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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

(2007-01-03 18:09:38)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

    昭元那一招本是虛招,實在無跟這血魔對掌硬拚之意。當下他趁血魔要衝來一拚之勢,猛然撕下旁邊一大團錦帳,朝血魔劈頭蓋臉蓋了過去,自己卻身若飄鴻一般急衝血魔身後,奮起力道朝牆上撞去。

    昭元一見是那個真血魔,心中便知今天不但逼不了周王,反而連自己身家性命都有極大凶險,因此立刻便要退避。他知血魔武功本來就高過自己不少,輕功也略有殊勝,若是自己被跟上,那麽便會難以擺脫;如再加上那些一群群雖然無用、卻也能緩些來勢的衛士們的阻攔,自己定會情勢更加危急。因此他便要借此一機,緩血魔一緩,自己從其身後竄出。隻要自己能利用這間隙和混亂迅速藏起,便有可能逃過這一劫。因此他雖一時看不到後麵有門,不知那血魔是從哪裏進來的,但情勢已不容細想,便索性運起功力要硬行撞穿後壁。

    不料那錦幔還未近血魔身體,便已波的一聲,淩空裂成了兩半分開,絲毫也沒能起到蒙蔽血魔之用。那血魔身體半空一折,那兩大片撕裂的錦帳反而象極硬之物一樣,成了他借力之物,反而立刻便能半空探爪抓向昭元,竟沒損失分毫之刻。昭元大驚,更加運足氣力側身於肩拚命朝牆上撞去。隻聽砰地一聲悶響,他整個人都似乎撞在了銅牆鐵壁上一樣,全身骨節都象要散架一般,眼前金星狂舞:原來這後壁竟是一整塊極大的厚厚鑄鐵。

    那血魔如影隨形,一爪已自抓到昭元身後不足三尺處處。昭元厲喝一聲,返身咬牙硬接。砰的一聲大響隻後,昭元心頭煩惡欲吐,顯是內腑已受劇震。那血魔吃這一反擊之力,身形微頓,但立刻又飛腿朝昭元橫掃過來。昭元急忙身體如壁虎一般,貼牆急滾數滾。

    那血魔一腳踢在鐵牆上,竟然將鋼鐵之牆也硬生生踢凹了一塊,而且立刻折身複向昭元抓來,這一踢絲毫沒能令他之腳受傷。昭元全身疼痛欲裂,根本無暇思索,一指發出,正中那血魔之爪。隻聽一下嗡嗡的金鐵交鳴之聲,那血魔顯是戴了精鋼手套之類。那血魔更不停留,身軀如一團火一般,竟然連眼睛都似乎也紅透了,猛然變爪為掌,便要直擊昭元腰眼。

    這時昭元已然趨近那九華芙蓉帳旁,伸手抓過一大團帳幔擋在自己麵前。那血魔忽然見又一團物事向自己逼來,本能地又一下先行發力,要將其劈開。待其掌之餘勢及於昭元之身,已是衰了許多,但依然將昭元打得幾乎吐出一口鮮血。

    昭元得到這寶貴的喘息,整個身體猛然一個千斤墜的功夫,要將那床壓塌。不料那床卻紋絲不動,隻是厚厚的錦褥被他身體壓低了許多,原來床架也是鋼鐵所製。昭元大驚,眼見這兒一下反而身體受限,情急之下猛然一指戳去,另一手卻一把抓起床上的那名被被子裹住的宮女朝血魔擲去,以期阻其來勢。那血魔卻並不接過,微微側身避過,隻是猛地一扯那錦褥。那錦褥立刻就被拉脫了下來,中間也斷成了兩截,斷處還冒起黑煙。

    原來昭元已防到他如此,首先便用內力震碎了自己身下的幾層錦褥。血魔伸手而扯時用力甚大,自然立刻斷裂。這下便隻有那周王被錦褥帶著被帶了過去,兼又冒起輕煙,一時間滿室布幔飛揚,黑煙彌漫。昭元兩腳一勾,立刻反帶住周王,翻身擒住,厲聲道:“你再過來我就殺了他!”話音未落,那血魔已自又撲了上來,似乎根本不管他什麽威脅。

    昭元大驚,連忙推開周王,自己猛地縱身飛躍著地。與此同時,他已大喝一聲,將那鐵床整個掀起,砸向血魔。那血魔一掌擊去,室中立刻起了一陣巨大的嗡嗡聲,那厚重鐵床被血魔擊得平飛過來,卻終於沒有被擊破。

    昭元根本不敢停留,才一掀起鐵床,便立刻衝向自己潛入時經過的那一門。但他猛力一拉之下,那門居然似被從外麵扣住了,竟拉之不開。昭元大怒,猛然一掌擊去,卻又急忙收手,因為他發覺這門似乎也是精鐵所鑄。顯然,這整個房間已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囚籠。

    那血魔已從被鐵床硬砸的震顫中恢複過來,紅影一閃,便已又到了昭元麵前。昭元騰身而上,將那被撕剩的布幔一團團又撕下來,每一次都是擲下之際令其著火。那血魔絲毫不驚不懼,那些布幔每一接近他掌緣,便自散開,對他阻勢甚微。昭元絕望之下上探室頂,卻見也是一樣的精鐵所製:難道自己今天,已經徹底地掉進了圈套?

    昭元隻覺頭腦中陣陣絕望,忽然放棄了再想逃跑之念,猛然不顧一切淩空下擊,而且正是他先前竭盡全力想要回避的硬拚手法。那血魔似乎微有措手不及,急忙變招相迎。二人一上一下硬硬對撞,砰地大響後,血魔墜地複起,這一次卻是全掌而上,要真正與昭元對掌。

    昭元絕望之意既已主導,腦中便索性要不顧一切跟敵人血戰一場,死也要讓敵人耗盡全力。因此,他自然更是毫不相讓,猛然又是全力淩空下擊。隻聽又是轟然大響,昭元整個身體被擊得直撞室頂。但昭元返身一登,肩頭與腿同時接上室頂,卻又借助此勢,第三次淩空下擊,竟似根本就沒覺痛。

    昭元現在已是不顧一切,隻求自己之死也能讓血魔累成真正內傷。隻要能令其功力長久無法恢複,從此不能再害人,那麽就算自己沒有完全白死。因此,現在的昭元已是什麽都不顧了,拚命要跟血魔力拚耗生命之根本。

    這等之法乃是兩敗俱傷之法,若是二人都拚盡全力,隻能是二人都受嚴重內傷,而且很可能終生都難以全複。但昭元已有求死之念,自然是要以自己一死,來逼血魔也受極深重傷。因此,昭元拚命用天竺自虐術來阻止自己體感受痛苦,瘋狂拚命之下,反而似是越戰越勇,功力也是更盛。

    那血魔從來不在敵人硬拚之前退縮,自然也是全力相接,殊死硬搏。昭元全身已如木頭人一般,幾乎完全沒了感覺。他每一下都不顧一切地借助從上擊下的些微優勢,竭力而拚,絕不給血魔以任何休息機會,更加無法給自己以任何休息機會。

    昭元這時的殊死相拚,其實已經類似傳說中天魔解體神功之類的邪功。簡單說起來,就是要用必死之心,換取曇花一現的非常之力;用極度的自虐,來換取短暫的不覺疼痛和全不自愛顧,用以給強敵最後的重創。總之,這乃是先已傷己、再求傷敵之法。雖然昭元本身並未練過邪功,但他武功已然極高,對這些道理自然是早就了然於胸。如今他必死之誌既明,自然本能地便用了起來。

    那血魔和昭元連對十餘掌,每一掌都是二人平生功力的全力相搏。漸漸的,血魔也有了不支之象,竟然在又一次對掌之際,首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昭元卻勢如瘋虎一般,臉色已隱隱約約泛起死人般的青綠之色,卻居然就是沒有半分要吐血之狀,依然是一下下地極力逼血魔接掌。

    要知以昭元功力,若不用這等生死之法,此等殊死硬拚之下,不上五掌,便會被血魔震得昏迷。可是如今,他卻已經完全象是一具僵屍,全不知所覺之痛;一言不發之下,隻是一下下拚力發掌,竟反似越戰越勇。

    忽然間那血魔長嘯一聲,臉上也泛起了青綠之色,掌緣白氣蒸騰,一掌排山倒海般擊來。昭元隻覺整個身體的每一處肌肉骨骼,都被血魔這一掌給震得散成一團,竟然連那自虐之術也控製不住那劇痛的感覺,腦中忽然有了一陣難得的清醒。

    他見這血魔在麵臨生死之危時,竟然也有類似的邪中之邪的拚命神功,心下一陣淒涼:我本來還以為,自己雖然一死,卻畢竟還是能夠讓血魔再也無法保持先前那樣高的武功。可是現在看來,他受損未必很大;隻怕我死後他修養些時日,所剩武功依然為世人難製。我這死的意義何在?難道就隻在於我從此擺脫了那許多痛苦麽?

    昭元腦中迷糊起來,卻又清醒起來,似乎自己正處於一處真正的生死界限,已經弄不清楚自己是屬於哪一邊多些。自從自己藝成以來,雖然亦常失敗,但還從來沒有任何一次能象這次更接近死亡的。這一次血魔不但將摧毀自己的肉體,還要對那已經被心痛摧毀得風雨飄搖的精神,給予真正的最後一擊,讓自己真正永遠萬劫不複。

    昭元的身軀重重被撞在室頂上,可是血魔開始拚命時那一擊的巨大痛苦,幾乎已將他徹底震得感覺無法控製,這一撞的疼痛,自然根本不算什麽。金星亂舞中,昭元仿佛看見血魔在墜地複起之時,似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身軀也已不再那麽沉穩了。昭元心頭似乎一陣欣喜,似乎找到了某種渺茫的價值,但更多的,卻依然是陣陣悲哀。

    他隻覺得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片朦朧的幻象,片片彩雲之中,那久已隨雲夫人的確認而消逝了的媽媽,正在朝自己招手,要將自己正式領入下一個輪回。現在的他,已經無法知道這是真的,還是隻是自己在臨死前對自己本能的安慰。那血魔的身軀又撲上來了,可是昭元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氣力來接他這一掌了。他終於徹底地閉目鬆身了,坦然地任憑身軀自落入他的魔掌。

    身下一聲更大的轟響,幾乎就已經將昭元震入了冥界。可是當他張開眼睛,想要看看冥界的第一眼的時候,卻吃驚地發現,自己看到的居然還是那一切的一切,自己居然還有感覺,還能聽見,還能看見。他驚奇萬分,身軀落下時極力扭頭一看,卻見身旁掌力縱橫,一個微微臃腫的身軀,正自和血魔的紅影旋風一般地全力相博。難道那救自己的人,竟然就是周王?

    眼前的一切,再加上周身的劇痛,使得昭元頭痛欲裂。直到他身體猛地一砸一震,他才知道自己已經重重砸在了地上。可是他居然沒有昏倒,反而能側身細看那全力又搏的兩人。不錯,這和血魔力搏的人,正是那個被自己以為昏庸透頂、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周王。

    這是為什麽?怎麽會這樣?昭元隻覺自己幾乎就要被這疑問壓得暈迷過去。開始血魔出現時,他十成十地覺得周王和血魔有真正的關係,甚至懷疑其這個周王就是幕後的主謀,也是血魔的真正主人。可是現在看來,他們又是的的確確在性命相搏。這又是為什麽?難道現在還要演什麽戲,來給自己這個重傷之人看麽?

    昭元咬了咬牙,極力忍住痛苦,勉強爬起身來定睛細看。隻見周王的身體居然越來越沒臃腫之態了,每一發掌都是那麽的渾厚有力,而且都絲毫也不輸於自己。同時,周王身法又靈動縹緲,始終都在避免和那血魔硬性對掌。而血魔在運起那搏命之功後,似乎也已失去了先前的靈活和思考。現在的血魔,每一下都象是殺紅了眼,盡力要去使足大力,可是卻每一下都無發擊實。顯然,周王已然占了很大的優勢。周王兩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輕鬆,越來越是得意,而且也似乎越來越是熟悉。昭元隻覺腦中翻江倒海一般,忽然失聲喊將出來:“你是宮之奇?”

    那周王大笑道:“小子還有些眼力。”說話間不再跟那血魔糾纏,忽然口中一股黑煙冒出,直衝血魔鼻眼。那血魔躲避不及,直如昭元當日一樣身形頓緩,啪地一下被周王一掌擊中。他身體似乎還想竭力翻起,卻已軟軟地沒有力氣。周王哈哈大笑,身手一指淩空點了血魔暈穴,便笑吟吟地走近昭元,低下頭來看他。

    昭元隻覺許許多多的難解之事都有了答案:怪不得宮雲兮被擒後一點也不害怕,怪不得自己和宮雲兮通過地下暗河逃出時,他能夠那麽快找到自己,還堅決不肯去管血魔人蠱之事。他們爺孫倆,根本就跟血魔他們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怪不得周王被自己擒住時一點也不害怕,怪不得他知道自己今天要來,怪不得自己會稀裏糊塗地鑽入了這一個銅牆鐵壁的牢籠之中。這所有的人中,從頭至尾,簡直就根本隻有自己一個才是真正的大白癡。

    昭元冷冷地注視著周王,那周王卻是笑吟吟地注視著他,忽然道:“年輕人,你現在明白,為什麽寡人不能在你麵前屈服吧?你是我那幹孫女的夫婿,卻怎麽敢逼太老丈人向你這小子低頭?”昭元冷冷道:“你還要演戲演到什麽時候?”周王麵色一變,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昭元冷笑道:“你不是宮之奇,宮之奇根本就不存在。宮雲兮的宮乃是取自宮廷的宮,是不是?”周王冷笑道:“你倒也不太笨。你現在明白寡人為什麽不肯賜婚了罷?”

    昭元不答,心頭卻是劇烈翻滾,萬念雜陳。周王笑道:“寡人這幹孫女,打從出世便為寡人親養,雖然沒有正式封公主,但實可說是寡人之掌上明珠。她嫁於諸侯之家已是下嫁,又何況你那諸侯之臣子?這豈不是太委屈了她?不過呢,你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寡人本來還有些舍不得,但見她對你已是情深難製,那也隻好由得她。你若是能夠好好行過朝覷之禮,順君臣翁婿之情,自然便可以娶她回楚了。”昭元冷笑道:“從此我身邊便多了一雙耳目,況且這個消息一定會‘不經意間’流傳極廣,使得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我是君奪臣妻。對不對?”

    周王麵色微變,但立刻又自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你以為寡人如你想的這般卑鄙麽?雲兮眼高過頂,你不是不知道,你身為諸侯中之強者,又是年輕有為,她嫁給你才算是正禮。嘿嘿,你既然乖乖叫過我爺爺,我自然不能讓你白叫。”

    昭元嘿嘿冷笑,正要反駁,忽然心頭一動,就象是突然間發現了什麽一樣,死死瞪著周王看。周王哈哈大笑道:“乖孫子,你現在才看出來,寡人很早以前就當過你爺爺麽?你我緣分深重,說起來,我對你可也算是一直青眼有加。”說著眼中光芒又變,竟然極象當年那個扮作餓得快要死的討飯人,後來卻又求昭元叫自己爺爺的太師祖。

    昭元簡直就象是看見了鬼一樣,忽然嘶聲道:“你為什麽要騙我?你為什麽要害我?你把太師父騙到哪裏去了?”周王微微笑道:“我沒有騙你呀,現在寡人是想把孫女許配給你,你當然應該叫我爺爺,這怎麽算是騙你?至於你那個太師父,既然有那麽多你太師祖出沒的消息,他隻怕還在那座大山裏麵亂轉著呢。我可告訴你,我想把孫女嫁給你,這可是認真的。我這孫女這麽美,給你做老婆那是天大的榮幸,怎麽說是害你?”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二)

    昭元死死瞪著周王,簡直就象是要把周王嚼成碎片吞下去。然而,他知道周王絕對不會輕易把真正的用意直告自己,忽然冷笑道:“是麽?那我王後置於何處?我更置宋文昌於何處?”周王道:“你自然有處可置,哪裏還用得著問寡人?”昭元搖了搖頭,緩緩道:“不,沒有地方可置,沒有地方可置。君奪臣妻,天下之大,尚且無置我之地,又怎能有地方來置他們?”

    周王悠悠道:“陳府方麵,寡人自然會給陳夫人一個新女兒,必一樣美豔動人。宋文昌必是歡喜還來不及,隻要我們都不說,世人誰能知道?”昭元搖頭冷笑道:“現在是沒幾人知道,但等我一娶到宮中,立刻便會無數人知道了。我騙不倒你,可是你也莫以為,你就能輕易騙得倒我。”

    周王笑道:“你曾笑寡人不知變通,卻不知最不知變通之人,其實正是你自己。你明知如果你不答應,就會成為跟這個血魔一樣的人蠱,難道還不知道哪怕是假裝答應一下?”昭元哈哈大笑:“好一個假裝答應?是不是這樣一來,就會讓你將我做成人蠱時省許多功夫?”

    周王搖頭道:“寡人是見你少年英雄,有心把這寵上天去的幹孫女許給你,你卻總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寡人若把你做成人蠱,不過是多一個人蠱而已。可你如能親自來向寡人行朝覷大禮,卻可令寡人社稷蒙光,諸侯敬畏。寡人自然會大加賞賜,甚至可以將你楚國之位升為公爵侯爵,這豈不是兩相便利?”

    昭元冷笑道:“隻怕你野心不隻是為了一個虛名。你故意命陳夫人不拒宋文昌正式婚約,讓無數人得知,然後又來引我入套,根本就是想造成我君臣不和,民心渙散,社稷不穩,是不是?你自以為宮雲兮魅力無限,隻需我稍露半點猶豫,你令她來與我相見,便可令我把持不住,造成既成之實,從而再無法反悔,是不是?你以為她真能令我把持不定麽?”

    周王哈哈笑道:“你以為在她麵前你真能把持得定麽?”

    昭元見他身形飄忽,已是全無臃腫之態,忽然心中又是一驚,脫口道:“你是不是就是那晚……那晚的黑衣人?”周王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有鬼,自然日日有黑衣人出沒於你眼前心間,以行你光明正大之時不敢行之事。如今寡人順你之心,成眷屬之美,乃是天德,你又何必如此固執?”

    昭元冷笑道:“你別費心了。我都已經發過真正的誓言不娶她了,你以為我會輕易廢棄誓言?”周王微笑道:“對你來說,這誓言還不是一句話而已?你一生不知說了多少謊話,難道這一句就偏偏這麽真麽?你先前擒我時,笑我不知情勢,可現在你自己卻偏偏是愚蠢之極。你當知道你若是不答應,寡人立刻將你做成人蠱,那可就真的萬劫不複了。而你若是答應,那麽你還有可以一圖反複的機會。你便這麽不通利害麽?”

    昭元幽幽歎了口氣,道:“不是我不通利害,而是實在太通你的利害了。即便我答應,你還是能將我做成人蠱,隻不過是一種能夠勉強上朝處理政務的人蠱。那時候宮雲兮垂簾聽政,指揮於我,實在可謂天衣無縫。你唾手可得這麽一大強國之勢力,以後你周室重新威行列國,便會容易許多,是也不是?”

    周王麵色不變,隻是搖頭笑道:“笑話,笑話。周自來以德服人,哪裏會有你這等之齷齪之想?你多心了。”昭元冷冷道:“數十年前,你二弟叛亂,其實根本就是你自己故意養成的,對也不對?你周室久無戰事,不好找借口治兵。後來忽然有人叛亂,從那以後,你自然可以名正言順好好重建軍隊,演練士卒。列國也隻道你是以防境內之叛,自然不防。界時你南有強楚,身邊又已有精兵加人蠱,隨便扯幾個旗號,攻伐周圍的鄭、衛、宋等不大不小的國家,便可領有其地。那時說不定便能重新威臨四方,重續先周武王大業,是也不是?”

    周王道:“說你頑固鄙露,實在是一點都不為過,硬是將一件本來挺美好的德行天下之事,給引申得世俗無比。”昭元冷笑道:“跟你這種人,最好還是先小人後君子,才能免得被利用了還不知道怎麽回事。你本來可以安享一生,根本不必擔心別國侵伐,舒舒服服享受一世,這實在乃是無數人夢寐以求之事。可是你卻偏偏放棄了這許多許多,苦苦隱忍修煉數十年,以盼成大業。你能有此大業之誌,自然是令人欽佩。但你也當知,周室之失天下,乃是周室自己烽火戲辱諸侯之過,並非諸侯欠周。那一次諸侯們沒有群起反叛,學商滅夏、周滅商,對周取而代之,早已經是留足了麵子了。如今天下分治已數百年,諸侯大都立國之根已深,隻怕不是那麽容易就能為你所圖。”

    周王冷笑一聲,卻居然並不說話打斷。昭元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知你其實很想聽,但我還望你好好地聽進去,為天下人和你自己多謀利益。當今天下強國,大略為晉、楚、秦、齊,還有吳、越、燕等等。他們都在周室外圍,乃是環伺之勢,而且各各勢力並不相差很多。天下以楚地大,以晉人多,以秦為勇,以齊為富。秦弓楚弩,吳戈越劍,乃天下四大軍陣利器,卻都不產於周。你自己也知即使你真控製了我,也難以令楚國上下全心為你打仗。楚國有楚國之利益所在,若是逼得過急,一定會有人篡我這個能上朝的人蠱之位,你還是什麽都得不到。因此,你還是覺得許多還是要靠你自己之力。隻是周人多少年來已經習於安逸,修仙風氣很盛,不喜戰陣,這便成了你要怋滅人性、訓練人蠱之原因。”

    他頓了頓,又道:“你明知軍中使用人蠱,容易導致屠城之事反複發生,卻還是要用,可見你心之切已是誌在必得,已經不顧一切了。隻是無論你先前隱藏得多麽好,你首先侵犯的,也隻能是那些對周室還算恭順,也不大對周設防的鄭宋衛等臨近中小之國。而一但你有其地,四麵大國諸侯必定震恐,肯定有不少人能猜知你之用意。各國畏懼之下,必定聯兵合圍而攻。你人蠱再勇,終究數量不可能幾千上萬,耗得幾耗之後,你還是得完蛋。而這一次諸侯們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一定會相約瓜分周室最後的國土,甚至你之腦袋也是難保。你現在完全可以養尊處優,稱王天下,舒服一世,又何必去不惜冒引發列國屠城報複的罵名,冒這種不值得的大險?”

    周王冷笑道:“當今天下諸侯雖強,但卻正是中衰之際。齊桓之後,諸子相爭,齊已中衰許久。秦穆用三良殉葬,國士離心。晉為靈公掌政,竟然以彈弓彈人目,視人命如草芥,近日來更是連換二君。而你楚國更是暗疾極多,包括你這個王位怎麽來的,也不用寡人明白說出來罷?如此亂世,正是我大周中興良機,怎說是不值得冒險的機會?”

    昭元道:“列國雖然主上有缺,但畢竟國力尚在,且忠臣良將都是不少,豈是那麽容易能被征服的?當初齊戰東夷,晉敵北狄,秦為掃除西戎,楚為鎮服江漢,哪一個不是艱難險阻?至今這幾國國國人尚武,人人帶刀佩劍,民氣遠非周地可比。這幾國可說一令之下,立刻便能由民轉軍,根本不患兵源。尤其是晉,雖然是與你周室同姓,但從來也無人真正當回事,更根本不會因此就對你周事忍讓。當初自恃為晉同姓、不會被晉滅的國家一大群,現在還剩下幾個?本來列國之所以不願加兵於周,不過是因為利益相對風險來說實在不大,容易被其他國家趁機聯合起來攻伐,這才讓周室生存至今。如今周忽然要自己成為天下大國之敵,那各國還不立刻聯合起來搶分其地?周還能生存麽?”

    周王冷笑道:“天下間事,又哪裏有一定之準?無數以少勝多之戰,不都擺在那裏麽?若是都按你這麽說,兩軍對峙連仗也不必打了,彼此數數對方有多少人多少盔甲武器,另外一方就乖乖投降算了,還打個什麽勁?若不努力,當然什麽都是不可能,可若是努力,世上有什麽不可能?就你這點大勢之論,簡直根本就是鼠目寸光,還不讓人笑掉大牙?想當年我先祖文王武王,曆經千難萬險,一點點加大勝算,終於成就大周偉業。今天下不臣已久,我每日夢中都是盼在如何再鎮天下,重振中華,威行世界。不要說四成可能,哪怕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我也願為之肝腦塗地,無怨無悔。你如此輕蔑,莫非你以為我的事完全不可能?還是說我心誌才德不夠,比不上你們這些國君?”

    昭元見他說到後來,竟似是年輕了好幾十歲,就象是那一腔熱血積鬱了好幾十年才發一樣,心下也自驚奇。但他立刻便又疑周王是在順自己之思,企圖悄然解除自己思想上的防備,當下便道:“你有誌如此,的確是可喜可賀。然而有誌如此,卻還需有力如此、有勢如此,方能真正成功。當今天下列國紛爭,如果你要以一個基本上與別國實力相差不太懸殊的國家來統一天下,那麽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這一國的君臣整體水平是上等,而且其他所有國家的整體水平都是下等。如果你想以你是上等,別人是中等,或是你是中等別人是下等,那麽隻可能是你能不斷地積蓄實力,而真要並吞別人,你可能還需很多年甚至很多代。可是當今天下四大國,誰算特別強,誰算特別差?更不要說你這周地實力,根本還無法比得上任何一個強國了。如果彼此相差不太大,那麽象你這等之誌,若是一意孤行,反而會引發毫無意義的劇烈內耗。那個時候,犬戎、鬼方、朝鮮、月氏、林胡、樓煩、白羊、赤狄、白狄、東夷、南蠻等等等等,即使本來無意中原的,也要變成有意中原了。因此,在當今彼此實力相差不太大的情形下,應該彼此都盡力繁衍人口,向四周開拓國土,傳播華夏文化。這樣一來,一樣可以先準備好威臨世界的基礎,還避免了自己過多內耗。你年紀已老,又如此激情,我看你要達成所願,肯定會抑製不住地要過激。我當然不是說你完全不可能成功,但是可能性實在太小。你現在已有周王尊位,至少名義上還是甚是尊崇。你若定要如此而行,其得與其險,實在不相匹配。”

    周王笑道:“因此,你便以為世上之事,都應算彼此勝算,凡過半者即做,否則便截然不做,是麽?設若一事你勝有六成,我勝有四成,於是我便該直接俯首認輸?可是如此一來,你勝便不是六成而是十成十,我那本來的四成勝算也是全然消失。嘿嘿,說起來這可真是一個極好的優勢侵吞之法。可惜的是,這個世界人人皆有標準,你估算你勝為六成,我卻估算我勝有七成,這卻又如何?況且即使你我估計一樣,世界也沒幾個人跟你一樣笨。人人都知道勝負之數瞬息萬變,多在人為,世界上也才有這麽多仗打,結果也才有那麽多出人意料。你想以這一席似是而非的話,就來勸我打消這數十年深思熟慮之略,居然還頭頭是道,倒也實在算是一個歪才。有了你這個人才來幫我,我的勝負之數自然大漲,又怎麽可能退縮?況且我便是全然失敗,以我之本事,再加血魔和你貼身保護,別人未必能抓得住我,我依然可以隱姓埋名富豪一生。就算連這也不得,卻也有你和他之死墊背,有何不值?你一向驕傲無比,該不會現在為了再給我分析利害,又大談你二人之命遠不值我之命吧?”

    昭元冷冷道:“你已經是古稀之年,不可謂不透世情。別人有損,於你何利?你竟寧願人人俱損,也不願人人俱榮?”那周王冷笑道:“人我為敵,人有一損,自然我即有利,怎說於我無利?況且諸侯不臣已久,損我周室已多,如今不過是要奪回來而已。不要說還有好幾成勝算,就算隻有一成,我也決不會輕易被你幾句言語就侵吞幹淨。”

    昭元看了他許久,緩緩道:“不是要吞沒你那幾成勝算,而是要勸你更看重那更應該被看重的六成敗算。你現在位居名義上的天下共主,隻需一意以德而治,諸侯便不會輕易加兵於你。你享樂一生,那是何等的快活?兵者乃是凶器,若不能有足夠之把握,能完全揮灑如意,那便極是凶險。如今你非要以衰周之地,搏四麵大國,便如三尺小童要舞丈二鐵錘傷人,隻怕不但傷不著別人,反而先傷的是自己的性命。這中間的利害,想來你不會不知。”

    周王哈哈大笑道:“好笑,好笑,真是好笑之極!我先前派王孫滿以德斥你,斥威無用,可現在我卻要以威易德。而就在前幾天,一個在王孫滿麵前大言德行無用的人,居然現在又極力大言德行之用,勸我行德。這個世界眼睜睜間的變化,便已是如此之快之烈,你又怎知今日之四成勝算,來日不會變成八成、九成,乃至十成?”

    昭元道:“威德本來缺一不可,前時乃是意氣相爭,自然要各顯自己已具之方麵,矜誇自己。如今乃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對搏,一舉一動皆關係天下命運,便當各自拋卻意氣之想,各自安守本分,自取己長,撿取自己所擅長純熟的來使,才好彼此相安。你定要動以武力,便如一個久已不習慣耍武之人又要耍武,去對付一群久已在武道中日日打滾的強敵。我看這勝負之數其實更加懸殊,隻怕還遠不到四六之分。”

    周王微笑道:“你怎麽知道我自己是一個,要對付的卻是一大群?”昭元吃了一驚,脫口道:“你……”

    周王冷笑道:“你現在才明白麽?我能抓住你為我所用,自然也更能抓住別國國君為我所用。論剛強手段,我自己武功如此之高,兼又有血魔和你相輔,可謂天下無敵。論溫柔手段,我有宮雲兮這樣的天地絕色,難道就隻能迷倒你一個人麽?她連你都能迷倒,別國那群見色如同蒼蠅見血的國君,自然更是手到擒來,隻怕根本都還用不著她出馬。你所設想的一個對一群的情況,隻怕到時候是一群對一個,甚至是所有國君都已為我所控製,根本就無敵可言。你嚇唬我,說我不可能過分利用被製國君做出過分離譜之事,那自然是不假。可是當我有許多國君在握時,隻要好好分配彼此,根本無需令他們任何一人做出任何離譜之事,便能無形中由我取利。嘿嘿,你現在再想想看,還覺得我的勝算會隻有四成麽?”

    昭元心下萬念湧動,隻覺周王這話既象是一切盡在囊中,萬無一失,又象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周王見他麵色瞬息萬變,微笑道:“你如今明白了我之強罷?所謂大勢如此,你當順之,而非逆之。你若能明白大勢,誠心誠意乖乖歸順於我,我甚至還可把宮雲兮真的嫁給你,隻用別人去引誘別國諸侯。事成之後,我依然封你為內諸侯,一樣榮華富貴一生一世。你先前用以勸我之利害得失,自然也完全可以用於勸你自身。你該不會覺得對我就該有效,對你就該無效罷?”

    昭元忽然冷笑道:“你以為,你真的一切都能掌握在囊中麽?我看宮雲兮隻怕不會為你隨心所欲而用,而你要利用我,隻怕更加不能。”周王哈哈笑道:“她雖不是我親生,但卻是我和王後親手養大,實在無異於親生,又怎會不聽我話?”

    昭元笑道:“隻怕情形未必就如你所言罷?若我猜得不錯,她和你的關係隻怕不全是這樣如你所言,她也未必全受你控製,甚至……”周王麵色一變,卻又立刻冷笑道:“你死到臨頭,居然還不忘挑撥離間,要行報複於身後,實在是其心可誅。隻是你要自殺之類,卻隻怕已自不行。”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三)

    昭元微笑道:“我縱然不能自殺,也未必便會讓你如願做你幫凶。你可知我本身便是大祭師出身,抗力超人?我先前曾遭比你更狠的人強行灌頂,那時都還沒有發瘋,就你也想來對付我?你那些套路,隻怕能用來對付別人,要對付我,卻是太難。或許你辛苦十年二十年,都還未必有成,你自己卻隻怕先老死了。”

    周王麵上冷笑連連,道:“是麽?這世上還有能比我更狠的人麽?我卻偏偏不信。你當我在鬼穀中的修仙是全然白修,隻是用來騙你的麽?我自有的是時間,且看是誰能耗得過誰。你長期倔強不服,所受之苦乃是自找,而且最終注定還是要被折磨殆盡,那又何必要白白受這些苦,損人損己?”昭元冷笑道:“損你損我,卻不損天下萬民。我一生痛苦本多,再受一些卻又何妨?但你要我成為幫凶,卻是千難萬難。”

    周王看了他一會,冷冷道:“你真的隻願跟我而磨嘴皮,卻堅決不肯乖乖歸降?”昭元見他眼中凶光越來越盛,心頭一歎,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若不悔改,日後你自知是害人害己。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你……”說話聲音已是越來越小,後麵的幾乎聽之不見。

    周王側耳細聽,卻什麽也沒聽到。他再看了看昭元情形,心下忽覺不對,猛然一掌將昭元拍暈,怒道:“豈有此理,竟然敢在老夫麵前,就想用天師涅磐來求解脫?老夫是這麽好騙的麽?老夫要不將你變成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那還真是對不起你!”

    忽然外麵那鐵門開出一縫,一位白影麗人飄然而入,狀甚驚忙。周王本來正自怒不可遏,要對昭元大下重手,忽見那麗人已入,立刻便恢複了和藹之色,停手微笑道:“丫頭,你怎麽來了?”說話間宮雲兮身後的鐵門又自悄悄關上,內外又是完全隔絕。宮雲兮一見倒在地麵上的昭元,急忙奔過去撫他鼻息,隻覺已幾乎覺察不到,急道:“爺爺,你把他怎樣了?”周王道:“他被爺爺擊昏了,但卻無生命危險。”

    宮雲兮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道:“爺爺,你把他交給我好麽?”周王遲疑道:“這個麽……”宮雲兮急道:“爺爺不是答應過,說是我能讓他愛上我,為我所左右,那麽他就不需要被做成人蠱了麽?”周王目光閃爍,忽道:“此人心誌堅毅,難以控製,隻怕難以完全墮入你之圈套。爺爺這許多年來,又想出了一種新的辦法,要保險得多。用了這種新的辦法,他會事事都聽你的話,任你擺布,一點也不會惹你生氣。你說這多好?”

    宮雲兮吃了一驚,道:“你還是要把他做成人蠱?”周王笑道:“傻孩子,別擔心。這不是人蠱,是全心人。他受製之後,會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對你,完全不會反抗,自然也就更加不會欺負你惹你生氣了。你想想,這樣一來,不是很好麽?”宮雲兮搖頭道:“爺爺,他都已經完全愛上我了,你不知道麽?根本就無需用你這套辦法。”周王緩緩道:“用了這套辦法,他會愛你愛得更深,更癡情,更加唯你所欲。受你支使時,也會更容易。”

    宮雲兮道:“爺爺,你說過讓他嫁給我的,你隻需要去說他搶走了臣子之妻就行了的,剩下的就都是我跟他之間的事,你是不管的。”周王麵色一變,道:“爺爺是為你好。他更愛你一些不是更好嗎?世界上多少女子巴不得情郎完全癡迷於自己,你難道不知道麽?”

    宮雲兮怔怔地看著已不會動彈的昭元,眼圈一紅,忽然哭了出來:“不,不,我不要他這樣癡癡呆呆,我就是喜歡跟他吵鬧才開心。他已經愛上我了,沒有我他不能生存。就算他使小性,最後也還是會聽我的。這樣一來,能夠完全沒有半分破綻,豈不是好?爺爺,你答應我好麽?”

    周王臉色越來越凝重,忽然道:“你覺得他愛上你了?”宮雲兮忍住眼淚點了點頭。周王苦笑道:“隻怕是你愛上他,比他愛上你還多了些。那後麵的話,隻怕是該說成無論你使什麽小性,最後還是會聽他的才對。”宮雲兮極力搖頭道:“不,不,我不會聽他的,他隻會聽我的。爺爺,我向你保證他隻會聽我的。你不相信我麽?”

    周王看她許久,終於歎了口氣,道:“人說女心外向,還真是一點不假。唉,爺爺之親,終於還是比不過情郎。先前他說你可能不會完全聽我的,現在看來雖然不是她那個原因,卻還是歪打正著。”宮雲兮臉上一紅,道:“爺爺,你答應了?”周王歎了口氣道:“你都這個樣子了,爺爺怎麽能不答應呢?”宮雲兮大喜,一下跳起來抱住周王之頸,道:“爺爺,你果然疼我。”但卻忽然頭一偏,整個人都似乎暈倒了。

    周王歎了口氣,將她平放在一旁,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孩子,現在已經被你知道了這麽多事,爺爺也是沒辦法啊。你回來一趟不容易,爺爺正焦頭爛額,還需要你幫很多很多忙的,實在不能讓你這麽早就真跟他廝守。別人的孫女知道幫自己爺爺,你也乖一點,不要隻知道撒嬌,就幫幫爺爺好不好?爺爺對不起你,但你也不要怪爺爺,爺爺也是沒有辦法。”他回頭看了看昭元,慢慢伸出手來要撫他前額。

    忽然,那外麵鐵門處一團物事疾如星矢般朝周王飛了過來,其來勢雖然不甚急,但中間卻似乎夾著極厲害的劍氣。周王吃了一驚,察覺到那中間之劍氣極是厲害,當下根本不敢輕攫其鋒,急忙一個倒縱便回掌抵禦。

    那一團黑物吃了一掌,立刻便飛了回去,啪的一下又堵在了那鐵門上。原來那極厚重、似乎根本不可能被強行打開的鐵門,竟然已被人硬生生切開一個圓塊。周王正自吃驚,半空中已現出一個黑影,手持一柄精光耀眼的細長寶劍,中宮直進之下,已直刺自己之胸。

    周王見這一劍來勢比先前挾著那大黑鐵塊時要快捷得多,自己竟然隻能極力相避,無暇還招,頓時心下大驚。他隻能收回那即將發出的一掌,整個身體陡然平伸,這才險險避過這一劍之威。那黑衣劍客仗那黑鐵搶了先機,劍招立刻便是綿綿不絕,便如一張極密的光網一般將周王逼在中間。

    周王拚命相避,但這劍網細密之極,而且所用之劍似乎是一柄驚世神兵,其利非常,自己根本不敢去硬性擒拿,隻能極力逃避。二人都是一言不發全力相搏,刹那間已經是鬥了五十餘招,周王竟始終無法在劍幕中盡展身軀,更別提發功震撼了。

    周王越鬥越是心驚:要知這黑衣人看身形甚是纖細,似乎乃是女子,而且還甚為年輕。可是其出手之劍招,卻是如此迅捷靈動,威力無窮,便如已是苦練了數十年一般,實在不輸於自己一生所見的任何一位劍道高手。

    那鐵門乃是自己暗中所鑄,外麵飾以鐵力木板,刀劍不傷,水火不蝕。但機括極盡精巧之下,隻要不特意設置扣住,轉動起來便極是靈活輕便。因此,普通人隻知其是極厚木門,根本不知其內實是極厚的精鐵。可是這女子手持的這一柄寶劍,竟然能夠在自己不知不覺間,切劃鐵門如切豆腐,那可真是聞所未聞之事。自己倘若冒險擒拿,隻需稍有不慎,遭其輕輕一劃,自己整個身體立刻便會被斬成兩片極平整的血肉。這卻讓他如何敢試?

    那女子全不答話,身形殊退殊進,全不著力,真真如靈猿鬼魅一般,而且每一發招都是劍影簇簇而起,虛實相間,綿密非常。隻是她似並不極力收緊劍幕而攻,而隻是逼周王全力以掌力四麵防護。

    周王知她之用意是要逼迫自己全身處處設防,大耗內力之後,便隻能任其宰割。可是雖然他明知這十幾道劍影中最多隻有一道是真,卻說什麽也不敢冒險去試,隻能處處設防。否則的話,以她身形之迅捷,隻要自己一賭某處不是實招,那處立刻便會成為真正的實招。那個時候,自己縱然能暫保性命,也必要少手少腿,自是更無反抗之力了。

    二人劍掌呼呼,全力而搏。不多時,那室中所留下的幾盞昏黃燈光也都漸漸而滅,放眼望去已幾乎全是黑暗。可是在黑暗中,那黑衣女子手中的長劍卻依然精芒燦爛,甚至更加耀眼刺目和攝人心魄。其舞動之際光芒流轉,便似其上附有神劍精靈助戰一般,每一下都要將周王逼入絕境。周王額際已是冷汗直冒,他明明察覺敵人內力到底還是遠不如自己,隻是身法、劍招和寶劍這三者結合起來令自己無可脫身,卻也依然無計可施。

    周王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準備於綿密掌法中暗藏劈空掌力,要極力震中敵人劍身平坦處,以期震飛敵劍。但那女子劍招就象是專為破他的掌力而設的,其無邊劍幕中的每一劍竟都象是劍鋒相向刺來,根本無法令其受力。而每當周王招式用老之際,那劍便要趁虛而入直刺其身,逼得他不得不變招回防。

    周王越來越是心驚,想起那女子初現之際,還不忘特地讓那鐵塊回堵門上,隔絕內外,顯然其胸中早已有成算,根本就是要逼自己精疲力竭再來擺布自己。可是自己雖然明知如此,卻根本無法擺脫,甚至連出聲說話的餘力都已沒有。雖然知道她心意,卻又能有什麽用?

    不一會,二人翻翻滾滾已鬥了五百餘招,周王失卻先機之下,竟然始終沒能從一開始那個平身相避的扭曲身形中,完全恢複過來,反而整個身形被逼得更加狼狽。周王先已跟血魔劇都一場,耗力不少,現在已察覺到自己內力耗損過巨,很可能再難耗過五百招。他心頭大急,忽然大喝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要略略緩那女子攻勢一緩。但那劍幕極快,刹那間便將他這一口鮮血絞成一團血霧。而且那劍身的凜凜寒光,竟然沒有絲毫沾染,便似沒有什麽東西能夠附著其上、幹擾其靈一般。

    周王暗暗叫苦,覺出敵人似乎也在漸漸加強力量,那本來一直以輕靈為主的劍氣也已經漸漸有了風雷之聲。他知敵人也看出了自己力已不支,不多時便會發出致勝一擊,心頭驚慌之下,已經完全絕了戰勝敵人之念,隻求能夠全身而逃。但那女子似乎也防到了他這一招,始終背對著那唯一的鐵門攻向他,讓他根本無機可趁。

    周王雖然越來越慌,腳下步法卻是絲毫不亂。邊架邊退間,忽然咯喇喇一聲,他身前地板驟然下陷,下麵射出幾簇弩箭。但那女子卻似乎根本不在意,劍鋒微偏之際,那些駑箭盡被絞成粉碎,紛紛掉落地上。她身形卻是如影隨行,依然離周王不過三尺劍距。

    周王連連後退,忽然身後鐵製地麵又現出一個黑黑的大洞。周王身形電閃,已經退至了其口之處,猛地一把抓起那血魔,就要朝那女子擲過來。那女子見血魔形貌可恐怖,急忙收劍防護。隻聽砰的一聲大響,一陣旋風而起來,將那少女的頭巾旋脫麵巾,一頭柔順美麗金發頓時批灑下來。那少女目不見物,急忙收劍回防,身形躍退。

    原來周王和那血魔,竟然竟然在這間不容發之際,淩空對擊了一掌。血魔是苦苦隱忍、終於得逞,自然拚盡餘力;周王是措手不及,根本無可躲避,情急之下也是發掌猛擊。二人之掌都是正中對方胸膛,立刻同時悶哼一聲,滾落地上一動不動。

    那金發少女似乎吃了一驚,卻又象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手握寶劍小心靠近。突然,她以劍直指二人鼻尖,劍尖顫動之際,卻覺得出他們氣息確實極是微弱。接下來,她又拍向他們手腕,覺他們心跳脈搏也是全然昏倒之象,這才自放心。但她似乎遲疑了一下,還是以劍為指,又點了他們周身幾處大穴。

    她慢慢走到昭元和宮雲兮所在之處,俯下身去細細探二人鼻息脈搏,略略沉思一陣後,似乎便想要救醒他們。但她見宮雲兮冰雪玉瑤般的睡美人之態,遲疑了一下,卻又隻為宮雲兮推拿了幾下,便即站起身來。接下來,她點燃一盞很暗的油燈,看宮雲兮慢慢蘇醒。

    宮雲兮慢慢醒轉,卻見一名金發批散的美麗少女正看著自己,而且還手持一柄顏色非常奇異、精華燦燦的神奇寶劍。她心下一驚,本能地就要縮身藏向身邊的昭元之側,但想起他其實根本未醒,又連忙退了回來。就這一晃眼間,她似覺得那金發少女眼波蔚藍,櫻唇欲流,美麗如仙,不禁心下一動。

    那金發少女望見她想靠向昭元卻又縮回的情景,眼光一瞬,道:“你為什麽要救他?你是他的情人麽?”說著輕輕掠了掠眼前柔發,露出麵容。宮雲兮聽她說起“情人”二字,心下頗有些不習慣。她心下奇怪,未及回答,便借著那寶劍的光芒定睛細看那金發少女。那金發少女見她隻顧對自己細看,藍色的眼睛轉了幾轉,似乎想要回避,卻又問了一遍:“你是他什麽人?為什麽要救他?”

    宮雲兮心念電轉,“伊絲卡”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她定了定神,終於慢慢道:“我不是他的情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子。”那金發少女眼中忽然一陣難過,幾乎就要轉過身去,但終於還是忍住,似乎想要說什麽話,卻又說不出來。

    宮雲兮心中萬潮翻湧,道:“你是他什麽人?為什麽要來救他?”那金發少女喃喃自語道:“我是他什麽人?我是他什麽人?”她忽然眼睛湧出淚水,顫聲道:“我是他的債主,他欠了我一生的債要還,所以他絕對不能死。”宮雲兮慢慢站起身來,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他提起的債主。你是叫伊絲卡麽?”

    那金發少女正是與昭元曾萬裏相隔的伊絲卡。分離的相思和孤苦使得她憔悴而柔弱,可是她天生的絕代美麗卻是任何事物也無可剝奪的,不但沒有因這分離之苦而受到摧損,反而因這濃濃的相思而更加入人心魂。她怔怔地看著昭元,似乎拚命想要忍住淚水,卻又根本忍不住,隻是顫聲道:“原來……原來他也曾提起過我,很好,很好。……他還提起過我的什麽事麽?”宮雲兮輕輕道:“他提起過你的很多很多事,你說是哪一件?”伊絲卡緊咬著唇,道:“他隻記得我是他的債主麽?”

    宮雲兮默默不言,忽然道:“他說他欠你很多很多,找了你很久很久,卻終於沒有找到。他說他怕他一輩子都沒法還你了。” 伊絲卡顫聲道:“後來呢?”宮雲兮慢慢道:“我勸他不要總是生活在過去中,他很不開心。可是……可是他最後終於還是聽了我的話。”伊絲卡滿眼淚水,道:“他沒有說過別的麽?他真的隻說了這些?”

    宮雲兮歎了口氣,道:“他還說他本來有一位妻子,隻是卻跟她沒有緣分。”伊絲卡顫抖著問道:“他說的妻子是誰?”宮雲兮幽幽道:“他是一位國王,本來就有王後的,隻是王後不喜歡他,不肯和他真正做夫妻。”

    伊絲卡默然半響,終於怔怔地掉下淚來。她慢慢蹲下身去,忽然高高揚起手來,似乎要狠狠打昭元一個耳光。可是她落手之際,卻是一遍又一遍地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和手。她滿頭瀑布般的柔順金發絲絲垂順下來,輕輕拂在昭元臉上,是那麽的柔弱,那麽的癡心,卻又是那麽的無助。珠淚盈盈滾過她玉麵,一滴滴落於昭元的身上臉上。

    宮雲兮慢慢道:“你……也喜歡他麽?”伊絲卡忽然尖叫道:“不,不,不!我不喜歡他,我討厭他!我討厭他!”說著已自站了起來。她似乎極力想要對宮雲兮擺出一幅對地上的這個人深惡痛絕的樣子來,但卻又偏偏擺不出來,內心掙紮之下,已隻能掩麵而泣。

    這時宮雲兮已越來越看清楚了她的美麗,先前的嫉妒之心竟然迅速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喜歡和讚歎:“怪不得這該死的家夥曾經對她癡迷成那樣,她確實是天生的絕代美人。她簡直隻需輕輕一動,就象是渾身閃爍著金光,跟媽媽說的我身上的玉意真是絕配。媽媽說我就是最美最美的了,誰也不能比,還說不論是男人女人敵人友人,都一定會喜歡我。媽媽還特地說,這絕對不隻是母親讚自己小孩之語,我也一向也信以為真的。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的一種這樣高潔的美,可以集中於另外一個姑娘身上。我先前還奇怪那……那該死的家夥怎麽見了我還沒有完全忘記她,現在卻終於明白了。嗯,她也確實堪和我並列。”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四)

    宮雲兮正尋思間,伊絲卡已輕輕道:“你……很喜歡他嗎?”宮雲兮見她淒婉無限,忽然心頭一陣傷感,但卻終於還是道:“我是他的妻子,當然要喜歡他了。”伊絲卡顫聲道:“他……他……”後麵的話卻說不出來。

    宮雲兮道:“他……什麽?”伊絲卡幽幽歎道:“我不該問的。連我都喜歡你,恨不起你來,他怎麽可能不喜歡?他……娶你做妻子也是應該的。”宮雲兮心頭一陣甜蜜歡喜,但見她那淒苦神情,也是黯然神傷。二人默默相對,並不說話,心頭之思緒卻都是千頭萬緒,無可盤理。良久,宮雲兮終於道:“前一天晚上,那個黑衣人,是不是就是你?”

    伊絲卡身體微微顫抖,勉強點了點頭。宮雲兮輕輕道:“你知道麽?他當時所奏的那一首曲,就是為你而奏。”伊絲卡霍然一驚,顫聲道:“是麽?”宮雲兮慢慢道:“你難道不覺得是麽?”伊絲卡看著她的神色,卻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幽幽道:“你不用騙我了。我本來以為是的,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不是的。他在鬆林外的那樣怪異的表現,已經回答了一切。”

    宮雲兮默默無語,良久才道:“你知道嗎?我……其實是不能做他的妻子的。”伊絲卡道:“為什麽?你……不是他的未婚妻子麽?”宮雲兮幽幽道:“我曾經以為我能夠讓他完全癡迷,能夠讓他什麽都聽我的,可是現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會因為我而放棄國事。無論他多麽痛苦,無論他多麽難過,他都會極端痛苦,但卻又毫不猶豫地要去把我嫁給另外一個人。”

    伊絲卡默默不語。宮雲兮輕輕歎道:“我本來是他手下一個臣子的未婚妻子的。當時他冒充他臣子來定婚期,我跟他一見鍾情,但是當時,他還不知道我就是他臣子的未婚妻。後來他知道了,立刻就對我變了一幅臉色,說什麽也不願意跟我太過親近。”

    伊絲卡道:“是不是他發現你爺爺要你故意挑撥他,所以不肯上當?可你後來不是真的愛上了他麽?他不肯為你而放棄,你就不會為他而放棄麽?”宮雲兮沉默了一陣,歎道:“我本來是想,如果能夠完全迷昏他,讓他控製不住娶我,而我爺爺自己去宣揚此事,那麽我就可以兩全了。可是他和我爺爺都不肯這樣。你說怎麽辦?”伊絲卡默默不語。宮雲兮看著她的眼睛,忽然道:“你說,你嫁給他好麽?”伊絲卡全身一震,道:“你說什麽?”

    宮雲兮目光閃動,道:“他肯定是喜歡你的。當初他是以為永遠也找不到你了,所以才會聽我的話,要不再活在過去中。可你既然回來了,那麽一切也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如你所勸,可以為他放棄,去嫁那個宋文昌,你就正好做他的妻子。這樣既可不讓他傷心,又可不讓他違背國事,不好麽?”伊絲卡急道:“我勸你為他放棄,不是說這樣,而是……”

    宮雲兮搖了搖頭,淒然道:“不會的。即使我放棄,即使爺爺完全不去宣揚,他也不肯接受的。隻有你可以取代我的位置,你明白麽?”

    伊絲卡呆呆地看著她,忽然道:“你不用試我了,我不會去搶他的。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我要報我家鄉的仇,更何況他還欠我的心債,我怎麽可能去做他的妻子?我會很安靜地離開這裏,今天我其實完全沒有來過。”

    宮雲兮歎了口氣,道:“你……”伊絲卡已經搖手止住,慢慢束起了那一頭金發。她深深地回頭望了昭元一眼,整個人一陣旋風般頂開了那團門上的黑鐵,消失在了黑暗中。

    半空之中,一根金色的柔發慢慢飄落下來,一點一點地落向昭元身旁的地上。宮雲兮伸手輕輕接住,呆呆地望著,忽然心頭一陣後悔:“我是不是太過殘酷了?對待她這樣的好姑娘,竟然也要使心機?”她幾乎想要衝出去追上伊絲卡,請她回來,向她道歉,可她卻又明白,自己根本追不上伊絲卡,而且伊絲卡也早就完全洞知了自己的想法。請她回來做什麽呢?自己讓給她?她讓給自己?還是她會再一次這樣憂傷出去?

    宮雲兮心頭越來越是痛悔,卻也夾雜著一些說不出的情感,甜蜜而又苦澀,欹旎而又無奈。她知道伊絲卡其實明白一切,伊絲卡離開的真正要素,其實不是因為自己剛才的話,而是因為看出了昭元自從見到自己之後,必已深深地愛上了自己。伊絲卡……肯定已經覺得,她沒有把握能夠再將昭元的心引回來了,更何況她自己的心中,還有那一道至今無法完全消褪的陰影?既然如此,那麽為什麽不在心中,永遠保留那原來的美好形象呢?

    伊絲卡的這根秀發是有意留下的嗎?如果是有意的話,她為什麽一定要自己看見?是要自己來替她決定嗎?她是要自己來親眼看一看,看看她在昭元心中的真正地位嗎?自己會怎麽辦?把它藏起來?還是把它拿到昭元眼前?還是就任由它落在它本來落向的地上?

    宮雲兮心中如同翻倒了五味瓶,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對待這根秀發,也更加不知道自己會如何對待這根秀發——她寧願自己根本就沒有看見過它。這是伊絲卡對自己的考驗,還是自己對自己的考驗,還是自己和伊絲卡對昭元共同的考驗?

    自己為什麽會不太願意讓它被昭元看見?如果昭元愛自己真的愛得無比之深,已經是那對伊絲卡舊有的思念無可比擬的話,那麽自己不是可以借這根秀發,把他的愛看得倍加清楚麽?自己不甚願意,是不願多此一舉,還是根本就有些害怕什麽?難道自己的信心也經不起一點點的考驗嗎?難道自己明知他醒來對自己說的話會是違心的,也仍然怕自己會信以為真,怕自己會被那些話傷害嗎?

    宮雲兮幽幽歎了口氣,看了看那依然在昏迷中的昭元,更想起了那神秘而來、神秘而去、令自己昏而又醒的金光少女。昭元那昏迷的臉上全無半分蒼白的模樣,反而肌膚之下隱隱現出奇異的光彩,既象即將失去魂靈死去的遺蛻,又象即將獲得魂靈化生的聖嬰。

    宮雲兮心頭一動:“看來,他真的想要借助這極高境界的天師涅磐來求死。幸虧爺爺也是此道高手,及時阻止了他,不然……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嗯,爺爺,你還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他一向堅稱以國為重,也從不輕易言死的,可這次竟然不肯稍作妥協就求死,難道……難道不是為了我麽?”宮雲兮想到這裏,立刻心頭欣慰之意大起,得意之情更是難以自製;看到昭元那奇光流轉的麵龐,幾乎就想挨過去親他一下。

    但她才微一動念,立刻便已情不自禁的暈紅雙頰,羞不可抑:“哼,他是什麽東西,最多隻能……隻能他眼巴巴地來親……近我,我怎麽能去親近他?”她想到這裏,居然莫名其妙地恨起昭元來。無論如何,導致自己剛才的那一羞念,自然是他天大的罪孽;若不好好懲罰懲罰,那可怎麽行?

    宮雲兮眼珠一轉,童心又起,將昭元的鼻子捏住狠狠掐了三下,又想伸手將他嘴角狠狠朝兩邊扯開。但她忽然又想起,如果這樣的話,豈不是被他親到了夢寐以求的自己玉手?那還得了?

    宮雲兮想到這裏,不禁又是又氣又羞:為什麽自己無論怎麽懲罰,都是對他的獎賞?都反而會被他占便宜?自己難道就根本沒辦法去難為他麽?現在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他可以被自己任意擺布,完全無可反抗。自己若不好好讓他難受難受,又怎麽能稍微泄泄自己被他屢次“輕薄褻瀆”之恨?

    宮雲兮猶豫了許久,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該下手還是不該下手。不論她如何想,她心頭都決不肯承認,在自己的想法裏有絲毫對他的愛惜和不忍心。為什麽這個該死的家夥,在人都已經昏迷的情況下,竟還是如此之壞,還能夠擾亂自己的心房?她神思飛揚,心頭鹿撞,恨羞無限之下,簡直不知是恨他多些,還是羞己多些。

    這真的是千載難逢、自己日日期盼的時候嗎?自己到底是喜歡他這樣任自己擺布呢,還是更加喜歡看他那幅總想反抗對自己的愛,可又總是無法決絕的可憐模樣?或者根本就是喜歡他時不時難以抑製,但又有賊心沒賊膽,隻敢時不時地“褻瀆”一下自己?

    宮雲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前些時日和他那幾天的欹旎情形,心頭更是充滿了粉紅色的逃避和期望。她終於明白,自己在笑昭元墮入了自己故意編織的心網、正苦苦掙紮之餘,自己其實也已經同樣深深地陷入了其中而無可自拔,甚至還比他陷得更深,更加無助,更加難以解脫。難道自己真的從一開始就錯了麽?難道自己也難逃這作繭自縛的出境麽?先前爺爺不是說過,他能讓這個該死的家夥老老實實、一輩子聽自己的話麽?可是自己卻為什麽不願意?

    宮雲兮回想起當時情形,心下更是羞不可抑,生怕自己也落入這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俗圈之中。但她卻不知,這實在也是人之常情。世間無論男女,最喜的就是一人對其他一切人物都看不上眼、極度驕傲,唯獨對自己恭順服帖和傾心仰慕。如果昭元真的被做成了那一類的人蠱,那麽他還怎麽能做到前麵那無比的驕傲?就算他真的對自己百般體貼,真的天天為自己沐足,自己又怎麽可能喜歡?

    正如驕傲的騎手都喜歡騎烈馬,天地絕美的自己,自然也要最英偉的奇男子來服侍。如果昭元被做成了人蠱,去掉了那股不馴之氣,那麽他就會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雌性男人。那樣的話,和在月氏時嬤嬤們一再要求的閹掉他,又有什麽分別?

    鐵室中沒有半分聲響,似乎就是要讓宮雲兮絲毫覺察不出別的任何事物的存在。因為隻有這樣,她才能在不知不覺中,毫無遮攔地在自己心愛的人麵前,深深地檢視自己那一直深藏著的,甚至連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少女心意。宮雲兮似乎知道這些羞於啟齒的原因,可是卻又象是不願知道,但無論如何,少女的心意已再也無可被那矜持所完全隱蔽了。她似乎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不論多麽高傲,在真正喜歡的人麵前,終於還是一名普通的少女。

    她心頭或羞或喜,一絲絲一念念都是係在這個該死的家夥身上。忽然,她腦中一動,更是羞窘無限:“我真是……我怎麽沒有想起看看爺爺?爺爺還在這裏麵麽?難道還真是爺爺說的女心外向麽?”她想到這裏,急忙四下看了看,果然發現了周王和血魔就在不遠處;隻是自己一心係在伊絲卡和這該死的昭元身上,竟然一直沒有看見。

    宮雲兮微一思索,猜到必定是爺爺和血魔互對一掌,兩敗俱傷,便想要靠近爺爺身邊看他情形。但她看了看旁邊的血魔,卻又不敢過分靠近,隻是遠遠拋出一條絲索,將周王的軀體慢慢拉了過來。她仔細看了看周王,隻見他口角並未滲出鮮血,也幾乎沒有鼻息和脈搏,連體溫也已幾乎覺察不到。但如果翻開眼皮,卻還是能看出那極細微的生機。

    宮雲兮想了想,知爺爺在中那一掌時,已經運起了龜息之法保命。因此,他雖然受傷極重,但於性命卻終於無礙。隻是自己於此等純內傷式的療治不甚懂,現在無法起什麽作用。若要待其自醒一些再下手幫忙,卻還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若現在喚起宮外衛士,人多眼雜中,隻怕爺爺數十年的謀劃就要完全幻滅。那樣的話,不但爺爺性命堪憂,甚至還會引起諸侯恐懼,聯兵來討要徹底斷絕這一後患。可是要等長久一些,卻又怕血魔會先醒過來。

    宮雲兮想了一想,終於不敢自己先去查看血魔是不是已死,覺得還是先救醒昭元再說。她忍住羞意,輕輕伸出玉手,在昭元眼眶上輕輕撫摸了一會。漸漸的,她纖手所獨有的溫柔和釋眠之法,已讓昭元昏迷中的身體漸漸跟隨上了她的節奏。忽然,她在昭元兩處太陽大穴處各戳一指,立刻便縮回手去。

    昭元果然全身一震,臉色也是更現紅潤,卻沒有立刻醒來。宮雲兮本來想再來這麽一趟,可卻又怕自己那樣會讓他立刻醒來,被他看見自己在他身上溫柔施為,那便會羞澀無及。因此,她便也就隻在一旁,極力作出對昭元冷漠的樣子,等他慢慢醒來。

    昭元的眼皮慢慢顫動了起來,宮雲兮的心也隨著它的顫動而陣陣羞喜慌亂。她忽然想起自己手上還一直繞著伊絲卡的那根秀發,心下又是一陣迷茫:“我究竟要不要讓他看見?是不是完全沒有必要?可是我……我不是覺得,他已經完全愛上了我,他愛我比我愛她要多了麽?那我又怎麽會怕把這給他看見?”宮雲兮心頭陣陣猶豫,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害怕著什麽。她腦中浮起了伊絲卡那深情淒婉的痛心之態,心頭忽然一陣難過:“她實在是個好姑娘,居然也被他害成這樣。我怎麽能隻為我……他著想,而不為她著想?”

    宮雲兮幽幽歎了口氣,慢慢取下那根柔軟的秀發,就要將它放上昭元的鼻尖。那秀發是那麽的輕,輕得簡直就象是感覺不到;可是真正要放上它的時候,宮雲兮卻又似乎覺得,這絲秀發似有千鈞之重,自己竟說什麽也放不上它。如果放上了它,後果將會怎樣?

    盡管昭元後來再也沒有提過伊絲卡,可是自己知道,伊絲卡早已永遠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子。他隻是一直很小心地將這份影子,深深藏在內心的過去中,不願意讓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看見而已。如今昭元忽然見到這根秀發,那麽根本無需任何提示和思索,首先就會想到伊人之影。他本來就似已決定了要舍己為國的,再加上現在的他已經識破了爺爺之計,肯定會對自己深有戒心。那麽他會不會就借此之力,來幫他自己真正永遠痛別自己?

    宮雲兮的手顫抖著,猶豫了許久,竟然始終移不動分毫。她其實並不擔心自己在昭元心中的分量,也根本不嫉妒伊絲卡的先留身影,甚至還很同情。因為她知道,經過太華山和鬼穀中那幾天刻骨銘心的日夜後,昭元已經真正完全地愛上了自己,沒有任何保留。可是他……畢竟還是統領正處於多事之秋的楚國的大王,他不單要麵對自己,他更還身負一國千萬百姓的生死禍福。

    昭元從小到大的痛苦經曆,以及無數人的教誨,已經將為國為民為首要的思想,深深地植入了他的熱血和骨髓之中。如果讓他看見了這根秀發,那麽雖然名義上自己隻需去麵對他對伊絲卡的回憶,可實際上自己要麵對的,卻是他更加得到加強的生死責任和熱血本能。他對自己的愛,能夠敵過這一切的圍攻嗎?他會怎麽樣對待自己?

    在伊絲卡出現之前,昭元都已經屢次拚命要決絕自己了,不是麽?那個時候他都能夠這樣,何況現在又有了一個真正可以與自己並列的絕代美人,可以去寄托他的空虛和絕望?自己若是讓他再得到任何有關伊絲卡的消息,那不是在主動把自己往失敗路上推麽?

    宮雲兮莫名其妙地恐懼著,也莫名其妙地期望著,忽然顫抖著將那根秀發放在了昭元的鼻尖上,心頭簡直覺得做了一件連自己都可能無法承受的大事。她甚至腦中已微覺暈眩,因為媽媽曾經無數遍地告訴過她,不要輕易問一個男人事業與愛情誰重要。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原因,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如此?

    不錯,自己是與任何人都不同的。任何人都應該拋棄一切拜倒在自己麵前,以受自己差遣為榮耀,那種禁忌怎麽配用在自己身上?可是,可是他是否也與眾不同呢?

    昭元終於幽幽地醒了過來。他慢慢睜開眼睛,周身骨節如被拆散般的劇痛陣陣襲來,使他知道自己應該還活在陽間。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還活著的話,隻怕還是身在危險之中,立刻本能地一下坐了起來。忽然,他覺出鼻尖似有一物在慢慢飄落。

    昭元一把撈住,但還沒來得及重新適應黑暗細看,眼前卻白影一閃。原來,那個無時無刻不出現在自己心靈、讓自己的心靈永遠一遍遍被痛苦撕裂的影子,又已正正出現自己麵前。昭元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一刹那間,他幾乎恨不得重新再暈絕過去、永不再醒。

    昭元呆呆望著宮雲兮,宮雲兮也冷冷望著他。是了,自己昨天對她的故意不識,已經讓她徹底生氣了。可她生氣又有什麽不好?自己不就是要她如此麽?更何況她根本就是在助紂為虐,自己早就應該跟她完全一刀兩斷、再不搭理的。自己既然知道,自己也許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那麽讓她來生氣,讓她主動來跟自己一刀兩斷,再不搭理,豈不是再好不過的解決辦法?

    昭元看了看不遠處的兩具軀體,看了看宮雲兮,似乎便要發問。宮雲兮冷冷點了點頭。昭元歎了口氣,明白了一切,默默不發一言。他神智慢慢恢複過來,感覺也慢慢重回身上。忽然,手上似乎傳來了一種感覺,而且似乎就是那種許久以來,自己都再也無緣親近的另外一種刻骨溫柔。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五)

    昭元心下陡然狂跳起來。急忙揉揉眼睛,湊近細看。秀發上閃出的那熟悉的金色光芒,立刻令他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需任何懷疑,這就是自己苦苦追尋數萬裏而不得的伊絲卡,這就是伊人的秀發!

    昭元的手都顫抖起來,呆呆地望著它,腦中萬股思緒刹那間全然噴湧而出,徹底煮沸了他那本來都已經凝固了的熱血。他雙手將秀發輕輕拉直,在自己眼前癡癡展看,根本沒有注意到旁邊宮雲兮,更沒注意到她臉上越來越重的霜雪之意。

    昭元忽然顫聲道:“她來過?”宮雲兮冷冷道:“你說呢?”昭元忽然一躍而起,幾乎就要雙手抓住宮雲兮肩頭,卻又連忙縮手,嘶聲道:“她在哪裏?她在哪裏?她現在在哪裏?”

    宮雲兮見他全幅癡狂之樣,雖然一切全如自己所料,可是心頭卻還是忍不住萬分痛心。她冷冷道:“她已經走了很久了。你被我爺爺打傷,她來救你,而後我爺爺和血魔兩敗俱傷,然後她……就走了。”

    昭元喃喃道:“她……這樣就走了?她連跟我一句話都不說,就這樣走了?”他癡癡念著,既象是呆了,又象是傻了,但任誰都知道,他肯定先已經瘋了。忽然,昭元那傷成極重的身體不可思議般地躍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拚命朝門處奔去,但卻啪地摔了一大跤。他立刻爬起來,又拚命而奔,更極力地想要捶開那鐵門。可是現在的他,卻已根本捶不動也摳不動那曾經被伊絲卡劃開的地方。那厚厚的鐵門,就如同一道真正的天羅地網,將他與伊絲卡完全隔絕開來。

    昭元拚命地抓著,撞著,因為他知道,如果這一次不能及時找到伊絲卡,那麽自己必將真正地、永遠地失去她。可是無論他如何拚命,拚命到滿頭滿臉已經都是鮮血,卻依然撞不動分毫。終於,他頹然一跤坐倒在地上,忽然又奔過來對宮雲兮乞求道:“你知道怎樣開門,對不對?你開門讓我去找她,好不好?”宮雲兮冷冷道:“她要見你,自然會來找你。她已走了半個多時辰了,你現在武功連我都不如,你以為你能追得上她麽?”

    昭元嘶聲道:“不,不,她一定在等我,你開門讓我出去找她!”宮雲兮淚光盈然,忽然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哭道:“我就是不開門,我就是不開門!你幹嘛要求我?你來逼我啊,你來強迫我啊,你來強迫我開門啊!”

    昭元怔怔地立在當場,呆若木雞。他忽然顫聲道:“那個地道……是通往哪裏的?”宮雲兮冷笑著道:“是通往她那裏的!你去啊,你去啊!你怎麽不哭著喊著去?你怎麽不死皮賴臉地爬著去?”說著已是淚流滿麵,珠玉滾滾。

    昭元心頭痛如刀絞,卻忽然間咬了咬牙,定了決心。他平靜地道:“我要去找她,自然是要去的。我和她乃是真正的夫妻,我自然要將她娶回王宮,一生一世好好嗬護。你現在明白了吧?我和她才是結發夫妻。我和你之聚,根本就隻是逢場作戲而已。”

    宮雲兮癡癡道:“逢場作戲?”她狠狠地瞪著昭元,一字一頓地道:“你說的可是你真心之話?”昭元低了低頭,卻又極力與她平視,道:“當然是真的了。”宮雲兮顫聲道:“你再說一遍,你從一開始就是逢場作戲?”昭元忽然腦中一片暈眩,急忙轉過頭去嘶聲道:“我對她是真心的。對你……對你是虛情假意。”說著竟也已淚流滿麵。

    宮雲兮慢慢飄到他麵前,雙手捧起他的臉,顫聲道:“你不敢看我,你說的都是假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你剛剛說的都是假的,你最喜歡我,好不好?我隻要你一句話,我隻要聽你一句話,好不好?好不好?”她滿臉都已是梨花帶雨,嬌俏的紅唇已無血色,長長的睫毛一下下地顫抖著,便如雪花一般輕盈無助。

    昭元知道自己隻要再說一句話,就能讓她再也無法支持,自己心頭那本已經決定了的、似乎早已不可動搖的決定,竟然又再一次動搖了起來。他知道,這實在是自己擺脫她,也讓她擺脫自己的絕好機會,一旦鬆動,那便後患無窮。可是無論如何,他卻還是說什麽也無法把那句已經說出過的話,再重複一遍。

    昭元終於咬了咬牙,顫聲道:“我所說過的,你已經完全知道了,為什麽還要這樣?我們根本就是個錯誤,你還不明白麽?”

    宮雲兮哭道:“不,不是錯誤,不是錯誤!我沒有錯,你也沒有錯,錯的不是我們,你知道麽?”昭元木然道:“不,我錯了,你也錯了,錯的不是別人,而正是我們。如果我一開始在月氏就沒有遇到過你,我們一開始就不會錯;如果後來我沒有冒充宋文昌來周都,我們也不會繼續錯;哪怕是我再不來周都,我們也不會錯成這樣。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不,都是我造成的。我對不起你,但是我請求你原諒我,好不好?為了你我之好,你忘掉我,好不好?”

    宮雲兮垂淚道:“不,不,我不能忘記你,我知道你更加忘記不了我。你還記得在鬼穀中我說過的話麽?沒有你,我真的沒法生存。你難道這麽快就什麽都忘了?”昭元幾乎要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她的秀發,卻終於忍住,勉強道:“不,沒有我,你一樣能夠生存,而且還能過得更加開心。你記得你見我之前的日子麽?那個時候你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開心,那一切是多麽美好?我能帶給你的,根本就隻能是無中生有的痛苦,我……你又何必還要掛念我?我是為你好,你知道麽?”

    宮雲兮哭道:“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沒有見到你時,我的一切都隻屬於我自己,可是見到你之後,我的心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因為你已經把它搶走了,你明白麽?你隻有在我身邊,我才會真正開心,才能不受身心分離之苦的煎熬。這些你知道麽?你明白麽?”

    昭元拚命忍住淚水,喃喃道:“我沒有搶走你的心。你的心很驕傲很驕傲,我搶不走的。”宮雲兮道:“不,不,我能搶走你的心,你也一定能搶走我的心。”昭元道:“就算有,你我今天永遠分離,我今天把它還給你,好麽?”宮雲兮淒然道:“不,我那顆少女之時無憂無慮的心,已經完全被你霸占了,它已經融入了你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熱血和每一分神思。你要還給我,那就隻能把你整個人給我,不然的話我的心始終是破碎的。你知道麽?你知道麽?”

    昭元顫聲道:“你聽我的話,心是可以破碎的,但也是可以再生的,更是可以修補的。宋文昌是有名的才士,他英俊聰明,家世顯赫,待人體貼,他能夠慢慢補好你的心,給予你真正長久的快樂。”宮雲兮哭道:“補好的心,已經不是原來的心了。我生來就是要來享受萬全的,我根本無法去經曆補心的痛苦。你說過要疼我一世的,你怎麽忍心讓我受苦?”

    昭元無言以對,良久才幽幽道:“天地本不全,心有破碎,也是難免。我本來……”說到這裏,已是哽咽難言。自己在識破了宮雲兮爺爺的陰謀之後,本來都已打算不讓宋文昌娶她的。可是後來,自己忽然又想起,若不讓她如此嫁過來,說不定周王還會覺得不用她太可惜,日後別國必然會受害。同時,畢竟她要嫁給宋文昌的婚約都定了,若是不能真嫁過來,那該是多大的顏麵無光?自己縱然不能強迫她,但起碼也該努力從旁邊促成此事。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非常需要她真正嫁人,非常需要那種特意加強了的無形藩籬,來幫助自己穩住那脆弱的心態。隻要她嫁了人,那麽自己應該能夠穩住心態,並能將她看得死死的吧?

    自己雖然明知她開始是沒懷什麽好意,甚至根本一開始在太華山莊時就已識破了自己真實身份,可是卻依然無法恨不起她來。同時,自己也更不願意把此事告訴列國諸侯,導致周室覆亡,她也家破人亡。那麽無論是為別人還是為她自己,也隻有就勸她真正嫁給宋文昌。因為隻有這樣,才既能讓她長遠幸福,又能讓自己有所防備,不至於再出事。

    宮雲兮見昭元欲言又止,癡癡道:“你本來什麽?”昭元忽然咬牙道:“我本來就隻是玩玩,你的心要破碎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的心不是好好的麽?這是你自己承受能力低,又怎麽能怪我?”宮雲兮根本不理他言中的冷漠之意,哭道:“不,不,你不用騙我了。你的心跟我一樣破碎,你跟我一樣痛苦,對不對?你說,對不對?你在鬼穀溫泉中對我那樣無禮,你說,你還能稱得上對得起你的臣子麽?”

    昭元歎了口氣,滿心愧疚,道:“那是生死關頭,本思必死,情欲難禁。可是一錯不能再錯。再說,我自己之曾祖母文夫人就曾先是息夫人。君尚如此,臣又有何不可?”

    宮雲兮呆呆地望著他,忽然一字一頓地道:“你真的一定要我去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昭元垂頭道:“你還沒有見過他,怎麽能說不喜歡?他實在是一代才子,能夠……”宮雲兮淚光盈盈,道:“可是我見過你了,我見過你之後,就知道我不會再喜歡別的任何人,你知道麽?”說著,輕盈的身體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歪倒在昭元身上。昭元呆呆而立任她倚靠著,卻又忽然觸電似地推開她,嘶聲道:“我們真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宮雲兮未能依在他身上,顫聲道:“你……”昭元忽然冷笑道:“你以為你會比我的國事重要麽?你可知你在我的國事麵前,不過是螞蟻一隻?我隻要能好好保住我的尊位和名聲,便可以天下為後宮,那該是多少美人,多少佳麗?那些豈是你一個人所能比?你以為你是什麽?”

    宮雲兮見他忽然說出這番話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癡癡望著昭元,忽然顫聲求道:“你不要騙我好麽?我……本來以為我能受得了的,可是當你真的騙我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真的受不了。我……已經真的不行了,你不要再打擊我好麽?我……也可以不是陳家小姐的,你知道,我也可以稱公主的。我有好多侍女,我可以……”

    昭元心中直如萬箭穿心,忽然大聲道:“不,不,不!想要以侍女代嫁,是不是?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麽?若說先前此事還不一定為人所知的話,現在簡直就是一定會為人所知。你要我來個死不承認麽?普天之下之人難道都沒有腦袋,都隻相信我?”

    宮雲兮咬了咬櫻唇,道:“可是……”昭元冷笑道:“可還是有些可能能捂住的,對不對?即使這一切都能捂住,我也根本不願意花費這個精力,因為我根本就不怎麽喜歡你。你不用再說了。你想利用我,難道隻是想騙我一個人?不就是想騙我失去江山麽?但這沒關係,因為很可惜,我也更加看重江山,我不會上你當的。你在江山麵前什麽也不是,我愛江山權勢百倍甚於愛你。我本來是有些喜歡你,但在權勢麵前,我根本就不再需要喜歡你了。你難道還不明白自己是什麽?”

    宮雲兮癡癡望著他,望著這個被自己親手從驕傲的小公雞,培養成知道溫柔體貼的情郎,望著他一點點要離自己遠去,不住搖著頭,眼淚嘩嘩奔湧出來,已根本說不出話。

    昭元冷冷道:“你一直以為自己很高貴,任何人隻要一見到你微笑就會不能自已,就會拋棄一切,是麽?很可惜,你那魅力在我麵前,卻根本比不過我的權力。而且不光如此,我甚至可以告訴你,即便是跟別的姑娘比,你也根本就遠不如我心中妻子的美麗!你比她差一千倍,一萬倍!你以為我會求你嫁我麽?你嫁不嫁別人關我什麽事?你就算嫁給我,我也隻會天天陪她,而根本懶得陪你!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真正鼓琴時想的是誰嗎?我親自告訴你:是她,不是你!你還要自作多情嗎?”宮雲兮慢慢收住淚水,冷冷道:“是麽?你真是這樣想的麽?”昭元心頭已是滴出血來,口中卻更加堅定道:“當然是!”

    宮雲兮默默不答。昭元慢慢道:“我跟她是天生的一對,我們在大海中相遇相知,鯨背上定情定意,身心交融,親密無比。你以為後來對你的親近能比過對她麽?先前是因為她離我而去,我心中寂寞,才會對你稍有詞色。現在她已經重新出現,還救了我一命,我怎麽會不去找她?她肯救我,說明對我還有情意,我自然能夠娶到她,那麽又何必再需要你?我其實根本就從未真正喜歡過你,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寂寞從權,你還不明白麽?”

    宮雲兮冷冷道:“你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你說的話全是真心話麽?”昭元深深吸了口氣,道:“不錯。先前是因為還沒有大的衝突,是以也就用你填補一下寂寞。現在我一來要給臣子定親,二來我的愛妻已經回來。你不過熒火而比日月,我又何必再對你假以詞色?”

    宮雲兮狠狠盯著他,似乎要看透他心中的一切。那種為別人做嫁衣裳般的感覺,就象是獰笑著的惡魔,一點一點噬咬著她的驕傲,她的脆弱。昭元毫不畏懼,極力掩飾著心頭的情感,咬牙跟她對視。

第八十二回  參商自古永相望(六)

    宮雲兮的眼神終於慢慢柔和下來,卻也一直冷了下來;到了最後,竟然慢慢回複到了昭元在月氏初見她麵時,她的那種冷漠孤傲之態。昭元心頭劇痛,但卻拚命而想:“我不正是要這樣的效果麽?”

    他麵上果然極平靜地道:“你雖然不能跟我妻子相比,但畢竟也算難得的美人一個。那宋文昌是有名的才子,你配他自然也是才子配佳人。你們日後日日吟詩撫琴,不事國事辛勞,嘿嘿,簡直都好象比我還逍遙了。你不是要享受麽?你不是喜歡看別人為你卑躬屈膝,為你傾倒拜伏麽?他不正遂你心?又何苦定要來受我之氣?”

    昭元神色極是坦然地調侃,便似覺得所有的錯都是宮雲兮自找的,因此現在所有的苦和壓力,自然也都該她一人承擔。宮雲兮望著他那輕蔑的眼神,嬌軀一陣陣微微顫抖著,似乎心也在一絲絲地抽搐。她忽然狠狠打了昭元一個耳光,哭道:“你無恥!”便掩麵奔了出去。

    眼前瘋狂亂舞的金星,絲毫沒有影響昭元的眼神。他望著宮雲兮那奪門而去、狠狠帶上門的柔弱身影,心頭那苦苦壓抑著的無邊苦澀,頓時全都爆發出來,眼睛終於被模糊得什麽都看不見了。他腦中幾乎如同瘋了一般,不住自問:“我無恥?我無恥?我是不是無恥?”

    他忽然兩手狠狠捶著自己的頭,嘶聲道:“我不無恥誰無恥?我不懦弱誰懦弱?我不自私誰自私?我不虛偽誰虛偽?”淚水撲嗽嗽滾落下來,他竟然第一次象個瘋子一樣地痛哭起來。可是,他的哭泣卻竟然沒有半點聲音,因為他早已經沒有心聲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和宮雲兮見麵,可卻知道,這必然是最後一次見她的未嫁之身。不錯,她開始時,是曾對自己有過圖謀。可是後來的她,卻也是真正地和自己相愛,而且兩個人都愛得這樣深,以至於自己都不敢去承認。她傷心而去,究竟會怎麽樣呢?

    她不會自殺的。以她的高傲和自尊,她甚至根本都不用自己再想辦法,就會主動去老老實實做宋文昌的妻子。她一定會在婚禮上,麵對著無數賓客,堂堂正正、歡歡喜喜地和宋文昌飲下交杯酒,和他共入合歡帳,用這來懲罰自己。這不就是自己所最希望的?這不正是自己所夢寐以求、深思熟慮、苦苦求成的麽?這不也正是自己一手造就的麽?

    昭元呆呆地立著,室中死一般的寂靜,他的心中更是枯槁一片。仿佛突然之間,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經與他完全無關了。那曾經以為會有的從苦海中爬出的解脫感,絲毫還沒有絲毫到來的跡象。取而代之的,卻是不得不咬牙爬入另外一個更深、更大、更加無可擺脫的苦海的絕望,以及將永遠投身於另外一種摧心裂腸之深淵的苦痛和悲酸。

    自己的心的確已經死了,可是這有什麽奇怪?這有什麽可埋怨的?人們崇尚生,憎惡死,可是偏偏每一個人,隻要一出生就無可挽回地走向死亡。這不本身就是矛盾、就是悲劇麽?自己早些死去,不正是早一步解脫麽?人生注定是悲劇的,人生本來就是從一個痛苦走向另外一個痛苦的旅程,自己難道不是早已大徹大悟了麽?

    昭元冷冷地笑著,可是發出的聲音,卻比哭還難聽。這樣不是很好麽?她會長遠快樂,楚國將不會國士離心,自己更將能心無旁鶩地投身國事之中。對,絕對心無旁鶩,絕對不會被任何女色幹擾,更加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個昏君。日後將會有無數史官為自己作記,千秋萬世之後,自己留下的將是無比輝煌的名聲。那所有即將到來的一切,都會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光耀千秋——那有什麽不好?有哪一點不好?自己又怎麽能有道德和良心去說不好?

    昭元忽然站立不住,啪地一跤跌坐在地上,似乎全身的骨頭都已被抽走,隻剩下軟軟的死肉。當然,還有軟軟的道德禮法,還有硬硬的國家氣運,它們都在幫助自己支持軀體,支持這副皮囊。可是有了這一切至剛至強的支柱相助,麵對她那嬌軟輕盈的身軀,自己卻為什麽還是那樣難以托起?自己這雙肩膀是要挑起萬民重擔的,難道就這麽軟弱嗎?自己難道就是這麽一個扶不起的昏君嗎?

    昭元忽然一陣憤怒,腦中的一切混亂突然間一掃而空,連兩眼也炯炯有神起來。他看了看不遠處依然昏迷著的周王和血魔,心頭沉思連連:“周王和血魔如此模樣,顯然是曾經生死一拚,隻怕他們的武功都是難以完全保全。血魔是一定要殺的。至於周王麽……如果他確實如此,那麽留著他這條老命也好。那樣所有的事情都不會有人知道,天下可以少一場大大的驚慌。他年紀已如此之大,受此重傷,隻怕連普通人的力氣都不能有了。經曆過這一次的驚懼之後,隻怕他從此隻能躺在床上治國,對天下再也無法構成威脅。”

    昭元想到這裏,頓時覺周王的命還是有用的,最起碼……最起碼他還可以下旨,名正言順地賜定婚期麽。這個時候的周王,難道還能象先前那樣,有恃無恐地拒絕自己麽?

    昭元隻覺這些理由就已經足夠了,別的理由根本不用問,更加不用深究。他生怕夜長夢多,再加上也根本不願意在這裏太長久地呆下去,連忙奮起身軀便要過去。可是,他卻似忽然才發現,自己已是變得手無縛雞之力了。自己那一身武功,根本就不象是暫時的減弱或潛藏,而更象是已經全然沒了蹤影,甚至就象是從來就沒有過蹤影。

    昭元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難道我命沒涅槃掉,武功卻已先涅槃了?”他急忙便要運動內息,卻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有那麽一絲內息能慢慢流動。他頓時大大鬆了口氣:“原來還沒有全散。隻要有一絲還在,那麽快速恢複便不是沒有指望。隻是看這樣子,隻怕我好幾天後還是比不上一個普通武夫。這周宮可如何出得去?”

    這一憂卻當真是極大。要知道如果拖的時間過長,天亮之後肯定會有宮人進來問安。那時候她們發現自己,那可如何是好?自己是表露身份還是不表露身份?不表露之下,隻怕立刻便可能被衛士們殺死,或是先砍成殘廢。可若是表露身份,一則難以令人相信,二來即使別人相信了,也肯定會傳遍列國,知道楚王被周宮衛士們所擒。那麽這一次的觀兵周疆、問鼎輕重,就不但沒有絲毫震撼力,反而要成為一大笑柄。數十年前,成得臣欲為楚揚威天下,兵敗後因為無顏見楚中父老,終於自殺。如果自己如此遺羞社稷,卻又該如何以謝?

    昭元猶豫了許久,看了看地麵上那個似乎有著台階的黑洞,若有所思:“這洞顯然可以藏身。但究竟有無另外出口?出口處是否有高手把守?萬一我進去藏好後,被人從外麵扣死了,那豈不什麽都完蛋了?”

    他想來想去,連脅迫周王、藏身帳幔後等都想過了,卻始終難有一個萬全之策,終於隻能放棄:“我便死了,也要先殺死血魔,讓世間少一禍害。這雖然是趁人之危時下手,但卻也顧不得了。嗯,周王武功若未全廢,說不得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昭元勉強站起身來,走到二人身邊細看。隻見這二人都是狀若死人,但細看之下,卻顯然又都未死。昭元對那血魔始終有極高的戒心,本來想要先查看他,但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查看周王,待氣力稍複後再來對付血魔。他武功雖失,但基本判斷力還在。細細體查周王那極微弱的脈搏後,知一如自己所料,周王的龜息之法隻是保住了其性命,其一身驚人武功,隻怕今生今世是找不回來了。而且從今之後,其甚至連基本的起居生活,都要人照顧。

    昭元點了點頭,暗道:“這樣也好,算是恢複了他這個年紀的人本來該有的狀態。他從此無法行雄心壯誌,那麽讓他活著、占據這一高位,自然也是對大家都有利。對他自己來說,也好安享晚年。”但轉念一想:“他逼了這麽多人做人蠱,可謂罪大惡極,豈能這麽輕易就讓他逍遙於世,依然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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