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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

(2007-03-09 14:52:32)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
  荀林父生怕楚軍乘勝窮追,乃擊鼓發令道:“先過河者有賞!”不料此令一下,兩軍將士互相爭奪,竟然自相殘殺起來。等到船上人滿了,還有無數後來將士拚命要攀附上船,不肯放手,許多船又因此而傾覆。下麵的人見船越來越少,更是人心惶惶,越發要拚命奪舟,船竟然沒幾艘能開出來。

  先殻見形勢危急,自己之舟眼看就要傾覆,喝令船上軍兵:“所有攀弦扯槳的,用刀砍斷其手!”這一聲令下,立刻船上士兵揮刀狂砍,許多手指被砍落舟中水下,如飛花片片。但後來者依然拚命要攀將上來。各船紛紛仿效,船中都是斷指無數,捧拋不暇。一時間岸上哭聲震響,山穀兩應,天昏地暗,日色無光。

  這時那撥人馬到來,卻是荀首、魏錡、逢伯、鮑癸等一撥被擊散的殘兵敗將趕來要船,局勢更加慘烈。荀首等終於衝上船來,卻不見其子荀罃,急忙大聲呼喚。有被荀罃帶去圍攻楚王之小軍大呼道:“荀小將軍已陷於楚亂軍中了!”荀首心痛,厲聲道:“我子失陷,我怎麽可以獨自回去?”慨然逆勢振甲上岸,駕過一車,便要回衝楚軍,以救其子。

  荀林父遠遠望見,急忙大喊道:“荀罃既已陷落楚軍中,現在局麵混亂,肯定救不回來的!”荀首頭也不回,大聲道:“我擒他人之子,自然便可換回我之子!”時人人拚命搶舟之際,荀首一人下船衝回,極是震撼。眾軍感愧之下,雖然爭舟之勢仍甚,卻已好了許多。

  魏錡本來就跟荀首相善,此時心血沸騰,大聲道:“某願隨老將軍一行!”也甩船登岸,自架一車,要隨他衝入楚軍。荀首大喜,大呼:“諸軍中有願隨我回衝楚軍者,可集我車旁!”這一聲呼喊,立刻便有數百人響應。要知荀首平日愛護士卒,大得軍心,故下軍之眾還在岸者無不樂從。即便已搶等上舟者,聽說下軍荀大夫欲重衝楚軍而尋小將軍,亦有無數上岸相從,願效死力。

  此時滿船滿岸之軍為他所感,一股銳氣上來,竟然比起當初全軍下寨之時還要健旺許多。荀首甚喜,抓起幾把箭枝,便率勇士重新馳入楚亂軍中。荀首在晉,亦是數一數二的神射手。他每抽出一箭,便略看一看,或搭或收,每發一箭,便是一人倒地。隨行軍士勇氣倍增。魏錡見他居然每遇良箭便收回不射,改用它箭,大聲道:“生死之際,荀將軍何以不用良箭而用劣箭?”荀首哈哈笑道:“我這良箭要射大人物的!普通小軍,何需良箭?”

  正混亂間,荀首忽見楚軍一員老將甚是慌亂,正是襄老。原來襄老之所部正在混亂中掠取車仗,忽見晉軍竟然殺回,大驚之下,混亂一片。荀首心下大喜,立擇一良箭搭上,一箭射去,正中其麵頰。襄老連哼都不哼,仰麵倒在了車上。公子殻臣見襄老中箭,急忙揮車來救,魏錡奮起敵住廝殺。荀首從旁看得分明,又取一良箭射去,正中公子殻臣之右腕。

  公子殻臣大驚,負痛拔箭再戰,卻被魏錡乘勢活捉過去,摜於車上。魏錡行動如飛,立刻又飛車搶來了襄老之屍,共於車上。餘下楚軍大聲呼喊中,又要衝過來營救。荀首道:“有此二物,足可贖回我兒子了。楚軍已反應過來了,其兵勢太強,終不可硬擋。”當下眾人又策馬朝岸邊飛馳,等到楚軍大隊趕到,卻已被他們跑得不見蹤影。楚軍親曆這一幕者無不服其神勇,人人暗自嘬舌。

  晉中軍主力和下軍雖敗得慘不堪言,上軍諸將卻是早已有了防備。公子嬰齊率軍來攻上軍時,士會遊兵已先探得其勢,急忙全軍整備迎敵。晉軍見公子嬰齊衝勢猛烈,也不硬擋,隻是且戰且退。公子嬰齊追及敖山之下,忽然喊聲大作,隻見一員大將揮軍殺出,口中大喝:“晉鞏朔在此等候已多時了!”

  公子嬰齊吃了一驚,卻也臨陣不亂,揮軍而上,二人迅速廝殺起來。鞏朔戰了一氣,見士會已安全退走,楚軍勢強,便不再戀戰,依原來計劃而退。公子嬰齊緊追不舍。忽然前麵又是喊聲震天,卻是韓穿率兵來戰。公子嬰齊命副將蔡鳩居出軍迎敵,自己便要依舊緊追士會、鞏塑之軍。

  不料蔡鳩居、韓穿還沒來得及交戰,敖山山凹中又是呼喊之聲大作,卻是晉大將欲克也率伏兵迎來。公子嬰齊見晉軍依山埋伏不斷,怕中了晉軍之計,遂鳴金退兵。士會命人堅固防守,查點士卒,見損失極小,心下大安。三員大將遂依敖山之險,結成七個小寨,聯絡如七星之狀,隻待敵每擊一寨,其餘六寨便自呼應支援。楚軍不敢衝陣。三將見楚軍已盡退,方才整頓諸軍,緩緩撤寨而還。

  荀首之軍回到黃河渡口,荀林父之軍尚隻是半渡。諸軍忽見這些上岸之人又衝回來,知他們終於還是敵不過楚軍,立刻搶船之勢複又大張,慘烈複現。這時趙嬰齊之軍已渡至北岸,打發空船回來接應,但亦是人多船少,搶船之勢絲毫不減。

  這時天已昏黑,昭元已自率中軍主力,追至離渡口不足數裏的邲城。晉軍遠遠望去,見楚軍遮天蔽日,而且已近在咫尺,更是驚慌,搶船剁手更是慘烈。虞丘等見敵人狼狽之狀,便要請命,準備立刻揮全軍掩殺過去,大獲全功。

  昭元登高看了看那渡口,見在楚中軍主力迫近之下,無數晉軍被緊緊擠壓在渡口周圍一片極小的圈內拚命爭船,無人列隊準備做背水之戰。顯然,晉軍軍心已是全潰,人人恐懼,全無鬥誌,不可能翻盤了。

  極目遠眺之下,隻見晉軍自相爭船殘殺,斷臂斷手之人號哭震天,不時還有滿栽之船被攀得傾覆。昭元心下一歎,加上又想起了胭脂公主,便揮手止住正在前衝的楚軍,道:“楚自數十年前城濮大敗,一直社稷蒙羞。然今天一戰,已是大雪前恥。晉軍敗狀之慘已倍於我軍上次,又何必定要再多造殺孽?當年晉文公曾命魏武子不阻楚之敗軍,我今倍以報之,也是一顯我楚人胸懷。兩國終當講和,何必迫人過甚?”眾將眼見敵人大軍覆沒便在須臾,大王卻揮手止殺,都是惋惜不已;但見他麵色嚴肅,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也隻好收兵退回。

  昭元命潘黨單車而上,向晉軍喊話道:“今晉楚勝敗已定,我大王嚴令諸軍不得追擊,以報貴國文公之德。諸君可自緩緩而渡,我軍決不食言。從今之後,晉楚各安南北,望諸君歸去後,小心赤狄白狄,共衛華夏!”晉軍見潘黨單車而來當眾喊話,又見楚軍的確不但不迫近,反而還在收隊後退,知道楚軍所言是真,人人感佩莫名。諸軍想起先前爭船慘狀,以及同伴斷手斷指之慘,一時間不知是誰先發聲,三軍竟齊聲痛哭起來。

  這一下數萬人齊聲而哭,楚軍將士自是聽聞。眾軍想起在彼此士卒均甚勇猛之下,這一場前所未有的慘烈之戰中,自己都有無數好友同伴或死或傷,心下也都是惻然。楚軍諸將都想:“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大王命我們不追敵軍,看來也並非隻是沽名釣譽,亦是為我們著想。勝敗既定,前恥已雪,又何必定要多死生靈?”想到這裏,心頭不滿之意也都漸漸無影無蹤。

  晉軍得了楚軍保證,果然渡河秩序好了許多,但心慌之下還是絲毫不敢停留。眾軍紛紛擾擾,不顧黃河千古不夜航的規矩,連夜渡河,直至天明才基本渡完。楚軍就在山邊駐紮休憩,準備來日起來大閱車馬和戰利品。昭元看著晉軍慘敗爭渡的情景,想起這一戰從都不想打,到終於打將起來,從自己身陷絕境到現在大獲全勝,其間的反複,實在至今仍然令自己感慨不已。

  諸軍紮營之際,諸將都已集齊帥帳之內,向昭元賀喜。昭元搖頭道:“此戰之勝,實在亦有僥幸之因。設若寡人當時死難,危急之下,隻怕我軍最多也不過是全師避戰而退,哪裏還能有這等大勝?說起來,這也是寡人過於魯莽所致。其險實為寡人所致,其勝實乃諸卿將士之功。”諸將雖都口稱“不敢”,但想起當時血書衝圍時的危急,人人都稀噓不已。

  昭元道:“唐狡安在?”眾人一齊四望,帳內卻不見其人。再大聲喝問,才聽到帥帳之外似乎有人遠遠應了一聲。虞丘道:“唐狡軍職低微,不敢列席帥帳,現在帳外等候。”昭元道:“此乃忠烈勇猛之士,危難救駕之將,豈能不見?今日他雖官職低微,來日自然是我楚之重臣大將。賜他進帳。”

  層層傳喊之下,一身小校裝扮的唐狡直入帥帳,躬身以行軍禮,道:“微臣唐狡,祝大王萬安。”昭元見他雖然職位低微,勇武之氣卻是盡顯,暗暗讚道:“當初養由基屈身小校,今日又於小校中得一唐狡,果然是英雄多出草莽之間。”

  昭元想到這裏,便道:“前番攻鄭,你有先鋒之勞。今日大勝,你又有救主大功。遍觀我軍上下,勇猛如你者,還真是不多。如此之勇士,不大加封賞,實在對不起這股忠烈之氣。從今之後,你便升為左軍偏將。”話才說完,便聽唐狡恭敬答道:“大王對臣之恩早已天高地厚了,臣不過聊以報效而已,哪裏還敢勞大王再賞?”

  昭元本來以為他不過是謙遜推辭的套話,但見他麵色極是恭謹,每一句話的確是發自肺腑,感恩圖報之意溢於言表,心下不免微奇。他忽然想起唐狡在亂軍中被自己問起時,也曾說過“蒙大王直恩天高地厚”之類的話,便道:“先前寡人幾乎未曾與卿見過麵,你屈身小校之職,甚亦可說是有寡人不知重用之過。寡人怎麽說得上有恩遇於你?”

  唐狡歎道:“大王施恩出於天然,無意相記,然臣蒙賜命大恩,卻是不敢不銘記肺腑。前次絕纓大會之上,醉中無禮,暗牽宮妃之袖而遭絕纓者,便是微臣。當時大王命百官皆絕纓,以隱微臣之過,饒了微臣之命。今日微臣若不以死相報,又何敢自為男兒?”

  諸將一聽,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麽昭元要用一個甚為勉強的理由命他們絕纓盡歡,回想往事,都是感慨不已。當初平了鬥越椒之亂,心腹大患已除,昭元大宴群臣之下,連官職很低的將校便也能一沾其光。時許姬雖然光華燦爛,美麗驚人,但諸大將大臣畢竟也是久經風雨,見過美人無數,算是有些底子了,故此雖然口水直流,卻也還能勉強自製。可這唐狡本來不過一小校,壓根就沒見過什麽美女,這時忽然見到這後宮妃臏中的第一美女,巨大的落差之下,還不全然暈迷其中?加上當時堂燭已滅,酒醉七分,許姬又是在自己不遠處,立刻便是色心難製,想要上去一近芳澤。於是乎,便有牽袖絕纓之事了。

  昭元自是明白這等人情緣由,不覺歎道:“這可還真是沒有想到。若是當時寡人私心太重,不肯為諸卿著想,定要明燭治罪,又哪裏還能得今日之死力?”群臣都齊聲道:“大王曲體我等之心,寬厚施恩,臣等敢不死力以報!”

  昭元揮手示意他們閉嘴,對唐狡沉吟道:“雖然如此,然酒後失禮其事甚小,慷慨義烈之功卻大,不可不賞。寡人所封,並無更改。你日後便可與養由基一起,親為寡人左右之衛。”唐狡低頭道:“臣得族誅死罪於大王,君王隱忍不殺,才以罪廢之餘而報大王。今大王但赦臣前過,即已是大封大賞。若複又施賞,臣實在領之有愧。”

  昭元笑道:“人有小過,若是死究不放,並非大丈夫之心胸。你不過是酒後偶有小小失態,便如此耿耿於懷,寡人當初卻還有三年神智清醒之下不理朝政,乃是失國之大過,那又該當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你今日如定然不肯釋懷,卻叫寡人如何自處?”

  唐狡感激莫名,道:“謝大王推心置腹以待臣等。臣萬死不敢有負聖恩!”說著便要退至往將列,卻一時不知道所該戰的位置。眾豪傑都側身以讓,望他能站到自己身邊。養由基嚷道:“唐小子,你我俱是小校出身,自然不能忘本。你還不站到我旁邊麽?難道是怕我要跟你比武不成?”眾將齊聲大笑。唐狡亦笑道:“養將軍所言有理。”便至其旁而立。

  昭元見諸將都是熱血男兒,豪氣內外,心下暗想:“唉,鬥越椒一家敗亡,我軍年富力強而又經驗豐富的將領,頓時調零了不少,導致我軍現在這諸將,倒有九成是年輕人。可是今日,我們卻能戰勝晉國眾多累世名將而率的大軍,難道還真是如愛琴海諺語所說的,一隻獅子率領的一群綿羊,定能戰勝一隻綿羊率領的一群獅子?”

  但他立刻又暗呸自己:“我這等魯莽難製,在他們麵前也好算獅子麽?兩邊當都是獅子率獅子,不過我這邊齊心協力些而已。說起來還真是僥幸。”但他這一下,卻是忽然又想起了遠逝自己的伊絲卡,不由得心頭又是一陣刺痛。

  

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二)

  
  他心神激蕩、沉思不語之際,諸將也慢慢議論開來。原來當時昭元親自驅車追賊時,諸將多是知他武功極高,又從來就喜外出,加上大軍尚在酣睡,也就隻有幾人跟了去。但唐狡當時正好巡營而來,聽說大王親身追賊而去,想起兩軍陣前,畢竟還是可能有危險,便急忙跟隨而去。

  唐狡知若敵人隻是小股,大王和眾將自然可以應付,所慮者隻有敵人甚眾之情形。如果那樣的話,自己一人單車跟去無益。因此,他便幹脆帶上了其所有步卒,行進便也慢上了許多。但緊趕慢趕之下,等到看見前麵煙火滾滾時,幸好還來得及衝陣,終於救了昭元和眾將之命。虞丘等處的了望軍士發現該處起了煙霧火光,急忙報告。虞丘等生怕萬一,急忙盡起三軍之眾,前來接應。

  眾將想起這一來一往的反複和危險,想起當時分寫血書要突圍之窘迫,都是歎息不已,帥帳中也是漸漸沒了歡聲笑語。樂伯見昭元神思恍惚,便道:“大王是不是在追憶襄老等亡故之臣?”昭元微微一怔,急忙回過神來,道:“不錯。我方上下的確有過於年輕魯莽之嫌,這次寡人險些萬劫不複,也有此原因。襄老是我方不多的幾名老臣,此番戰死軍中,實在可惜。還有公子殻臣,亦是五代宗室之內的勇士,此番陷於敵手,當想法贖回才是。”

  眾人想想也是,有人卻忽然想起一事,臉上不免露出詭異神情。昭元忽然麵色一沉,冷冷道:“襄老乃是操勞國事,戰死軍中,你們不可亂猜亂想,更不可對逝者不敬。其遺孀夏姬,更加不可有人生窺視之心。”眾將見他既已點明,都是心中一凜,齊聲稱是。

  昭元命人將荀罃帶來。荀罃身上並無綁縛,入帳之是微一躬身,一盡敵國君臣之禮,昂然道:“晉臣荀罃,參見大王!”昭元見他全無被俘虜的頹喪之氣,卻反而象是俘虜了別人一樣豪氣充溢,笑道:“你參見寡人,何需如此大聲?”眾將都哈哈大笑起來。

  荀罃微覺尷尬,卻是麵不改色道:“臣心中有不服,是以有些氣悶,還望大王莫怪。”原來他本來和唐狡英勇力敵,隻因後來他見情勢不對,命令回軍,遂被勢如瘋虎的唐狡趁虛而入,落身於眾小卒手中而擒。其頗覺窩囊之下,自然是心頭憤懣。昭元道:“你可想跟唐狡再比一回?”荀罃道:“正是!”

  昭元笑道:“你有這分豪氣,也不枉了我手下將士不行綁縛,寡人自然也無不允。隻是你們現在各自力衰,三軍亦是久戰之後,並無看熱鬧之心。你們且待回郢之後好好休養些時間日,再來一場大戰,讓我等開開眼界。還有,你父親擒了我軍兩將,顯然是晉和寡人各有互相交換之意。寡人不想枷鎖於你,但也望你不要負我方不縛之意。”

  荀罃慨然道:“大王放心。大王和諸將既以禮待臣,臣決不敢私自逃匿。否則,臣不但墮了晉中男兒雄風,更有負各位相待之誠。”昭元點了點頭,命他回去休息,又對眾將道:“襄老之事,當回郢後厚加撫恤。公子殻臣一家亦要好生看顧。諸卿先回去休息,明日當大閱三軍。”他頓了頓,忽對唐狡道:“你要協管寡人近衛,若還是這般好色可不行。你還沒成家罷?寡人便賜幾個無名份的宮女給你做老婆,為你先打個底子。”

  眾將都是哄然大笑,但也恭喜連聲。本來伴君如伴虎,這類話聽時常常需要多些心眼,不能太認真。但諸將既都知道大王兩個假妹妹的風采,這時聽到這等把多餘宮妃賜給臣下的話,自然就半點也無懷疑。

  天明之後大閱諸軍,諸小軍自然人人都是激動安分。但當儀式真正開始的時候,眾人想起勝利的喜悅,拚殺的殘酷,同伴的死傷,以及敵人爭船渡河的慘烈景象,卻是說不清楚是狂喜還是悲哀。本來這一仗乃是諸軍將士強烈要求的,現在終於打成了,而且打勝了,可是又得到了什麽呢?

  昭元大閱車徒,見諸軍將士神色,知道他們心頭也已微起厭兵之意,心下感慨:“無論我怎麽教他們,終還是不如他們自己教自己來的好。當初他們是多麽渴望,可是現在他們又是多麽的感傷?也許終今日參戰晉楚勇士之壯年,晉楚難有大戰。可是後來者,是不是還會跟他們現在一樣渴望戰爭?世事的輪回,難道就真是無法解開的死結麽?”

  大戰之後,例來是首先要打掃戰場,然後再行撫恤封賞,昭元自然也是不能例外。這一場大戰雙方無數將士死難,屍首橫七豎八竟然綿延數十裏,黃河水中還半沉半浮無數屍體。慘烈之下,收拾屍首亦是極為耗時。

  然尚未開始一個時辰,鄭國國君便已來勞軍,收屍隻好暫緩。鄭君本來便極其關心這場大戰勝負,自然對兩軍勝敗的消息如坐針氈,時時打探,生怕有絲毫間斷。楚軍一獲勝,鄭君立時得知,急忙率領群臣,攜大禮連夜而趕來邲城勞軍,大獻其媚。

  鄭君察言觀色,知楚軍將士對自己也有不滿,更是加意殷勤,生怕一個不慎,引來殺身滅國之禍。昭元卻也沒有說他什麽,想起三軍老苦,便命三軍先行犒賞休憩,明日再行大規模打掃戰場。

  慶功宴中酒至半酣,鄭君起身道:“大王此次大敗晉軍傾國之兵,威震天下,古今霸主無人能比大王更為英武。外臣以為,當行大典,以讓大王之武功建樹永鎮後世之人。而古今炫耀武功之大典大禮,論形、意、勢、威,實無過於‘京觀’者。大王以為如何?”潘黨也順勢道:“我軍將士勇猛戰死,自然當為掩埋致祭。然晉軍乃是敵國,臣請大王效上古王霸之主,集晉軍之屍壘為‘京觀’,以威天下。”

  昭元一聽,心頭忽然大怒,酒勁突發,竟不顧還在宴會之上,一腳踢開酒案,厲聲道:“你說什麽?”潘黨聽他語氣不善,嚇得連忙拜倒在地,不敢說話。鄭君更是嚇得麵無人色。

  要知這“京觀”的確是古今以來炫耀戰功的極致,乃是收集敵人屍首,選交通要道,堆壘起來,成一巨台,以讓來往行人知道此一戰中殺死了多少敵人。這台所用屍首越多,越是堆得高大雄偉,就越顯勝者一方之威名赫赫。因此,有些霸主為了湊數,甚至不惜也用己方死難者之屍來充數。“京觀”成後,士兵屍首腐爛,其地往往腐爛之氣充彌數十裏,綿延數月。其後萬千屍首化為白骨,層層白骨壘疊之下,更是陰森恐怖,震撼人心。

  這等之事雖然不多,可也不少。往往霸主一戰之後,隻要能積萬屍,便要築“京觀”,以世人的恐懼而為自己之榮耀。如今晉軍十幾萬大軍慘敗,戰死更是無數,數倍於萬,若是堆積起來,定是要比前代京觀察要高大威武得多。因此,自然會有許多人想要堆砌“京觀”,以跟著統帥萬代揚名。

  昭元在臥眉山時,望帝因京觀過分恐怖,曾稱之為比生殉之風還要惡劣千百倍的陋習。此等摧殘死者之事乃是霸者喜為,但也有許多賢者痛聲譴責。但往往即使是當其在台下時譴責過此類,一旦自己得誌,殺敵上萬,也常常蠢蠢欲動起來,原來的心思全沒了蹤影:最起碼別人都堆,自己怎能在人之下?是以雖然數百年前,便已經開始有人譴責,但直至近世,依然有霸主非要模仿。望帝在臥眉山時,對此痛心疾首深惡痛絕,自然對昭元的觀念有莫大的影響。如今昭元忽聽有人要鼓動自己親自為之,頓時勃然大怒起來。

  昭元冷眼掃了諸將一眼,見他們全都低頭不敢說話,鄭君二人更是體抖如篩糠一般,心頭怒氣稍平,冷笑道:“你們中,究竟有多少人要勸寡人修‘京觀’?”眾將無人敢應。昭元忽然厲聲道:“都啞巴了嗎?究竟有沒有?”眾將見他怒發如狂,不敢再沉默,齊聲道:“臣不敢。”昭元冷笑道:“既然都沒有,那麽這‘京觀’還建不建?”

  眾人齊聲道:“惟大王所命。”昭元怒氣稍平,慢慢坐下,緩緩道:“寡人知道,你們很想炫耀武功。可你們可知先賢造出‘武’這個字,究竟是何意義?”眾將齧噓不敢答。昭元道:“倉頡造字,特別以‘止戈’二字造‘武’,為的就是要警戒後人‘武以止戈’的道理。數千年前的先人有此胸懷遠見,而且將字直直擺在你們麵前,讓你們天天看,日日念,時時想,難道你們還絲毫不能體會先人聖德之心?”諸臣許多臉上都有慚愧之意。

  昭元道:“此次晉非有罪可討,寡人天幸勝之,徒然令雙方數萬將士死難,有什麽武功可言?世間以殺人為樂者不少,寡人雖不忌殺人,卻還知道勇士不當以殺人辱屍為樂。為男兒者要誇武功,當奮起與強暴爭衡,豈可泄武於死難之屍,以侮辱遺體來自慰自誇?晉軍雖敗,不過主將之過,其萬千勇士何罪何過?他們一樣奮勇博殺,他們一樣義烈千秋!如果我們大楚男兒連為義烈死難的勇士都不知尊重,又何能真正容壯烈於心胸?”

  眾將都默默不語。昭元續道:“誰人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兩軍交戰,自然當各顯英勇,絕不應退縮憐惜。然隻要勝負已定,麵對敵之死難者,卻當存一分憐憫之心,這方是人心所為。當我們已得勝譽,在此杯酒言歡時、大談‘京觀’之時,可曾想過敵我死難勇士父母之心?既然身為敵國,自隻應各自撫慰己方,否則容易流於虛偽和自虐。然最起碼,我們也可以做到不再繼續侮辱傷害對方英靈。寡人問你們一句,你們能不能有這份心胸做到這件事?”眾將齊呼道:“有!”昭元一把捏碎酒爵,怒道:“大聲些!寡人聽不見!”眾將齊地站起吼道:“有!”廳上所有人都互相而視,全不避忌,氣氛一時沉靜下來,極是肅穆。

  良久,昭元才揮了揮手,歎了口氣,道:“大家都坐下罷。”眾將嘩啦啦坐下一片。昭元道:“寡人如此,決非對敵人仁慈,而是因為寡人敬佩英雄身上的那股英烈慷慨之氣。哪怕這股氣是敵人身上,寡人也絕無半點不敬。當初鬥克黃不避罪,寡人親釋其罪,官複原職。荀罃不懼威,寡人恩以禮遇,不製枷鎖。無論是敵是我,隻要能有這般之氣,寡人都是一般地敬重。寡人要的是什麽?寡人要的是要讓你們明白,我楚人崇尚慷慨義烈!天下間無論是敵是己,隻要是勇士,我楚人都能一樣地敬重!”

  眾將都是熱血沸騰。潘黨拜道:“臣有錯,請大王責罰。若赦臣之命,臣願以餘生追隨慷慨義烈之氣,決不負大王所望。”昭元目光閃動,擺了擺手道:“你不過一言而已。既然寡人為大王,建與不建乃是在寡人,有罪無罪自也是在寡人。言者無罪,戰者有功。你無罪有功,罰你做甚麽?若砍了你,難道讓寡人對著你墓碑歎悔,後悔不識我楚國勇士之義烈?”

  潘黨大喜,謝恩退回就座,隻有鄭君還不敢回席。昭元掃了他一眼,淡淡說了一句:“你坐回去。”鄭君連忙道:“是,是。”忙不迭地退了回去。昭元看了看眾人,見他們都是一臉嚴肅,犒賞宴會氣氛全無,心下覺自己也是有些反應過度。

  昭元想到這裏,複又招那些瑟縮在一角的侍人重新擺宴,道:“寡人激動之下,不顧場合,還請諸卿莫怪。”諸將都道:“不敢。”昭元舉起酒爵道:“男兒行事,拿得起,放……放得下。今日鄭君來以國禮相謝,我等亦不可失宴會之禮。今日當全意盡歡,不談軍國之事。明日諸軍同去收祭勇士,再懷英烈。”

  諸將齊聲稱是,知他不喜做作和纏雜不清,漸漸又是觥籌交錯,放開胸懷,言談無忌起來。昭元自己臉上也是漸漸笑容複現,就象是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心頭卻禁不住又苦笑起來:“我戒他們要拿得起,放得下,諸將自然也都以為我是這樣的人。可是我自己,真的是這樣的人麽?嘿嘿,這世界還真是奇妙,就我這種人,居然還能來理直氣壯地訓人。”他想到這裏,忽覺心頭一痛,甚還有蔓延之勢,急忙壓住,大飲特飲以抑悲酸。

  次日一早,鄭君已受命告辭而去,三軍便開始收拾骸骨。通常諸軍隻是掩埋能辨認的己方士兵之屍,對血肉模糊、難以辨認敵我者,以及晉軍之屍不聞不問。昭元下令全軍將士凡見屍首便要掩埋,不論敵我,也不分敵我是否同埋。有將領進諫說,自古以來,從無替敵人收屍之事。昭元隻是冷聲道:“從今之後,寡人就是古。”於是三軍都是遵命不悖。

  昭元自己,卻親督親兵及暫閑諸將,搭起了一座麵向黃河的祭台。到得次日,鄭君等又率人送來了昭元吩咐的致祭之器,滿滿地擺在尚未完工的高台之側。昭元親自定製了大祭之服,巡視法器,親寫祭文,名為《國殤》,準備待在第三日隆重祭奠兩軍英魂。時若行祭,必須有河川有名,事件明晰,方好告列祖列宗,但此山卻還未有其名。昭元想起自己曾在這一帶親自擂鼓,激發士氣,遂名之為擂鼓山。

  

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三)

  
  第三日上,戰場骸骨掩埋已畢,昭元便親批大祭師袍,登台做兩件事:祭兩軍英魂,和告列祖列宗自己勝利。眾將人人盔上係以白麻,相隨而至高台。昭元展開連夜親自而就的《國殤》祭文,念道:“顓頊高陽氏世係,祝融之後,楚王羋支子德,今得天地相助,祖宗保佑,將士勇猛,敗晉師於邲城之擂鼓山。羋德自知無德,不敢矜功,特先致敬於兩軍英魂。”說罷一句句念道: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遙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祭文從來都是要求文雅而又神秘,自然頗顯晦澀,說起來拐彎不少。比如“犀甲”、“吳戈”“秦弓”之類,其實就多是指代精良裝備,本身並不一定是實指。但諸將士都親身經曆過兩軍會戰的慘烈景象,神意相通之下,卻人人都覺感歎的就是自己和身邊的戰友。因此,他們理解起來反而絲毫不難。這祭文若是用大俗之話說出來,大意乃是:

  你手持金戈,身批犀皮精甲,與敵搏鬥;戰車互相交錯,刀劍互相砍殺。旗幟遮天蔽日,敵人往來如麻;飛箭空中對撞,勇士們奮勇爭先。敵人衝擊我陣,肆意踐踏我隊;戰車的左驂死去,右驂也被刀砍傷。戰車的雙輪陷入了土中,絆住了四匹戰馬,它們隻能聲聲悲鳴;擂鼓的戰友們手揮玉槌,戰鼓依然轟天震響。兩軍拚搏得天昏地暗,連天地神靈都為之感怒;殘酷殺戮後,你的屍首被棄於原野。

  你慨然出征,從來沒想過要回返母親的懷抱;平原迷霧蒼茫,英靈麵前的路是那麽的淒迷幽遠。你的軀體身佩長劍,張著強弓,雖然身首已是分離了,壯烈之心卻依然絲毫沒有改變。你英勇無畏,熱血洶湧;你慷慨剛烈,無人敢於褻瀆。你雖然身已死亡,但你的精神將銘記我們之心,永不消逝。在靈魂冥路上,你也必將永為鬼神之雄。

  昭元念完,緩緩將祭文投入神火之中,便退後與三軍將士一起拜祝萬千英靈。眾軍想起血戰時的壯烈和同伴的離去,人人都是熱淚盈眶。昭元連拜三拜,起來複舉牲酒緩緩灑於神位,悠悠祝道:“漫漫冥路,幽幽神明。勇士英靈,牲酒以敬。”三軍將士都是泣不成聲。

  昭元看著那在伸縮的火舌中漸漸逝去的祭文,眼前仿佛也浮起了那一番兩軍將士生死搏殺的剛烈,心頭陣陣收縮:“無數的勇士,為什麽一定要如此?他們這樣,是為了什麽?他們得到了什麽?他們失去了什麽?我得到了什麽?我失去了什麽?”

  昭元呆呆地看著那幅祭文化作青煙慢慢消逝,靈魂就象出了竅一樣,幾乎有些站立不住。肅穆致敬後,自然便是祭告先王勝利之消息。按說這些本來是當歡喜連天,但昭元大祭師思維發作,思慮太過深遠之下,卻說什麽也無法作出高興的樣子來,甚至都還覺得心頭一陣陣地抽痛。

  他勉強祭完先王,檢閱完三軍,正要回軍,忽聽一名將領小聲笑道:“我軍如此軍威之下,諒周王還不乖乖地將美人送來?我們不是又可以有一場婚禮熱鬧麽?洛水美人,不知何等神韻?”卻聽另外一人低笑道:“你又不是新郎官,縱然是來了,你還不是看不見?”

  昭元頓時覺出一陣前所未有的刀絞劇痛從心頭迷漫而起,全身都如同被抽去了經脈一般,眼前一黑,幾乎當眾暈倒在台階之上。兩邊眾將見他忽然臉色慘白,眼神發直,腳步踉嗆,都是大驚失色,搶上來扶住。

  昭元全身絲毫無力,那似曾相識的身心之痛已是如錢塘巨潮一般,一層層湧將上來,要將他徹底吞沒。他想要拚命忍住,極力轉過頭來望那些驚慌失措的麵孔,想要朝諸將說句“寡人沒事”的話,但卻隻是嘴巴張了幾張,連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便暈了過去。

  睡夢之中,昭元隻覺自己如置身於一處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四麵沒有任何日月星辰,更加沒有半點燈光。那無比均勻一致的黑暗讓他恐懼,似乎每呼每吸一下,進出的都是令人窒息的邪惡和醜惡。他想要喊,可是卻根本發不出聲,也更加沒有人應。他想要逃到某一個地方去,卻根本不知道朝那裏逃。他的身體不聽使喚,心思更加不聽使喚了。他驅不動雙腳,更加撿不起來自己的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存在,因為他看不見自己,摸不動自己,感覺不到自己,認識不了自己,更加理解不了自己。

  等昭元模模糊糊醒來時,卻發覺自己似乎是在中軍大帳中,旁邊還有人輕聲言道:“祭河之典怎麽樣了?”依稀是虞丘的聲音。昭元霍然睜開眼睛,問道:“什麽祭河之典?”

  虞丘一見他醒過來,大喜道:“大王醒了!”立刻一群人奔了過來。昭元勉強想要坐起來,卻是說什麽也全身無力,因為那股痛入靈魂的身心絞痛還在繼續著,他的全身更加是絲毫無力,根本支持不起自己的重量。虞丘等扶起他道:“大王還請善養龍體。這祭河大典乃是因為臣等見大王昏迷,百般診斷,始終不得其因,於是想到乞求河神保佑。”

  昭元心頭忽然一股怒氣上來,咬牙道:“不準祭河神!沒有河神能保佑寡人!”可是他自己,卻因為這句話的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虞丘歎道:“臣等才起念祭河不久,剛剛準備了白馬白壁和太牢少牢,大王便已醒轉,足見還是有用。臣等請……”

  昭元忽然奮起全力,一把揪住虞丘衣領,死死瞪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寡人說過,不能祭河神,你聽見沒有?”虞丘嚇了一大跳,忙道:“是,是,不祭,不祭。”

  樂伯道:“大王是否不信河神有靈?大王不是先曾祭了萬千勇士之靈麽?這裏地近河洛,河伯為尊……”昭元一聽洛字,立刻如同被針紮一樣,揚手止住了他,冷冷道:“寡人祭的是人,是人的英烈之氣,不是祭神。寡人不需任何東西保佑,也絕無任何東西能保佑寡人。若生死有定,確有神靈,此痛乃是降罪示警的話,那麽寡人既獲罪於神,求之何益?為君者身挑一國之擔,乃是身負萬民,而非身負萬神!君王無人可以約束,必須有異象以為君王之自警。若是真有神靈,寡人不但不懼降災,還會時時乞求天降異象!若異象警示是因為君王之德行,那麽為君者當體仁萬民,才可以贖罪孽。若是寡人真有罪於神,失德於民,豈是向神行賄、抬幾匹牲禮就能免的?那樣神與貪官何異?又有什麽資格接受寡人的祭禮?若是根本無神靈,求之又有何益?準備什麽太牢少牢?統統拿回來給將士們犒賞!”

  眾人都是默默不語,似乎都以為他是昏亂之言。昭元心頭憤悶,更是熱血上湧,竟然連精神突然間健旺不少,冷冷道:“你們是不是都以為寡人馬上就死,於是都不肯聽寡人的臨終昏亂之言?”諸將大吃一驚,嘩啦啦拜倒一片,都道:“臣不敢。”

  昭元咬牙側身,一字一頓地道:“傳寡人旨意,祭河大典取消,所有祭品犒賞三軍將士。寡人生死有定,誰能不死?誰真能跟烏鬼王八一般活上萬年?寡人便死在今日,也還有你們在,還有三軍健兒在,還有楚國在,還有天下在!你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做甚麽?”眾將見他的確是動了真怒,而且說話也似乎還算清醒,都隻敢唯唯稱是。但天下皆多信神,最起碼也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之輩。因此,眾將口中雖唯唯,心頭卻是大都還有些不以為然。

  虞丘小心翼翼道:“這些太牢祭品已經被按照祭品之法,蒸至八分熟了,油鹽未入,隻怕拿回來協助犒賞三軍有些不便。”昭元冷笑道:“有甚麽不便?馬上取出,回鍋切片而炒,再配油鹽香辣之物,一樣美味。”

  樂伯道:“大王,此等之法,實在似未曾聽說過啊。”昭元怒道:“你們現在不是聽寡人說過了麽?別人沒試過,寡人就沒試過麽?你們就不能試麽?寡人多年前即已親自試過,此等回鍋之肉甚是獨特,乃是美味佳肴。枉你們這麽多人,也從來都隻會墨守成規,不思進取?難道前人從來沒說過羊能吃,你們也完全不敢試麽?”潘黨低頭慢慢道:“臣等以為,這實在是因為已經獻給了神靈,實在不好再拿回來我們食用。”

  昭元怒氣更甚,就要發作,不料急怒之下胸中氣悶突盛,這一下反而更加劇烈咳嗽起來。諸臣都是大驚失色,搶上來扶持。昭元見他們滿臉虔誠,心中轉念一想,卻也禁不住暗暗苦笑:“我曾是大祭師,祭品行禮後都是奉獻於我們這一行的,他們可未必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如此做乃是出於節儉,也從未宣揚過,他們不知也不足為怪。看來他們鬼神之念過於深重,隻怕一時難明其理。”

  昭元想了一想,勉強道:“你們放心,寡人沒事。這等祭禮血食乃是祭神之靈,而非祭其口。既然已為神靈,自然不食人間煙火。所謂祭禮,重的乃是以意祭靈,否則難道神靈也要跟我們一樣,跑到烤豬麵前,跟我們一樣大嚼皮肉不成?神靈仁愛我等,見我等有意,便已足夠了。其餘這些,自然便可以讓我等果腹,以免浪費。”

  他見諸臣還是半信半疑,隻得又道:“譬如父母,什麽沒有經曆過品嚐過?難道還饞、還欠吃什麽不成?兒女孝順,有物先請父母來品嚐,而父母心願既已得償,便會命兒女自食。推而廣之,神靈豈非更是大父大母?況且根本不食煙火之物,又怎麽會在乎這些?隻需祭時心誠,食時感恩,便是真正的敬神體神。寡人以大……智慧之心,傳諭神靈真意:從今天起,天下人皆可放心食此回鍋之肉。”眾臣這才慢慢有釋然之意。

  昭元喘了幾口氣,慢慢平靜下來道:“至於此病,寡人自己便是良醫,自然知道此病當今尚無藥可醫。這病是好是壞,自然有定,寡人並不驚異,也無甚可惜。隻是現在國家有變,寡人當親定大位之選,以正後世,你們都當謹聽不悖。公子側,公子嬰齊,你們二人尤其要聽明白。”眾臣聽他口氣不容反問,那些“陛下春秋長遠”之類的話自也不敢出口,都是俯首聽命。昭元道:“寡人思慮許久,覺得若是寡人無子而死,這楚王之位當由旁支中選。你二人,還有公子殻臣,都不能入選。但你們皆為顧命輔佐大臣,要共保新王等登基。祖宗太後也依然要奉。你們可知道寡人的用心麽?”

  這些諸臣早有耳聞,自然也都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齊聲道:“臣等知道大王用心良苦。臣等必然照大王吩咐去做,絕不有違。然大王青春正盛,不過一時染恙,不必多出不祥之言。”

  昭元見他們答應得確切,苦笑了一聲,道:“有什麽不祥?一味忌諱不祥,那才是真正的不祥。寡人這病也不是這麽輕易會死的,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嘿嘿,寡人還要活著親自主婚呢,寡人還要活著給你們裂土分茅呢,寡人還要活著彌補三年不鳴之過呢,怎麽能這麽快就死?”

  眾將聽他話中之意難測,都是默默無言。良久,昭元揮了揮手,道:“寡人知道料理自己。這病過些時日就會痊愈的,你們不必擔心。軍中之事,虞丘先代勞幾日。你們先退下罷。”群臣慢慢退下,床邊又是一片死寂。昭元心頭不住地翻滾,隻覺這個氣氛簡直活生生是自己的那個被棄於無邊黑夜中的夢,讓他無可逃避。

  昭元冷笑一聲,忽然猛地一掌煽了自己一個耳光,腦中果然又開始清靜一片。既然秋天又至,落葉又至,本來就是萬物枯萎凋零的季節,自己又怎麽能逆宇宙本勢而行,去企盼什麽圓滿?他不住冷笑著,慢慢又拉上涼被,茫然地長長歎了一口氣。等到眼皮漸漸沉重時,他終於還是順順當當地睡著了。

  其後一連幾日,昭元總是時睡時醒,每次都是心痛痛醒,每次又是心死而睡。然而令他欣慰的是,這種痛終於慢慢弱下去了。時間的確是治愈一切的良藥,即使不能根治痛,卻至少可以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麻木。其實自己早該麻木的了,自己不是早就成人蠱了麽?為什麽直到今天,自己才真正認識到名副其實的重要性?這個時候,不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麽?

  他有時候還想,既然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完美,也不容完美之事,那麽自己又為什麽要去作無謂的掙紮?維納斯的完美讓世界嫉妒,於是她被判給老醜之人為妻。伊絲卡完美,於是她的母親硬是被在她麵前奪去,並導致她無法與自己結合。冰靈完美,自己卻偏偏經常不能陪她一起。宮雲兮完美,於是她也即將有跟維納斯一樣的命運……不,她的命運好得多,宋文昌才俊天下,怎麽能算是老醜之人?她這樣一來,才是真正的一世完美,難道不是麽?

  

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四)

  
  昭元悶頭苦思,為什麽這個世界總是這樣不能自圓其說?世界既然嫉恨完美,世界既然以本來就不該完美為理由,將自己可能得到的完美強行奪了去,現在卻為什麽又反過來了,為什麽要在自己麵前,展現宋文昌和宮雲兮的另外一種完美?難道世界就跟自己對著幹上了,世界本身的出爾反爾,所根據的就隻是要讓自己心痛難過麽?

  可是他的抗議,便如在混沌世界中飄浮的柳絮一般,絲毫沒有半分力量。是的,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自己,因為一切本來就是這樣,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能擺脫麽?能反抗麽?可是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這又怎麽可能?想做盤古,有這麽容易麽?

  昭元苦苦笑著,可是卻根本笑不出聲。忽然他眼前一亮,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如指路明燈一般地亮了起來:世界一定不會如此不公平的,世界之所以肯讓他們配合,一定是因為宮雲兮並不完美。這個念頭就象是狂濤巨浪中的人眼前的一根稻草一般,立刻便將他拯救了出來:“是啊,她一定不完美。正因為她不完美,世界才會允許這等婚姻配合。既然如此,我又嫉妒什麽呢?我又哀怨什麽呢?我又不平什麽呢?”

  昭元越想越覺在理,精神立刻大漲起來。他絲毫也不想為什麽不能是宋文昌不完美,也絲毫不去想,自己這樣假設實際上是無恥地把自己當作了完美。他隻覺得,自己已隻有這一根稻草能夠救得了,所以它不得不成立,所以它不得不浮力強勁,所以它不得不不畏疑問。

  昭元拚命要想出宮雲兮的不完美之處,可是無論是哪一處,都既象是再明顯不過的不完美,卻又同時是自己心中的最完美。這是怎麽回事?她驕傲,自私,對自己心狠,存心戲耍自己,自視太過清高,悍然幫人行陰謀之事,這些難道都還不是不完美呢?難道自己要在她身上找出一絲不完美,竟還真的如此之難?

  昭元隻覺這根稻草又開始無力地變細,變窄,變小,變無,越來越難以承載自己。他猛然一甩頭,卻忽然又發現了一艘真正的巨艦:“她不完美,並不是因為她身上有哪一處不完美,而是因為她比不上瑤姑娘完美,因為瑤姑娘永遠比她更完美。”

  上一次思念瑤姑娘,似乎救了昭元的命,現在的她似乎更加地有威力了。這一次,昭元根本就不想瑤姑娘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隻去堅決地覺得她就是比宮雲兮美麗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這是因為他知道想象始終是基於現實的,自己在夢中既然沒能見到瑤姑娘的真容,那麽隻要自己一想,就一定會落入俗世之套。如果落入俗套,那不是對瑤姑娘的褻瀆麽?那不是看輕了她麽?自己一心深慕著的她,怎麽可以用人來比擬?

  昭元很小心地嗬護心頭瑤姑娘的影子,生怕湊得太近了褻瀆了她。瑤姑娘也是那樣體貼入微,總是在昭元最希望出現的距離出現。她是那樣曲體人心,總是以這個崇拜者最希望的模糊程度來向他招手,總是那樣的風華無限,那樣的令人心儀,那樣的無可比擬。

  昭元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不肯向瑤姑娘屈服的情形了。他隻知道,現在為了擺脫另外一種現實中的屈服,自己可以不惜一切,也隻能不惜一切,因為現在的自己,已隻能靠這種想象中的屈服,靠瑤姑娘的施舍和救助,才能真正活命。

  她是自己的夢想,自己去拜她,不也就是拜自己的理想麽?那麽拜倒在她麵前,又有什麽不可為?反正除了自己之外,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同時,她隻是一種虛影,根本不能對自己做什麽,那麽拜她也是最安全的。這個不拜活人、隻拜死人的道理,身為大祭師的自己,又怎麽可能不知道?

  昭元果然慢慢沉靜下來,也更加坦然了。他腦中已隻有瑤姑娘的影子,因為隻有她能撫慰自己那顆早已不僅僅隻是受傷了的心靈。這顆心早就該換了,裏麵應該有瑤姑娘住著,這樣一來,無論自己遭遇什麽變故,都能夠有一層最後的防禦。任何自己所愛的人都可能拋棄自己,可瑤姑娘根本就是自己造出來的,隻要自己需要,她永遠也不會拋棄自己。這不是最安全的麽?這不是自力更生麽?自己不是親自對自己許下過諾言,求人不如求己,所以才要萬裏迢迢地回到故土、自己當國王麽?這不是最好實踐的機會麽?

  昭元慢慢想起伊絲卡和冰靈,忽然又覺得自己非常可笑:無論從什麽方麵看,她們都絕不輸於宮雲兮,自己卻怎麽就是對宮雲兮如此念念不忘,難以割舍?這中間,到底是因為什麽不同?……嗯,冰靈是已經在自己身邊了。伊絲卡雖然離開了自己,可是好象還不知道她是否已嫁了別人。隻有宮雲兮,隻有她將在自己麵前,讓自己眼睜睜地看著她成為別人的妻子。

  可是這又跟自己有什麽關係?伊絲卡即使不嫁別人,卻也肯定不嫁自己,自己一樣是得不到。這跟她嫁別人有什麽分別?難道自己真的是男人犯賤,自己得不到的,就巴不得別人也得不到?自己不是一向自詡心胸的麽?不是還痛罵過別人麽?可怎麽一到自己頭上,就還是看不得別人過的比自己好?

  昭元無可回答,但終於還是勉強找到了理由,那就是宮雲兮離自己近,這件事離自己近,所以才受刺痛來得深。可是冰靈離自己更近,為什麽自己這幾天想她的時候,似乎遠不如想宮雲兮多?當時她忽然被人搶走時,自己還不是曾經思之如狂,憂心如焚?可是前後才不過一年多,自己怎麽就變化這麽大了?如果將她和宮雲兮完完全全調換一個位置,各自處於對方的情形,自己是不是還是會一樣地落入此套?難道自己還真是跟所有俗人一樣,隻要已經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

  昭元苦笑著,望著那又燃起來的伸縮火舌,心頭的百念起伏就跟這些火舌一樣伸縮不定,每一下都讓他啞口無言,心中大愧。無論如何,這些不都是自己的錯麽?

  昭元慢慢地伸手入懷,慢慢地尋找著那許久以來已經不敢摸索的物事。指尖的溫柔,回憶的欹旎,心頭的刺痛,和現實的冷酷,全都交織在一起,根本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他慢慢將那一方絲巾取了出來,癡癡地看著,心頭充滿了迷戀和悔恨。這個該死的宮雲兮為什麽要將它送給自己?自己又為什麽要接受它?它壓迫了自己多少時日,為什麽自己現在還沒有扔掉它、拋棄它?

  昭元忽然腦中熱血潮湧,猛力一甩,就要狠狠地扔開它。可是那絲巾還沒離開左手,右手就已經搶過來阻攔了。昭元狠狠地用左手揍了右手一拳,要將這隻可惡的右手打開,可是右手卻毫不聽話,更毫不屈服,依然在頑強地阻撓著他左手的任何企圖。昭元忽然咬牙將意念全部集中到右手上,要死死壓製住右手的桀傲不馴,可是左手卻又立刻反叛。無論他如何努力,可雙手互搏之下,他依然看不到擺脫那邪惡之源的絲毫希望。

  昭元忽然有一種瘋狂地想放聲大哭的感覺,因為他實在是敗得太慘太慘了。他忽然似乎更加明白了什麽,想起宮雲兮故意與自己親呢,讓自己沉迷其中,也許並不隻是想幫她爺爺些忙,更加可能隻是想要親自體驗一種她自己的勝利感。也許,她根本就是想要看著自己在她麵前,為了她的一笑就拋棄自己最根本的國事為先之原則,一切都隻是看那個樣子。

  自己曾經以為自己是勝利了,因為自己終於還是沒有屈服。可是現在自己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早已經輸了,而且已輸得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算個活人。她已經贏了的,可是為什麽還不放過自己?她已經要在自己麵前嫁給別人了,為什麽還不肯放給自己的心一條活路?

  她這一方絲巾,就象是天魔乾坤之袋,將自己的心包圍得一絲縫隙也沒有,自己隻能在裏麵靜靜地等待著窒息和死亡。可是她真的是不肯放過自己麽?明明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自己不肯放過她,自己怎麽如此厚顏無恥地顛倒黑白?她的絕世之美早已徹底超越了自己的思維,裏裏外外將自己的靈魂完全征服,令自己苦苦請求依附。如今它忽然而斷,那便如從軀體中抽走了靈魂一般,又怎麽能不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昭元呆呆地想著,忽然放棄了無謂的互搏,雙臂突然同時用力,就要永遠撕裂它,從此永遠衝破它的包圍。可那明明能生裂牛虎的力氣,卻偏偏就是撕不裂這一方柔柔的絲巾。

  昭元忽然一把抓來那龍鱗神燈,可是火卻被他一下用力過猛給帶熄了。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借口?他不能回答。可是沒有關係,燈油猛然潑了過來,滿床滿榻都是,一定也將那該死的絲巾玷汙得醜陋肮髒不堪。自己還會對那樣一塊髒抹布動心嗎?

  他顫抖著拿起那方絲巾一抖,那絲巾卻如白龍出水一般躍然而出。那些油汙根本就絲毫粘附不上去,反而更加襯托起了那美玉也無法比擬的潔白高雅和精美無雙。昭元隻覺絕望的感覺已如鋪天蓋地的海潮一般,要將自己吞沒:救命稻草在哪裏?還會有救命稻草嗎?

  昭元絕望地想要閉上眼睛,可是他卻偏偏真的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從天飄然而落。那是一根多麽美麗的稻草啊,自己為什麽不去抓住它呢?昭元顫抖著伸出玷染著油汙的雙手,想要捧住它,可是卻又生怕玷汙了它。他猶豫又猶豫,忽然伸出舌尖輕輕含住了它。盡管他知道這些油汙根本就沾染不上去,可是他卻說什麽也不敢再冒險,因為他實在太害怕失去這樣一根真正的救命稻草了。

  不錯,這正是自己曾經偷偷珍而重之,並用絲巾深深藏好的伊絲卡的秀發。多少時日以來,它總是深深地藏在裏麵;它看不見,摸不著,可卻又總是能在最頹廢最危險的時候,為自己的靈魂注入信心。伊絲卡才是自己真正的結發妻子,不是麽?可是為什麽她偏偏離自己最遠,最讓自己不可捉摸,以至於讓自己無助地掙紮於宮雲兮的絲巾之中?

  愛琴海的情景慢慢又在昭元眼前浮現,愛情海的甜蜜也似乎重新彌漫了他心田。伊絲卡的驚人美麗,是那樣的超凡脫俗迷人心魄,以至於在她麵前,隻需淺淺一眼,便能讓自己覺得先前迷於樊舜華實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話。即使是後來見了宮雲兮,被她算計,伊絲卡也依然能時時在最後關頭出現在腦海,拯救自己最後的那一點對未來的信心。

  不是麽?伊絲卡是自己全心全意求婚,而且又獲得真心答應的妻子,自己本來已經認定她就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女神的。那個時候,自己和她是多麽的兩情相悅,生死相許啊!可是後來……後來,由於自己那不可饒恕的愚蠢和過錯,終於導致了她離自己遠去,從此讓她和自己都孤苦無依地掙紮於這個世上。這一切難道也是天意?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有天神的存在,由於自己一生不信天,對天全無敬意,他們在惱怒自己、懲罰自己?

  昭元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其實就是自己的驕傲。如果自己能夠早早屈服多一點點,伊絲卡又怎麽會離自己而去?宮雲兮又怎麽會一定要跟自己為難,非要讓自己輸成這樣還不肯甘心?而且如果自己不那麽驕傲,宮雲兮根本就不會注意到自己,也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無數麻煩。可是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麽?

  昭元根本不能回答,他隻能咬牙切齒恨自己的成長過程。自己本來並不是很驕傲的,為什麽後來變成了這樣?這難道不是望帝幹的好事麽?這難道不是自己那一群臭味相投的兄弟們曾經推波助瀾麽?他們死的死,走的走,都是早早了結了,卻隻扔下自己苦苦掙紮。他們顯然罪大惡極,可是自己為什麽就是不能理直氣壯地恨他們?

  昭元苦苦笑著,伊絲卡的秀發為他舌尖傳來了愛琴海上的溫柔回憶,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縹緲,又是那樣的水乳交融,那樣的心曠神怡。宮雲兮用一方絲巾要來吞噬自己,伊絲卡用一根秀發來挽救自己,一樣的美麗,一樣的欹旎,一樣的溫柔,也是一樣的神秘。如果自己真的拚命撲向這根秀發,會不會從一個極端撲向了另外一個極端?得救後,它會不會在以後也成為心頭的絞索,一樣讓自己窒息無助?自己注定就擺脫不了它們麽?

  秀發柔柔地飄動著,似乎本身就在期盼著他的嗬護和愛憐,和絞索根本扯不上半點聯係。可是當初,絲巾也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溫柔,那樣的與羅網完全不搭邊?後來它不還是讓自己陷身其中,痛楚萬分而又無以自拔?

  昭元搖搖頭,歎了口氣,小心地抹幹自己的手,輕輕將那根秀發放在絲巾上。他癡癡地望著它們,隻覺它們都是那樣的美麗,可是卻又都那樣地讓自己心痛,既得不到,也躲不起。為什麽世界總是這樣矛盾?為什麽美麗的事物總是讓人傷心?

  忽然昭元心頭起了一堅決的聲音:不,不完全是這樣。昭元自己也吃了一驚,但他立刻明白過來,自己心頭深處,其實還有一個已經完全和自己融為一體、根本就覺察不出來彼此的影子。誰能說冰靈不美麗?便是最昧良心的人也沒法說出口。她不是乖乖地聽自己的話嗎?她難道也讓自己傷心?

  

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五)

  
  不,和她在一起,再虛弱的力量也會得到鼓舞,再尖銳的矛盾也能得到化解,再深藏的良心也會被喚起,再煩惱的心情也會得到撫慰。有這樣一個和自己親密無間的好妹妹,是天底下的人想幾百輩子都想不到的好福氣,自己有什麽可不平的?

  她的美麗是那種天真無瑕的絕頂之美,她的靈秀純真更是最早征服自己的美好。她是妹妹,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又不是。她不是愛侶,幾乎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她其實也是。真正不相信的人,其實隻有她和自己。可是即使就是她和自己,彼此也還是都知道,這將越來越難以躲避。為什麽自己始終不知道去珍惜眼前,隻知道去如野狗一樣,非要俗不可耐來個男人犯賤?

  昭元回想起她和自己相遇後那或合或離的種種情形,恍惚間似乎又看到那雨露雙仙來搶她時的緊張,聽到了那劫她走時的鷹鳴啾啾。為什麽那個時候,自己就知道肝腸寸斷呢?難道真的一定要分開,一定要在別處受傷,才知道珍惜眼前?

  昭元苦苦笑著:是因為自己確實難改犯賤之本性,還是宮雲兮實在太美。讓人實在無法自製?還是二者皆有?什麽是主要原因?這些他一個都回答不了。他輕輕地又要將那絲巾慢慢卷起來,可是卻忽然又象是觸電了一般,先小心地托出那根秀發,再卷好那方絲巾,然後用這根秀發將它輕輕紮好,藏入懷中。

  昭元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更加不明白,秀發包圍絲巾和絲巾包圍秀發之間的區別。包與被包,到底誰是主位,誰是從位?誰是主體,誰是陪襯?誰是根本,誰是外圍?可是他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作為支起她們的衣架,自己完全隻是她們的陪襯。

  昭元想累了,卻忽然想到了一極好的辦法,那就是不去想這些。他以為自己會跟以前一樣做不到,可是令他自己也驚奇的是,他竟然做到了。他忽然從床頭奮力爬起躍下,直趨一邊的案旁,似乎要取幾卷軍策,卻又夠不著。他一咬牙,居然能夠下床站立,而且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這些熟悉的軍冊一在手,立刻給了他分心的機會。他看了幾看,居然有了一種極其巨大的輕鬆感,令他完全平了下來,雙臂間也是充滿了氣力。

  兩邊侍人似乎聽到動靜,急忙進來。眾人見大王已能勉強站立,又見他氣色果然是好了許多,人人都是歡喜起來,便有人出去報信。不多時便有幾名將軍進來,見他好了不少,都是大喜過望。昭元微笑道:“寡人就說過不用祭河,你們不信,現在不是好了麽?”虞丘道:“大王福澤深厚,自然百靈相護……”昭元麵色一變,道:“從今以後,不要說什麽福澤深厚之類的話。”

  虞丘心下一跳,連忙唯唯稱是。昭元問了幾句軍政之情,知道回郢正式報捷之人已出發,回信還未來,但諸軍中已有一部分被先派回原來駐防之地了。昭元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忽覺虞丘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道:“你有什麽話便直說,不需吞吞吐吐。”虞丘遲疑道:“臣已老邁,怕有誤國事,望大王賜臣骸骨,準臣回家告老。”

  昭元吃了一驚,沉吟道:“你……怎麽忽然說此話?可是寡人近來說話不知禮敬之故?還是覺得伴君如伴虎?這幾天寡人的確容易心情不好,確實……”

  虞丘忙道:“大王千萬不要誤會,臣絕不是這個意思。大王雖然有時語氣嚴厲,但人人眼中看得分明,大王對真正的實質處罰從來都是慎之又慎的。大王疾言厲色,其實是因為將臣等當自己腹心,又不願太多行罰,才特意以厲聲訓斥為代。況且臣已老邁,縱有殺身之險,又有何可懼可惜?隻是臣本來就已曾是半告老了,近來又代令尹,又代軍帥,實在是大有頭昏眼花力不從心之感。長久下去,定然誤國誤軍。先前軍勢緊急,臣不敢有辭。後來大王有恙,臣自然更是不敢提及。現在勝敗已定,大王身體也有康複,臣不得不冒死以求大王另選賢能。臣是真的很怕臣老來糊塗,做出誤國之事,致晚節難保啊。”

  昭元見虞丘言辭懇切,又見他這些時日的確是憔悴了不少,想起他的年紀和這兩幅重擔也確實太難為了他,這勸留之話便說不出口。

  昭元本來的考慮是,自己手下的大都是年輕之臣,如果想要防備衝動和意氣,就必須要老成持眾些的人來平衡一下。同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知道虞丘族侄的把柄,隨時可以以任何需要的程度來處置他,而且絲毫不留痕跡,也不留後患。再者,他對虞丘的經驗、為人和心機都很感興趣,希望能夠長期多加觀察。另外,他還希望讓虞丘在台上,造成無形的心理障礙,借以看看孫叔敖的真實能力。因此,即使虞丘已很老,他還是不太願意放手。

  但不管怎麽說,統帥和令尹都是掌一國軍政大權的,的確又不宜讓一個人同時做太長時間。況且虞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自己總不能完全不近人情吧?

  可自己手下真正有足夠經驗的人實在沒幾個,而且襄老還死了,實在是顯得單薄。餘下的那幾個老臣,又不太放心,不知是不是能托以心腹。再餘下之人,大都毛頭一群,實在是令人不太放心。公子側、公子嬰齊年紀雖稍大,但都是宗室,又長期領軍,如一方忽獲重職,怕另外一方心下不服。而且公子側好酒,公子嬰齊心胸略窄,都需自己時時看著才敢任用,還真是不太敢讓他們掌管有極大自主權的令尹之位。自己身體好了些,也無大仗,元帥之職自然可以不設。可是令尹之人選,實在無法回避,這可怎麽定?

  昭元沉吟之際,其餘諸臣也是竊竊私語,但大都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這塊料。虞丘見昭元如此,知道他也是為人選為難,便道:“臣願舉一人以供大王選擇。”昭元喜道:“老臣之見,定然穩妥,令尹請說。”

  虞丘道:“臣以為,芍波太守孫叔敖有相國之才,可代為令尹。孫叔敖事母至孝,自古有雲‘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其忠心自無可疑。芍波曆來是楚之負擔,可是今歲以來,不但支兵,竟然還能支糧,引起了臣的驚異和注意。臣這些日已閱覽許多明暗宗卷,知孫叔敖才一至芍波,立刻清理積年舊案,曾一日之內斷案二十餘件,百姓竟然幾無不服。此事足以顯他眼光明細,思維情緒,且能說服對立之人。他看出當地水患其實乃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看出有當地豪強和官府勾結、時時借災抬高米價之謀在內,便大抑豪強,搜出許多大戶匿藏壯丁,令其歸籍,竟得壯士數萬。他以之枯水築壩,當年便令其地興壩築堤,灌田百萬,變害為利。今歲民無水患,夏糧豐收,百姓樂戰,所以其地來的東部兵士氣亦是大漲。臣以為,孫叔敖實是一位絕好人選。”

  昭元心裏很明白,孫叔敖若是要能在當地發下政令,第一道關口就是虞丘的那個地頭蛇族侄。他現在聽虞丘連誇孫叔敖,一時有些拿不準虞丘究竟是知道了其族侄虞南成在當地之事,還是尚不知情,還是虞丘吃準了自己心理,還是孫叔敖與虞南成有了私下協議。但無論如何,前段時間一直大忙大亂,真要弄清楚這些事的真正細節,現在還不能太急。

  昭元想了想,終還是不露口風,皺眉道:“孫叔敖的忠心嘛,寡人自然是知道的,寡人也知他做的不錯。但他畢竟還是年不過三十,任不滿一年,怎麽也要多曆練曆練才是好。令尹之職,千頭萬緒;把這麽一個大政交給他,實在……實在是難以放心。”

  虞丘笑道:“大王所慮亦是。但臣以為,臣等一班老臣雖然老邁,勉強還可為新令尹備詢。孫叔敖喜慶之時能受狐邱老丈之吊,想來遇有疑難能用到臣等之處,亦會謙恭來問。況且令尹再重,重不過大王。大王至今年尚不滿二十,親政之時更是全無經驗,臣等亦是心驚肉跳了許久,可後來不也是還不錯麽?”

  昭元微微一笑,暗想:“我親政之前都當過多少年的大祭師,做過多少大事,豈是白手便敢來上的?我之所遇,無論是友是敵,無不是當世人傑,經驗隻怕也不比你們少多少。”但麵上卻不得不道:“既是如此,待寡人召他回郢述職之後再行決斷。目前之計,你暫還是先留任幾天。不過公子側暫代軍職副手,公子嬰齊暫代政職副手。”眾人都領命而去。

  昭元見帳中沉靜下來,立刻又是一陣失落,急忙挑燈夜讀,不敢讓自己有絲毫空閑。廢寢忘食之下,他的病居然也迅速地好了起來,精神上也越來越是煥發一新。演兵等事早已經結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對麽?可是自己卻又為什麽不願意回去?

  這一日他再巡軍兵、萬口嘈雜之際,忽然似是聽到了天際有某種熟悉的鷹鳴。昭元先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聽了幾聲,居然發現似是真的鷹鳴。他立刻心頭劇震,大呼道:“養由基何在?”養由基立刻遠遠應道:“臣在此。”就要奔過來。昭元厲聲道:“你馬上射鷹!”養由基道:“是!”立刻仰頭望天望了幾眼,又道:“天上若有鷹,當是隱在雲彩之中。”

  昭元自然也已看出那些鷹隻是鳴叫,並不現於雲下,或許便是知自己軍中有養由基神箭之故。他忽然仰天厲聲喝道:“你們既然已來,為何不現身一見?難道也是怕死麽?”眾軍見大王忽然如此疾言厲色對天怒吼,而自己卻是一無所聞,都是不勝驚異。昭元根本不管不顧,正要再呼,忽然天邊雲際似乎飄出一物,飄飄蕩蕩直落軍中。

  萬眾矚目間,那物落下,軍士急忙接來獻給昭元,卻是一條詔書般的橫幅。昭元展開一看,卻見上麵橫著四個大字“冰宮聖旨”,中間正文寫著:“誠邀華夏,匯集雪山,冬至佳期,破鼎為觀”。詔書下麵卻是繪著一幅地圖,上麵標明了那山所在方位。昭元雖然也曾有心理準備,但一見之下還是倒吸一口冷氣:“她真的不惜引天下公憤,要來個當眾毀鼎?”

  眾臣見昭元麵色大變,也都是竊竊私語。昭元也不隱瞞,直將其傳看過去,諸臣都是吃驚不已。彭名道:“大王,此人是何人,竟敢如此狂妄?他怎麽敢公然侮辱天下?”昭元慢慢道:“此人是君萬壽的主子和後台,你說夠不夠資格?”

  彭名等都是麵色大變。樂伯滿麵狐疑,忍不住道:“君萬壽……都還能有主子?”昭元悠然道:“不但有,而且還是個女子,而且連寡人也還不是她的對手。你們信不信?”諸臣見他滿臉麵無表情,不知他是說真說假,都是心頭嘀咕。

  昭元默默望著那再也無絲毫異狀的浮雲,忽然冷笑道:“嘿嘿,來的正好,來得正好。我還正求之不得呢。”潘黨奇道:“大王有把握找出她們老巢?”昭元搖了搖頭,道:“你們不必問了,總之寡人交代你們的話你們記清楚就是。還有幾日演兵?”虞丘有些摸不著頭腦,道:“演兵之會,可長可短,一切聽由大王決斷。隻是……諸將似乎還有些逗留之意。”

  昭元道:“為甚麽?要趕秋獵麽?”虞丘道:“這是一因,但還有一因,乃是推算往周迎陳家小姐的日期,現在那小姐當已開始了歸程。諸將久聞陳家小姐有洛水神仙之稱,希望能一睹其風采,而且順道回楚。這樣的話,回都之時就是雙喜臨門。”

  虞丘等既確知昭元絕纓大會之事,知道他甚通情達理,是以也就並不太忌諱,直接就這麽說了,沒太注意昭元臉色變化。昭元極力壓抑住心頭情感,慢慢道:“你們想一睹風采,雖是有些好色,寡人也並不想罵你們。隻是那女子寡人也曾見過,其實也不過是平常之姿,沒有那麽神異,隻是你們以訛傳訛而已。這有甚麽可看的?”

  養由基等都是心道:“這女子得罪過你,你自然心有介蒂了。況且你後宮美人無數,眼界自高,我們哪能跟你相比?”是以他們麵上雖然都是唯唯諾諾,心頭卻大都不以為然。昭元道:“再說了,現在乃是此女做新嫁娘行路之時。你們要看,最多也隻能之前人家做姑娘時看,或是之後成夫人後拜見,哪有趕在這個時候先去偷看之理?你們不怕人笑話麽?”

  忽聽養由基道:“雖然是沒此禮,但大王聖旨一下,自然就是成禮,臣等亦可一睹風采。”昭元忽然怒道:“君不見臣妻,你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難道定要陷寡人於不義?”眾將見他忽然暴怒,都是嚇了一跳,不敢說話,心中卻是不免犯下了嘀咕:“大王這麽怕見,隻怕不是這麽簡單罷?說不定反而就是極美,大王乃是有自知之明,生怕自己控製不住。”

  昭元一見他們臉色,知自己這一言反而適得其反,心頭更是又羞又怒,道:“你們是不是一定要看?”諸將聽他語言不善,人人不敢答話。昭元冷冷道:“怎麽都不說話?”眾將連忙道:“不看,不看。”昭元嘿嘿笑道:“寡人自然是謹守古禮。但你們若是真的想看,不懼同僚之妻的規矩,寡人倒還真是可以下一道旨,讓你們真正看看秀色。”

  眾將都是不說話,良久才聽公子嬰齊道:“不得僚許而強觀同僚之妻,確是失禮,臣等實不敢。但現在秋獵時機難得,我軍又是大勝之餘,不如行獵一番,展軍威於送親陪嫁諸人麵前,定能令周室更加震恐。”他話未說完,諸將也都是隨聲附和。昭元冷笑了一聲,道:“好,好,好主意,好主意,果然不愧是我軍中少有的幾個年富力強、又經驗豐富的人。”

  公子嬰齊心下慚愧,不敢說話。昭元看了看眾將臉色,忽然哈哈笑道:“既然你們都這麽想,寡人自然也不掃你們的興。隻是寡人實不能下旨以為天下笑,你們隻能自行相請。若是你們中途看之不著、心癢難難耐的話,卻是怪不得寡人。”眾將見他忽然開懷大笑,先還奇異,但見他似乎確實是開懷而笑,也漸漸放將開來,說起各逞本事的話來。

  

萬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靈怒兮日無光(六)

  
  當下昭元每日裏一麵率領諸軍輪番行獵,一麵命人也去打探消息。過不數日,先前派往郢都報捷快馬也已是回轉,說是舉國歡慶,而且宋文昌等也已經正忙著準備婚事。又過幾日,探婚探馬回報道:“周王遜位避世,廟號為襄王。世子已即王位,還派了王孫滿王大人前來送婚。”

  昭元暗暗吃驚:“周王肯遜位?而且居然還派的是王孫滿來賜婚?”要知當初他離開洛陽時,曾與王孫滿珍重道別,雙方都以為以後是再也不見對方了,卻沒想到現在居然還能彼此再見。周王遜位之事,更是沒有想到。但不管怎麽說,王孫滿既然能來,那麽那人蠱之事自然就已經了結。其餘之事,自己也盡可以詳細再問。

  又過了一日,終於遠遠已經望見了那壯觀的送親隊伍了。昭元從擂鼓山上下望,當先一名主官遠遠望去果然甚似王孫滿,而且正自朝自己這邊遠眺。再看後麵,大大小小的花紅禮轎竟達十幾二十頂之多,送婚武士陪嫁男女更是無數。

  虞丘忽道:“老夫也算是替無數人主過婚了,太史令嫁女嫁妝能如此豐盛,可還真是沒有見過。相比之下,宋文昌的禮都顯得小了。說不定我們還需補辦一份,才好有些麵子。”昭元麵無表情,隻是道:“令尹說的有理。”心下卻思:“早就懷疑這宮雲兮其實就是周王的親生孫女,現在既有這等排場,那還真是越來越象了。她那個永遠不露麵的太史父親,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燈。嘿嘿,渤海巨富?燕山大族?我怎麽什麽都查不到?”

  過不多時,那邊王孫滿已是被眾人擁簇著過來相見。楚之諸臣有幾人先前觀兵周疆時曾與他見過,雖然當時如仇敵一般,但心底畢竟還是佩服他臨危不懼、不辱使命的豪氣,對他其實已很有欽佩之意。現在他既是賜婚之使,自然是最好的冰釋前嫌的借口了。因此,諸將都早早就迎了過去,兩相言歡。王孫滿應對得體,彼此又都是有意合好,自然倍顯親熱。

  等王孫滿策馬已近,昭元笑道:“王大人遠來送婚,成才子佳人之喜,實是功德無量。”王孫滿亦答道:“貴君親自屈尊,惠顧臣等之送親,乃是天大的麵子,臣等感激不盡。”二人相視一笑,都隻是客套話絮絮叨叨。現在昭元雖早已不需擔心自己身世被挖出,但一來他極不願被人深究在周都之事,二來也不想王孫滿處境為難,自然是彼此都有所禁忌。

  二人相敘之時,自然早有人迎過送親隊伍,入營安頓。隻見一乘乘紅轎自旁行過,每過一轎都讓昭元心中一痛,想象著其中是不是宮雲兮。可是真正中間那最為明顯、最為華麗、明顯是新娘之轎的花轎經過時,他卻終於還是有意無意地避過,生怕看著了一絲一點。

  二人入營坐定,杯酒言歡。王孫滿道:“臣聞貴君戰晉大勝,卻又體恤兩軍將士,不肯效前人炫耀武功,甚是感佩,當先賀一爵。”說著舉爵一飲而盡。昭元道:“王大人在周,一心為天下平安而奔波,又不辭勞苦前來送婚,自然也是當敬。”說著也是一飲而盡。二人說話間,彼此已知對方之事確實都已辦妥,心下都是寬心了不少,漸漸還真有了宴會盡歡之意。諸將不免想起上次王孫滿來赴宴時劍拔弩張的情景,對比之下,也是頗有感慨。

  到了夜間,昭元自然又是潛入王孫滿帳中秘談。王孫滿說周王遜位之事,亦是令他頗為吃驚,但卻也沒什麽其他奇特之處。但他再去那鬼穀南穀探查時,卻見洞已經坍塌了。後來費盡千辛萬苦挖開後,隻發現裏麵屍體一片,似乎所有的人蠱都已死去。

  昭元想了一想,也覺事情雖出於意外,但還是可以理解,便道:“不管怎麽樣,既然你已經兩邊都仔細查清楚了,那麽人蠱也就不可能成氣候了。不過我問你一句,這個宮雲兮究竟是不是周王的親生孫女?”王孫滿奇道:“你怎麽會問這樣一句話?”

  昭元看他神色,知道他並未故意裝作,便道:“這個不過是我一時猜測,乃是故意詐你一下的。因為這嫁妝實在是太豐盛,令人有王姬下嫁之疑。”王孫滿雖見他所說不甚盡然,卻也並不多問,隻是忽然笑道:“現在你的臣子都要成婚了,你自己成婚了麽?”昭元麵色微變,笑道:“我不是早就成婚了麽?”王孫滿一笑道:“你我之間,這些事就不必掩飾了。我不是問你後宮掛名的宮人,是問你跟那個小姑娘成婚了沒有。”

  昭元麵上一紅,道:“她……是我妹妹。”王孫滿鄙夷道:“不要惡心我了。我是老實勸你,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錯過了可就一生後悔。你看看我,當初一遇之後,也是錯把夫人先當了妹妹,導致後來就象狗咬刺蝟一樣,一時無法開口。後來得高人點化,知道要珍惜,慌忙入手提親,現在連兒子都有兩個了。你也不小了,難道還沒失落感麽?”昭元尷尬笑道:“這個……你自然是此中高手了。不過我這個確實是妹妹。”

  王孫滿見他死抵不認,卻也不再逼他,隻是一笑,道:“你若是誠心誠意,我還可以指點你幾招,把妹妹變成老婆。但你既這樣,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隻能聽天由命了。你小心到時候身不由己,想珍惜都沒有機會,那時可不要後悔。”昭元心有所感,歎了口氣,道:“我不會後悔的。”王孫滿見他死豬不怕開水燙,隻好轉移話題,麵色忽然一端,道:“你收到過天極聖母的毀鼎傳詔麽?”昭元點了點頭,道:“你幾時收到的?”

  王孫滿道:“才剛要出發送親,便有詔書從天而降。看來收到者已不止你我之輩。依我看,這人不是虛聲恫嚇,而是真的要毀鼎。”昭元道:“餘下八鼎……”王孫滿道:“已經安置妥當了。隻是……”昭元見他似乎有欲言又止之意,忽然笑道:“莫非是想要建議晉楚複合,以衛此鼎?”王孫滿見他已猜出,便也不再隱瞞,道:“我正是有此一意,所以才極力討得這差使。”昭元笑道:“而且也順順當當便討到了。”二人相視一笑。

  王孫滿道:“看來你是答應了?”昭元點了點頭,道:“這個自然。我雖曾有問鼎之意,但便如一家人中爭主家之令一樣,乃是內事。現在忽然有人定要毀壞,那卻是完全不同。我怎能例外?”王孫滿忽然笑道:“而且還是一個極好的與晉和好的機會,乃是雙贏之舉。”昭元笑道:“知我者,你也。這等無論大看小看都是有益之事,怎能不做?”二人都是一笑。

  王孫滿皺眉道:“晉楚可說互不相下,多年爭霸,但彼此還都知道給對方留些餘地。這天極聖母卻不知是何等之人,怎麽定要如此汙辱天下群英,要跟中華結下死仇?難道就是因為女子心胸狹窄,偏激之下定要逼行絕路麽?”昭元想了想,終於還是道:“依我看,天極聖母當就是二十年前在武林中曇花一現的蓮伽葉。而她的夫君,就是當初名震天下的孔任,也就是後來的大血魔。”說著便將此事大致說了一遍。

  王孫滿本來也有所疑,但還是吃驚不已,道:“原來真是如此。他們現在若是聯手,豈不是天下無人能敵?”昭元點了點頭,道:“目前來看,確是如此。”王孫滿道:“雪山之上,難以展開大兵,最多山下圍困。但如這樣一來,她毀鼎便是必然了。若要保鼎,看樣子還是要與他們以武相搏。你覺得我們能有幾位高手?”

  昭元歎了口氣,暗想:“天極聖母一方,至少有她、血魔、君萬壽以及雨露二仙等大高手。我們卻能有什麽人?”他腦中迅速回想起自己所遇的各位高手,卻覺得一位都難請動:西方有天竺大梵天,但天竺種姓製度極為厲害,他肯定是不能冒險,而且也不願來幫忙。他既然不願意,那麽他左右脅侍自然也就不能來,地藏王、孔雀明王等也是不能來。

  東方的那幾位,如西王母,以及用天網圍自己那二人,還有那個雌雄同體的怪物,以及雲夢澤中那個狐邱老人、公孫賢等,都是要麽就虛無縹緲,要麽就無處可尋的。唯一好找的,一是周王,一是孔氏兄弟,一是鬥越椒,一是周召二公,卻是非死即廢。其餘各國高手,老些的大都已失蹤,而年輕些的似乎大多數都已和自己有了過結,未必請得動。至於其他的年輕高手們,雖雲高手,畢竟在天極聖母麵前根本上不了台麵。

  昭元忽然想起了一個令自己顫抖的名字——伊絲卡。如果宮雲兮所說是真,她就絕對能算上一個真正的高手了。而且,她也是唯一和自己有最密切關係的。可是……她會幫這個忙麽?

  王孫滿見他愁眉深鎖,心頭也是越來越沉重起來。昭元慢慢道:“也許我們還是得倚多為勝了。”王孫滿道:“那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你看我的武功能幫上點忙麽?”昭元搖了搖頭,道:“天極聖母武功太高,況且尊夫人又有幼子需哺。你若肯為此事奔波天下,多邀天下勇士,便已是極大、極實在的忙了。”王孫滿看他神色,知他第一句話才是真正重點,後麵不過是幫自己遮掩,也微微歎了口氣,道:“現在已過七月半鬼節,時間實已不多。既然如此,我們需要快些辦完婚禮之事,我才好脫得身,快馬馳邀天下。”

  昭元聽他又說到婚禮之事,心頭一陣難過,低聲道:“若是兼程,全隊亦可半月內到。那時你再回去,若是輕騎換馬,晝夜而馳,三五日即可歸洛陽。”王孫滿想了想,忽道:“其實我現在就可以離開了。送親之事,可以交由陳夫人代管。”昭元吃了一驚:“陳夫人親自送婚?”王孫滿點了點頭,道:“陳夫人愛女心切,兼又思一遊楚地河山,便順便來了一趟。你記得中間那乘大而顏色略暗的麽?那就是陳夫人之轎。”

  王孫滿頓了頓,又道:“本來我身為賜婚使,當全程護送,然後複命的。但現在情形非常,那還是從權的好。你身為楚君來親自迎接,自然安全無虞。又幸有陳夫人監隊,自然也會不失禮法。”昭元想了想,也道:“說的也是,諒來周王也不會去責備於你。”二人相視一眼,各自點了點頭。王孫滿道:“事不宜遲,明日我便交任於陳夫人,遊行天下以邀勇士。這裏的事,還望你多多擔待。”昭元道:“這個你放心。你也要多保重。”

  二人都是多年理政,對這裏麵的細節其實都甚明白,根本就不需要細說。二人都不喜拖泥帶水,自然也不需學俗套來個兄弟死別,隻是極簡單地互道珍重一聲,昭元便已潛出其帳。昭元回到自己帳中,想起王孫滿明日要走,自己與這送親隊伍的接觸便更是沒法避免,心頭痛楚莫名:既不能阻攔也不願阻攔,那麽又為什麽不去接受呢?

  昭元昏昏沉沉地睡了,又昏昏沉沉地醒了,聽見外麵似乎一片嘈雜,卻又不似行獵調動。他知道這是王孫滿在傳令卸任,不過一會便要來向自己辭行,便趕快爬將起來升帳等候。果然,過不多時王孫滿便入帳辭行。陳夫人卻是跟昨夜昭元暗示希望的那樣,說是愛女有微恙,還在陪愛女。王孫滿在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全無例外中,飄然乘昭元所選良馬先馳,一大半的送親之人也隨後北歸。昭元站在營口,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竟然一時間不願回營。

  過了一會,昭元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慢慢回轉帳篷。他在自己臉上抹了許久,塗了又擦,擦了又塗,隻盼望能和陳夫人先前見自己時的形象差異再大一些,但眾將依然能豪不費力認出自己。此等心思之下,他悶悶地化妝了許久許久,便似永遠也化不好似的。當然,事情終於無可躲避。最後他終於還是一咬牙,轉身出了帳篷。

  不料才一出門,昭元就覺得似是有些不對,但究竟是什麽不對,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無奈之下,隻好先朝安置陳家親眾之處行去。才走了幾步,隱隱約約前麵似已有喧囂聲傳來,顯然是人氣極高。昭元心下忽然一動:“我說是有什麽不對,原來我周圍那一群家夥竟然一個也不在。這群混蛋果然是無可救藥,一見王孫滿離開,立刻便放肆開了,都這麽迫不及待地要去碰運氣。”

  昭元暗暗苦笑,信步而往,果見前麵漸漸現出許多嘻嘻哈哈的將軍的身形。一時間,人人都在那裏吵嚷企求,完全無人注意昭元正沉著臉過來。昭元心頭一動,故意略掩形藏慢慢靠近,冷眼看他們表現。越近自然便越覺其熱烈,眾人吵吵嚷嚷,無非都是想請新人出來賜見,睹一睹“洛水神仙”的風采。那些將軍恃著王孫滿已走,又是送婚喜慶,知對方不好擺出臉色來,便都有些放肆。同時,對方似也確實沒有慍怒之意,那便更是有所鼓勵了。

  過了一氣,忽然眼前一亮,裏麵出來一個極美麗的少女,白衣飄飄,喜帶飛揚,竟然是範薑。眾將本來都已有些沒趣沒希望了,忽然見她出來,人人眼睛都是發綠發直。隻聽範薑笑道:“各位對我們小姐如此景仰,實在是我們小姐的榮幸。然這是新人出嫁之時,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各位若是來早些或是來晚些,自然……”她話未說完,便聽下麵一片驚歎聲淹沒了她下麵的話:“原來她還不是小姐?”“那真的小姐是什麽樣的?”

  眾將一麵議論,一麵飽餐秀色,兩邊都是絲毫不誤,當真是肆無忌憚,全不避忌。饒是範薑本來就常見外人,而且也已有了心理準備,卻也還是被無數人的目光逼視得臉上朵朵紅雲飛起,羞窘無限,甚至一向伶牙俐齒的她也結結巴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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