說他們年輕衝動,可你們看看你們自己,究竟是誰更容易衝動?”
先殻等臉上微紅,卻立刻道:“此非衝動,而是基於經驗的勇猛!楚人遣使請和,人人都知是緩我之心,企圖背地裏圖謀我們,我們豈能上當?元帥已五十餘歲,治軍多年,經驗尤豐,怎麽偏偏就隻說鄭國之意是假,而硬要說楚國之意是真?難道隻是因為楚國之意跟元帥心中所想暗通,彼此配合默契麽?”荀林父大怒,厲聲道:“你諷刺我暗通楚國?”先殻全不以為意,道:“末將絕無此意。元帥既然身正,又何必對此如此忌諱?”
眾將都是哈哈大笑。一人高呼道:“元帥放心,我大晉男兒,豈能在楚人之下?這番對敵,定能讓其片甲不歸,大張晉勢。請元帥發令,某等願為前驅,生死不避!”眾將一大半都是奮臂請令。荀林父望了望眾將軍臉色,心頭暗暗叫苦,這令卻是說什麽也下不來。
先殻冷笑一聲,徑直出帳把蔡鳩居喚來,當眾將之麵罵道:“楚奪我屬國,又以和局緩我,便是我家元帥肯和,我先殻也決計不肯!我大晉男兒,若不能將你殺個片甲不流,便枉稱先軫之孫!你回去報於你家主公,叫他識相趕快逃走,我先殻倒可饒他一命!還不快滾?”
蔡鳩居見情勢不對,隻好收拾東西要離開。不料才要出得營門,卻遇見趙同、趙括兄弟,被以劍指向罵道:“你且看仔細了,再來相間時,便是此劍過你頭頸。”蔡鳩居隱忍不發,出了晉營,卻又見趙旃橫車攔住。隻見趙旃橫立車上,張弓搭箭以向自己,威風凜凜,喝道:“你是我箭頭之肉,今天且饒你性命。回去叫你家蠻王多用些精神,到時好早些逃命!”
蔡鳩居回到楚軍本寨,將所遇情形說了。昭元和諸將都是心頭大怒,無名之火立刻騰升。昭元道:“晉人竟敢如此輕視我軍,實在太也過甚。誰敢出去一顯我楚軍威猛?”諸將齊聲道:“末將願往!”樂伯忽手指許伯、攝叔對昭元道:“我三人各有專攻,單車出戰,非我三人莫屬。請大王恩準。”原來除了帶兵之外,樂伯善射,許伯善禦,攝叔慣使金戈,而且三人彼此相善,配合默契,剛好能成一車之射手、禦手和車右。
昭元點頭答應,道:“三位將軍但顯我威即可,不必戀戰。”三人應命下來,許伯立刻驅車如風,三將單車直趨數十裏之外的晉軍大營。路上三人商量如何威懾晉軍。許伯道:“我當單車馳近,公然下車理轡,以顯我軍之無懼。”樂伯道:“我當厲喝發箭,指哪射哪,絕不有誤,以顯我軍之精猛。”攝叔笑道:“我當親自下車擒來晉軍,以顯我軍之威勇。”
三人哈哈大笑,互相嘲笑聲中直衝敵營。晉軍遠遠望見單車三人前來,卻似乎又不是使者,知是大將挑戰,急忙回報。許伯果然公然停車,自行下車飾馬裝轡,極是閑暇。敵軍見了,人人驚疑不定,過了一會才有遊兵十餘人小心靠進。樂伯忽然大笑一聲,一箭發去,正中當先一人。攝叔立刻衝下車去,騰步如飛,硬生生從諸遊兵中抓過一人直衝回車。那些遊兵突然受襲,都大叫起來。恰好這時晉將聞訊出來,諸軍迅速圍將來。
三人見心願各各得償,都是大喜;見敵人來勢洶湧,無可力敵,立刻飛身上了戰車朝本營飛馳。時晉軍三將鮑癸居中,逢寧、逢蓋各乘戰車為左右,分三路迅速衝來,要擒拿樂伯三人。眼看樂伯車有四人,其行稍緩,漸漸要被趕上,樂伯忽然回頭對追軍大喝一聲:“吾左射馬,右射人,若有一箭射錯了就算我輸!”說著將雕弓挽滿,每喝一聲便一箭射去,果然是有分有寸,不差分毫。片刻之間,左邊逢寧所率的那些戰車已被射倒了十好幾匹戰馬,車隊行動不便。右邊逢蓋麵頰上中了一箭,軍士受箭死傷者亦多,隻得回去療傷,結果隻剩下鮑癸一人緊緊追趕。眼看快要趕上,樂伯車上卻已隻剩下一箭了。
樂伯彎弓搭箭,正要射向鮑癸,心頭卻想:“我這一箭若射不中,必遭其手。”正轉念間,忽然旁邊灌木中驚起一頭四不象來,正從車前經過。樂伯心下突發一念,一箭正中鹿心。許伯知他心意,連忙停車。攝叔下車取鹿,徑直舉於麵前,遠遠對追來的鮑癸道:“你我大戰之餘,無以煮酒,今願以此鹿送於將軍,以充將軍下人之膳。”
鮑癸見自己屢射不中,樂伯居然矢無虛發,雖然是占了回頭對射之利,畢竟是箭術高強。他心下早已越來越驚駭,現在見他們似有和議,便借此歎道:“楚將有禮,我禮儀之國,豈可趁人之危,行無禮之事?”左右也都急忙附和,並無異言。於是便兩相道別,約來日戰場上再決雌雄。鮑癸、樂伯等人都各自坦然緩緩回營,自始至終無人返身暗算。
鮑癸回營直陳所遇,並無隱瞞。諸將設身處地,卻也並無責備之色。魏錡心頭早已有疑,懷疑這楚王就是上次在晉恃強劫走琴兒的假宋文昌,心下自然怒極,便道:“楚將公然單車來挑戰,來去如風,我晉國卻無一人敢直去楚軍之前,隻怕會被楚人乃至天下人恥笑。某亦願以單車至楚營以探楚之虛實,顯晉國勇士之風。”趙旃道:“小將願隨魏將軍一行。”眾將都壯其言。荀林父猶豫道:“楚先來求和,而後才來挑戰。你們若至楚軍中,亦當先請和為禮,不成再挑戰。需知不卑不亢,進退有度,才是我軍風範。”
魏錡道:“那某便去請和。”荀林父見其意甚堅,隻好點頭答應,發給使節。趙旃送魏錡登車,自己卻不並不同車,隻道:“將軍行禮以應蔡鳩居之來,我自行武事,以報樂伯三人之挑戰。我們各行其事。”二人怕荀林父後悔,匆匆道別各自出發。
上軍元帥士會聽說趙、魏二將要求往楚行命,急忙來見中軍元帥荀林父,想要製止二人之行。不料才一至軍門,就被告知二將早已遠去,追之不及。士會無奈,隻好求見荀林父,秘語道:“魏錡、趙旃二人自恃先世大功,不願為我等之下,常有歎恨之心。況且他們心懷此怒之下,隻怕不知進退,行動不能真正如我們所想,說不定還會大大激怒楚軍。倘若楚軍突然襲擊我們,我們如何抵禦?”這時副將欲克亦進言道:“二將此去,楚意難測,不可不預定防守計劃。”不料先殻厲聲道:“早晚就要廝殺,防守什麽?難道也要學成得臣一樣,明明要進攻卻先防守,導致策略紊亂,最後大敗麽?早來早戰,晚來晚戰,有什麽可怕?”
荀林父見他們彼此爭執,似乎都是有理,更兼都甚強悍,一時無法決斷,隻好暫壓爭議,隻吩咐了幾句小心防備。士會無奈,隻好退下,私下裏找到欲克道:“荀林父雖累世名將,卻製不住先殻和諸將,簡直就如木偶一般,實不能指望什麽。我看我們還是應該自行準備才是。”欲克深有同感,二人便約上軍大夫鞏塑、韓穿,各率本部之並埋伏於敖山之邊,準備接應。韓穿和韓厥有族親。中軍大夫趙嬰齊雖未知聞,但亦憂晉軍大敗,預先派人搜集船隻,備於黃河口。
魏錡既恨昭元強橫,又看不起荀林父為將,便想要主動一戰,一來可以襯荀林父膽小怕事,二來好好搏鬥一場。於是他在荀林父麵前隻說是去請和,而真正到了楚軍營中,卻故意言辭不遜,不幾句便直言請戰。楚軍一營皆怒,但終於還是送他出了軍營。潘黨大喜,自思:“先禮後兵,他是武將,又已經出營,我自呼喊追上與之大戰,便算不得太違禮訓。他晉人在蔡鳩居出使時欺人太甚,若不回報,豈能令人心安?”當下亦私自駕車拚命追趕。
魏錡發覺有追兵,已行及大澤,潘黨追趕已近。魏錡雖見追兵勢大,並無畏懼,正欲回身對敵,忽見澤中有四不象六頭。他想起樂伯之事,亦彎弓射倒一鹿,命禦手獻於潘黨道:“此前我軍曾蒙樂將軍賜以野味,今我家將軍命我以此相報。”
潘黨笑道:“原來他也要學我軍舊樣。也罷,我若再追,那便顯我楚人無禮了。”當下接了四不象並致謝意,約戰時再行一決勝負。二人亦是各自坦然駕車而還,絲毫不慮暗算。
魏錡回營道:“楚王不準講和,定要交鋒,一決勝負。”荀林父心中有疑,但也不好明說,隻好道:“趙旃呢?”魏錡道:“我自先行,他在後,不知道怎麽樣了。”荀林父道:“楚王既然不準講和,趙將軍必然吃虧,不可不救。”當下命荀罃率戰車勁卒前去接應趙旃。不料趙旃卻是想起樂伯等行難以超越,便想自己當著楚軍之麵飲酒行樂,以暇示人,才能更過許伯。同時,他還準備派人直潛入楚軍王營縱火,準備來個更大的下馬威。
趙旃既心有此計,本來就帶了些通楚鄉音之兵跟隨。等夜至楚營,他便當著楚軍外兵之麵,展開坐席於地上,取來車載之酒,當麵悠然而飲。楚軍也大是驚奇,紛紛觀望,要看其風采。趙旃的另外一路便趁此機會,以楚音混入軍中,假裝巡邏,騙得了當夜口令,便悄悄要潛近昭元大帳。不料接近的時候,忽有親兵覺出其可疑,上前盤問。那些人答不幾句,越來越慌,忽然拔刀而砍。眾軍立刻嘩然,人人都是大呼有賊混入,各營迅速舉火合圍。
趙旃手下隻好逃跑,但慌亂間已是被抓了一大半。餘下者衝出營外時,卻見趙旃依然在好整以暇地悠然而飲。眾從人急忙拉他等車,卻發現其車禦手已沒於楚軍營中。趙旃無奈,忙亂間隻好親自駕車而逃。
這時昭元本來於半睡半醒中就擔心又想起宮雲兮的事,忽然聞報,略一審問,猜知趙旃之謀,頓時心下大怒,親自駕車追趕。屈蕩等亦急忙跟隨,準備擒下趙旃,問起詐做奸細之罪。要知當時單車而去挑戰或是故示暇顯威,雖然少見,但還算依有常理。劫營也算常事。可一麵明裏示暇,一麵暗裏卻潛入敵軍中大營縱火,或是要直接謀害敵人主帥,卻是各國大忌。這通常被認為是施展者完全不把被施展者當人,全不顧基本原則,是以連昭元自己也壓抑不住憤怒,要親自追趕。
趙旃漸漸發覺是楚王親自來追,想起自己所行也確有犯忌之處,心膽俱喪,拚命驅馬。但馬疲不能飛馳,終於還是漸漸被追近。趙旃恐懼,急忙將身上衣甲掛在萬鬆林小樹上,自行竄入灌木林而逃。昭元失去他的蹤跡,便命屈蕩等下車查看樹林情勢,防他躲藏。
時天已漸明,昭元正自猶豫是否該繼續窮追窮搜,忽然側麵一將衝來大叫道:“不好了,晉國大軍已來!”這話一出,人人都是大驚。一看兩邊,果然見一路煙塵大至,而且呼喝聲中,似乎還是直抄自己這一群人和楚營的後路。再看左邊,亦有煙塵逼近。
原來昭元等追敵心切,已是奔得更靠近了晉軍大營了,這一路軍乃是荀林父派來接應趙旃的。趙旃甚是幸運,迅速碰上了他們,急忙告以楚王親自來追,所從不多。荀罃本來擔心楚軍來襲,隻是望搭上趙冉就退,一聽趙旃之言,心下大喜。他立刻命掩住塵頭,悄悄合近,突然將昭元圍住,然後才故意大肆驅馳騁,猛顯塵頭以威嚇,要擒下楚王以作要挾。
昭元等都是大驚失色,因為自己才寥寥數名將軍、幾輛兵車,如何敵得大軍?眾人急忙就要驅車衝圍,但敵軍特意就加強了那裏麵。晨曦中敵人大批箭雨前來,都是看不見對方而亂射的,但對於昭元等高手來說,卻反而是這種全無定勢的亂箭更為危險。而且煙塵之下,發箭來箭都不容易被感知,更難回避。
昭元無奈,隻好命暫隱鬆林之內,待天色大亮,能看得清楚些時,再謀突圍。然而敵人似乎也是知道了他們之計,迅速合圍起來,要搶在天色大亮之前逼迫他們就範。昭元等見敵人煙塵甚大,難以看清其中具體之人,不知道敵人兵馬多少,不敢衝陣。養由基等身邊都隻幾十支箭,不敢輕易使用,便隻能先守。
忽然林之一邊現出火光,原來是荀罃等疑心昭元隨行中人有養由基、樂伯等神射手,不願被他們依托鬆林相耗,以致夜長夢多,便直接放火燒林,想逼他們出來。風助火勢,迅速蔓延起來。林內立刻燥熱逼人,濃煙滾滾,連昭元都呆不下去,何況養由基他們?昭元見人人眼中被熏得眼淚直流,心下更是後悔:“他們眼神被熏,隻怕箭術難準。唉,虞丘說年輕人易衝動,我先還不大服,現在看來還真是如此。難道我今日竟然敗得如此窩囊?”
昭元厲聲道:“今日大家突圍,各安所命,不可因為為了保護寡人而全軍覆沒。隻要有一人能回軍中,立刻傳令先退軍自保,並於宗族中另選人即位。公子側、公子嬰奇、公子殻臣都不得為楚王。你們聽見了沒有?”他特地指明此三人,這乃是因為這幾名帶兵公子互不相下,如一人為君,很可能導致大分裂。因此,還不如一並舍去,共立他人以求平衡。
養由基等人都是被熏得咳嗽連聲,見他大有就死之意,知道情勢緊急,無暇再說甚麽“大王春秋高遠,勿出不祥之言”之類的話,隻能盡力應道:“是!”昭元猛一揮手,喝道:“所有人分成兩個方向,相背而衝。任何人都要記住寡人說的話,絕不可違!”眾將立刻分成兩隊,隻待一聲令下就朝兩邊衝過去。晉軍本來就是留了這兒兩處火勢稍小,準備他們而衝,自然都是精兵伺候。眾人都知此衝幸存之望百中無一,但還是絕無恐懼。
萬王之王 第八十九回 後土夫人施妙手(六)
養由基等人都是被熏得咳嗽連聲,見他大有就死之意,知道情勢緊急,無暇再說甚麽“大王春秋高遠,勿出不祥之言”之類的話,隻能盡力應道:“是!”昭元猛一揮手,喝道:“所有人分成兩個方向,相背而衝。任何人都要記住寡人說的話,絕不可違!”眾將立刻分成兩隊,隻待一聲令下就朝兩邊衝過去。晉軍本來就是留了這兒兩處火勢稍小,準備他們而衝,自然都是精兵伺候。眾人都知此衝幸存之望百中無一,但還是絕無恐懼。
昭元撕開一幅衣襟,咬破中指,寫了幾幅一樣的詔命,分交眾將,喝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眾將齊聲呐喊,拚命抽打驚慌的馬匹,朝兩邊衝去。忽然聽得一處晉軍大聲呐喊起來,其中似乎隱隱約約夾雜著大吼:“大王勿憂,臣等來救駕了!”昭元和眾將都是一怔,都覺此聲音甚是陌生,不知是不是敵人誘己衝向那裏之計。昭元聽了聽那邊衝殺聲,咬了咬牙,往那喊叫聲處一指,厲聲道:“現在改變計劃,所有兩路都一起衝這裏!”
眾將皆知是賭博,但卻也不得不冒這險,都是厲喝一聲,猛衝過去。待衝到近前,隱隱看到煙塵中兩路廝殺似乎是真,而且混戰之下射過來的箭全然散亂稀疏,心下大喜,知道確實是押對寶了。這下眾人都是精神大振,立刻求死變成了求戰,反如虎入羊群一般衝向前去。果見前麵象是有一票數百人的楚軍正在與敵人惡戰,一員盔甲穿戴顯得職位不高的將軍似是指揮,而且顯得尤其勇猛,殺進殺出之際勢如猛虎。
但晉軍人數畢竟多出不少,隻不過開始時要分兵包圍,所以才被這名將軍突然率軍衝亂。這下覺出敵人似乎不多,軍心自然迅速穩定下來。荀罃發覺楚王也正在朝這邊突圍,立刻陣形一變,如長蛇反盤,便又要圍攏過來。
那陌生將軍猛然一揮手,部下諸軍都迅速退回,排成陣勢斷後。那將軍厲聲道:“大王速退,這裏有我等!”潘黨見晉軍訓練有素,應變甚快,也急忙道:“大王,各位兄弟們,我們趕快回營,不要戀戰!”眾人哄然而應,衝至其前時並不停留,依然是直朝楚營衝去。昭元驅車而過那正與敵血戰的將軍身旁,大聲道:“將軍何名?”
那將軍頭也不回,一戈刺倒一名敵軍,喝道:“臣先鋒俾將唐狡也!蒙君王之恩天高地厚,今日舍身以報!”昭元心下微奇,但形勢危急,卻是絲毫不能停留,戰車已是飛速衝過其旁。荀罃眼看就要功敗垂成,心頭大怒,連聲喝命不理唐狡之部,直追昭元;但自己卻被唐狡拚命截住,兩下廝殺,抽身不得。其勇士知主將心意,紛紛趕來,但養由基等人忍住眼中被熏出的淚水,全力射馬,居然還是一箭一個。
眾晉軍勇士見已無可追及,隻得器聲呐喊,又不約而同回去相助主將跟唐狡惡鬥。昭元等人看看後麵喊殺聲漸遠,心下勉強出了一口氣。但他們才又奔裏許,忽見側前麵又是一路極大煙塵升起逼近,人人都是心頭大驚,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疆繩,不知是該迎還是該避。但見前麵煙塵中衝出一名老將,卻是全身戎裝的虞丘,後麵跟著襄老、許堰等人,都正對自己大喊道:“大王勿驚,臣等前來救駕!三軍將士已集!”
昭元等大是放心,想起唐狡安危,連冷汗都來不及抹,立刻喝道:“所有將士跟寡人去救唐狡之部!”便返身而衝。這十萬大軍發一聲喊,便如山崩地裂一般,直朝那火頭處的混亂湧去。那邊荀罃厲聲道:“退兵!退兵!”忽然聲音一頓,卻又是厲聲道:“退兵,不要管我,為我報仇!”
那些晉軍訓練有素,果然迅速離去。昭元奔到近前,發現荀罃竟然被幾名楚卒按在地上要捆綁。昭元連忙一把將其抓起,點了穴道,扔在自己車上,問眾卒道:“唐狡何在?”一卒道:“唐將軍追擊去了。”昭元放眼一看,隻見遠方火光煙霧中人影綽綽,看不清楚誰是。昭元正欲大聲呼喊,虞丘已趕到,道:“大王,兵法有雲,寧可我迫人,不可人迫我。今敵請戰挑釁,我三軍也已雲集,先鋒勇猛,士氣正旺,正好大軍齊進,成此大功。”
昭元一思也是,便一麵命養由基率手下親兵去相助唐狡之部,一麵傳下將令。由於晉為上中下三軍,楚為左中右三軍,當下他便命令公子嬰齊和蔡鳩居率左軍攻晉上軍,公子側和工尹齊率右軍攻晉下軍。至於自己,則率中軍直搗荀林父中軍大營。
昭元想起趙旃之戲和自己剛剛之險,心頭憤怒難製,親自奪過鼓手之棰猛力擂鼓。三軍鼓手振奮,頓時鼓聲如雷,雷霆萬鈞。楚軍見大王親自擂鼓助威,都是精神大振,車馳馬驟之下,步卒車馬如洪水般直衝晉軍大營。晉軍匆忙得知趙旃敗歸,急忙要防守,卻已不及。唐狡、養由基等一幹將領前腳後腳衝進了晉軍主營,晉營中立刻一片混亂。
此時天已基本大亮,荀林父等匆忙登台一望,隻見煙臣隱隱中,楚軍已是全麵展開,漫山遍野都是衝鋒之士。荀林父大驚,但也隻能先命各自混戰。楚軍人人耀武,個個揚威,呐喊之聲便如山崩海嘯。許多如夢乍醒的晉兵耳中直如天摧地塌,一時間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清,便如無心人遇有心人,卻又如何抵抗得過?其中雖然頗有應變迅速之士英勇抵抗,但架不住敗逃的先殻等人之部一衝一帶,更加處境艱難,隻好也隨大流而逃。楚軍直如切瓜斬菜一般猛衝猛突,可憐十數萬晉兵將士隻因為未好好準備,就敗得慘不堪言。
漫天呼喊聲中,晉國中軍營帳終於失守。荀林父見己方穩住陣形、爭取兩翼上下二軍合圍而援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隻得發下將令,全軍撤退。本來整座大營中晉兵精英雖已是被分割,成了難以聯係的條條塊塊,而且許多人都在亡命而逃,但也有些低級將校迅速接過了指揮之權,尚能集合起小陣與楚軍混戰,苦苦支持。但此時主將忽然發下撤退之令,眾低階將領立刻心防全潰,嘩啦一下便直往北地而逃。奔逃之際,已連最基本的撤退陣形都無法集成,大營中混亂一片。
荀林父逃跑中下令放火燒營,期以不惜拋棄自己之方許多士兵的代價,阻止楚軍主力迫近。然楚軍亦是知道其謀,前鋒唐狡、樂伯、養由基、潘黨等年輕之將無不奮勇當先。他們不顧後麵混亂,徑直率領部下拚命前衝,竟然衝過了火勢封鎖,結果依然是甩之不掉。
此時晉軍已大亂,樂伯等又是故意命軍兵大呼大喝。車騎煙塵夾雜著火光煙霧,陰翳天日。要知這雙方數十萬人的大混戰,那可跟幾千幾萬人的混戰完全不一樣,可說方圓百數十裏內任到一處,雙方將士呼喝喊殺之聲都是一模一樣地震撼人心。晉軍不知其追兵多少,根本無可回頭組織抵抗。
晉軍見楚將追得迫近,眾將紛紛奪車而逃,甚至有能栽四人之車卻踢下二人,隻載二人,以求快速者,更有戰車碾過前逃之兵者。眾兵見主將如此寡恩,更是心傷。憤慨之下,便有勇烈者不顧軍中上下之別,拔刀相抗,結果反有將領搶車之時被自己之兵砍傷砍死。一時間人人愁雲慘霧,逃聲震天,人人都隻顧逃,哪裏還有“抵抗”二字?
晉將逢伯乃是逢寧、逢蓋之父,三人共乘一小車正在飛奔。恰好趙旃亦是窮途末路,從旁大呼:“車中何人?請帶在下一乘!”逢伯聽出乃是趙旃之聲,急忙對二子喝道:“趕快驅車,千萬不要回頭看!”二子不明其父真意,回頭一看,趙旃立刻認出是逢家三將,大呼道:“逢將請載我!”逢伯隻當沒聽見,正要前驅,二子已急道:“趙將軍在後喊我們,爹爹沒聽到麽?”逢伯大怒,厲聲道:“你二人既然已見了趙將軍,就該讓出位置來給他乘!”一把將二子推下,讓趙旃上車飛馳而去。逢寧逢蓋遂死於亂軍之中。
荀林父同韓厥從後營登車,死士保衛之下,終於率些殘兵敗卒取路山側,得沿河而逃,一路上丟棄器仗無數。正自奔逃間,先殻自後麵趕上,卻是額中中了一箭,鮮血淋漓,乃是撕裂戰袍裹的傷。荀林父冷笑道:“大叫敢戰者也如此狼狽麽?”先殻慚愧不能言。
才奔至河口,趙括也已到達,悲聲哭訴:“我兄趙嬰齊,竟然私下預備了船隻,自己之部先行過了河,不等我們之部。”荀林父歎道:“死生之際,父子難顧,況兄弟乎?”趙括恨恨不已,卻也是無可奈何。
荀林父看了看周圍聚攏的殘兵,見近處到處丟盔棄甲,遠處煙塵呼喊都是彌天,人人臉有懼色,道:“我軍無法再戰了。當今之際,隻有先過河為第一要務。”便命先殻之部沿途搜集船隻。先殻這時絲毫不敢違抗,急忙四處搜集。但人多船少,且一時無備之下不能集齊,人人心頭自是更慌。
正自驚間,忽然又是一路人馬衝到,卻是下軍正副元帥趙塑、欒書等人已被楚軍左軍公子側擊敗,亦驅率殘兵往這邊而逃。兩路人馬一匯合,人數更多,船隻越發顯得少了,更是彼此恐上加恐。再往南邊一望,卻見塵頭又是大盛,不知是己是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