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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

(2006-12-08 16:16:23)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
  白衣龍女被他逗得噗哧一笑,但卻還是秀眉微皺,似乎有些心事,難以完全放心。昭元想起這等之事確實很奇妙,往往第一次的看對眼比什麽都重要,很多時候根本就是不可理喻。遠的如當時的自己,身邊就有兩個漂亮得驚人的小夥伴,可以說是天天看的,那眼界還能說不高?可自己一看到樊舜華,還不是立刻就失魂落魄、不顧一切?近的如姬黑臀,明明後來他母親給他找的那個姑娘也是非常優秀的,可他竟然象棄草芥一樣棄之不顧。要是這鬥賁皇就是鐵了心要喝愛琴海的水,那可怎麽辦?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白衣龍女其實可算是與鬥越椒本來就有淵源的,本來就算半個鬥家人。因此,如果讓白衣龍去去和鬥賁皇聯姻,意義上便不如琴兒去聯姻大。估計鬥越椒最最希望的,其實是自己和白衣龍女成為夫妻,而琴兒和鬥賁皇成為夫妻。

  但不管如何,有了白衣龍女喜歡鬥賁皇,最起碼比隻有一個琴兒要好辦得多。昭元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先給白衣龍女以信心,便道:“好妹妹,別擔心。你看,你琴姐姐處境多麽難,可她現在也相信哥哥有辦法幫她解決了,對不對?哥哥一定能有辦法幫你解決的。來,讓哥哥親一下。”說著將她輕輕擁了一擁,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白衣龍女微現羞澀,道:“昭元哥哥,真是麻煩你了。”昭元笑道:“長兄為父,我們兄妹之間,就不用說這麽見外的話了。哥哥若不把你好好嫁出去,那可真是寢食難安哪。對了,你知道你奶奶現在在哪裏麽?”白衣龍女輕輕歎了口氣,搖頭道:“雖然……雖然奶奶對我很不好,可是……可是我還是很想她的。好多年來,我一點都不知道她在哪裏。你知道麽?”

  昭元見勾起了她的痛處,心下後悔,忙道:“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想,你爺爺,還有許多相關的人已經過世了,這麽多年來,她的瘋病應該好些了吧。現在你先不要瞎想,將來哥哥陪你去找奶奶,找爸爸,好不好?”白衣龍女聽話地點了點頭,道:“嗯。哥哥,我沒有告訴表叔這些。你不要公開我的身份,最好讓琴姐姐他們也不知道,好不好?表叔對我很好很好,我怕表叔一時接受不了,會生氣的。”

  昭元想了想,點頭道:“好的。但這樣一來,你就沒人可說話了。”白衣龍女道:“我可以晚上來跟你說話呀。”

  昭元嚇了一大跳,忙道:“好妹妹,這個可不要總是來。哥哥……哥哥會害怕的,也怕萬一心神激動,會傷著你。說實在話,今天差一點就把你當成女鬼了,再一看女鬼這麽漂亮,才又不相信了的。你住在那裏?你要是有心事要說,就……就把花園小水池最東南角的那塊不大的石頭,搬得反個方向,哥哥可以晚上去跟你說話。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哥哥每天都會經過那裏的。當然,你要是有急事,也可以直接白天來找我,就說……就說……就說琴公主有要事要你轉達。”

  白衣龍女聽他說這是兩個人間的秘密,不由得童心也起,很乖地點了點頭。昭元很喜歡她很乖的樣子,心想:“我老想把琴兒當妹妹,卻總是有點心虛。天昭又太野了,不知道近來好點了沒有。冰靈呢,又太小了些。這個妹妹可還真乖真可愛。”

  二人又隨便說了幾句話,白衣龍女便起身告辭。昭元雖然因為今天撈到了這麽乖巧的一個好妹妹,甚覺歡喜,但想來想去,到底還是很有些後怕。先前樊舜華說她苦苦保住了這宮中淨土,沒讓鬥越椒勢力滲進來,可誰能料到,在樊舜華自己進宮之前,鬥越椒就已經伏下了樁腳?而且這樁腳竟然還就是自己最為防備的鬥越椒之養女,居然還就直接欺到自己床帳內來了。說起來,這簡直就象是腦袋擱在刀上,滾了十幾圈還沒掉的那種驚險和幸運。嘿嘿,可笑自己當初還曾覺得,隻要一進宮、到了樊舜華的勢力範圍,就萬事安全了呢!

  當然,無論如何,她現在這樣坦白來見自己,而沒有傷害自己,那怎麽也是說明,鬥越椒確實沒有取自己腦袋之想。至少,也能說明鬥越椒本人對她的控製不很嚴。如此說來,倒怎麽也算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

  昭元胡思亂想了一整夜,這日上朝自然頗沒精神。群臣見他遠不如昨天振奮,都是麵麵相覷,議事反而拖到很晚。等他回宮的時候,簡直特別地想睡覺,可一想起自己那一被漂亮姑娘挨近,就容易什麽也不知道的毛病,不由得掌心都起了冷汗。他想來想去,簡直就是越走越慢,似乎今天晚上又會被誰偷偷摸進自己帳中來。堪堪到他寢宮和樊舜華寢宮的分岔處,昭元情不自禁地有了些猶豫,竟然還莫名其妙地神思飛揚起來。

  自己的寢宮床溫被軟,而且無人打擾,無須分心,自然是能美美的……險險地睡一覺。自己若在樊舜華那裏,以自己二人的臉皮來看,隻怕最多也隻能和那天一樣,自己隻能在樊舜華被外來個四腳朝天,勉強將就。可相比起來,在樊舜華那裏即使被如此對待,自己也還是能夠睡得更加甜美,更加和樂,更加安心。這是為什麽?莫非隻是因為自己有那死睡的毛病,特別怕被漂亮姑娘深夜割頭,而樊舜華能幫自己警戒一下?

  昭元臉上已經不知不覺發熱起來,明明腦中要自己老老實實回自己寢宮,可這腳卻是說什麽也不聽使喚,怎麽也不肯挪動半點。

  忽然旁邊一名宮女道:“大王,王後似乎有事要請大王駕臨。”昭元隻覺這一句話簡直就象是金倫玉音一般,於這等彷徨迷惑、有賊心沒賊膽之時聽來,實不啻大旱甘霖。那宮女話音尚未落,他腿腳就已經象是自己長了腦子一樣,徑直便朝樊舜華那裏行去。

  一行人眾到了樊舜華殿門,昭元閃身便進了門掩好,迫不及待地對著又驚又異的樊舜華道:“聽說你有事找我,什麽事啊?”

  樊舜華正在上晚妝,忽見他進來就狂問,頓時沒好氣地回道:“你總是沒好事,誰有事找你啊?你……有什麽事?”昭元一呆,無言以對,忽然明白了許多。但無論如何,人已來了,自然說什麽也不想走。一時間他便象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吱吱嗚嗚,半天既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卻也不肯就此灰溜溜走。

  樊舜華看他情形,那本來已漸消的羞窘又不自禁地爬了上來,低下頭去不問他。二人隻是一站一立,互相默對,良久,昭元才終於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樊舜華道:“你自己不是有寢宮麽?還要來我這裏?”昭元低頭道:“你是我……我……姐姐嘛。”

  樊舜華扳起臉道:“那你多大了?還要賴在姐姐身邊?姐姐以後怎麽嫁人啊?”臉上卻更紅了起來。昭元無奈,道:“這姐姐嘛,是假的。人人都知你是我老婆……”樊舜華聽他這句話說的淒淒婉婉,竟是大有乞求討好之意,更加羞澀,但嘴上卻還是哼了一聲,道:“這老婆可也是假的。”昭元被逼得無言以對,幾乎就要轉身拔腿開溜,但偷眼看了看她神情,心中卻忽然又膽大起來,嘻嘻笑道:“反正是你是我老婆中的姐姐,姐姐中的老婆,這卻是真的了。”說著突然伸手摟了她一下,立刻放開,歪著頭看她。

  樊舜華突然被他重重摟了一下,全身羞軟,而他所說也似正撩動著她深藏著的意念,竟讓她有難以自持之感。她本來偷偷有一個朦朧而又美好的夢,可是當這個夢真的就要到來時,她卻又生怕它真的到來,因為它的到來將讓自己無法自處。

  她極力扳起臉來,正要說話,不料昭元見她神情忽然又扳了起來,自己便已心生怯意,連忙搶先道:“我……回去休息了。”說著一轉身就要開溜。樊舜華見他膽子其實不大,自然鬆了口氣,但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不免又是好笑,又是得意,甚至還有一點點的失望和生氣。當下她放鬆臉色,拉住昭元道:“你既然來了,明天又要早朝,姐姐就讓你在這裏睡吧。不過隻能跟那天一樣,不許胡鬧。”

  昭元大喜,立刻便轉回身道:“謝謝。”這實在已是他自己所敢想的最好結果了。本來在來的路上,他還在想怎麽找借口的,這下突然蒙其主動答允,哪有不開心的?樊舜華見他一幅小兒心願忽然得償,想粘自己卻又不敢的樣子,心下暗笑,便道:“慢些,慢些。我還沒有沐浴呢,你自己先出去等一會吧。你自己也洗洗,為人君了,也該有個樣子。”

  昭元無奈,隻好老老實實退了出去沐浴。他自然是三兩下便完,接下來便是苦苦等待。過了好一氣,聽得人回報王後有請,自然立刻便急不可耐地前去。他一進門,便見樊舜華已安然而臥。樊舜華對被外之側呶了呶嘴,臉上似乎一紅,卻又是禁不住得意地一笑。昭元心神蕩漾,自去乖乖躺好而臥。

  次日群臣再集,雖然依舊諫起無數,但畢竟連續幾天上朝,人人都略有困意。但昭元一覺之後,卻大是精神飽滿,應付起他們來自然容易了許多。群臣先前曾經被他責備過沒有建議,回去之後都是苦想,今天果然又都是各有主張。雖然這些與大計無所損益,但對昭元觀兵周疆時的鄰國關係、糧草之事、見兵之禮、峙兵之防,以及新開之地的官吏委任、編製等等關聯之事,卻都是大有見解。甚至還有一楞頭青,居然當麵直言要他小心那被帶入宮中的琴兒,不要被她迷惑,而且也還得了不少人附和。

  昭元雖是無奈,卻也隻好滿口答應,說是自己實已痛改前非,絕不會再如此雲雲。等再訓令他們挑選時機,點集未勞人馬,便已耗去朝政時間之大半。待將要退朝之時,忽然有一位沒注意的老臣名虞丘,自稱自己為官近四十年,有許多潛移默化的朝政臣僚道理,隻是甚是繁雜,不好費眾人時間於朝堂。但大王若是有興聽聞,他便願朝後詳談。

  昭元一聽虞丘這個名字,立刻便想起自己三年多前,被他族侄虞南成賣到陸渾當奴隸之事。但他現在看去,卻見這虞丘似乎已非常非常老了,而且一臉正氣,同時還和朝中那些特別硬氣的人關係頗好,心下不免犯了迷惑:“看來,確實可能有不少人是麵忠實奸。這人居然主動要跟我詳談,倒是個可以好好了解他的機會。”

  於是,昭元果然就留下了虞丘,還當著群臣之麵大談老吏們於官場頗有見解,並說是自己若能傾心以受,當可使自己多知官場規矩和許多積弊。那樣的話,以後或許更易著力,手段也當能圓通不少。待眾臣散去,昭元便和虞丘到偏殿詳談。

  虞丘果然是官場老手,加之又能言會道,昭元簡直還沒來得及開口試探,他便將一件件官僚們之間的上下之禮、以及許多規矩人情都說得極是清楚。昭元聽得津津有味,竟然不但忘了問他之話,居然也忘了回宮的時間。待發覺虞丘自己都已精力不勝時,幾乎已是半夜。昭元這才驚覺失禮,忙好言撫慰,命其明日好好休息,不用來上朝。

  這一日昭元已甚累,和樊舜華自然依昨日規矩,一夜無話。次日早朝,虞丘果然未來,等到群臣將朝散之時才終於來了。昭元大喜,道:“虞卿家年望已高,還日日來朝,真忠臣也。”他想起昨日情形,疑心這虞丘長期在都內,未必知道那族侄之事。因此,那事也許是那族侄自己扛出他旗號,以耀武揚威、威懾旁人的。當然,昭元也知自己這想法,有過於憑借個人好惡來斷人之好壞之嫌,心頭已暗有自己親自去、或是派專人去詳查此事的想法。

  虞丘道:“臣屍位素餐數十年,偶有小得,隻恐大王不予采納,那便某一日隻能攜之地下。今能得大王賞識,那實在已是萬千之喜了。大王若能勤政愛民,奮揚國威,讓臣之道能有小行,臣等自然也是跟著有些小小名聲,怎麽也好過空活世間數十年。”

  昭元甚喜,便命他先行休息,待朝散之後再行詳談。待到朝中時,又思這些最忙的時間已經過去,這幾日天天早朝,連自己都已是勉強,何況這些臣子?於是昭元便又命重依舊製,隻要無緊迫之事,便隻五日一早朝大集。其餘之時,各官便可自行處理公務,或是休息一下。自己若是每天都上朝,那便隻輪番見他們中的一些人,免得他們無時處理事務。

  這虞丘雖老,但卻是楚國有名善辯之士,身體雖然不行,口才卻實在不錯。當晚他自然又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不免又是到了半夜時分。昭元雖然一天勞累,卻也甚喜。如此一連幾日,虞丘竟能日日不重樣,每日都能說得昭元大點其頭。昭元連聽幾日,頗覺得許多原來以為甚小的事也不可全然忽略,還是當有些涉獵。

  這幾日昭元因為日見群臣夜見虞丘,甚是勞累,自是半點也再沒心思去跟樊舜華胡鬧。因此,他每天都是一入寢宮便嚷著要用飯,而且用完飯後,隻一沐浴,就恨不得納頭便睡。

  這一天昭元又自回來,照例心急火燒般吩咐開膳。樊舜華在旁邊,看他疲憊之中依然狼吞虎咽,心中甚是憐惜,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這些時日是怎麽了,怎麽每次都回來這麽晚?甚至我都跟你說話,也都說不上兩句?”

  

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二)

  
  昭元一怔,眼珠一轉,調侃她道:“唉呀呀,你身為後宮之主,卻怎麽跟個男人吃起醋來了呢?”樊舜華大羞,氣道:“胡說!我才沒吃醋呢。”昭元笑道:“這些日子以來,和我詳談的是楚國有名的大賢。此人能言善辯,名為虞丘。”

  樊舜華想了想,沉吟道:“此人才智雖然過人,然依我來看,他也未必能稱大賢。”昭元微覺驚奇,道:“這怎麽說?”樊舜華道:“臣之事君,與婦之事夫也有相似之處。我……嗯,反正身為王後者,見了後宮有美色,便應該進於君王之前,隻不讓君王過分縱欲即可。按說身為王後,自然也不是不想獨得大王的寵愛。但是否會為了自己獨寵,而去堵別人進取之路,便是賢愚之別。今虞丘享民多年,與你詳談許多時日,卻沒有聽說進一名賢者給你。你自己也曾說過,一人之智再高,也難敵天下智士;一人之智有限,而楚國之士無窮。他日日如此,有想以自身之寵,而堵才士重用之路之嫌。我實在看不出他怎麽能稱得上是大賢。”

  昭元聽得入神,竟連飯也忘了吃了,心下暗暗警惕:“這虞丘雖然未必就有擅寵之心,但也確實得推薦賢者為國所用,方稱大賢。我也隻有避免一人剛愎自用,任用天下智力,群策群力,共強國家,才能得稱明君。還有,我天天聽虞丘的,隻怕會被他過度影響。”

  樊舜華見昭元呆呆出神、連飯都忘了吃的樣子,噗哧一笑,接過他碗便道:“看看你的樣子,這麽淺的道理,就這麽難想嘛?你幾歲了?”說著便作勢要給他喂飯。昭元略覺尷尬,伸手便想搶回飯碗。但見她真遞過來時,忽然一陣心神蕩漾,就索性做出要吃的樣子來等她喂。

  樊舜華見他居然不顧臉麵,打蛇跟棍上,臉上一紅,便要交還碗筷。昭元卻偏偏將手扁到背後不肯接,隻張著嘴,涎著臉道:“不行啊,我在你麵前總是小了幾歲,抬不起頭來。今天我又知道了,我比腦子更比不過你。唉,看來我這一輩子都是超不過的命了。”

  樊舜華見他微有調笑之意,啪地一下將碗放回案上,臉上極力要扳起臉來不理他,氣道:“早知如此,就不跟你說這些道理了。還是該讓那虞丘獨自對付你才最好,省得你老是沒正經。”昭元腦中靈光一閃,那隱隱存疑忽然明白無比,笑道:“我現在忽然又覺得,那虞丘實在是其賢無比啊。”樊舜華奇道:“怎麽又其賢無比?”

  昭元微微笑道:“他每天這樣,就是要讓我精疲力竭,沒有功夫心神來親近你們。”樊舜華也立刻醒悟,心下大羞,道:“哼,你要親近也親近不著。”昭元嘻嘻笑道:“真的嗎?”忽然一下撲過案邊,奇快無比地又摟了她一下退回,得意地道:“這不還是親近到了麽?”樊舜華又氣又急又羞,一下站起身來便不理他,直朝內室而去。昭元忙跳起來挨上去道:“這不是要更加親近了嗎?哼,這人居然想跟我老婆爭寵,那可不能讓他得逞。”

  樊舜華被他逗得忍不住一笑,回過頭來道:“你再胡說,我可不理你了啊。你要親近去找許姬去,她可不敢把你往外推。”昭元道:“我怕我妹妹不讓我進去啊。她倆在一起,就如帶刺玫瑰,咬也咬不著。唉,還是你這裏好。”樊舜華氣道:“我就不帶刺嗎?”昭元道:“也帶呀。不過呢,畢竟姐姐大我一點,知道愛護,好象生怕紮痛了我。”

  樊舜華見他一幅越來越肆無忌憚的樣子,怕他得寸進尺,忙忍住心頭羞澀,正容道:“你可聽著,今天你還是老老實實在被外呆著。”昭元見她忽然正容起來,嚇了一跳,連忙老老實實道:“是,是,老婆姐姐大人。”樊舜華見他半老實不老實,心下甚恨,卻又生氣不起來,隻好轉過身去不理他。

  昭元自覺沒趣,那一時忘卻的困意頓時上來,幾乎恨不得就倒地大睡一場,隻好連忙捶了捶自己,心下自是大罵虞丘用心險惡。樊舜華轉過頭來笑道:“看看你這樣子,那虞丘實在是大大的忠臣一名,沒了他還真不行。你呀,還是老老實實每天晚上陪他吧。”

  昭元見她笑語吟吟,當真是說不出的美麗和溫婉,心下親愛之意更盛。但他倒也知不能太過放肆,隻好勉強道:“那倒也是。不過呢,他自然是比不過你了。趕明我還是得叫他趁早把他那一套又臭又長的東西來個長話短說,趁早滾蛋。我好……”樊舜華瞪了他一眼,卻聽他故作正經地道:“……你瞪我幹嘛?我是說我好聽老婆的話,去多見見新進賢臣。”

  二人相視一笑。當晚昭元困得半死之下,還是老實得不行,還沒來得及睡前痛罵虞丘,就已入眠。次日昭元再見虞丘,說不兩句,便道:“虞愛卿,你深謀遠慮,心計之深遠,寡人甚是感動。”

  虞丘吃了一驚,嚇得連忙拜倒不敢抬頭,口稱:“臣罪該萬死!”昭元一笑,扶他起來,便將昨天樊舜華飯間勸自己的話大略說了一遍,道:“王後之言,你覺得如何?”虞丘拿不準昭元隻是疑自己想獨得聖寵,還是也識破了自己的真正所想,忙道:“王後乃千秋大賢,所言乃國之正理。臣不知薦舉賢良,實在有罪。臣這就去遍訪天下才士。”

  昭元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能為國進賢士,自然無過而有功。況且你深謀遠慮之事,也讓寡人受益匪淺。你乃是真正大賢,寡人怎麽會治你之罪?”虞丘一聽這口風,立刻便是心中雪亮,連忙又拜倒道:“大王英明,臣罪該萬死。王後賢德,自會勸大王有所節製。隻是大王新進那一美人實在是天姿國色,臣等確實都有些擔心。”昭元微笑道:“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了,要來跟我愛妃爭寵。這還真是應了你所講的那些僚屬之通。”

  虞丘更加不敢抬頭,道:“臣等該死,不該私下通謀以瞞陛下。”昭元嘻嘻笑道:“起來,起來。此事雖然有通謀之事,但畢竟是為寡人的江山社稷,不怪你們。但你們這次以後也當知寡人不是……寡人自痛改前非之後,已不是那般好色之人。今後若有所議寡人是非者,盡管直言便是,不可隨便私下串謀。當然,商議所奏乃人情之常,寡人不禁。隻是不可隨便結黨營私。”虞丘再拜而起道:“大王英明,臣等謝大王之恩。”

  昭元歎了口氣,道:“那位姑娘確實美貌,寡人又是年輕氣盛,你們所慮自然也不是沒有道理。隻是那位姑娘與寡人雖甚是投緣,寡人也非常寶之愛之,但卻實在隻是兄妹之情,實在不是要圖謀於她。寡人現在,都正思何時冊封她為公主呢。不過你們雖然誤解,忠心也是可嘉,寡人不但不罪,反而大悅。楚已有你等忠直之臣,何患不國富民強?同時,王後所言亦是天下至理。楚國之士無窮,實當多舉多擇多用新才,才能事半功倍。你等以後要留心察訪,遇有賢才,不可掩藏。但進賢者有賞,故意塞賢者其罪重大,寡人重刑伺候。這些話你先回去說給他們聽,早朝大集時,寡人也會再說的。”

  虞丘道:“是。臣告退。”昭元道:“你的那些話,寡人還是有興趣的。不過要長話短說,不要再一味旁證博引了。”虞丘不敢怠慢,老老實實說了一氣便要告辭。昭元見他似乎欲言又止,微覺奇怪,道:“虞愛卿有何事躊躇?”

  虞丘略一遲疑,道:“臣覺得,大王若要冊封公主,根本不必等什麽日子。依臣來,好日子俯拾即是。”昭元一笑道:“放心,不用這麽怕寡人反悔。寡人自有道理,隻是目前還不想太張揚。這事以後再說。”虞丘拜退。

  昭元知他以後不敢再來幹擾自己,心下暗笑,但想起以後的情形,卻又怕會有些不習慣。起碼那多出的時間裏,自己可怎麽處理?是去麵對樊舜華麽?那個時候,自己可就不能再以累為借口了,還怎麽去樊舜華那裏?就算去了,難道天天還是隻能老老實實四腳朝天,在被外屈就、權當護花麽?

  昭元一路感慨,待回到宮中時,樊舜華已在路上等他,直接叫他到自己宮中。昭元大喜,頓時愁容盡去,前後判若兩人。樊舜華又好氣又好笑,兼還有絲絲少女羞澀,也是默默不語。到了殿中,樊舜華微笑道:“我最近呢,在學手藝,每日一樣。不過我手藝太差,想想肯定沒人肯試,就你還算聽話些。以後你就每天都來幫我試菜味吧。”

  昭元喜道:“那敢情好,我天天都不請自來。再說了,王後親自動手,除了我誰敢來試?我不也是不得不來麽?”樊舜華瞪了他一眼,卻還是禁不住一笑,一指案上,道:“那邊就是,自己去吃。”昭元故作很委屈地道:“沒人喂嗎?”樊舜華大羞,居然一反手就揪住了他耳朵,氣道:“老老實實去吃!”她說完,忽然醒悟自己所行太過親呢,自己已是滿臉紅雲層燗疊障。慌亂之下,她急忙放手低下頭去,生怕昭元看見。

  可是等了一會,昭元卻連動也還沒動。樊舜華心下微奇,再看他時,卻見他竟不知從何時起,已是一臉愁苦,正在呆呆發怔。樊舜華奇道:“你怎麽啦?我揪痛你了麽?”昭元全身一震,從層層過去中驟然驚醒,忙道:“沒,沒有。”說著極力忍住那一口深深的歎氣,移步而近案旁坐下,老老實實一口一口慢慢吃將起來。

  樊舜華目不轉睛地看著昭元,也似是在深深思索,卻始終捉摸不透他的心意。她想了許久,忽然靈光一閃,道:“是不是哪個女孩子也這樣揪過你?”昭元手上一顫,道:“沒有。”樊舜華看他神色,微笑道:“既然這樣,那就把她娶回來唄。你要是怕,我替你去說。”昭元忽然怒道:“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樊舜華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麽大脾氣,鼻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昭元話才才出口,心中便已大悔,急忙擁住她道:“姐姐,對不起,我該死,我不該這樣對你的。我真的好該死好該死,你罵我好不好?你打我好不好?”說著將她玉手擎起朝自己狠狠打來。

  樊舜華見他一片惶急,的確是出於真心,心下委屈也就消了大半,道:“沒有,我沒生氣。”昭元歎了口氣,放開了手,垂頭坐在地上。他呆了一會,木然道:“我是真的錯了,而且還錯得愚蠢之極。其實你比她不知好多少倍,我怎麽還會想她呢?”

  樊舜華見他終於直認,又見他如此說,立刻便猜到那姑娘一定是仙子般的人物,而且曾跟他有過非同一般的親密。否則的話,不可能令他如此情態。昭元現在的頹廢,簡直隻有在當初,他在洞房花燭夜被自己拒絕時才能相比。但畢竟那個時候,他還隻是個毛頭少年,什麽都幼稚,而現在的他,已是飽經風霜苦楚了,怎麽能跟那個時候相提並論?要能把現在的他變成這個樣子,那得是怎樣的一種刻骨銘心?

  樊舜華心中不知是什麽感覺,居然情不自禁地微微歎了口氣。她臉上漸漸升起一股慈母般的光輝,輕輕在昭元身邊和他並肩坐下,溫柔地將他扳轉過來麵對自己,道:“你和她究竟怎麽了?能告訴我麽?”昭元覺得她的聲音便如母親般的溫柔親近,鼻中一酸,竟然不知何時淚眼迷離,歎道:“我這些天來,總是讓自己勞累和分心,本來以為已經忘了她的,可卻終於還是沒有。我……該怎麽辦?”樊舜華心頭幽幽:“怪不得他沒有識破虞丘之計,原來也還有這個原因。”

  昭元忽然顫抖著伸手扳過她肩頭,用顫抖的聲音道:“姐姐,我忽然很想很想對你說,把我的一切一切都對你說。這些事很繁很繁,很難很難,很苦很苦,你願意聽麽?”

  樊舜華見他如此,知他對自己的親近和仰慕已是極深極深,先前他那許多甜言蜜語極可能還是出自真心,並非隻是討好。她想到這裏,那本來的一絲莫名其妙的嫉妒立刻大減,輕輕道:“沒關係的。我是你的……親人,隻要是你的事,我都很想聽很想聽。”

  昭元深吸了一口氣,心情微微平複,慢慢地將自己遇到宮雲兮的情形大致地說了一遍。從月氏相遇,到發現宮雲兮的陳家小姐身份,除了有些細節、以及那個怪夢沒有說之外,他從頭到尾簡直是一件不漏。甚至連同自己對她那刻骨銘心的思念和猶豫,也都一訴無遺。

  昭元本來以為自己會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會每一句都痛裂成三四句,可整個敘述過程,卻偏偏是出奇的冷靜和平和。他從頭說到尾,竟然象是在訴說一件跟自己全不相幹的事,簡直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這是不是說明,自己已經對她徹底忘情了?昭元很希望是,可卻又偏偏知道,這答案其實絕對不可能是如此如意。

  昭元一口氣說完,心情似乎舒暢了許多,但心下卻忽然又湧起一股悲涼和後悔:“我一向自詡是個鐵錚錚的男子漢,到頭來怎麽也要學世間女子,遇事需要對人訴說?……不錯,我是早已在夢中對媽媽說過無數次,可樊舜華又不是我媽媽,我為什麽要對她說?”想到這裏忽然覺出自己還在摟著她,急忙放手,口中卻不由自主地又深深歎氣。

  樊舜華見他說完後果然平靜了許多,已能意識到失態,心下微覺放心。但她隨即又覺昭元全身都是冷了許多,竟然有生機飄零之象,不免又是極為擔心起來,不覺暗想:“……嗯,他要去周疆耀武揚威,難道能說完全沒有這個因素在裏麵?”

  

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三)

  
  要知昭元並非口齒太苯之人,魂思夢繞之下,自然癡癡呆呆地將無數美好都堆砌在宮雲兮身上,將她說得無與倫比,天地已絕,洪荒難覓。就連樊舜華,也不禁受了些感染,甚至神往起來。但她迅速明白,這也極可能就是人對得不到的東西的美化,其實未必就真如昭元所說的那樣。她既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心下釋然,輕輕道:“你這樣愛她,她也愛你,不就是一份婚書麽?這是有辦法的。”

  昭元苦笑道:“你不用試探我了。有什麽辦法?找個侍女代嫁?換個名字瞞天過海?殺了宋文昌?賄賂威脅宋文昌?賄賂威脅陳家?威脅天下?隱世逃遁?我什麽辦法沒想過?都不行啊,都不行啊。”樊舜華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昭元淒然道:“如果我不是楚王,宋文昌不是我的臣子,那麽我根本不會去管太多禮法。那樣的話,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他們解除婚約,最多多些補償就是了。而且他們也未必就會不願意。可為什麽我和他偏偏就是君臣,我又為什麽偏偏要做個明君?我為什麽早沒瞎了這雙眼?”他越說越激動,禁不住又是淚光盈然。

  樊舜華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櫻唇動了幾動,終於還是沒有動。昭元忽然一笑,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卻急忙如觸電般塞回去。他又摸了一氣,取出一封帛書,道:“就是這封婚書。哼,哼,可笑啊可笑,我居然一直都還沒有給宋家。”樊舜華道:“好象宋文昌也是剛剛從巫山遠遊回家的。”昭元歎道:“我知道,但我本來可以給他家的。我……真是卑鄙。”

  樊舜華輕輕道:“其實……”昭元歎道:“你別再說了。我想了很久很久,早已想得不能再清楚了。宋文昌縱然是真心願意取消婚約,隻要我和他是君臣,普天之下吏民也定會覺得,我是挾勢威逼而得。縱然普天之下都不這麽覺得,我自己也會這麽覺得。況且她……那麽……那麽……好看,宋文昌怎麽會真心願意取消婚約?”

  昭元頓了頓,又道:“其實她嫁給宋文昌有什麽不好?宋文昌是少有的青年才俊之士,為人也頗有賢名,他一定會對她疼愛倍至的,絕不會說虧待她。可她如果嫁給我,我隻怕把持不住自己,成為桀紂將指日可待。她嫁給宋文昌,乃是正得其所:宋文昌再沉迷得深些,又能有多大害?不過就是留些風流佳話而已。他們快樂,我自然也更快樂,而且是樂中之樂。這不是極樂是什麽?哼,哼,這不就是為君之福,為君之樂麽?”

  樊舜華聽他竟連自己若娶了那位姑娘,就會變成桀紂之屬,這樣一類的話都極平和地說了出來,心下未免感慨萬千:“按說他什麽美色沒見過,怎麽一個太史的女兒,就能如此神仙風儀,讓他傾倒成這樣?看來還真是情人眼中,一切不同啊。”她見昭元如此垂慕,實在不得不感歎這沉迷的力量之大。但無論如何,昭元現在已能對自己說出來,顯是他已漸漸可以麵對了。同時,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之高,隻怕連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多少。

  樊舜華想到這裏,心頭禁不住絲絲甜意,但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隻是輕輕道:“那你準備怎樣辦呢?”昭元緩緩道:“該來的始終要來,我是個男子漢,自然不會去逃避。宋文昌既然已回來,我自然將會把婚書給他,並對他叮囑一番。……嗯,他們遲遲不能許婚期,拖得太長的話,外人恐有議論說他們是輕視我們楚國。我這次觀兵周疆,也可順便讓周王代為賜婚,即使陳太史不回來也可定下婚期。臣盡忠對君,君自然當為臣謀利。你說是麽?”

  他一切侃侃而談,明明一切都讓他難以自製,卻偏偏象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一般。樊舜華心下暗暗一歎,道:“你覺得你能平心靜氣向周王說起這事麽?”昭元目光閃動,緩緩道:“心中要完全平心靜氣,隻怕是自欺欺人。但若隻需麵上讓人覺得我平心靜氣,卻是不難。何況……”樊舜華道:“何況什麽?”昭元忽然勉強一笑,道:“何況我有你這麽一位比她好一千倍一萬倍的老婆在身邊,隻是一直不知道珍惜。但現在我已經知道珍惜了。”

  樊舜華臉上一熱,低下了頭。她雖知昭元有些言不由衷,但無論如何,畢竟還是認識到了自己的好。他能在這等傷心痛肺的情形下,說出這番話來,也應不全是信口敷衍。

  樊舜華本來生來便被指為王後,自小就受的是輔佐君王、主位中宮、包容粉黛之教,自然也不會對夫君曾迷戀過別人而太過敏感。況且從這情勢來看,昭元已大有麵對現實之思想和能力。那麽以自己之美,再加上他對自己的信任和依戀,不難有朝一日讓他重新對自己真心癡迷。要知樊舜華自己也是難得的美人,對此她一向是極有信心的,是以才能絲毫不嫉妒許姬,甚至還直接將她收為心腹。

  樊舜華想了一想,輕輕道:“那你今天晚上……”昭元呆呆不語,忽然道:“我今天晚上很難過,很想一個人呆一會。”樊舜華道:“我派人先去收拾你寢宮枕席,叫她們不要打擾你。”昭元微微一笑,歎了口氣,道:“不用了。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神。”樊舜華吃了一驚,道:“你要出宮?現在楚國上下都眼巴巴地期待著你,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昭元輕輕一笑,竟是極是輕鬆,似乎那剛剛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般。他輕輕道:“別怕,我知道事情輕重,不會去做傻事的。我現在要做的,正是難得的一件聰明事。等我回來時,我想我就能夠真正平和地麵對你,麵對她,麵對宋文昌,還有很多很多人了。”

  昭元見樊舜華還是一幅極是擔心的樣子,笑道:“一個人如果能夠把苦痛說出來,那麽也就是他真正擺脫苦痛的開始了,尤其是對於我這樣的人。你我夫妻……姐弟之間,難道還不相信我麽?我回來之日,將會還給楚國一個真正的好楚王,也還給你一個真正的……好弟弟。”說著輕輕摟過她臻首,輕輕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才慢慢放開她。

  樊舜華心亂如麻,隻能任由他親呢,因為她根本沒法躲避,甚至連羞澀都沒心思去體會。她知道昭元雖然表現得很是平靜,但自己其實已成了他風雨飄搖的心靈中,唯一的一絲依靠。自己必須在每一點上都表現堅強,事事顯示當為楚國著想,他才能在自己的心理暗示下,也堅定地走下去。

  要知對付這等事,昭元若能全然忘懷前情,自那是最好。但若實在無法抑製,那麽幹脆將那個姑娘想辦法拉過來,雖然有些卑鄙無恥,但以昭元之手段,如果再小心些圓滑些的話,別人未必能覺察,因此也並非是完全斷了強國之路。真正最可怕的,就是一會想這樣,一會想那樣,導致身心內外朝堂內外都搖擺不定,那可就什麽都完了。

  如今在昭元自己的心中,既然這為國略而抑己欲的想法已占了上風,那麽自己所應做的,就當是助他盡量徹底地偏向這一邊,再不讓前情幹擾心誌。以昭元的所言所行來看,他似乎有過極深的打擊和體會。他這失蹤三年來的磨難和苦痛,已經使他能夠做到無論多麽難以忘情,他也還是願意以國事為重。因此,這一條路不但是最好的,而且也是最有希望、最長遠的,同時也是自己所最應當幫忙爭取的。

  昭元見樊舜華不說話,心下不安,道:“你覺得不好麽?你要是覺得不好,我就不出去了。”他說完忽然不自覺地吃了一驚,因為自己一向是自負極有主見的人,怎麽忽然會對樊舜華的所想所感如此看重?況且後妃幹政,實乃古今大忌。樊舜華雖賢雖好,但曆代昏君,哪個不是因為真心覺得所寵後妃又賢又好,才會言聽計從的?哪裏會有真心覺得後妃又不賢又不好,還寵愛萬分、因其亡國的事?自己對這也本來是時有提防,現在心防都已崩潰得蹤影俱無,怎麽還還全無感覺?

  樊舜華自然聽出了昭元語氣中的乞求之意,更聽出了他對自己的敬畏依戀,心下萬分高興之下,那最後的一絲陰翳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看了看昭元那充滿期望而又無法自持的表情,心中一歎:“他出去早點發泄一下也好。國家大事都等著他,未必能容得他慢慢有時間去消磨。”但她心下卻似乎還有另外一個念頭,卻是不敢想,也更加不敢說。她急忙定了定神,輕聲道:“你出去也好,姐姐不攔你。你早去早回,不要讓國民擔心。姐姐相信你是大人了,知道如何照顧自己,如何照顧國家。你要保重身體和心誌,莫讓姐姐掛念。”

  昭元一笑,道:“你放心,我是大祭師出身,知道該怎樣做。”忽然又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道:“再說了,我不但有國家要照顧,更還有這麽好的姐姐要照顧一生,怎麽能不好好照顧自己?”樊舜華臉上紅雲頓起,卻又無可回避,簡直恨不得鑽入地去。

  昭元見她神態,也是心中欹旎之思一盛,但旋即壓住。他知她確實不會再阻攔自己,想了想,道:“我本是天外野人,性喜馳騁天地,以舒胸懷。這些天我朝政甚勤,若是忽然失蹤,不免會引吏民之憂。這趟出去,還是直告的好。我隻說是賑多日朝政操勞,想出去遊獵一番,順便操演士卒,察看軍情。如此一來,群臣便不會不安了。”

  樊舜華點了點頭,道:“朝政大事,你還是很明白的,我也不擔心什麽。後宮之事,我會小心在意的,不會委屈了你那個寶貝妹妹的。”她頓了頓,忽然一笑道:“還有你那個死活不忘的許姬。”

  昭元笑道:“你不說的話,我還真沒想起來。這明明是你心中有什麽鬼,死活不肯忘記,怎麽還賴我?”樊舜華本已消退的紅暈又起,啐道:“胡說。”但想昭元既已能連續開玩笑,那麽情形就好了許多。雖然昭元心中肯定還是暗藏苦痛,而且還是那麽常人不能忍受的苦痛,但到底他自己也是非常之人,遇過非常之師,受過非常之教,體過非常之苦,做過非常之事,能忍人之不能忍。因此,也許他確實可以在消痛之時,還能麵上一切如常,兩不相誤。

  昭元見樊舜華微微出神,便又笑道:“我不好的時候,你生怕我走。我一好起來,你卻又恨不得早點趕我走。唉,我真是命苦啊。”樊舜華氣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說的都是些什麽話?這象個一國之君的樣子麽?再說了,是我淨受你的氣,明明是我命苦,怎麽是你命苦?”昭元微笑道:“怎麽是你命苦?”

  樊舜華羞紅更甚,一伸手就想揪他耳朵,但立刻又醒悟過來,急忙放下,口中氣道:“快滾!”昭元歎了口氣,道:“姐姐之所以命苦,全都賴我一人。若不好好補償,我怎麽能滾呢?”說著又道:“我本來還想現在就出獵的,但想起還是該告訴群臣,那就隻好再在這裏賴一宿了。”樊舜華沒好氣地道:“你自己的寢宮幹嘛不去?”

  昭元忽然幽幽道:“你真的不喜歡我在這裏麽?”樊舜華聽他語氣忽然變得說不出的深沉幽怨,頓時醒悟過來:他雖然是有些調笑親密之意,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借自己來壓磨他心中的那個影子。況且若是他今晚就出去,別人肯定以為他訓虞丘之後,想要離開虞丘和眾臣眼皮,自個去偷偷淫樂。再說了,這也說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越來越高了。

  樊舜華想到這些,心下歡喜無限,便道:“不是不喜歡,但是你不能老說壞話。”昭元鬆了一口氣,道:“我……再也不說壞話,也不做壞事,保證還是四腳朝天,老老實實。”

  樊舜華想起每夜他的委屈模樣,禁不住就想笑出聲來,扳起臉道:“什麽四腳?我看是四蹄,四爪還差不多。”昭元忙道:“是,是四蹄,四爪。”樊舜華再也忍不住,終於笑出聲來,道:“這才乖嘛。還不快出去等著?”

  昭元知她要沐浴,隻好忙不迭地出去。樊舜華沐浴之中,想起這一長談的驚心動魄和幾經反複,想起自己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那獨一無二的地位,心下羞喜交集。忽然,一個羞人的念頭起來:“我難道真是希望他一點壞話也不說,一點壞事也不做嗎?”

  這一夜二人都是各懷心事:昭元為喜下實憂,樊舜華為憂下實喜,當真是名副其實的同床異夢。次日昭元便當朝宣稱要親自出獵,亦獵亦軍,巡視東部疆土。群臣已先受過虞丘之說,知道伎倆已被大王識破。雖然眾臣不知大王所說的不好色究竟是真是假,但起碼出獵演軍時,大王周圍都是男人,怎麽也好過整日泡在錦繡叢中。因此,此事提出來的時候,倒也真沒幾人肯去阻攔。昭元不願多帶人馬,隻帶了百十名親兵牙將隨行,但戰馬戰車卻是精心挑選。這自然是希望讓自己能盡情馳騁舒懷,忘卻舊事。

  人少而精,昭元又加意馳騁,自然行程極速。不上五日,一行人便已至雲夢澤深處。這雲夢澤乃是一大片斷斷續續、或連或不連的濕地湖沼,周圍亦有些平原,但尚甚是荒涼,人煙不多。其方圓近千裏,盛產水陸山獸,乃是曆代楚王田獵之首選。加上此地四麵都是楚軍屯兵要塞,曆代楚王行獵之時,都要調動軍馬,以行獵為名大行演練。因此,昭元此行,也確實有察看軍情之用。

  昭元少年時,亦曾被被擒押解於此,如今重遊舊地,縱馬馳騁,不禁感慨萬千。當年自己被人所擒,全無法反抗,甚至被一個小女孩戲弄威逼,可謂狼狽之極。而現在的自己,卻是以楚王之威兵獵此地,其強盛從容已不可同日而語。隻是這雖是對比強烈,似乎是地下與天上之別,可論起心中悲苦,卻似比當時猶有過之。

  

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四)

  
  這一帶雖然人煙尚不多,但周圍早已是楚地魚米之鄉,加上今年未遭水旱,糧米倒還充足。昭元察看之際,即親自調動府庫,命地方吏民將庫中積存糧米之物抽調數成,以濟西部之荒。同時,又於閱兵之後,命取一萬之兵,三月後啟程去新平之地戍守輪換。種種之事的繁忙程度,其實也不比朝堂中少多少。

  昭元眼界開闊數日之後,那許許多多在樊舜華麵前,尚且極力掩蓋抑製的愁思,也似乎消解了不少。他日日操練士卒,每當看見萬眾肅穆之氣,心情便會不自覺地為其所動,不容易再去想那些兒女私情。每日當他縱馬奔馳、身後萬眾皆從之際,心情便會好過許多。但每到夜間,他卻往往還是愁苦萬分,竟還不如他在樊舜華之側時來得平和。

  到得後來,昭元也就幹脆絕了要將這心事一次完全消除的幻想。但反正離征伐陸渾、觀兵周疆之期還頗有些日子,他卻也不願意就此就早早收獵回都。昭元思自己來之時已近正月時分,便準備隻待正月一開,自己便收獵歸都。至於那個時候,自己是不是已經完全擺脫了心頭束縛,自然是顧不得了。

  這一日昭元正自圍獵,到得傍晚將要收兵之時,忽然數裏之外,正圍趕一座小山的左軍一齊鼓躁起來。一時間滿山都是喧嘩極盛,但卻又不似有敵人來襲之象。昭元大奇,不待探馬回報便欲前往而看。半路之上,便聞眾軍之鼓躁聲漸漸匯集成一個人的名字,其聲震天:“養由基,養由基!”昭元甚是奇怪,便問左右道:“這個養由基是何許之人?”

  一名牙將道:“東疆北疆,近來盛傳軍中有一百長,名為養由基。其箭術通神,甚至有人言其在令尹之上。隻是臣等尚未曾親見。”

  昭元笑道:“鬥越椒天賦異稟,箭術已是登峰造極,寡人還真難相信這世上還有勝過他的。如此人才,自然不可不見。”正商談之間,忽聽遠處眾軍一陣大鼓,接著便是一陣陣的歡呼:“養一箭!養一箭!”昭元笑道:“想來是射中了什麽難射之物了。”又走了半裏之許,前麵一名小將過來稟報:“大王,左軍今有奇獲,請大王移駕一觀。”

  昭元道:“能使諸軍聲聞如此,不消說定是非常之物了。是甚麽奇物?”那小將道:“是這樣的。我軍圍左山,忽然不知哪裏現出一頭金絲之猿。那金猿老得已是全身泛白了,性靈無比,竟然能如武中高手一般接箭隔擋。我軍許多將士紛紛而射,那猿伸手而接,全不畏懼,眾軍因此鼓躁起來。後來軍中都想起神射手養由基,便要他聞聲過來試射。”

  昭元道:“結果一下便中了?”那小將道:“正是。而且奇的是,那老猿一聽眾軍呼養由基之名,立刻便哀鳴連連,先前趾高氣揚之態全無,便如畜類也知他大名一般。養由基過去,一箭便正正射中,那老猿立時斃命。眾軍振奮之下,都改口稱他為養一箭。此是言人人都覺他要來射什麽,肯定一箭便足,完全不需第二箭。”

  昭元聽得悠然神往,半信半疑。要知江南產猿,但金絲之猿卻多產於神農架。東邊吳越之地據說原來也有,隻是後來為人捕殺,遂漸漸稀少得不甚見。至於雲夢澤,卻還真是從未聽說居然也有金絲之猿。當然,這也罷了,最奇的是其居然一聽養由基之名,就怕成那樣,這可實是匪夷所思。以大祭師的思維來看,此隻怕又是大有誇張在內。最起碼自己若不親見,實在怎麽也無法相信。

  歡呼聲中昭元策馬疾奔,不一會便到了那處。眾軍見大王親臨,都嘩啦啦讓開圍圈,但歡呼聲卻絲毫不息。昭元放眼望去,但見場中有一名百長模樣的人,正自策馬朝自己馳來。那人背扛一物,尚未近身便甩鞍下馬,拜伏在地,口稱:“微臣養由基,叩見大王。”

  昭元躍身下馬,命他起來說話。隻見養由基年紀不甚大,英姿勃勃,眼中目光極是沉穩,果然是一幅優秀射手的模樣。昭元是識貨之人,一看他眼神頗與鬥越椒等相通,心下便先喝了聲采,對那傳言也先信了一半。當下他微微一笑,對養由基道:“聞說你箭術通神,降伏異物,可是此猿?”

  養由基道:“正是。此猿在大王出獵之際現身,乃大王之福。臣已取其皮毛,欲以製裘獻於大王,以備大王賞賜寵妃至愛。”眾軍都是歡呼陣陣。

  昭元一聽到他說及“寵妃至愛”,頓時心中又隱隱作痛起來,幾乎歎氣。當然,他麵上還是道:“你有此心,也是難得。你如此之術,實乃人才,怎麽還隻是個百長?”

  養由基遲疑了一下,正要答話,旁邊一名將軍趕忙道:“那是因為沒有得遇大王。”昭元一看他們神色,心中已知大概:“養由基箭術神異,軍中又大多是識貨之人,既然這麽多人傳其術勝於鬥越椒,多半並非虛言。但鬥越椒久負盛名,若是忽然得知自己被一小小百長超越,不免會大沒麵子,或許心生嫌隙也未可知。養由基屈身百長,雖然是大有委屈,但反過來說,也可說是避了些禍。”

  昭元想到這裏,便道:“既然今日得遇寡人,自然再不能令明珠蒙塵。你今日便升為右軍牙將,協領內衛親兵,隨身寡人身側。這官雖不大,卻是寡人親衛,身係寡人安危,其責不可謂不重。”養由基大喜,躬身道:“臣謝大王聖恩!”

  昭元微笑道:“你雖然在寡人身邊,但與諸大臣也當和睦相處,才是正道。但討好嬪妃以謀進取,卻非大丈夫所為。位高權重者,雖然頗多無恥之徒,但也並非全是心胸狹窄不能容人之輩。若實在有委屈,便可向寡人稟報。”養由基和那將軍都是默默受教。

  這時幾名小軍抬來那猿皮猿身,呈給昭元細看。昭元見那猿果然毛色黃中帶白,便如金銀裝砌一般。他想起獵人“狐非三千年色不白”之諺語,知其確實神異非常。再看那致其死命之箭,初一見頗為樸實無華,似乎並無特異之處;但細細一看,卻見其箭身略細,鶴翎雕羽,配置極工,顯然其箭之可怕當在其射速極快、令人難防之上。隻是此箭既然輕巧,飛行時便易受擾動。如要又穩又準,便需施用者手勁、眼力、感覺都得是萬中無一,才能駕駑。自己這等隻知主用蠻力的水平若是上去,隻怕還不如用普通箭弩而射。

  昭元也算半個箭道中人,自是情不自禁地對這箭讚不絕口。養由基見大王一掃傳說的酒色之態,如此誇獎,也是大起知己之感。昭元將箭交還給他,忽然大聲對眾軍道:“寡人今日得識神箭將軍,更顯此行非虛,我大楚英才濟濟。今日寡人心情甚好,三軍俱有酒肉犒賞。此外,凡有特長者,都來寡人麵前試演,以免埋沒。”三軍上下都是齊聲歡呼。

  這日直到晚間,都有許多將士前來試演,但大都不過是比常人略強一點,並無什麽特異之處。昭元心下感慨:“人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還真是不假。”又想:“養由基箭術無雙,但未必是獨當一麵之才。其用來近衛身側,或是突然奇襲,才是最佳。那將軍讓他先做百長,也不能說是完全屈才。嗯,這名將軍倒也還有些眼光,也可算是一個人才。”

  昭元見眾軍都是嘈雜一片,卻半天也再沒什麽特異之人出來,心中終是微有不悅。夜色沉沉中,養由基的那句話似乎又響在了昭元耳邊,已是令他微微發起呆來。這個時候,正是依照慣例會忍不住想宮雲兮的時候;今天他之所以要選才,也是為了借助忙亂,截斷這一心思。不料眾軍英才終究不如想象,他終於還是無法截斷情思;而且憂思騰起之下,反而更加難過。是的,宮雲兮是何等的美麗,這些軍士的光彩,怎麽可能蓋得過她?

  昭元知一但開想,便是越禁越難禁,還不如索性發泄來得有效。當下他歎了口氣,吩咐左右值星將軍代看眾軍,自己上馬出行。養由基初蒙賞識,心懷振奮,便要跟從保護。昭元不願人跟,隻說自己身體不適,要出去一會,天明之前即歸。

  他一路漫無目的地縱馬前行,初時尚還頗緩步,象是看景致的樣子。但到得後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越來越是煩惱,馬也被他催得越來越快。直跑了一個多時辰,已遠遠望見稀稀拉拉幾塊山田水田,馬已是精疲力竭口吐白沫,他方才停下。

  昭元縱身跳了下來,任那馬自行休息吃草飲水,自己卻在靜靜的月光下,凝視著近處遠處的水陸之線呆呆發怔。自己此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什麽圍獵,什麽調兵,通通是假,真正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擺脫對宮雲兮的思念。馬上就要收獵回都了,不能再等再耗了,可是這個目的完成得怎麽樣了?自己回去後,真能夠去坦然麵對樊舜華、宋文昌麽?

  他雖然許多日夜都曾情不自禁地思念宮雲兮,可畢竟還是漸漸有消解之勢,自己也曾為此而興奮不已的。可是在這就要完成這此巡視,就要回去麵見許多人事,也是真正需要檢驗自己究竟忘記得如何的時候,那本已經漸漸消退的情感,卻是突然無可抑製地又強了起來,而且似乎比自己來這一趟之前更加凝重、頑固和痛心。

  自己難道真的弄巧成拙了麽?自己實在已經用盡了一切手段來忘記她,可終於還是效果不如預想,難道自己就真的不可能完全忘記她麽?在她麵前,自己就真的永遠隻是失敗的命運麽?她難道真的天生就是自己的克星?

  昭元神魂黯然,因為這些問題他實在一個也沒法回答,也不願意回答。他不住地勸自己,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因為養由基的一句話而引起的偶爾波動。但他心底裏卻知道,真正的原因,其實還是因為自己即將真的永遠與她身心俱離,那種心底的絕望感覺所帶起來的本能反彈。自己身體上早已經離開她了,即使此行觀兵周疆,也不會跟她再接觸。甚至自始至終,她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就是這個楚王。可是如今,自己畢竟是要在心理上也永遠地離開她了。這其中的痛苦和難過,又豈是身體上的離別所能比擬得了的?

  昭元非常明白,如果自己心理上不離開她,其實隻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痛苦。離開她,雖然痛得一時,從長遠來看,卻是真正的遠離痛苦。這個道理自己實在是比誰都清楚,可是卻為什麽偏偏就是不能做到?

  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自己都熬過萬般之苦,沒有頹廢;當今天下年輕人中,論定力論原則,實在可說沒一個人在自己之上。可這無比的定力和原則,難道也不敵那一縷若有若無的情思麽?自己粘著她有什麽用?難道能夠指望有快樂麽?自己曾經責備別人自虐,可自己明明沒有可能得到快樂,卻還是要不顧一切地不想離開,這不是自虐是什麽?

  昭元深深地歎了口氣,忽然覺得全身說不出的清冷,仿佛自己刹那間就已變得說不出的渺小和柔弱,說不出的需要嗬護和愛憐。他甚至恨自己長大,恨自己為什麽必須麵對這麽多煩惱:為什麽自己不能在母親的繈褓之中呆一輩子?

  月光輕輕撫在他身上,就象一雙雙有形有狀的手一樣,要撫慰他的心靈傷口。可是那個傷口太過柔嫩,太過敏感,無論多麽的溫柔的撫慰,帶來的都還是一樣的痛徹肝腸。

  他其實非常明白自己的定力和原則的堅韌可怕,因為它們其實不但沒有輸,反而可說是無比堅定地贏了那一縷情思。自己是很痛苦,可自己即使再痛苦十倍百倍,自己會去真正動手把宮雲兮變成自己之妻麽?這個答案簡直再明顯不過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無誤地告訴自己,自己即使痛苦到死,也絕不會真正去做這種事。那麽自己現在的掙紮,其實不過是那一縷情思的委屈和垂死掙紮。這一點點擾動,又怎能說是自己在定力和原則上的掙紮?

  昭元深深歎了口氣,暗暗苦笑:“這就是為君之樂?這就是別人歡喜、我也因其而歡喜?嘿嘿,我曾說過,極西之地焉知不是極東,那麽極樂之事,又焉知不是極苦?嘿嘿,自虐又有什麽錯?自虐者或許自認是在追求歡樂呢,我憑什麽就自以為是,認定他們是在自虐?”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麵上,竟然似有一種霜雪遍地的感覺。這個冬天,這個地方,還沒有下雪。可是既然自己來了這裏,自己心中已經下起了雪,這裏又怎麽能不下雪?她無論到哪裏,哪裏就有雲,就有雪;自己無論到哪裏,心中總是有她,那麽也就總是被雲和雪籠罩著,永遠翻不了身。自己一輩子都不得不生存在她的陰影下麽?自己一輩子都隻能在她的陰影下才能生存麽?自己難道也要樊舜華等人跟自己一樣,一輩子生存在她的陰影之下?

  昭元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地上,霜雪一般的月光托著他的影子,是那樣的自然和諧,卻又是那樣的不自然不和諧。也許隻有在這種虛幻的情形下,自己和她才能真正融為一體吧?

  昭元想苦笑一聲,可是卻隻有苦,沒有笑。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先前對樊舜華說的那些甜言蜜語,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心所言。他曾經很堅定地以為不是,又曾經很堅定地以為是;而到了現在,他自己已完全弄不清,自己到底是還是不是了。

  樊舜華實在是好得無以複加,她溫柔,美麗,端莊,賢惠,能忍,能放,識大體,懂情趣,有智謀,通機變,疼自己,也教自己——不論是作為妻子還是作為姐姐,她對自己實在是好得不得了。雖然說彼此為姐弟,但其實二人都知道,這隻是二人各自要一點矜持而已;說到底,其實就是一句話的問題。自己怎麽就如此不珍惜她呢?自己怎麽就如此不夠珍惜她呢?難道還真的是人之初,性本賤,得不到的就永遠是最好的?

  

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五)

  
  昭元隻覺自己的無恥、愚蠢和懦弱實在是無以複加,簡直連自己都已完全無法忍受。世界上有比樊舜華更好的女孩子麽?自己能夠想得出比樊舜華更好的人的標準麽?宮雲兮好撒嬌,好刁蠻,喜胡鬧,好糾纏,還特別喜歡難為自己,看自己難堪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幅小孩心性。可以說,她除了美麗外,實在沒一條比得上樊舜華。

  可宮雲兮的美麗簡直根本就不是這個世上的,她簡直可以說是自己的夢在現實中的唯一寄托。對自己來說,她根本就應該完全虛無縹緲,完全隻存在於另外一個世界中,隻有那樣自己才不會一開始就錯。自己是這個世上的人,與她何幹?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妄想本不屬於自己的?為什麽一定要繼續這個一開始就已經錯了的愚蠢錯誤?

  昭元呆呆看著地麵,那許多非常重要、非常能幫助自己平衡的人,竟是一個也想不起來;甚至他努力想去回憶,也都無從憶起。也許自己隻敢讓自己想起樊舜華,對麽?既然自己馬上就要完全告別宮雲兮了,那麽今天為什麽不能幹脆屬於宮雲兮?既然這是屬於她的最後一天,自己要最後一次想她,又有什麽不對?可是……今天會是自己最後一次想她麽?

  昭元忽然很憤怒、也很堅定地去想宋文昌和宮雲兮完婚後的生活。雖然他們開始可能會有些不適應,但宋文昌一定會千依百順地嗬護她,他們小夫妻終還是會和睦無比。宋文昌隻是個閑散備用文職,不是重臣,更不是國君。他不掌大權,他不需要象自己一樣,天天憂心國家大事。因此,他能天天笑吟吟地看著她胡鬧,順著她胡鬧;她的每一下胡鬧,帶給兩人的,都隻會是全心全意的歡樂。他甚至真的可能會天天為她沐足,任由她擺布取樂,讓她盡情享受這個世界對她的美好一麵,而完全不用擔心這會影響國家大運。他對自己盡忠,自己無論心中多麽難過,也一定會保護他,讓他能給予她更多的快樂。那麽她嫁給宋文昌到底有什麽不好?無論於情於理,她如果嫁給自己,又能有哪一條比得上她嫁給宋文昌?

  昭元呆呆地想著,竟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來。他一把抓碎旁邊的一大塊土岩,一把把的砂石朝水裏擲去,似乎那不是什麽砂石,而是自己心頭的鬱悶。土岩很大,砂石很多,可是終於還是被他擲完了,於是他就將自己擲了進去。

  他甚至無法知道,自己究竟隻是想發泄,還是真想自殺。水中的感覺真的很好很好,不,還是不夠好,因為身邊沒有她。那臨死前一刻的瘋狂,是多麽的欹旎和美好啊,自己若能重溫,又何必再活在世上?

  昭元完全不動,卻還是沉不下去。忽然,遠處似乎傳來人的叫喊聲,但昭元卻根本毫不關心。稀稀拉拉的蘆葦中,似乎有一隻小筏慢慢撐過來,上麵似乎有兩個身影頭戴鬥笠的人。那二人驚慌地叫喊著,象是在吃驚有人落水了,要趕過來救,而且聽聲音好象還是兩名老婦人。可昭元卻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出這兩人的存在,因為他甚至都沒能覺察出自己的存在。水在推擠著他,將他推向岸邊,拍打著他,拍得他臉上都是水跡,似乎代替了他的流淚,可是他卻毫不感激。

  那二人終於到了他身邊,一人看了看,道:“他還活著?”另外一人道:“不管怎麽樣,先救起來再說。”昭元忽自水中一躍而起,全身濕淋淋地落入水邊的一塊地裏,厲聲道:“走開!我還活著,可是我想死!跟你們什麽相幹?走開!”

  那二人吃驚地望著他,臉上的神色漸漸由驚奇而變得越來越是氣憤,到最後竟然是深深的恨意。一名老婦人怒道:“姐姐,走吧。他這種人根本不值得救。”昭元冷冷道:“還不快走?還不快走?”那兩名老婦人憤怒地瞪了他一眼,搖筏而去,蒼老的身軀在水麵上顯得極是單薄。

  昭元心頭忽然升起了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她們說的不對麽?我本來就不值得救,我本來就該被世界遺棄,不是麽?”他無比地悲傷,也無比地憤怒,忽然倒地恣意地滾爬,似乎要將自己一身塗滿汙穢,似乎那才是真正的自己。終於,他累了,身和心都累了。他停了下來,無力地躺倒在田梗一側,心頭直如死人一般平靜和空曠。

  許久許久之後,忽然一陣若隱若現的嘶嘶聲傳來。昭元忽然本能地一躍而起,因為他知道,這些就是他少年時的夥伴——蛇。他忽然發覺蛇竟是說不出的可愛,因為這種無數人憎惡恐懼的東西,偏偏卻無論在身在心都害不了自己;比起那個宮雲兮來,它們簡直不知要可愛多少倍。他堅決不肯去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其實根本就不是宮雲兮在傷害自己,而是自己非要假冒宋文昌,以及自己心中那無可放棄的妄想,才造成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麵。但他實在也是沒有辦法來太責備自己,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能力去承受這種責備了。

  昭元站起身來,細細觀察。隻見遠處草澤之中慢慢起了些擾動,聽其聲音,似乎是有許多蛇在陸續過來。自從離開臥眉山後,他再也沒有遇過蛇群了。如今一遇,他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絲故人重逢的感覺,簡直連他自己也覺得頗有些可笑可悲。昭元慢慢看了看周圍,覺出周圍不知何時起,竟然已是蛙聲陣陣。原來這裏地氣偏暖,群蛙群蛇居然現在還沒有冬眠。現在群蛙快樂,田鼠亂竄,自也是群蛇覓食的最佳時間。

  不一會,那邊現出幾十條蛇來,都是些再普通不過的水蛇菜花蛇之類。在他眼中,這些連毒都沒有的蛇,實在就跟蚯蚓沒什麽兩樣。那些蛇似是極有在夜中狩獵本領,幾十條陸續潛入田中,蛙鼠之類竟還全無覺察。此時食物充足,昭元又一動不動,便如一個稻草人一般。各類蛇鼠蛙等活物,自然是對這等“假人”早已司空見慣,一切都跟沒有他一模一樣。不一會,那些蛇已各自大飽,慢慢又遊回田邊草叢之中了。

  昭元默默看它們來回,隻覺得說不出的普通,也說不出的平和,心頭居然似乎平靜了許多。忽然,那邊草叢裏又起了希希索索的聲音,似乎有什麽很大之物在朝自己這邊過來。昭元微微一怔:這裏怎麽可能有大蟒蛇之類的巨物?要知巨蟒和小蛇似是天生互敵,巨蟒所在少有小蛇,無論有毒無毒。這裏既然明明是群蛇出沒之地,怎麽會也是巨蟒之地盤?

  那物似乎移動甚慢,但卻越來越是清晰。漸漸的,昭元覺出那聲響似乎有些不對,因為那聲響既似身軀甚大、兩邊招搖之聲,又似身軀細小、彼此糾纏不清的聲音。他越想越覺奇怪,心下不由得大大驚奇起來。那物來得很慢很慢,昭元已等得不耐煩起來,很想湊近去看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因為他怕自己一去,那物便會嚇得無影無蹤。許久之後,草叢中終於現出兩條蛇的形狀,似乎是纏繞在一起朝外而行。

  昭元甚是奇怪:要知雖然此地地氣溫暖,甚異周圍,但怎麽說蛇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交配啊,何況正交配時還出來覓食遊蕩?況且這兩蛇看起來似乎比那些蛇要細瘦得多,大有營養不良之狀態,隻怕發育都還不完全的。它們居然還能有精力交配繁殖?

  那二蛇慢慢近前來,昭元卻吃驚地發現,原來這居然不是兩條蛇纏繞,而是一條畸形之蛇,隻是兩條蛇的身軀中段以下合用一個身體。這等先天畸形之蛇昭元雖然聽說過,但要說親眼而見,這還真是第一次。要知這等之蛇,大半會因為兩頭互不合作,導致行動和捕食困難,往往不幾天就夭折。這蛇居然能撐到現在,那可還真是不容易之至。

  昭元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心頭的苦痛,全心全意地觀察研究起這條兩頭蛇來。果然,這兩頭蛇的兩個頭雖然時而合作,但又時時互相幹擾,遊動甚是為難,往往一會極速,一會又極慢。有的時候,兩蛇頭各自看中了獵物,要朝一邊去,但互相較勁之下,那獵物早跑得沒影了。因此,此蛇折騰了許久,竟是一隻田鼠或野蛙也沒抓到。許久之後,它似乎是餓得極了,竟然咬住一頭死鼠的半腐爛屍體而吞。

  昭元看它身軀花紋,知它是尚隻孵化幾月的小蛇。這時的蛇處於身體迅速長大的階段,隻要食物充足,通常發育甚快的。而觀此蛇體型,其身軀發育明顯已落後於其它單體之蛇,頗有羸弱之象。昭元不由暗暗歎道:“這蛇隻怕是活不過許久了。此地地氣雖暖,但現在天時尚冷,死物腐爛還不甚快。但若日後天暖起來,它肯定就更難找到吃的了。唉,可憐它掙紮了這麽些時日,終於還是難逃夭折之命。”

  昭元心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我不也是一條兩頭蛇麽?一個頭拚命地仁義道德、律令禮法,要當賢明之君;另一個頭卻極力要追求所愛,死活想和宮雲兮在一起,完全要不顧什麽綱常禮法。這不是互相牽扯、背道而馳,又是什麽?”

  昭元看著這條蛇的掙紮情形,隻覺自己也是一樣在痛苦地掙紮著,哀號著。無論是自己還是這條蛇,都似是在盼望什麽奇跡出現,可卻又注定逃不脫最終注定的悲慘命運。這條蛇的一切似乎都是自己的縮影,所不同的僅僅在於:這條蛇已經隻有幾個月的生命了,再苦再痛也就這麽幾個月。可是自己,卻還要活上幾十年,甚至連自殺解脫的想法,都還會在道德和責任的譴責中無法抬得起頭來。自己連這條蛇都不如,不是麽?

  他呆呆地望著這條苦苦掙紮著的兩頭蛇,竟然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同病相憐的感覺越來越是強烈和無可抑製,以至於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抓幾隻田鼠來喂它。可是手才一動,心中另外一個絕望的念頭卻又起來:“它反正要死,多活一刻反而就多一刻的痛苦,我又何必去延長它的痛苦?難道我自己要多受苦,就想讓它也陪自己多受苦麽?”

  昭元忽然又想起,自己可以將它帶回王宮,從此可以令它吃喝不愁的。可是吃喝不愁,它就會快樂嗎?自己難道愁吃喝麽?可自己快樂麽?既然每一件事它都完全分裂成兩個極端,整個身體遊離於其中,它又怎麽能夠快樂?一個不能追求自己快樂的軀體,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它如果有了人的智慧,它會怎樣選擇呢?

  昭元的心隨著它一下下的掙紮而一下下地跳著,似乎它就是自己的化身,自己也完全就是它的化身。它和自己將往何處而去?何處是自己的歸宿和終結?自己會終結成什麽樣?

  他癡癡地站著,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眼睛中那本以為早已偷偷流幹的淚水,又已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在別人麵前,他總是極力要顯得特別剛強;即使在樊舜華麵前,他也依然能有一半矜持。可是當他在這蒼茫夜色之中,當他隻麵對自己心靈的時候,他卻脆弱無比,那絕不輕彈的淚水現在簡直如出閘洪水,輕易無比就嘩嘩狂瀉。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也許還隻是一個小孩,一個曾經以為自己長大了,可卻從來就沒有真正長大過的小孩。而且,最可悲的是,自己也許再也沒有勇氣和機會去長大了。

  昭元茫然地看著眼前的這條兩頭蛇,仿佛已經看見了它的一切,甚至看穿了自己的心靈,可是卻又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看不透。忽然間,一個凶惡的念頭起了來:“我何不助它砍掉一個頭?那樣不就一切都解決了嗎?”這個從來連想沒想過的辦法現在居然清晰無比,他的心也在瞬間忽然變得無比剛硬和決斷。

  他生怕這隻是曇花一現,根本就不去想其中的牽扯之事,不顧一切地伸出手掌就要切下。可是就在他要發力的一刹那,他卻終於還是又敗下陣來。自己究竟要砍掉哪一個頭?哪一個該砍,哪一個不該砍?理由是什麽?砍掉了一個頭,它會不會傷痛而死?它會不會懷念那曾經的時光?砍掉了一個頭,另外一個頭會不會重新演變成兩個頭?

  在這些問題麵前昭元退縮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為它來回答,還是該為自己來回答。為它回答和為自己回答,答案將會是決然的不同,可是,卻會一樣讓自己無所適從,一樣讓自己灰心喪氣。也許世界本來就應該有痛苦的,不是麽?正是因為有了兩個頭,它才是兩頭蛇,那麽為什麽不能認為,正是因為自己有這兩顆互不相下的心,才是真正的自己?既然世界的痛苦無法完全消除,既然自己又大言不慚要為別人創造快樂,那麽由自己去承受這些痛苦,不就是唯一的路了麽?

  昭元的心漸漸地被磨成了碎片,這些問題卻似忽然間又有了一個答案,那就是:無論來了多少痛苦,自己隻要根本無心去承受它們,那麽來再多又有何妨?自己又什麽好怕的?

  月白風清,那兩頭蛇一步一退,終於慢慢要消失在草叢中。昭元的心也又漸漸平靜下來,似乎覺得自己忽然有了一種超然於外的清高。現在,這個世上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已和自己完全融為一體,但同時卻又已完全無關,已完全不能再引起自己的絲毫悲喜了。

  昭元苦笑一聲,慢慢走到水中洗去身上汙泥,運功烤幹,接著忽哨一聲,那馬飛也似地奔了過來。他翻身上馬,卻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隻見那蛇在二頭拉扯下,依然沒有完全消失在草叢。他心下苦苦一笑,兩腿一夾,飛馬而回。

  

萬王之王  第七十九回 雲夢澤中竟有港(六)

  
  這一夜,昭元睡得格外踏實。次日一早,他便傳下命令,不待年底,就在兩日內便收獵回都。眾將士見他來時意興盎然,似乎都嫌時間不夠,現在卻又主動要早回,都是微覺奇怪。但他既然如此堅持,大家自然也隻好奉命去收拾準備。

  昭元這一日簡直是說不出的精力過人。他親自帶著昨夜選出的勇士行獵,英姿颯爽,就連一向不大準的箭術竟然也準了許多。眾軍都是歡呼喝彩。

  可是到了晚上,他卻又照例害怕和猶豫了起來。他害怕獨處,可卻終於還是沒有叫人來陪自己,也放棄了飲酒歡宴到天明的想法。他甚至還遣開了神箭將軍養由基,拒絕了屬下請他光臨當晚的慶獵之典的請求,簡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夜深人靜,他蒙頭而臥,腦中卻總是想起那兩頭蛇痛苦掙紮的情形,心頭也是一陣陣的翻滾難製。他忽然掀開戰被,囑咐衛士自己要出去散心,一會便歸,不許泄露,接下來便又拚命打馬朝昨夜之處而去。

  昭元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什麽用。是要看那兩頭蛇受苦從而彼此輕鬆些麽?它能替自己分擔痛苦麽?自己能替它分擔痛苦麽?不,根本不是。此情此景之下,痛苦隻能互相疊加,至少是疊加在了自己之身上。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要去看,因為他冥冥中已經覺得它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它,也許它的現在,就預示了自己的將來。

  昭元終於來到了那裏,卻沒有看到那既想看到,又怕看到的掙紮。他靜靜地等著,很久很久,群蛇出來了又回去,卻依然還是沒有兩頭蛇的動靜。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一下躍入草叢,極力地尋找著,不一會就找到了蛇窩。隻見那些蛇一條條都在,就是沒有那條兩頭蛇。他急了,發瘋般地四處找尋,可卻再也沒有發現一條蛇,甚至連痕跡也沒半絲。

  昭元終於頹然一跤,坐在了地上,腦中死一般的靜。也許它白天沒能藏好,被野獸或者蒼鷹發現,給吞吃了?它是菜花蛇,也許它雙頭牽扯之際,滑入了水中,結果爬不起來,給淹死了?也許它其實離這裏很遠,要好幾天才能跋涉來此一回?也許它忽然吞吃了一具很大的屍體,要回去好好消化不能出來?也許……也許自己永遠也再見不到它了?

  越來越沉重的無名悲哀襲來,令昭元完全無可抵擋。自己的命運也是如此麽?他無法回答,隻是不肯放棄般地又站了起來,漫無目的地走著找著,似乎根本就不是為了找到它,而是為了擺脫自己腦中的那些瘋狂的念頭。忽然,他鼻部似乎聞到了極微弱的血腥氣息,頓時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地讓他氣血翻湧:這不是別的氣味,正是蛇血的氣味!

  昭元立刻發瘋般地找到氣源,果見一堆浮土之下,埋藏著的正是自己生死掛念的那兩頭蛇的屍體。它已經斷成了兩截——不,已經斷成了三截,羸弱的身軀靜靜地躺在那黃土之下,無比的悲涼,卻也無比的安詳。

  昭元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來,幾乎是本能地推手掩上黃土,並欺騙自己說這不是它的軀體。可是那一堆堆黃土,卻又根本掩蓋不了自己心中的真實。他忽然又扒開黃土,顫抖著將它捧了起來,把它的身體接起來,一下下地抖著它,似乎盼望它忽然能夠起死回生,重新幫助自己載托那生的希望。可是他得到的,卻注定隻是死的寂靜。

  昭元呆呆地望著,忽然象個孩子一般地失聲痛哭起來。以前無論他多麽痛苦,多麽忍不住眼淚,可卻還從來沒有失聲痛哭過。可是現在,他卻忽然明白了當初魏頡在大雨中,完全生機斷絕、失聲痛哭的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難道這就是自己最終的命運之示麽?

  良久良久,昭元終於哭不出來了。他冷冷地審視著這蛇的軀體,發現它的斷處之痕很象是被農用之鋤所致,心頭立刻湧起了無名之火:“這些蛇類雖然蛙鼠並吃,但主要卻是吃鼠,對農耕乃是益大於害。況且其根本就是無毒,根本就不會害人的。這些農民怎麽如此狠毒殘忍,一定要恩將仇報殺死它?”

  他隻覺全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難受,簡直比自己失去一臂一腿還要痛苦和憤怒得多。他甚至完全不去想,他隻是因為他自己長期飼蛇,深知蛇性,才能有此認識。而普通百姓許多都對蛇甚是害怕厭惡,他們對蛇接觸甚少,又怎麽就一定知道蛇是益大於害?

  昭元慢慢地將兩頭蛇又埋了起來,小心地堆成一個小小墳包的樣子,心中的怒火卻是越來越高漲:“此等之人心殘手狠,恩將仇報,就算隻在民間為農,也絕不可輕饒。”他全不去替別人著想,隻覺這個殺蛇之人實在已是普天之下罪大惡極的大惡人,自己去鏟除他實在是天經地義、悲天憫人、造福萬世、不做不行的大事。他的腦子出奇的冷靜,嗅覺也更加靈敏起來,身形已是順著那一路極淡極淡的蛇血腥氣,慢慢朝遠處的村舍走去。

  村中雖是夜深人靜,但畢竟是百味混雜,那蛇血之味立刻被掩藏得消失於無形。昭元腦中一片茫然,心頭更加憤怒,卻又極是無奈,幾乎都想要把全村都翻個底朝天。他惶惑了一陣,腦中慢慢冷靜了些。此人雖是罪大惡極,但畢竟隻其一人,應當不能連累其他之人吧?況且自己若是如此大鬧,那人肯定敢做不敢當;若藏將起來,自己可怎麽辦?

  昭元很明白,若要尋找蛛絲馬跡,頭腦太過昏亂是不行的。可他卻又怕自己完全冷靜下來,因為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自己隻要一完全冷靜下來,就會什麽也辦不成。於是他不知是在一種什麽樣的狀態下,悄悄挨家挨戶細細盤查,期望著能夠有一絲的感覺。

  可是農家之院,牛羊豬馬雞鴨鵝犬等,每一種都是大味之物。於是昭元不但沒能聞到什麽,反而被好幾戶人家的狗給先行發覺,有幾條還向他嗚嗚呲牙。昭元見根本沒有什麽可能,甚是無奈,卻又不肯就此放棄。他隱隱約約望向遠處,見似乎還有幾處農屋亮著昏黃的燈光,在眾多黑乎乎的屋中甚是顯眼,心中便思:“我不如就去看上一看。若還不是,那我也算是搜完了全村,隻是沒搜到而已。那樣的話,我……總不能說對不起那兩頭蛇吧?”

  他悄悄掩至那幾屋窗邊,一一極力嗅聞,卻是雜味仍重,什麽也沒有。他心頭失望,忽然發現其中家似比旁邊幾家要幹淨整潔許多,似乎是日日清水洗滌,其氣味也好分辨許多,隻是依然什麽也嗅不出。昭元暗暗歎了口氣,待要撒手離去,裏麵忽然傳來一聲呼喚:“孩子,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怎麽這麽晚了,還忙這忙那的?而且娘一問起,你就心神不寧、欲言又止的樣子?”昭元一聽這聲音甚是慈祥溫和,頓生親近之感,一時間竟然舍不得離去,便悄悄透過窗縫朝裏麵看去。

  隻見一豆昏黃燈光下,一位慈祥的老婦人正坐在青花大藍格的床單上麵,一針針縫補著衣服。她旁邊有一名約莫二十來歲、穿著粗布衣裳的青年,似乎正要搬動一口小水缸,隻是都看不大清楚麵容。那青年聞言似遲疑了一下,放下水缸侍立回話,躬身道:“娘,孩兒沒什麽事。夜也深了,娘還是盡早休息吧。孩兒衣服早已足夠,用……用不著這許多。”

  昭元聽得他們母子之間真情流露,不自覺地傷感起來:“他們雖然是粗茶淡飯,家貧如洗,可比起我的錦衣玉食來,卻不知幸福多少倍了。不過這青年說話似有些言不由衷,肯定是有什麽心事。”他是大祭師出身,自然一下就聽出這青年有極為難決之事。他見這青年甚是孝順,不自覺已先起了好感,暗思若是他有什麽難為之事,自己也好替他解決。不管怎麽辦,若是能讓這一對母子和樂一些,自己便也沒算完全白來。

  那老婦人歎了口氣,放下針線,道:“母子連心,你是為娘親手養大的,你有難事,為娘會看不出來?來,跟娘說說,就算不能幫你,也別悶在心裏憋壞了身體。”昭元聽這母子口音似乎與本地之音略有差別,心下更是好奇。

  那青年囁噓道:“真的沒什麽事,娘不要擔心了。”那老婦人歎道:“你這個樣子,娘怎麽能不擔心?你不肯告訴為娘,是不是覺得為娘老了,沒用了,不能幫你分憂,再也用不著告訴什麽?”說著已語聲哽咽,流下淚來。

  那青年立刻跪在地上,頓首道:“孩兒該死,孩兒絕不是這個意思,孩兒是怕娘太過擔心。”說著竟然哽咽起來。那老婦人垂淚道:“娘知道你孝順,但是娘既已看出你有為難事,你卻又不告訴娘,娘就隻有更加擔心的份。你明白麽?”那青年再也掩藏不住,失聲道:“鄉裏傳言,見兩頭蛇者必死。孩兒今天在田間已經看見了兩頭蛇,恐怕不能奉養母親終老。孩兒隻盼能活著時先多做些事,日後……日後兒不在時……”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他此言一出,昭元大驚:“原來是他看見的?是他殺的?”但急忙又警告自己:“這麽一個孝子,當不會是殘忍之徒,肯定不會是他殺的。這殺蛇者一定另有其人。”他想起這些人居然信這等傳說,心下不免暗笑,但隨即又覺自己有些過分。

  要知這等傳說,若是長久深入人心的話,是的確可能致人死命的。當初望帝曾特地強調過感覺、精神和肉體之間的關係,說是如果一個人處於極度的恐懼、極度的疼痛、極度的痛苦之下的話,的確有可能突然之間精神和肉體完全崩潰,從而導致死亡的。比如有的人要折磨人,便隻用鋸慢慢鋸那被折磨人之腿。按說就純傷勢而言,即使是整條腿都斷了,人也大半可能不會死,別說隻鋸至骨頭的一半了。可若是鋸得非常慢、非常痛,待鋸到骨髓深處時,十成中九成九的人都會因為抗拒不住那劇烈的疼痛感,突然間意識完全崩潰而死。

  因此,許多手段高明的巫師往往會事先宣揚某種情況下必死,使此思想深入人心。後來如果某一人忽然犯了那事,那麽巫師就極力詛咒他,說他幾日之內必死。周圍的人聽信於此,也就都不肯跟此人接近。該人若是知識不足,或是意誌不夠堅定的話,極可能在自我暗示和別人的暗示下,總是覺得自己應該死。於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就真的身心全潰而死。

  該人死後,巫師被“靈驗”了,自然更加加強了說話的威信。其後如又有人犯,自然就會更加恐懼,更加必死。如此循環以複,邪術就難以被揭穿。自己後來在月氏神務卷宗中,就曾見過某任大臣被完全詛咒而死的記錄。在愛琴海時,愛德華等人也曾問過此事,自己還曾經向他們解釋過這類問題。如果這青年真的就聽信此傳言而死,那豈不糟糕?

  昭元正胡思亂想間,那老婦人已長長歎了口氣,默默不語,似乎這傳言果然甚是厲害。想來這傳言肯定曆史久遠,而且可能先已有過什麽“驗”,是以早已深入人心。昭元幾乎就想要喊出來這是謠言,最起碼自己不就也見過那條蛇麽?不也沒死麽?但他忽然想起,自己現在不過是行屍走肉一具,幾乎已和死人差之不多,又哪裏有什麽底氣來說這句話?他想到這裏,不由得暗暗苦笑,心下也莫名其妙地悲涼起來,竟似已有同病相憐之感。

  那老婦人忽道:“那兩頭蛇……現在在哪裏?”那青年垂淚道:“孩兒怕後人又見到它,又喪性命,想到不如由我一人自當,便殺死了那蛇,埋了起來,不讓別人再看見。”昭元隻覺頭腦一片混亂,說不清是憤怒還是什麽感覺。

  那老婦人卻是語氣一寬,道:“如此便好了,為娘還想和你拚了這兩條命去除掉它呢。孩子,俗話說,人有一念之善,上天必定相佑。你今天見到了兩頭蛇,怕別人又見又喪命,殺而埋之,此善豈止一念?你一定不會死,而且還會因此而獲福報的。”

  昭元心亂如麻,滿腦中百念衝撞,一下下都是那麽有力,那麽激烈,已渾不知自己該當如何是好。他來時本是氣勢洶洶,隻覺若不將此大奸大惡碎屍萬段,那便天地難容、鬼神共憤。可現在卻偏偏發現,這兩頭蛇原來就是死在這樣一位真正悲天憫人的孝子手中,而且是因為如此原因而被殺死。難道自己能去昧著良心,去為兩頭蛇而動他分毫?

  屋中那青年似乎為那老婦人之話所感染,漸漸止住了哽咽之聲,站了起來。昭元呆呆地望著他那被燈火斜斜投射過來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實在是說不出的高大;尤其是和自己一比之時,更是對比得強烈無比。這一對母子才是真正的悲天憫人,因為他們自己受了再大的苦,也隻想著要讓世人少些苦楚。他們是普通農家之人,也許沒有書可讀,還很愚昧,所以才會相信這些可笑到極點的傳說。可是他們比起自己,比起自己這口口聲聲要為人造福,但才隻受了一個女子的困難,就大叫委屈,死活不肯心甘情願去為全楚之民謀福的心態,又哪個是在天上,哪個是在地下?

  昭元忽然覺得,這幾日裏那許許多多的掙紮,都忽然間變得說不出的無恥、可笑、自私和渺小。自己身在楚王尊位,難道就如此容不下全楚百姓之福?自己後宮已經美人無數了,難道自己還要貪多不足,連一個女子都割舍不了?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當君王?

  昭元隻覺得心頭一陣陣地痛,似乎是在悔恨,自己怎麽會如此愚蠢地在這個錯誤中掙紮那麽許久。但與此同時,那種痛卻又似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因為自己終於要永遠地擺脫對她的思念了。到底哪一樣多些?到底那樣是真,哪樣是假?他沒有辦法回答。

  他心頭苦笑一聲,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卻又忽然想到了兩頭蛇。無論如何,它死了,它的痛苦也自然結束了。這有什麽不好的?看來它還真是自己的化身,既然今天它死了,那麽這個以前曾無恥的昭元,自然也就應該死了。這不就是天理循環的最佳體現麽?

  昭元黯然神傷,幽幽歎了口氣,正要離身而去,忽然那老婦人警惕道:“什麽人?”昭元吃了一驚,知自己剛剛心情激動之下的歎氣忘了隱藏,被她察覺。但自己那一下畢竟還是不大,普通人肯定還是難以聽見的,何況是這樣一個年紀不小、耳目昏花的老婦人?

  昭元心念電轉,立覺這名老婦人絕不簡單。他那抽身而走的念頭頓時消失,繼續一言不發地靜靜細聽。那青年似要出來察看,但那老婦人忽然伸手止住了他,似乎在側耳細聽。

  昭元一言不發,隻是默默退開縮身匿體,豎耳細聽。那老婦人忽然慢慢道:“孩子,看來是貓動了一下。唉,人老了,耳目之屬也昏花了許多。”那青年道:“母親春秋已高,卻還日夜操勞,教導孩兒,叫孩兒如何能安心得下?孩兒領母親之訓,不敢再行時時思死。夜已深了,乞母親不要再操勞了,孩兒才好回房安歇。”那老婦人歎了口氣,道:“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去吧。娘也累了,會安歇的。”那青年道:“是。”接著便聽細細之聲,似乎是那青年退出之聲。不一會窗戶忽然一暗,那老婦人已吹滅了燈火安歇。

  過了一會,沒有任何動靜。昭元依然一動不動,心下卻泛起了疑問。他本來覺得,那老婦人之所以那樣做,乃是覺出外麵潛伏的人身手不簡單。她愛子心切之下,便先遣開她兒子,然後再來對付自己。可現在看來,那老婦人卻又真有些象是以為外麵是貓狗之屬。

  昭元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老婦人絕非尋常之人,因為那聲“什麽人”完全是一名武人在受驚時的本能反應,帶著武人本能的驚懼戒備。農家日夜有貓狗行動,若是普通農家聽到聲音,首先想到也是貓狗之類的話,那就絕不會叫出“什麽人”。

  忽然,裏麵傳出了極輕微的聲音。昭元心頭一動,暗思:“來了。”果然,遠處黑暗角落忽然一門微開,一個黑影直朝自己這邊撲來。昭元心念電轉,匿形更深。那老婦人武功似乎不強,但卻甚是警惕,一下下挨了過來。

  昭元本來還想假裝武功比她還差的樣子,突然逃避,引她來追的。但他見這人手中似乎拿著一樣針筒之類的東西,心下吃驚,生怕是能團發射大批金針的那種。於是他便又凝神細望,有些想突然出指先將她點倒再說。但由於這老婦人甚有悲天憫人之心,年紀又大,他甚怕將其點得受傷,是以要等她近到一定程度,萬無一失,才好動手。

  那老婦人步法甚是敏捷,竟似比她年紀年輕十幾歲一般,昭元暗暗稱奇。那老婦人忽然冷冷地低聲道:“你是何人?來這裏做什麽?”昭元大吃一驚,不知她是詐自己,還是真發現了自己。他正猶豫該不該答,那老婦人忽然伸手將那物對準了他,道:“老身不想殺你,但你也當回去告訴你的主子,莫要來相逼老身。老身不日便搬遷,絕無相擾。”昭元知道她終於還是發現了自己,隻得慢慢站起來道:“老夫人可能誤會了,在下並無惡意。”

  那老婦人忽然神情變得極是激動,全身都劇烈顫抖了起來,顫聲道:“你是不是楚王?”昭元腦中一震:“她怎麽能知道自己是楚王?”自己衣冠雖確實是隻有楚王才能穿戴的,但普通之人即使見了也難相識,不過會覺得甚是華貴而已。如此說來,這老婦人難道出身顯貴、見過楚王?昭元正極力尋思,還沒答話,那老婦人又顫聲道:“你是不是楚王?”昭元忽然冷冷道:“你怎麽知道?你是什麽人?”

  隻聽啪的一聲,那針筒已是掉落地上。那老婦人淚流滿麵,喃喃道:“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你問我怎麽知道?”昭元見她神情無比淒苦,心下狐疑與同情之心都是更為大盛,正要放軟聲音,那老婦人忽然厲聲道:“我不知道,你滾吧!你滾吧!”說著一扭頭掩麵而奔,那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極是突兀。

  昭元萬沒想道她忽然如此失控,絲毫不壓低聲音,心頭更奇。他生怕鄰人驚覺後圍過來察看,身形突然暴起,一把將她挾至屋內放下,低聲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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