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
那老婦人卻根本不答他的話,也根本不看他,似乎極力要閉上眼不看他,可淚珠卻依然從眼縫中滾滾而落。昭元看她如此激動難過,心頭難過之意竟也莫名其妙地越來越大,隱隱約約覺得她與自己可能有某種莫大的關係,全身都禁不住顫抖起來。他心念電轉,極力搜尋五六十歲那一輩中,和自己有深切關係的女性,卻依然是一無所得。自己之祖母早已謝世,太妃們都居別宮,根本沒怎麽見過自己。那麽她究竟能是什麽人?
昭元扶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呆呆地思索著,搜尋著,想要開口而問,但口張了幾張,卻還是問不出來。她是誰?她為什麽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還能讓自己本能般地受到一種心靈感染?
昭元越來越覺自己似乎極受她感染,仿佛一見她,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這種感覺簡直就似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一般,是那樣的親切天然,更是那樣地讓自己魂思夢繞和苦苦求索。他忽然全身一陣顫抖,因為這正是自己對死去母親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思念!難道母親……母親終於還沒有拋棄這個世界,沒有拋棄自己?
昭元隻覺眼前忽然一片大黑,顱內顱外都是金星亂舞,幾乎就要站立不住昏倒過去。那種天然的感情之通,使得他根本毫不懷疑眼前的這個老婦人有任何其他可能。無論是她那幾乎完全不相稱的年紀,還是她的農家身份,還是其他一切一切的不符,都絲毫不能改變一種感覺:她就是自己苦苦尋覓的那最親的人,她就是自己的母親!
昭元再也抑製不住,一下跪倒在地,眼淚泉湧,顫聲道:“娘!……”那老婦人呆呆望著他,全身劇烈顫抖著,終於抹了抹眼淚,顫微微地將他拉了起來。二人都是淚流滿麵,默默相對,那十幾年的刻骨相思,都似在一瞬間,完全化成了癡癡凝視。他們彼此心中都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對方說,可卻又沒有一句能夠說得出來,因為那彼此的心橋,早已讓二人之心完全互通。忽然,他們情不自禁地緊緊相擁而泣。
旁邊的門開了,惶急地衝出了那名青年。可是昭元便象完全沒有覺察到一樣,隻是沉沉而泣。那青年眼見眼前情景,似乎極是震驚,但漸漸似也明白了一點什麽,一言不發,隻是在旁邊默默而立。那老婦人哭了好一陣,才慢慢托起昭元的臉,呆呆地看了許久,一下下地撫摸,一下下地相貼相摩。一切就如一位剛剛當了母親的女性,對待自己的寶寶一樣,所不同的,隻是她每撫一下,每貼一下,伴隨著的都是滾滾淚水。
昭元癡癡道:“媽媽,你為什麽要拋棄孩兒?你可知道孩兒這麽多年是多麽想你?你可知道孩兒為了找你走了多少路,受了多少苦?媽媽,你為什麽不來看我?為什麽?”說著眼淚更是奔流洶湧,無可抑製。那老婦人輕輕撫摸著他頭,顫抖著道:“娘對不起你,娘不該拋棄你,不該離開你……可是,娘不能去看你呀,娘不能去看你啊。”昭元隻覺心中如同爆炸般的難受,道:“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是誰在不讓娘來看我?”
那老婦人淚水一滴滴滴在他臉上身上,顫聲道:“你別問了,娘是對不起你,爹娘都對不起你。”昭元心念電閃,忽然一個從未有過的可怕念頭起來,急切地道:“是不是爹?是不是爹?是不是爹爹?”那老婦人似乎極力想要搖頭,可卻終於還是沒能搖動,眼淚已嘩嘩而落。昭元熱血翻湧,雙目盡赤,幾乎忍不住吼出來:“爹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
他一聲聲地問著,全身骨骼都是咯咯直響,那極度的憤怒和無奈已將他逼得如同瘋狂。他本來覺得,隻要有任何人敢阻攔母親來看自己,自己都定要將他碎屍萬段,可是卻萬萬沒想到,不讓母親見自己的,竟然正是自己的親爹爹。自己該怎麽辦?自己能怎麽辦?
那老婦人癡癡道:“在他眼中,我早已死了。我還怎麽能去見他?我怎麽能夠見到你?”說著全身都是如同癱軟了一般。昭元苦苦道:“為什麽?為什麽?”老婦人呆呆望著那一豆又點燃的燈火,思緒似乎已經飛到了十九年前那個撕心裂肺的夜晚。她忽然用盡全身的氣力,一字一頓地道:“因為我背叛了他,因為我沒有讓他殺你二弟全家,因為他要當楚王。”
昭元刹那間全身冰冷,頭腦中又是一片黑暗,幾乎籠罩得他完全覺察不到自我:眼前的這位老婦人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自己那個邪惡大伯的夫人,是自己的伯母和姨母!
那位老婦人並未覺出他的變化,隻是癡癡望著那一豆燈火,顫聲道:“他要當真正的楚王,他殺父屠弟,要殺你姨母,還牽連外人,半點都不忌諱。娘不願讓他把你教壞,想要他有所顧忌,他就要把我這個阻攔的人也殺死,還把我扔在亂墳崗,連陵墓都不造。你說,娘錯了嗎?娘是不是應該幫他來做這一切一切的事?還是娘應該忍心不聞不問,隻保全此身,一輩子陪著你?你說,娘是不是錯了?”
她忽然又摟緊了昭元,淚水漣漣地滴在他麵上頸中,癡癡道:“孩子,你說,娘錯了嗎?娘這麽多年讓你一個人孤獨受苦,娘是不是錯了?娘是不是很該死?娘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爹爹,對麽?對麽?”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昭元癡癡地想著,隻覺心頭那瘋狂颶風下的滔天白浪,已將自己完全吞沒。不錯,她不是自己的母親,可是她卻是自己和爹爹真正的救命恩人。那十九年前的事,雖然爹爹幾乎沒跟自己說過什麽,可是後來自己畢竟還是知道了一些;而這位姨母的話,更是親口確認了一切。而現在,自己在曆經磨難、身為楚王之後,對當時情形的嚴酷,已有了更深刻、更可怕的理解。
那個時候,其實無論是大伯,還是自己的爹爹,都根本沒有把自己的兒子看得有多重要。他們所唯一期盼的,根本就隻是對方能把其孩子看得重一點。大伯在極力要滅掉威脅的心情之下,以他心計手段,如果知道後來居然還可能有世外高人來撥個鹹魚翻身,隻怕立刻就會先不顧一切先殺了爹爹等人,最多隻對他的兒子歎得幾聲氣。
無論如何,大伯還年輕,他還應當不患子嗣的,不是麽?無論如何,爹爹也還年輕,他也應當不患子嗣的,不是麽?當時,如果真能用自己去替爹爹擋上一箭,救他一命,爹爹會有多大可能不願意?那個時候對自己來說,實在可說是千鈞一發中的千鈞一發,若不是這位姨母想了什麽辦法,無論是哪一個結局,自己哪裏還能有命在?
昭元心中萬念雜陳,整個人簡直如癡如狂。雲夫人和蘭夫人親姐妹的血緣,大伯和自己父親的親兄弟血緣,都使得彼此心靈相同,確實非常非常象母子。自己和大伯父子的麵貌甚似,加上離奇的身世冒認,使得她一見自己,就毫無疑問地把自己當成了她的兒子。而自己當時也曾把她當成了母親,彼此都是真情流露,激動萬分。
可是,她和自己畢竟不是母子。而且自己不但不是她兒子,自己父子還親自目睹了他父子的自相殘殺,甚至可以說也參與和推動了他父子間的殘殺。她對自己父子有恩,可是自己父子卻不但沒有什麽報答,反而還有些怨報在裏麵,這讓一向自認雖堅決拒絕以德報怨,但也決不會以怨報德,一直以來都心高氣傲的自己,情何以堪?如何去麵對?
昭元呆呆地看著雲夫人的臉,隻見那滿臉的滄桑,已使得她的麵上充滿了滿蘊艱辛的皺紋。那肯定曾經是玉筍纖纖的玉手,現在撫摸著自己頭的時候已經是那麽的粗糙,甚至連眼睛也已被熬成了那樣的昏黃蒼老。她看起來,簡直就象是不折不扣的五六十歲普通農家婦人,隻有那一股莫名其妙的氣質,似乎還隱隱透著昔日的尊貴和高潔。
昭元忽然轉過身去,對著一旁的那名青年道:“這位兄弟……”雲夫人似乎這才醒悟過來,擦了擦眼淚,向那青年招拉招手道:“敖兒,你過來。”
那青年走近幾步,跪倒在地道:“草民孫叔敖拜見大王、太後。”雲夫人擺了擺手,道:“敖兒,你起來。你我也是母子,家中隻敘家禮,不敘國禮。”昭元見孫叔敖還不敢起來,轉身與他對拜道:“兄長多年來與太後相依為命,代弟孝順太後,功德無比,理當受此一拜。況且家中親人,論起敘禮,弟當先拜才是。”孫叔敖大驚,正在不知所措之時,雲夫人道:“你們都起來罷,不要拜來拜去的了。實在要拜,就拜為娘罷。”說著又禁不住掉下淚來:“好孩子,你獨居深宮,娘不在你身邊,你卻終於還是沒有跟你爹學壞。”
昭元和孫叔敖心頭都是萬念雜陳,不約而同地朝雲夫人一拜,相視一眼,都站了起來。雲夫人道:“德兒,敖兒本來是一個流浪兒。當年娘被你爹以為死了扔在亂墳崗時,他才六七歲。但幸虧他驅散野狗,又討來救命乞食,才幫為娘接下了一口氣。論起來,你今天能見到為娘,還是他的功勞啊。”
昭元低頭道:“是。”他正思該如何而謝,卻聽孫叔敖道:“太後抬舉草民了。草民本來凍餓流浪,幸虧遇到太後,縫補養育,才得以不乞不討,衣食有著。後來力耕自給,得受教化,都早已是太後大恩。草民隻恐無以為報,又哪裏敢當太後如此之話?”
雲夫人怔怔望著他,淒然道:“孩子,你現在就不敢認娘了麽?娘給你的那些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教化,都到哪裏去了?”
孫叔敖不敢答話。昭元道:“兄長不需見外。俗話說‘養者大如天,生者靠邊站’。兄長與太後多年相依為命,早已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母子之親,又何必如此見外?兄長如此,敢是覺得弟是勢利之人,有嫌棄太後和兄長之意麽?”孫叔敖急道:“草民不敢……”昭元歎了口氣,道:“今後一家之中,無外人在,便是兄弟母子之稱。你莫要抗旨。”孫叔敖道:“是。”
雲夫人見昭元說話吩咐之際,自然而然便威風凜凜,和藹中不失威嚴,心下一麵歡喜無限,一麵卻又忍不住偷偷掉下淚來。她見昭元和孫叔敖都注目過來,忙擦幹眼淚,極力笑道:“你們莫要擔心,為娘是高興你們兩個都算是成才了。德兒,你在深宮中,又……又跟他一起,卻怎麽終於還是沒有學壞?那些太傅太師真是不簡單啊。”
昭元歎了口氣,腦中兩股念頭劇烈交戰,都在想要不要告訴她真相,她又能不能承受得了。他終於下定了決心,突然跪倒在地道:“母後,兒臣……兒臣其實不是您的親生兒子。”
雲夫人大驚,道:“孩子,你說什麽?怎麽又不是?你是為娘親生的,為娘怎麽會不知道?”昭元實在無法再忍心欺騙她,垂淚道:“兒臣是母後妹妹所生,也許也曾在繈褓中被母後抱過的。”
雲夫人呆呆說不出話來,腦中一片混亂和暈眩,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昭元道:“兒臣絕無欺騙母後之意。孩兒與母後親子非常相象。”說著便慢慢將自己父子和穆王父子,在王宮地窖中的種種情形,都說了一遍。其間孫叔敖曾要退出去回避,也被他喝止。
雲夫人呆呆聽昭元說完,眼淚終於嘩嘩而下。她見昭元說的如此悲痛懇切,想起那種種情形和彼此各人的性格,心頭已經知道,這個殘酷的現實,才是真正的確實。自己那兒子在宮中受教,自然更可能是潛移默化中,學到了他爹的那套六親不認的本事。而且這也同樣很明白地印證了這樣一個事實,為什麽眼前的這個“兒子”,能夠如此的出“汙泥”而不染。
昭元看她情形,知她其實已經相信自己所說是真,心下也自默然。他神傷之下,頓首道:“兒臣雖非太後親生,但太後是兒臣父子的救命恩人,又是兒臣的親姨母和伯母,論親論情,都實對兒臣有再造之恩。無論怎麽說,太後都是兒臣真正的母後。兒臣定當竭盡全力侍奉母後,以報母後大恩。若有違背,天人厭絕,鬼神共棄。”
雲夫人木然受他拜了三拜,似乎要說什麽話,可卻又哽咽不能成語。昭元心下慘然,也是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雲夫人忽道:“德兒……真的死了?他真是那樣死的麽?”昭元心中一凜,道:“是。”雲夫人怔怔地看著他臉色,忽然麵色慘白,整個人都朝後倒去。
昭元和孫叔敖都是大驚,急忙上前掐捏人中。過了一會,雲夫人終於幽幽醒來,看見二人焦急的眼神,慘然道:“你們莫怕,我死不了。”昭元垂頭退下,又再拜倒,默默無語。雲夫人歎了口氣,道:“你起來罷。”
昭元垂頭道:“兒臣若不能迎母後回宮好生奉養,以報大恩,實在不敢起來。” 雲夫人苦笑一聲,道:“你先起來罷。”昭元抬頭道:“母後答應了?”雲夫人悲痛欲絕,本來根本不想答應他,隻想就此一地終老殘生的。可她一觸昭元那惶急期待的神情,心靈相通之下,立刻明白他絕非是騙自己。顯然,自己若是不先答應,他定會真的就這樣不起來。
萬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二)
她想到這裏,終於勉強點了點頭。昭元大喜,正待說話,忽然又轉過頭來對孫叔敖道:“弟雖非太後親生,但現已重認大德,建母子之義。故此兄長依然是兄長,不因此而變。”孫叔敖道:“是。”
昭元站了起來,看見雲夫人那慘白得嚇人的神情,心下也是難過之極,柔聲道:“母親,兒臣雖然並非母後親生,但母後姐妹和爹爹兄弟都隻剩兒臣一人,兒臣定能以一身而盡兩職,好好侍奉母後,絕不會讓母後難過。請母後相信兒臣。”
雲夫人幽幽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來侍奉我,一定會比那個孽子要好十倍不止。我有什麽不開心的?嘿嘿,我有什麽不開心的?”口中雖如此說著,眼淚卻仍是奔流不住。昭元黯然神傷,想起自己也是先以為有母而又無母,更是難過之極。
雲夫人忽然呆呆道:“其實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和我兒子。你甚至也該恨我才對。你知道麽?你真正的母親,就是被我丈夫手下射死的。嘿嘿,說起來是我一家要害你一家,隻不過一人阻止少害了幾人而已。我還能要什麽感激?你又幹嘛要侍奉我麽?”
昭元頭腦一陣暈眩。他本來已是隱隱約約料到了這等情形,知道母親在那等情勢下絕難活命,可心頭畢竟還是期望有一星半點的希望。同樣,也為了保留這一點點希望,他甚至偷偷地不願相信父親的話,更一直很害怕向雲夫人問自己母親的確切情況。可是現在,這個死訊由雲夫人親口說出,卻是給了他那多年來一直風雨飄搖的信念,真正致命的最後一擊。
昭元看了看雲夫人那灰白蒼老、萬念俱灰的麵色,咬了咬牙,慘然道:“那是過去的事了。況且兒臣之父亦不能說沒有爭位之心,其中的恩怨糾纏,誰是誰非,未必很易斷定。兒臣隻知一事,那便是母後全力救兒臣一家,兒臣要侍奉的也是母後一人。從今之後,耳臣便同時是母後和母親之子,而母後也同時是母後之子和兒臣兩個人的母親。”
雲夫人呆呆望著他,見他說的甚是平靜,似乎甚是輕描淡寫,但心靈相通之下,卻根本無從掩蓋他心中的苦痛。她忽然更加難過:“他……是想安慰我,才極力掩住他自己的悲痛。可笑我還懷疑過是不是他殺的我兒子,卻不知我和他心靈相通,彼此根本就瞞不了什麽事。他為君已久,若要瞞我,盡可直接冒認或者直接殺死我,乃是百利無一害,哪還用直接告訴我?其實德兒當楚王,哪能有他好?為什麽上天給我的,是那樣的一個隻跟父親學壞的孽子?為什麽他和我就沒有真正做一場母子的緣分?……可這焉知不是天意,焉知不是……不是……他做心狠手辣、做盡壞事的報應?我為什麽要這樣自私地想?妹妹,你有一個多麽好的兒子啊,你在九泉之下,可也開心麽?”想到這裏,她更是悲傷無限,淒苦莫名。
她忽然對昭元說的最後那句話深深感觸,四目相望間,彼此似乎都明白了什麽。是啊,彼此都從沒有而有,彼此又都從有而沒有,現在彼此也在想用這一場母後兒臣,來彌補各自心中的絕望和遺憾。
雲夫人忽然慢慢道:“孩子,你過來。”昭元依言走近她,看她似乎想要撫摸自己,連忙又自跪下。雲夫人緩緩伸出手去,再一次地輕輕撫摸他麵龐和頭發,怔怔掉下淚來,卻沒有說一句話。昭元也是默默流淚。二人都明白,他們彼此心中,都已經真正在把對方看做自己真正的兒子和母親了。
雲夫人癡癡地撫摩了他頭上臉上一會,終於平靜下來。放眼望去,昭元臉上也已不再有絲毫的眼淚,似乎那所有的悲痛都已經全然消失了一般。多少年來,自己一直在尋找著母親,盡管自己根本就知道她極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也還是苦苦地尋找著一切可能的替代,天涯海角都不忘求索。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隻要有一點點跟母親相象的人或事,都能讓自己立刻如癡如狂,難以自製。如今,自己終於找到了無論是血緣而是感情上,都跟母親最接近最相象的姨母;而彼此的氣質心靈的相通相似,更簡直就可以說,她根本就是自己母親在人間的幻化。既然母親的幻想已是和瑤姑娘一樣隻屬於夢幻,既然自己已經不可能得到瑤姑娘的幻象了,又怎麽能放棄現在這已經成為自己唯一支柱的母親?
昭元忽然發覺自己已可以很平靜地想起宮雲兮了,心頭頓時一陣狂喜,卻又是莫名其妙地陣陣悲哀。雲夫人也掩藏住心頭悲痛,勉強道:“孩子,你還難過麽?”昭元慢慢站了起來,道:“不,母……親。孩兒是有些激動。”
雲夫人見他直稱自己為母親,心下又是悲傷又是歡喜,道:“也好。你是以我兒子的身份來執政的,你我怎麽說都當是親母子。”昭元點頭道:“那是當然,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已無分彼此。孩兒在想,明天孩兒就命大隊人馬前來,恭迎母親回宮。”雲夫人歎了口氣,笑道:“為娘在這裏過的很好,為什麽要回什麽宮?你今天回去,好好地做楚王,讓百姓們安居樂業,少些貪官汙吏,為娘就更高興了。”
昭元急道:“母親,您反悔了,不肯跟我回去麽?”雲夫人幽幽道:“為娘想過了,娘愛安寧平淡,還是這裏好些。”昭元道:“不,母親在騙孩兒。回宮之後,定有靜室以奉母親,兒媳……兒女侍奉,盡享天倫之樂。”雲夫人見他表情有異,想起一事,道:“王後是不是樊家的那個小姑娘?”昭元低頭道:“是。”雲夫人道:“她怎麽樣?”昭元不假思索地道:“她很好很好,很好很好。”連說了好幾個很好,卻也沒說出好在何處。
雲夫人見他情形,知樊舜華肯定很有王後之儀,心下不覺更是難過:“這本是我兒媳的,卻現在還是成了別人媳婦。她若是嫁做我兒媳,未必就不能約束下建兒,讓他好好做個明君。”可旋即又想,自己不也是當了穆王之妻麽?可又哪裏勸動得他半點?建兒不死,隻怕這個樊家小姑娘不但不能助他改過,反而是平白插在牛糞上,硬是要被糟蹋掉。她心頭暗暗歎息,忽然又想:“我不是已經認他為子了麽,卻怎麽還是忘不掉那個孽子?”
雲夫人幽幽歎了口氣,勉強笑道:“你們都這麽大了,也不能再象小兒女一樣討人歡喜了。不過你跟她也三年了,可有孫子孫女,讓為娘享享含飴弄孫之樂?”昭元臉色刹那間通紅,窘道:“孩兒……孩兒……”孫叔敖甚是乖覺,立刻退了出去。
雲夫人見昭元麵色不似作偽,頓時自己也吃了一驚,愁容滿麵,道:“你身體有疾?那我們王室主支……豈不絕後了?”昭元忙道:“不是。母親切莫誤會。是孩兒先前有些對不起她,現在一見她就有些慚愧,總是不敢太過放肆。”說著便把自己先前企圖冒充景德,想與她洞房卻被識破,後來又惱羞成怒,棄國而去,遠遊萬裏的事,大致說了一遍。當然,他隱去了冰靈和伊絲卡等的事,因為他生怕被雲夫人責備好色習性不改。
雲夫人覺出他似是隱藏了什麽,但想那些事若是真,確實也是紛繁複雜,中間有些隱密關係別國根本,不能亂說也是應該。因此,她也就沒有問什麽。她默默聽完,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也本來不是什麽明君,荒唐事也是不少,隻是受了刺激之後才改頭換麵的。”
昭元甚是尷尬,隻得道:“是。孩兒該死,以後再不會這樣了。”雲夫人笑道:“這個自然。但樊家小姑娘是花朵般的人物,青春年華可不能就耗在你手中了。你還是要對得起她才是。”昭元呐呐道:“是。孩兒知道怎麽做。不過母親要抱孫子,也可讓兄長先行一步。”
雲夫人卻深深歎了口氣,道:“都怪為娘原來教過他什麽三十而立的話,結果他就推說家貧,而且還要等而立之年,於是就不肯娶老婆。”昭元勉強一笑,道:“兄長雖然孝順,但依孩兒看,也不是太過迂腐之人,應該是勸勸就行了。”雲夫人搖頭道:“唉,娘都勸了他好多回了。本來這幾年,村東新來的方老爺甚是賞識他,還曾叫他去幫忙管過幾天方壺漁莊的帳,簡直就是擺明了想讓他學學方老爺發家的泥水漁礦、農工一體的本事。方家二小姐也沒有什麽嫌貧愛富的樣子,似乎也還對他有些垂青的。為娘當時有些想先結下這麽一門親,也好在這裏穩當些,可他卻總是不肯。”
昭元心想:“娘本是極貴出身,到底心底裏還有貴氣,自然不覺得這門親是高攀。可孫叔敖頗有誌氣,很可能非常不願意粘上‘高攀’兩個字。嘿嘿,這方老爺的眼光,可還真是不錯。”當下便道:“孩兒覺得他八成是覺家貧,娶不起好媳婦,而太差又看不上眼,於是就拖下來了。”雲夫人點了點頭,道:“你既然來了,就要勸勸他。若是不行,就幹脆命令他算了。他救了娘的命,人又孝順懂事,娘實在是很希望他能一輩子順心些。”
昭元心想:“他心氣這麽高,眼光可能也很高,我勉強他不太好吧?”想了幾想,道:“這個好辦。我一來了,起碼家貧就不是理由了。若他眼光高也無妨,我後宮美人我還一個都沒動過,可以選上一個幾個做他老婆。依我看,他宅心仁厚,又知進知退,堅守道德,可以委派重任。現在國家正是……不,時時都是用人之際,孩兒還想跟他好好談談。”
雲夫人道:“這個也是。不過為娘一向教導他要憑自己本事,你可不能因為他現在身份特殊,就給他什麽官職。那樣的話,為娘和他都不會安心的。”昭元勉強笑道:“說實話,孩兒先還擔心,怕他會倚仗身份特殊跑來要官呢,卻沒想到母親教導得這麽好。”雲夫人笑道:“你就不用想法來討娘歡心了。娘看你其實本來就沒此擔心,要不然你也不會把這件大事讓他聽見了。”
昭元笑了一笑,正容道:“這兩頭蛇一事是孩兒親眼所見,加上孩兒是大祭師出身,看人本事也有一些,自信眼力不會太差。依孩兒看,兄長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他雖然現在尚不得誌,但既然得孩兒親見,如能加以曆練,久後必然能造福萬民。孩兒要用他,絕非是因為裙帶關係之故。孩兒真正擔心的,反而是他可能因為想要避嫌而不肯就職。這個可要好好跟他說清楚。”
昭元心頭已有了命孫叔敖去查虞丘族侄之想,順便也看看孫叔敖的實際能力,不免頗慶幸那事的具體細節還沒被公開捅出來。他沉吟了一會,道:“兄長,請你進來。”孫叔敖進門應道:“是。”昭元道:“不用這麽拘束。我知你才學甚高,思要提你為官。這實在不是因為你與我的特殊關係,望你不要推辭。你若有罪,不但要罰,而且還要罪加一等。你明白麽?”孫叔敖道:“是。不過臣思今日之事不可令太多人知曉,以後臣還是隻稱臣來的好。而且最好當麵也稱此。大王心中認臣,那便比什麽口頭都重要得多了。”
昭元一想也是,便道:“也有道理,隻是委屈你了。母後有意抱孫,寡人有後宮彩女無數,預備給你幾名做老婆。你意下如何?”孫叔敖吃了一驚,道:“臣恐娶妻之後誌得意滿,過於沉溺,反不能為國家做事。”
昭元搖頭道:“不然。所謂成家立業,就是要先成家,再立業。要都象你這樣,那官吏們還不得都是單身?我知你是沒有經曆過,有些擔心,但我……我是經曆過的,不也現在還好,沒成昏君麽?你宅心仁厚是好事,但也要防過於迂腐。”
其實他自己也未必經曆過夫妻之樂,如此居然也信誓旦旦便去開導孫叔敖,自己也覺有些滑稽。不過好在他是君王,便在不通,孫叔敖卻也不好反駁,隻能躬身言是。
昭元回頭對雲夫人一笑,道:“此事已經辦完。況且既是在我們自家之內,什麽聘禮就都免了,不過嫁妝倒是不少。”雲夫人點了點頭。昭元對孫叔敖道:“這些嫁妝是我給宮人的。我知你不喜奢華,自然也不會給太多,但你不可不受。你要為官,也當知道理財,更要為百姓謀財,不可見財而懼。”
孫叔敖遲疑了一下道:“謝大王訓戒。臣思一人精力有限,但一妻即足矣。望太後和陛下不要多選,無須勞動宮內宮外。”昭元微笑道:“這不是在說我麽?”孫叔敖大驚,便要謝罪。昭元伸手一拂,他便跪不下去,但口中依然急道:“臣不是這個意思,乞大王恕罪。”
昭元擺手道:“無妨。你之所言也非沒有道理,我也會好好考慮。我之治政,隻要建議有道理的,無論我最終是否讚同,都是加以褒揚。你若去看一看,便知現在朝堂早已是風氣一新。其實,現在論政之時,群臣進諫如潮,不但有當麵與我爭論者,甚至還有偷偷串聯,怕我過於沉溺美色而來跟我後妃爭寵的。你這算得了什麽?你為我臣,又是我兄長,見我有過,更當明諫,以免我多留罵名。這才不失為君臣兄弟之義。”孫叔敖躬身道:“是。”
雲夫人看著孫叔敖,想了想道:“敖兒,大凡為君上者,往往忌諱臣下強於自己,是以往往強君能容強臣,弱君卻隻喜弱臣。你現在應當也知道了,大王武功胸懷都是不弱,是為君自身已強,所以不忌臣諍。因此他之所言乃是真心,你之所應,也當真正出於真心。”
孫叔敖慨然道:“是。臣蒙太後多年教誨,已有諍骨在身,終此一世,絕不以從小人之流。臣謹記太後和大王之教,但見大王有過,絕不以惜此身而廢諫,以背不忠不孝之名。”
萬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三)
雲夫人點了點頭,忽又微微歎道:“敖兒,你見大王時,稱臣也就罷了。但你見我,還是稱母親吧。你們都成材了,可是為娘卻已老了。為娘希望你們能君明臣賢,為國而勞,但也希望能多聽幾聲母親。你得有國任之後,恐怕不能再跟現在一樣晨昏拜候了。現在還不趁這時機多叫幾聲,讓娘多念幾念?”孫叔敖道:“是,母親。孩兒即便外任,亦當潔身自好,絕不令母親擔心。”
雲夫人點了點頭,道:“你能記得為娘的教誨,知道不讓為娘擔心就是孝順,當能做個好官,娘很放心。”她又轉過頭來看了看昭元,道:“元兒,敖兒所言雖然有理,但你身為楚君,若不能為楚留下太子,恐怕於國家平穩傳承不利。那個樊家小姑娘終是一人,萬一她身體有疾,那便國祚有危。你明白娘的意思嗎?”
昭元垂頭道:“兒臣明白。那些宮人,兒臣會有相處之道的。”他不願再說這些事,轉過頭來對孫叔敖道:“宮人由太後挑,是為父母之命以成婚姻;嫁妝由我給,是為君王賜婚以顯榮德。這兩樣你都不可推辭。太後知你心性喜好,也當不會太過勉強於你。”太後忽然道:“敖兒,你年紀實在已不小了,要學會麵對現實。娘確實很想抱孫子,你就委屈一下,好不好?”孫叔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終於還是沒有說出來,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昭元見他沒有再持異議,想了一想,又道:“你出身原野,雖有國相之才,但亦不可過分突進。我現在心中所想,初派你之任,當是一處貧瘠之地。其官位雖然不低,卻你恐怕要和下級官吏一樣親自操勞,甚至經曆生命危險。你願意麽?”
孫叔敖肅然道:“不經磨練,不成鋒銳。臣謝大王栽培。”昭元道:“很好。水利為民生命脈,地方為官者都當以此與律法、軍政並為首要。你出身水野之地,可知水利灌溉之要?”孫叔敖道:“知道一些。”
昭元微微點頭,道:“芍波乃是楚東鄙,雖土地肥沃,但卻因為水患難治,至今依然地大民薄,苦不堪言。先王時,也有州守曾治了幾任,一直難有成效。近年來,更有人幹脆上書,要寡人放棄在此地根除水患之想,隻求免除錢糧之賦以退保。說實在的,寡人甚是失望。你可敢去此地?”
孫叔敖慨然道:“若無楚先人萆路襤縷,以辟江漢,又何能有當今郢都沃土?民有困苦,臣當迎難而上,使其富庶,絕不致畏難退縮隻保官位。”昭元笑道:“好!隻是那些官吏雖然讓寡人失望,但也不盡是隻保官位之徒,實在是因為其事確實不易。否則的話,寡人早已讓他們官位保不住了。因此其事之難,你也當胸有準備,不可輕視。”
雲夫人道:“不錯。你去盡力便是,能做則做,實在不能做,那還是放棄算了,免得徒耗民力。君子當有進有退,亦是為娘之教。”叔敖道:“是,母親。”昭元道:“你去直任太守,領五個窮縣。你好好做,不可偷懶。但若實在還是不行,寡人當下詔正式免除其地一州五縣的錢糧。明後幾日,你便當來京正式領印,再走馬上任。不過你甚是年輕,突然得重任,怕此地和該地有人不服。寡人當詔示鄉中父老,命他們都來捧場,以顯尊榮,助你上任。”
孫叔敖忙道:“臣以為不必。若是臣不能馴服手下,那亦不堪為重任。若是大王如此為一名地方官而詔示此地,則聲勢似有太過之嫌。這一方麵,容易讓臣難知自己是否堪為重任,另一方麵,也易引世人揣度。”
昭元知他是暗指太後之事,想起此事細節的確不宜讓太多人知道,便點頭道:“太後之事,寡人自會料理,不會讓世人得知你我三人之間的關係。但寡人要你顯官幾天,也不光是助威。寡人希望你能借此機會,多多訪求此地,看看是否有精通水利之才。若有,你可帶他們上任。”說著忽然笑道:“你可請方老爺指點一二,此人眼光著實不錯,是個人才。”孫叔敖臉上微現尷尬,道:“謝大王指點。不過以臣看來,臣可以自己去拜會鄉中父老以請。這樣可以恰到好處,不過不失。”
昭元知他非常希望能主要靠他自己之力做成此事,也就不再想勉強,隻點了點頭,道:“也好。”他轉過身來對雲夫人道:“母後,兒臣欲先請母後回軍中定立地位,然後再封孫叔敖,以免有人知曉原因。日前有金絲白猿之現,足可為尋回母後之佳兆。兒臣隻要再略加些銓釋,定能讓士民之大半深信不疑。隻是母後和兄長需要錯開幾日,可能會有幾天暫時看不見孫叔敖;將來他正式出任官職,可能還會長久不歸。不過日後他若能有所成,我自當調他內任。那時,母後正好可命他完婚,兒臣也有極好的賜妃借口。”
雲夫人雖然很是感慨難過,但知要一切穩妥,這些實在是必經之步,也就並不推辭。昭元命孫叔敖好生等待,自己尋回馬匹,將雲夫人扶上馬背,自己一躍而上,便奔朝軍中回奔。路上經過落水處時,他忽然想起自己落水時那兩名老婦人的情形,心下不免頗有些奇怪。但他現在一門心思隻盼盡快回軍、冊立太後,便也無暇多想。
昭元一到軍中,眾衛士迎將上來,一見大王扶著一名老婦人,都是甚是驚奇。昭元緩緩道:“這位乃是寡人的生母,當朝太後,你們都來拜見。”眾將士都知穆王從未立王後,現在忽然聽大王說這是太後,人人都是目瞪口呆,一時間竟然無人下跪。
昭元厲聲道:“當朝太後,連寡人亦跪奉之,你們不跪,難道要求死麽?”說著親自對雲夫人拜倒,恭恭敬敬連三拜九叩。眾將士見大王果真親自拜倒,都嘩啦啦全軍拜倒一片。
昭元站起身來,道:“當年先王平亂,夫人亂中失散,多年來流落民間。寡人親巡東兵,看來是暗有天緣。前有靈猿出現,寡人便頗覺心血來潮;至夜晚出巡,果然更發現了失散多年的太後。太後多年操勞流落,憔悴無比,然而太後和寡人還是一眼就互相認出,實在可說是母子天靈。此事不可謂不是祖宗之靈保佑,回都後寡人當親祭太廟,以謝列祖列宗之靈。”
群臣雖半信半疑,但依然都朝拜稱賀。昭元現在威權已重,根本不懼因此而亂人心,因此他雖然說的簡略,但群臣卻也無人敢問。昭元見群臣已認同了大半,又道:“如今太後回宮,乃普天同慶之之事。既然太後於此地時曾得鄉人之助,寡人下詔免此鄉一年錢糧,並大赦天下小罪之犯。諸卿可有異議?”群臣見他屢次強調母親之靈,都知他對此事極為看重;況且國有大喜之下,大赦乃是定製,自然也就沒什麽人來反對。
昭元見情勢已定,命養由基將白猿之皮毛製成白裘以獻太後,便扶雲夫人入帳中休息。雲夫人多年流落,忽然重曆榮華,但卻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得感慨萬千。昭元自是小心伺候,惟恐絲毫不周。次日一早,昭元請雲夫人置偏座於自己王位之側,犒賞三軍將士,將士全賀。
賀席中間,昭元問起此地鄉情,以及有無賢良忠直之輩。雲夫人便說,此地有一名青年,曾經獨殺兩頭蛇,以全全鄉人性命。昭元大喜,即刻命人具車以迎,但親自出去時,卻又命心腹之人如此如此。那些人知大王神出鬼沒,難以揣度,自是唯唯聽命而去。
待到下午,孫叔敖和其母已然被取到,隻是其母病重不能見風,置身紗帳之中。昭元許其不出見,命留在軍中自己親自療治,並許日後同返郢都。孫叔敖謝恩。昭元問起其事,大嘉其義,便命為芍波太守,特予聖旨先行回鄉準備,三日後赴京領印。眾將士知道昭元醫道極高,加上這等留其家人於京中,乃是外派封疆大吏之通例,自然也沒怎麽懷疑。
到得次日,昭元命休冬獵,擺架回宮。但才行出十幾裏,他卻又命大軍緩行,並暗中告訴親近衛士,說是自己要出去幾日;他們要好生保護太後,更加不能驚動孫叔敖之母。
昭元自己化妝成為一個似是聞訊而來、專門要看熱鬧的看客,備了兩匹好馬,極力飛奔而回那村落。他如此如此,乃是要親眼看一看孫叔敖是如何行於鄉裏,以及他獲重職後是否有驕奢之狀。他馬快之下,兩個多時辰後已又到了該鄉聚居之處。昭元帶了些金銀之物,置於自己落水處旁,留書以謝那兩名曾經想救自己的古怪老婦人。然後他便將馬藏在水邊一處蘆葦茂密的地方,料想即使是那兩名老婦人也不能見,這才遠遠繞道,步向村中。
果然,他才一進村,便見村中到處喜氣洋洋。遠遠看去,隻見孫叔敖家門口無數鄉民聚集,甚是壯觀。昭元拉住旁邊一名年老的村人問道:“這位爺台,在下是外鄉人。聽說貴鄉有名大孝子被楚王親封芍波太守,可是那門前門後擁擠一片的那家?”
那老村人道:“不是他還有誰?”昭元道:“不知此人是否真孝?那兩頭蛇之事是否為真?你親眼見他殺的兩頭蛇麽?”那老人拂然怒道:“晦氣,晦氣!你這人怎麽這樣說話?我要是見了兩頭蛇,還能跟你說話嗎?”
昭元見其怒頗甚,看來那傳言能令孫叔敖相信成那樣,也不是沒有原因。他急忙道:“這位爺台,俺錯了,俺錯了,請原諒則個。隻是大家都沒親見孫叔敖殺兩頭蛇,怎麽就能以此事為實呢?”
那老人見他態度誠懇,氣才消了些,道:“年輕人說話也要講究場合,現在年關沒幾天的,可說不得破口話。這事的確是沒人親眼看見,按理說,確實也是要打打折扣。不過對不同的人,卻實在又有不同。若是說別人做得此事,我們自然半信半疑;可若說是孫叔敖做了此事,那我們實是一百二十個相信。”
昭元奇道:“這是為何?”那老人道:“甭管他是不是真做了這事,做這事本身所需的情義勇氣,他平日都已經在眾人麵前十幾年如一日地展現過了。說到底,我們其實不是眼不見就信,而是相信那些我們平日就已經親眼看見了的事。”
昭元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說到底還是公道自在人心,人人眼睛都是雪亮。爺台一番話,小子也是深受所教。”那老人見他現在甚是恭謹,略生好感,便道:“你這小夥子雖然莽撞了些,但也是心直口快,老漢也不怪你。今個既然來了,就跟老漢一起去看看孫叔敖的為人罷,好好學學人家。”
昭元道:“孫叔敖好象還很年輕,而老丈您年壽已高,怎麽不是他來見父老,而是父老們來見他?這豈不是顛倒了?”那老人道:“不是不是。本來他也是四處而拜,向父老們請教,絕沒半分一受王親命,便因職而驕之狀。隻是大家一聽這事,便四處轟傳,連我這鄰村人今天也知道了。結果人都嘩啦啦湧到他家中要看他,反而把他給堵在家裏了。”
昭元點了點頭,道:“看來此人的確是在下的榜樣。”那老人歎道:“是啊。現在大王也學了好,被這事感動了,還把他老娘給接了去,說是要親自療治呢!孫叔敖之名,都傳到了在此地流落的太後耳中,聽說他這還是太後親自給薦舉的,不可謂不尊榮無比。隻是太後在這裏流落多年,老漢我都幾十歲的人了,對這一帶蠻熟的,怎麽一點也不知道是哪個老婆子?好象哪兒都沒少什麽人啊。難道她是在另外的村?”昭元一笑,道:“貴地地近雲夢大澤,亦水亦陸,蘆葦茂密,說不過去定她隱居在哪個小小湖蕩裏麵也未可知。”
那老人搖搖頭道:“這一帶的湖蕩不是我誇口,沒幾個我沒進去過的。要說隱居的人,除了有兩個老太婆蘆葦深處隱居外,實在也沒什麽地方還有人隱居。這可還真是奇怪了。”昭元一聽他說起那兩名老婦人,不由得心下一動,覺得那兩名老婦人似乎也不簡單,便道:“那兩名老太婆怎麽在這裏隱居?難道是世外高人看中了這裏不成?”
那老人歎道:“什麽世外高人?她們孤苦伶仃,生活困苦,卻又不要鄉親們幫忙。”昭元道:“她們從哪裏來的?”那老人道:“誰知道?她們一天到晚隱在蘆葦蕩裏不見人,老漢我也隻遠遠見過兩次,話都沒答過,又怎麽知道哪裏來的?……嗯,前麵人已經這麽多了?”
昭元抬頭一看,果然前麵簡直都已集了幾百上千人。這人山人海地,全都圍湧在孫叔敖門口,人人都要來賀喜他,他倒也的確是難以走脫。二人極力望去,果見人群圍著的中間,孫叔敖在呤聽幾名年紀大的鄉人的話。昭元見其神情甚是恭謹,心下不免暗暗點頭。過了一會,人群越來越多,來指教的人也越來越多。昭元看了幾看,見孫叔敖不厭其煩,一個個都堅持呤聽,漸漸確認他的確是根骨如此,並非假裝。既已得此確認,那麽再看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於是昭元就想離開。
忽然,外麵傳來了一陣極不協調的聲音。賀喜聲雖然嘈雜,但卻居然掩之不住,反而令其聽起來更顯清晰。眾人初時一怔,但隨即明白了這竟然是喪鈴之聲,都是大為奇怪:最近沒死什麽人啊,怎麽會有喪鈴經過呢?眾人驚奇中,一位全身白麻的老人手執哭喪棒,上麵係一喪鈴,聲聲直響,正自緩緩走將過來。但其後卻並無送葬之人跟隨,更加沒有棺木。
眾人愈發驚奇,都不約而同地鴉雀無聲,注視那老人走近。昭元看了看那老人,隻見他粗布褐衣,招魂白帽,一身喪服,但須發皆白,眼神深邃,滿臉戚容中,還隱隱透著一股清高之氣。而且更令昭元驚奇的是,這老人每一步都是自然而然便穩重和揮灑並具,以自己之眼力,再加如此注意,竟也絲毫看不出他會不會武功。
萬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四)
昭元心下一動:“普通人恐怕隻覺他年老而已,但在我看來,他這個樣貌,隻怕已不知多少歲了。難道世上還真有成仙得道的不成?這人肯定不是普通之人。他來做什麽?”
孫叔敖自然也覺出了異樣,急忙便要上前揖迎。圍觀眾人見那老人靠近,都不由自主地讓開了一條路,聲聲喪鈴中,那老人緩緩步進。孫叔敖搶上前去深深一揖,道:“老丈服喪如此,不知來此有何指教?”那老人看了看他,緩緩道:“聞你家中有凶信,老夫特來相吊致哀。”人群中頓時一陣騷動和竊竊私語。孫叔敖恭聲道:“老丈可是要來吊小子?小子雖見兩頭蛇,但因一念之善得蒙天眷,不但未致身死,反獲官職。”
那老人道:“我非吊那過去之事,而是吊你未來之事。”孫叔敖道:“莫非小子即將有殺身之禍?”那老人道:“你蒙太後薦舉,一出草莽就受重職,人人都以你日後定是飛黃騰達,說不定令尹之位都是指日可得。在旁人看來,這自是大喜當賀之事。然以老夫看來,這卻其實是大悲大凶之事,實為可吊。”孫叔敖竦然道:“小子愚鈍,還請老丈指點迷津。”
那老人歎道:“自古以來,為官者有三怨:爵高則士相忌,權高則主相忌,祿厚則僚相忌。如此三怨,向來無人能逃,你將如何自處?”孫叔敖慨然道:“吾爵益高,吾誌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此而處三怨,老丈以為可乎?”
滿場之中都是一片寂靜,人人都在默默思考著他這三句話的深義。那老人望著孫叔敖,隻見他長身玉立,身軀雖不甚粗豪,但說那番話時,卻浩浩然發出一股壯烈之氣,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在自己的審視下巋然不動。
那老人看了許久,終於扔掉手中的哭喪棒,拍手笑道:“好,好,好!位益高而意益下,官益大而心益小,祿厚而慎不敢取,你能謹守此三,當足以治楚以福萬民。我狐邱居士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的濟世良才,怎麽能不開心而去!”說著已是拍手大笑而去。任憑身後孫叔敖和眾人如何錯愕呼喊,那狐邱老丈都完全不回頭。
昭元心神激蕩,竟然忘了跟上去看個究竟。直到眼見那老人就要消失在視線中,他方才猛然醒悟過來,急忙拔足急步而行,想跟上去。那老丈在前麵旁若無人地拍手大笑而行,很快就要掩藏於遠處屋影之後。
昭元大急,隱隱約約覺得如果這狐邱老丈若是消失在屋影之後,就會永遠不出現,當下根本顧不得保持走路之勢,飛步而奔。再後來,他情急之下,更是幹脆使出了輕功。可那老人忽然身形一晃,竟是捷如閃電,已極自然地隱沒在屋影之後。昭元一顆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顧一切地衝到屋後時,卻見其後修林片片,那老人已完全隱沒不見。
昭元呆了一呆,不肯死心,鑽入竹林狂找一氣。但那竹林直直蔓延至其後一望無際的丘陵,放眼望去根本無盡無頭,又哪裏有半點那狐邱老丈的蹤跡?昭元呆呆倚著一根修竹,隻覺自己實在已錯過了一個極大的機緣,而且極可能永遠也無可彌補。
昭元歎了口氣,終於慢慢要退出竹林。但他才到其邊緣,便聽外麵人聲指指點點,都在朝這邊過來。昭元不願去跟他們麵對,便辨明方向,直直地從一側鑽出竹林,惆悵中慢慢向自己藏馬之處行去。
他心中萬分驚疑:這狐邱老丈年紀老得沒譜了,那可經曆過多少滄桑,見過多少世態?他一路行來,仙風道骨;最後寄言,語重心長。尤其是他最後要甩脫自己的身形,實在是形同鬼魅,論起來簡直隻有夢中的天宮西王母才能匹敵。難道自己還真是白日見鬼不成?
這些疑問在昭元心中一遍遍地盤旋,竟然都令他有些精神恍惚。藏馬之處已近,那二馬都在安靜地飲水吃草,看起來腳力已複,一無異狀。昭元心頭已漸漸寧靜下來:“管他是誰,看樣子他最後之話大有出世之意,那麽又於我何幹?”想到這裏,他猛力甩了甩頭,清醒了一下,一躍上馬,就要揚鞭而去。
忽然,蘆葦蕩中隱隱約約響起了那狐邱老人的聲音:“臣當避三怨,君亦當有三德。君不止臣諫,是為能容之德;君不強臣難,是為能仁之德;君不奪臣愛,是為能舍之德。如此三德,條條瀝血,德德摧心,但卻是明君之本。你能做到麽?”
這幾句話雖然聲音一點也不大,但聽在昭元耳中卻是如五雷轟頂一般,打得他頭昏眼話花,幾乎坐立不穩。他定了定神,拱手道:“老丈究係何人?既有言以教小子,還請現身賜教。”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蘆蕩之中陣陣回響,水鳥驚飛,可卻再也沒有回音。昭元忽然想起馬上而問長者乃極不禮貌之事,複下馬躬身再問,卻依然沒有回答。
昭元等了一氣,不見回答,想起那為君三德,心下簡直已如同萬箭穿心。他呆呆站了一會,終於勉強道:“小子知老丈洞悉一切。前兩德小子已勉強稱備,第三德小子當謹記老丈教誨。小子知能舍非念,方能以福天下。小子必當盡力以處,以慰萬民。”外麵聲音陣陣回響,卻始終沒有半點聲音。
昭元心頭痛楚莫名,忽然極力打馬狂奔,便如身後有幾千萬隻吃人野獸在追自己,隻有逃出才有性命。他不顧一切地抽馬飛奔,完全不管自己已經身在何方,直到那馬已經累得口吐白沫,他才突然躍下,怔怔地麵對一側的那一片白茫茫的水麵呆立。
他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懊悔,因為這位老丈雖然說是三德,但明明就是為了對自己說第三德而來。他說的這些有什麽錯?他對自己所說的話,還不是跟對孫叔敖所說的一樣語重心長?為什麽孫叔敖就能謙恭坦然,而自己卻如此地痛苦,如此地難以接受?自己究竟有什麽理由這樣?自己配當一國之君麽?
夕陽餘輝漸漸籠罩,昭元終於又慢慢平靜了下來。與宮雲兮糾纏不清的那個昭元,終於隨著兩頭蛇死去了,現在的昭元,已經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是一個真正的明君。他再也不會去為一個女子而尋死覓活了,因為這三德已經截斷了一切的理由。能舍之德,不就是舍得麽?既然德不是得,既然要能有那一德,便必須失去那一得,那麽自己還等什麽呢?
昭元騰身上馬,飛馬而前,當兩匹馬的腳力都快要耗盡的時候,他終於又趕上了楚軍的營寨。衛士們早有準備,一見大王果然如期回來,都是幹淨利落地迎他進營。昭元麵色平和,心靜如水,徑直而臥,居然睡得非常平穩。次晨起來,他先去拜見雲夫人,而後立刻命令大軍開撥,兼程而進。眾軍加快行程,不上十日,已到了郢都。
還遠在城外百裏時,昭元便命傳令官入城傳令,命文武百官都出城迎接太後。等他們來到城下,城外自然早已是密密麻麻按品級列著的文武官員。
眾官一見昭元和雲夫人車駕,立刻便群臣拜舞,山呼萬歲。昭元親自牽太後馬韁,一步步走向宮中。到了宮門,便又有樊舜華率宮內宮娥彩女以媳禮拜見,迎接太後進宮。昭元則自上朝堂,親下大赦聖旨。文武百官,亦都有些賞賜喜錢。待問明無甚大事後,他便命司禮卿擺駕,自己親上太廟致祭,以謝列祖列宗之靈。滿朝上下都是歡喜不盡。
待昭元回到宮中,已是傍晚時分。但他卻覺得自己依然沒有半絲困倦之樣,臉上也已習慣性地升起了笑容,準備見太後和樊舜華等。才入二門,便見一隊彩女躬身道:“大王,太後、王後有請。”昭元點了點頭,順著她們的引領,卻不是去久已閑置、專備太後的萬壽宮,而是到了樊舜華寢宮。殿門開處,裏麵端坐著的雲夫人已是周身煥然一新,旁邊樊舜華、琴兒、許姬等都環繞而立。雲夫人本來就一直有雍容之氣,這下更是皇家氣象大顯。
昭元整理衣冠,進門拜道:“兒臣叩見母親,願母親萬壽無疆。”雲夫人抬手道:“孩子,你起來說話。”昭元起身,一群宮娥彩女都不待吩咐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門。
昭元道:“不知母親有何訓戒?”雲夫人拉過樊舜華,笑道:“華兒實在是我們羋家的好媳婦,你能娶她,那是你天大的福氣,也是全楚之幸。你可要好好待她,不能冷落了她。”昭元道:“是。”他抬眼看樊舜華,見她被雲夫人攬得緊貼左首,便如母親對自己愛女一般貼心,極是親密。顯然,雲夫人是發自內心地極喜歡她。樊舜華自己更是滿臉紅暈,羞喜交集,不敢看自己一眼。
昭元心下嘀咕:“太後進宮才一天,難道就這麽喜歡她了?這婆媳關係居然也沒半分難處?看來她討好母後還真是一絕。”想到這裏,簡直連自己都居然有了一種冷落感。
他才在犯嘀咕,隻聽雲夫人又拉過琴兒在自己右側,道:“這個好姑娘琴兒,是你在外麵認的妹妹?”昭元看了一眼許姬,見她依然在側,似乎已得太後特別關照要她留下,便也不再隱瞞,道:“正是。孩兒曾在臥眉山中師從望帝,與琴兒是真正的師兄妹,情誼深厚。”
雲夫人笑道:“娘很喜歡她,想順你的勢認她當女兒。不管這個妹妹是真也好,是假也好,你都不要亂打她主意。”昭元和琴兒臉上都甚是尷尬。昭元道:“母親說笑了。阿妹屬意之人孩兒早已知曉,亦是天地一丈夫,家世也甚顯赫。孩兒自當一力促成,怎會有它想?”
雲夫人非常愛惜琴兒,輕輕撫了撫她,點頭道:“這就好。俗話說有兒有女一枝花,兒女俱全,福壽才全。為娘雖有兒子,卻還沒有女兒。如今有了這麽好個女兒,也是緣分一場,你也要珍惜。”昭元道:“是。母親現在似乎都寵她們寵得比孩兒要多得多,隻怕孩兒還要吃醋呢。”樊舜華和琴兒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雲夫人失笑道:“你這孩子,怎麽這樣說話?你是男人,要四海為家,成天處理國政的,不能總陪為娘說話。為娘不疼她們,她們不肯用心陪為娘說話解悶,那娘不還是孤苦伶仃了?”昭元道:“是。但望母親疼她們之餘,也能漏上一點給孩兒。”
雲夫人不去理他,卻又伸手示意許姬過來,道:“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你自己一見麵就封的昭儀?”昭元道:“是。”雲夫人笑道:“你還算有些眼光。這個小姑娘,為娘也是一看就喜歡,不枉為昭儀之封。隻是你封了她,就當名至實歸,不要讓她孤苦伶仃。再說,你也不怕麵對她。”
昭元臉上又是一紅,知道她們肯定什麽都已經知道了,也就隻好道:“是。孩兒絕不敢虧待她。”心頭卻想:“我當初封她時本來是要算計她的,可沒安什麽好心。幸好這事母後還不知道。”許姬玉臉羞紅,一下縮回藏到雲夫人身後,不敢答言。
雲夫人道:“我最喜孝子,是以已命華兒派樊家幾名仆役安頓好了孫叔敖之母,你就不必親自去看了。”昭元道:“有母親和王後親自過問,孩兒自然一萬個放心。母親遠途勞頓,還請早些歇息。”雲夫人笑道:“為娘苦了這麽多年,還會在意這點辛苦麽?倒是現在你親政不久,日日要見臣下,耗神耗力,需當早些休息。為君之道,當有張有馳,內外兼修。生兒育女,亦是大事。你也要學會數事並做,不可以為總能一次隻做一件。”
她說著,便回過頭來要朝樊舜華望去。樊舜華大羞,急道:“太後寢宮尚未收拾完畢,母親還是暫留孩兒之宮為好。孩兒今天晚上陪母親說話解悶。”雲夫人一笑道:“為娘苦了一世,有什麽受不了孤獨的?倒是你們青春年華……”樊舜華更是羞窘無限,索性撒嬌道:“娘,孩兒想跟娘說話嘛。”
雲夫人見她羞成這樣,甚是好笑,道:“今天晚上大王想跟你說話啊。你們還能一輩子不說話麽?”樊舜華又羞又急,忽然狠狠瞪了昭元一眼。昭元一怔,慌忙道:“王後見到母親溫婉可親,便想起了亡故的丈母大人,想重溫舊夢。這實是孝順之舉,兒臣不忍阻攔。”樊舜華雙頰暈紅,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
雲夫人見他二人死要麵子的情形,越發好笑,但卻也不忍太難為她,便又向許姬看來。許姬忙道:“琴公主需要休息,臣妾已陪多日,來得親近些,能多說些話。”要知她乃是昭儀身份,王後都當麵親辭,自己豈敢占先?就算是大王和太後一力要求,也要先辭一番,才成體統。而昭元不知為什麽,自那洛陽一會以及狐邱丈人三德之訓後,似乎對什麽都失去了興趣。現在的他,已真可以說一心都隻在國政之上,根本不願召人陪寢,甚至都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至於怕什麽?是怕在無意中泄露自己的心事?還是怕同床異夢,對不起樊舜華這幾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姑娘?
雲夫人察言觀色,隱隱猜到了他們三人之間的尷尬情形。她想起若時候未到,勉強之下反可能造成隔閡,也就隻好歎了口氣,道:“也好。你國事勞頓,就早早安歇罷。但你需知身為男兒,既要無虧社稷,也要無虧妻子,不可偏廢。你們都大了,那許多舊事還是忘記了吧。小兒女的尷尬,總是記著,實在沒有必要。”
萬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五)
昭元道:“是。母親萬安。”雲夫人點了點頭,昭元低頭而退。他偶一抬眼,卻見樊舜華妙目正盈盈看著自己,隻是一見自己抬頭,便立刻臉上一紅,偏過臉去看著雲夫人。昭元盡力按捺住心中湧動,慢慢退出。他本來還想把白衣龍女找來見太後,但想她不甚願意暴露身份,也就隻是自己晚上跑去告訴她,並調她來伺候太後。這自然是讓她先跟太後先培養培養感情,準備日後相認。
次日昭元早早來到朝堂,議事結束後,便急急參拜母後。緊接著他便又去偏殿批答奏章積案,過問軍政換防;待到夜已極深,才回寢殿安歇。一連幾日,他都是如此,忙得不可開交。到第四日上,大孝子孫叔敖已被取到。他正式領了官印後,便有太後以同鄉孝子見召,得特許入宮拜見太後。
昭元知自己雖然不怕什麽,但此事還是保密一些好。琴兒似已被雲夫人告知了此事,也就並不回避。白衣龍女和許姬則暫時不見。但不知為何,太後卻特地命樊舜華也不來見。
昭元見自己在場,孫叔敖參見時禮甚恭敬,不免也頗覺不甚自然。他知道,太後跟孫叔敖這麽多年的母子親情,肯定是很想跟孫叔敖多說幾句話。太後肯定也想問問孫叔敖,問他對宮中那些擺設宮妃的意見,喜歡哪一個或是哪幾個。再說了,昭元也有些怕雲夫人忽然又要自己去和後妃“說話”,於是他自然也就借故走開。
等孫叔敖走,昭元黃昏再拜候時,卻見雲夫人卻是麵色有異,旁邊也沒有樊舜華、琴兒、許姬等人。昭元心下奇怪,正待詢問,雲夫人已道:“孩子,娘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先坐下。”昭元道:“是。”便老老實實坐在她旁邊。
雲夫人看了看他,忽道:“孩子,你老實跟為娘說,你跟琴兒究竟是什麽關係?”昭元奇道:“當然是兄妹關係了。娘不是早就明白麽?怎麽有這一疑問?”
雲夫人似乎鬆了口氣,但卻還是甚是猶豫。昭元很奇怪地望著她,忽然心頭一動,失聲道:“孫叔敖喜歡上了琴兒?”雲夫人奇道:“你怎麽知道?”昭元見雲夫人如此神色,頓時再無疑問,定了定神,道:“沒什麽,兒臣是隨便猜的。”心想:“天哪,窩裏都要反了!”
雲夫人略一遲疑,道:“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娘也就好開口了。你老實說,你覺得琴兒和敖兒配不配?”昭元硬著頭皮道:“配,當然配。隻是……隻是……”但隻是什麽,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雲夫人見他似有難言之隱,忽然又擔憂起來:“你到底是不是喜歡琴兒?這事關係重大,你可不要騙為娘。”
昭元臉上一紅,道:“喜歡當然是喜歡,但不是想娶她當老婆。兒臣是覺得,這……琴兒和孫叔敖都是……已都是一家人了,這個不大好吧。”雲夫人見他否認得爽快,也就放下心來,笑道:“這名份嘛,倒不是問題。本來呢,敖兒是娘的兒子,琴兒其實不是;到現在呢,又變成了琴兒是娘的女兒,而敖兒不好占名。無論名份還是血緣,他們可都不是兄妹。”
昭元聽雲夫人口氣,心頭越來越是明白:“怪不得隻有琴兒被叫來見孫叔敖。唉,原來母親心裏早就已經看中了,這可如何是好?”他正心頭動念間,雲夫人已道:“為娘唯一擔心的,就是你對琴兒蠢蠢欲動,別的都不是問題。”
昭元愁眉苦臉道:“可是……可是……最起碼也得琴兒喜歡哪。”雲夫人笑道:“娘當然不想強迫琴兒了。不過小兒女之間,這喜歡可以培養的嘛。為娘老了,特別希望能有一群親些的兒女媳婦。舜華和琴兒,實在就是最適合當娘心目中兒媳的人了。敖兒是娘一手撫養大的,他是一定會對琴兒好的,這個娘比誰都放心。最起碼他不會象你這樣,把幾個花朵樣的好老婆晾在一邊,天天讓娘替你們操心煩惱。”
昭元臉上泛紅,對後麵的裝作沒聽見,隻是小心翼翼道:“孫叔敖……真的非琴兒不娶?”雲夫人輕輕歎了口氣,道:“從……從很小的時候起,敖兒的眼界就非常高,娘也是拿他沒辦法。這麽多年來,琴兒還真是他唯一一個看中的人,而且那個癡情失態的樣子幾乎就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不過也是難怪,琴兒確實是個好姑娘,簡直就是越看越好,越品越好,為娘還真是舍不得她嫁出去。娘知道琴兒跟你特別近,你能不能幫為娘想想辦法?”
昭元想了想,道:“他既然失態……那琴兒肯定也看出來了。琴兒當時……當時怎麽樣?”雲夫人微微笑道:“她當時臉上微紅,立刻就很不自然,為娘就命她進去了。可是後來為娘再去專門問她時,她卻又始終不說話,總說要想想看。依娘看,琴兒其實也是有些喜歡敖兒的,隻不過是有點害羞。唉,當時琴兒才一避進去,敖兒就跪下來求娘,說是琴兒實在是他心目中最好的。他那個樣子……唉,娘都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從來不認識他。”
昭元心頭暗暗叫苦,暗想:“琴兒臉紅,那不過是被人瞪著心裏害羞,哪裏一定會是喜歡?最多……最多是可憐人家。她當時不肯回答,這不明顯是把難處往我身上推麽?”但想起自己本來就說過要為琴兒承擔煩惱痛苦的,怎麽能事到臨頭就隻想跑?
昭元皺眉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決定把事情說出一些,當下便:“母親,恕兒臣直言,琴兒臉紅,不過就是被人逼視害羞而已,實在未必就是喜歡孫叔敖。喜歡琴兒的人,簡直……簡直……簡直就是多如過江之鯽,每一個都是非常好的男兒,個個都不比孫叔敖差的。說實在話,現在連兒臣自己也不大清楚她到底最喜歡誰。但兒臣相信,隻有男子一見麵就死心塌地喜歡上她的,應該沒有她一見麵就就喜歡別人的。”
雲夫人想了想,卻又笑道:“別人雖然不差,敖兒卻是更加不差。這一點,娘簡直比誰都確信。不管怎麽說,那些人不都沒得到麽?我們的敖兒可不一樣,他在近處,本來就是一家人的,又有娘和你幫忙,那感情就好培養得多。”昭元低聲道:“愛上琴兒的人,幾乎全都瘋了,而且還有人為琴兒自殺。”
雲夫人吃了一驚,道:“你說什麽?”昭元道:“琴兒身份神秘,連兒臣都問不出什麽,這……恐怕不太好。”雲夫人見他麵色不似作偽,想了想,道:“不管怎麽樣,琴兒肯定不是壞人。她肯定不會害敖兒的。”昭元愁眉苦臉道:“不需她有意識地來害什麽,隻要得不到她的垂青,大家自己就會瘋了。兒臣……兒臣實在不想見孫叔敖如此。再說了,即使結果是勉強沒瘋,這抬頭低頭的,他們以後隻怕也很不好相見。”
雲夫人怔怔望著他,歎了口氣,道:“還有沒有別的難處?”昭元壓低聲音,湊在她耳邊道:“還有。鬥越椒之子鬥賁皇,已經死死愛上了琴兒。”雲夫人一驚,道:“真的?”昭元點了點頭,道:“此事關係重大,最好要能不出差錯。如果孫叔敖也來,萬一被鬥家發現,肯定疑心他利用了與您的特殊關係,對他們心理上會有很大的打擊。”
雲夫人久久不語,忽道:“若是琴兒不喜歡鬥賁皇呢?”昭元道:“孩兒已明說了,絕對不能勉強琴兒,他也是知道的。但如果孫叔敖加進來,那可就有些不一樣了。”雲夫人點頭道:“這個為娘能理解。不過那鬥賁皇若是最終還是等不到,心理打擊還是可想而知。那其實不就是把他們謀反的可能給推遲了些麽?”
昭元沉吟道:“其實,此事主要還是心理上的。如果他不是要反,那麽肯定能夠挺住,此事應該不會有實質上的影響;如果他實在要反,那麽能晚一點也是晚一點。再說,兒臣還有一個妹妹,一點也不比琴兒差的。而且那個妹妹還很喜歡鬥賁皇。”
雲夫人奇道:“你還有個妹妹?”昭元道:“是啊,而且這個妹妹和琴兒還是親姐妹,長的也很象,跟鬥賁皇還更親。隻是她身份特殊,乃是本來要嫁給兒臣、或是要取兒臣腦袋的,加上她也不願意太早泄露,兒臣也就先沒稟報母後。但現在卻已是顧不得了。”
接下來,昭元便把白衣龍女的一些事都跟雲夫人說了。雲夫人越聽越驚,忽然正色道:“你以後天天去跟舜華睡,不準獨處。”昭元完全沒想到母親居然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這,頓時心頭後悔得要死:“天哪,我真該死!”但見雲夫人麵色嚴峻,卻也不敢再狡辯,隻得道:“是。”心想:“反正隻要再四腳朝天幾個晚上,我不就出發了麽?”
雲夫人見他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呀,這麽花朵般的美人,……你怎麽象是上刑場的?”昭元甚是尷尬,生怕她再多問,忙道:“是,是,孩兒這就去。不過孩兒先把龍女妹妹請來見您。”雲夫人點了點頭,道:“我倒要看看,有什麽姑娘能跟琴兒比。”
昭元慌慌張張跑出去找到白衣龍女,對她好說歹說,連求帶哄,終於把她膽子弄大了些,拉將過來見雲夫人。雲夫人見她就是常常服侍自己的一名侍女,現在陡然間被昭元領著叫自己媽媽,不免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白衣龍女露出真容,頓時容光煥發,滿室生輝。
雲夫人看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笑道:“好孩子,你真是漂亮,當真是一點也不輸於琴兒。剛開始聽說你要宰你哥哥時,娘還嚇了一大跳,現在才知道你不但是好孩子,還這麽乖。”白衣龍女羞道:“媽媽,您說笑了。”雲夫人轉過頭來對昭元,哼道:“跟你糾纏不清的,可還真個個都是驚人的大美人哪。你成天混在她們裏麵,可得好好的小心點。”
昭元滿臉通紅,垂頭道:“是。”白衣龍女怯怯道:“媽媽,我……我……真的不會傷害哥哥的。”雲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孩子,娘不是說這個,你還不懂的。你這麽乖,娘當然相信你不會傷害你哥哥的。好了,你以後就陪娘睡吧,娘想跟你多說說話。你哥哥以後去跟你嫂嫂一起睡。”白衣龍女道:“嗯。不過不要讓別人知道,好不好?我還有事要去做。”
雲夫人無奈,隻好讓她出去,卻對昭元道:“這孩子……這麽怕鬥越椒不高興?”昭元道:“她心中,鬥越椒既是養父,又是未來的公公。”雲夫人輕輕一笑,卻又歎了口氣,道:“這鬥賁皇居然一個掛兩個,真是豈有此理。唉,這個……敖兒隻怕也沒希望了。”
昭元也覺確是如此,不免也覺氣悶:“我這麽漂亮的妹妹,居然也有人敢來挑選?”雲夫人忽然正色道:“這件事先放一邊。娘有一件事要跟你說,你要好好記住。你好象太關注漂亮了。依娘看,論漂亮,白衣龍女確實是一點也不比琴兒差。但論懂事,論當老婆、當兒媳婦,白衣龍女心理上卻還太小太幼稚,根本比不上舜華和琴兒。可在你眼中,就變成了她一點也不比琴兒差,還得意洋洋的,自以為肯定能把那鬥賁皇輕鬆解決掉。你呀,要娘怎麽說你呢?依娘看,你倒是跟白衣龍女最配,都是兩個小孩子,隻不過就是樣子大點。”
昭元臉紅得就象豬肝,卻也無可反駁,隻能悶頭挨訓。雲夫人道:“你可不要以為這是小事,到時候後悔的時候那可就來不及了。娘可告訴你啊,娘用一輩子經驗給你選的舜華,那實在是萬裏挑一的好媳婦,當一國之後的最佳人選,你可得好好地對她好。說實在話,娘就是因為樊舜華,才想補償補償……她的,她對你實在是太好了。”昭元垂頭道:“是。”
過了幾日孫叔敖已正式上任,但走時卻也並未長籲短歎,不知是他定力特別強,還是雲夫人暫時沒有告訴他,琴兒的事希望不大。昭元卻天天都在苦思冥想,想去把這亂成一團的亂麻理順,可老是問琴兒得不到回答,問龍女她又太害羞,簡直比批答奏章還要難十倍百倍。既然琴兒是要吊鬥賁皇的,白衣龍女又這麽喜歡鬥賁皇,昭元自然需要把琴兒藏起來,努力想辦法讓鬥賁皇見白衣龍女。可惜白衣龍女又太害羞,死活不願真身直麵去見鬥賁皇,自然急得昭元死去活來。
十餘日後,諸事大都齊備,郢都周圍兵馬都已練熟,都中實在已無甚大事可做。昭元頒下君令,要親討北地陸渾一帶戎人,以問其時時掠馬侵擾諸侯之罪。他既然是要申群臣之意,耀威於周王,這一行特地帶了養由基等近身內衛,以及三千親兵隨行。同時,他還事先發下調兵之檄,命令北巡沿途各處都抽調兵馬隨行,聲威可說甚壯。當然,他此行究竟還有沒有別的原因,那便是誰也不知道了。
鬥賁皇急欲表現,自然是要隨行。昭元思這是一個好機會,便費死牛勁,終於哄得白衣龍女也扮作貼身親軍,準備路上讓他們好好親近親近。大軍行進,本來就並不快捷;再說昭元主要目的,其實是要借機多演士卒,以使軍兵歸心。因此,一路上走得很是緩慢。
大軍行進,自然需要四麵多派哨探遊騎。待經過南鄭,有些靠近蓮花村時,昭元雖然極力想要抑製那份想去看看的心思,終還是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起了那裏的情形。可探馬卻說,那裏又被山賊劫掠,全村都燒成了一片廢墟。至於那元小姐,已經在那之前嫁出村了。
昭元聽到這些,心頭實在不知是什麽感受。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完全恢複了本來該有的樣子,可他卻完全高興不起來,反而是莫名其妙的絲絲失落。當晚有屈蕩尊他密旨派的秘使從陪都一帶來到了行營,向他呈報了陪都一帶的經營情況,地方軍政之官的輪調善後,以及虞邱等官員的一些鄉土底細。
萬王之王 第 八十 回 茫茫情禍起蕭牆(六)
昭元落落寡歡地聽完,隨口說了幾句諭示,便叫他即刻退回再報。不料那秘使告辭之話雖出口,但神色間卻仍似有些猶豫。昭元心下微奇,道:“有事不可隱瞞,否則乃是重罪。”那秘使跪地道:“此事未經查實,隻是聽說,是以微臣很是猶豫。微臣路過東郡時,曾聽人說新任太守孫叔敖未到府衙,便先拜了副守虞南成的府第。還有人說,虞南成有意將其妹許配給孫叔敖,還準備請虞邱向太後獻壽,並請求賜婚,以示榮寵。”
昭元心頭一動,但卻終於還是沒有問什麽,隻是道:“知道了。此事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屈蕩。還有,有事當照實稟報,不可妄自揣測心意。隻要你一切照實稟報,不抑不揚,便是有功。”那秘使大驚,磕頭流血:“微臣知罪!”昭元勉強一笑,叫他回去。
一路上都是出奇的平靜,就跟昭元的心情一樣。大軍一路邊行便演,又過十餘日,才到陸渾老巢。昭元一見陸渾諸山,想起當年自己在這裏受苦受難的情形,更是感慨萬千。他很喜歡胭脂公主開自己玩笑時的音容笑貌,也很承她的情,便隻是象征性地先紮了紮營,示以包圍之狀,故意留了很大的缺口。
那些戎寇聞說楚王大軍親征,隻稍作抵抗,便逃了開去。昭元也不追趕,隻迅速派人進山察看。果然,裏麵已是收拾得幹幹淨淨,不要說人,簡直連半頭牲口都沒留下。顯然,這是他的那位“好姐姐”,早就準備好送這個人情給他了。
昭元遊山一日,想起應該留兵駐守,防止戎人再來,便準備留一千人馬守衛其地的各個路口。同時,為了紀念以前,他也將這裏一一命名。因為分別有大石室、小石室,兩山分別被名為太室山和少室山。少室山上那個自己捉過火蛇的石洞,也被命名為火龍洞。
諸事已畢,數萬大軍便直渡壅水,接著便要飲馬黃河,抵周疆演兵。沿途諸國見其軍威甚壯,卻意圖不甚明,雖然也都能猜知些端倪,但大都也隻是頗懷狐疑,各自觀望。
這一日,昭元忽然聽到前隊號角連聲,心下一怔:“莫非有敵兵來迎?”急忙命眾軍準備作戰。不一會,前麵便有探馬回來稟報:“稟報大王,前麵有一人攔路,驅之不走,堅持要見宋文昌宋大人。”昭元心下一動:“看來應該不是伯夷叔齊之勸。這會是誰?”
等昭元飛馬馳去時,遠遠望見那人黑衣黑帽,冷冷望著楚軍,竟是久已不見的燕雲鵬。昭元心中一動,連忙以袖遮麵,先將臉上神韻改了幾分。白衣龍女見他如此,很是奇怪,但並也不多問。昭元掃了一眼鬥賁皇,點了點頭。
鬥賁皇會意,縱馬上前道:“燕兄怎麽有如此雅興,前來一人獨對大軍?對了,雲龍呢?”燕雲鵬冷冷道:“我沒有兄弟了,你也不要叫我燕兄。”鬥賁皇碰了個釘子,道:“二位不是一直在一起的麽?怎麽會……”燕雲鵬冷笑道:“就是因為如此,今天我才要臨時改變主意。”
他頓了一頓,忽道:“你們的那個宋文昌呢?他不是武功蓋世嗎?他來了沒有?”鬥賁皇奇道:“宋文昌雖非紈絝子弟,但武功實在不值一提,而且這次也實在沒來。燕兄找他做什麽?”燕雲鵬哈哈大笑道:“既然真的沒來,假的也行。他在哪裏?為什麽不敢出來跟我決鬥?是不是楚中無人了?就這樣還敢出來耀武揚威?”
鬥賁皇麵色微變,道:“燕兄弟,你若跟宋文昌有過結,可以兩人間解決,不用扯到全楚國身上。”燕雲鵬冷冷道:“我扯到全楚國身上?他早就已扯到了全天下身上!”鬥賁皇慢慢道:“燕兄過於激動,在下不願和你在氣頭上頂什麽。但現在我大軍要經過,不願對燕兄不敬。請燕兄暫時避一避,讓一讓路路。”
燕雲鵬忽然暴怒道:“你們還需對我敬什麽?你們現在就是在對周天子不敬,對全天下不敬!嘿嘿,晉楚秦齊,天下四強?我看根本就是四個心懷鬼胎的天下四惡!你藐視周天子,其他幾國半點都不來阻止,這是天子封國的樣子?人人都盤算著自己的小算盤,巴不得你們再鬧大一點,根本就沒半個人來為周天子想一想!反而是我燕國這個完全不強的國家,慨然來獨支一切!”
鬥賁皇冷冷道:“我好象沒有看見燕國,隻看見了你一個人。莫非隻有你一個人,來獨支這一切?”燕雲鵬哈哈大笑,道:“不錯,今天,我一個人來支這一切!”話音未落,忽然身形一晃,已是一掌劈向鬥賁皇。鬥賁皇身形陡然移開三尺,一柄寶劍已是在手,口中怒道:“燕兄,真要動手麽?”
燕雲鵬大笑道:“不錯!”說話間已是狀如瘋虎,與鬥賁皇鬥在了一起。正在這時,忽聽一人哈哈笑道:“大哥,你難道就沒想到,我們連突然改變念頭都是一樣的麽?”眾軍吃了一驚,急忙看時,卻見旁邊斑駁雪地裏忽然躍起一人,如飛般躍入圈來。
燕雲鵬淒然慘笑,更是瘋狂出掌,口中喝道:“既然來了,那還等什麽?對千萬人是我二人,對一人,還不是我二人?”那燕雲龍嘿嘿一笑,已是揮掌加入戰團,道:“對千萬鬼,也一樣是我二人!”他身上衣服似會變色,才躍起不久,就已變得跟燕雲鵬一樣黑。
鬥賁皇龍雲劍法施展開來,雖然劍如靈龍,但卻明顯不敵這二人從小到大心意相通的分進合攻。但眾軍見大王不發令,便也都隻是圍觀。昭元知這燕家兄弟其實就是想來轟轟烈烈尋個死法,倒未必是想殺別人,因此並不甚擔心。他細看了一氣鬥賁皇的武功,覺他和燕家兄弟中的一人在伯仲之間,心頭忽然一動。
就在這當,鬥賁皇已是險象環生,抵擋不住。昭元忽然一把抓起身旁的白衣龍女,將她平平拋入場中。白衣龍女驚叫一聲,卻還是本能地拔劍與鬥賁皇共同抵禦強敵。二人都是源出龍雲劍法,這下雙劍合壁,劍光陡漲倍餘,眨眼間便已完全扳回了平手。
白衣龍女開始時的那聲驚叫,早已是明明白白告訴眾人她是一名女子,因此眾人都是對她頗為注目。鬥賁皇更是不住眼地朝她看過來,似是奇怪她怎麽也會自己的龍雲劍法,而且還配合得如此之好。白衣龍女漸漸發覺眾人都在看自己,頓時臉上大紅,劍法頗見散亂。幸好鬥賁皇應變迅速,替她擋下了大部分壓力。因此二人雖是在燕家兄弟怒吼聲中,不停地後退,卻並未落敗。鬥了一會,白衣龍女心境終於漸漸平靜,四人又再取平手。
昭元看了一會,已知他們都不會有什麽危險,忽道:“大軍啟程。”眾軍都是吃驚,便有人道:“不等這架打完?”昭元心想:“就是要在打完之前走。等燕家兄弟平靜下來,那就又完了。”口中卻道:“軍情緊急,豈能延誤?莫非你們不相信鬥賁皇能敵住麽?”
眾軍一想也是,便都閉口,大軍徑直開行。這一次昭元特地命諸軍行進特別快,而且根本不留馬匹,腦中暗想:等他們再趕上來時,那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待到當晚半夜,外麵終於有人來報:“大王,鬥大人回來了。”昭元道:“宣他們來見,你們都出去。”過不多時,鬥賁皇和白衣龍女已來拜見。昭元見他們之間情形與自己設想的似象非象,心頭微奇,劈頭便問:“燕家兄弟的事,怎麽樣了?”
鬥賁皇道:“後來他們氣象是消了些,見勝負難分,便突然離開了。”昭元見他麵色平靜,便又仔細看了看白衣龍女,卻見她臉上似羞似喜,頗有小兒女的羞澀之態。昭元心中一動:“不好,千萬不要是半邊熱吧?”鬥賁皇見他目光灼灼望向白衣龍女,遲疑了一下,終於道:“大王眼光不凡,臣等實是有罪。但臣一直以為龍女妹妹十歲時失蹤,實是今日才知原來是在宮中侍奉大王。今日相見,真是驚喜萬分。”
昭元皺了皺眉,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何況此事你還並不知情?不過你難道覺不出來,寡人和龍雲珠不是夫妻麽?”白衣龍女頓時臉上大紅。昭元一笑,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摸了摸她頭,道:“鬥賁皇,你現在當知她跟寡人也是一見如故、狀如兄妹吧?”
鬥賁皇遲疑道:“大王胸中有天下,雖然現在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日後終會顧及。舍妹如此得大王寵眷愛憐,實是舍妹和臣天大的榮幸。舍妹終生能有此托,臣……實是感激不盡。”昭元見越來越是不妙,覺得此事還是當早些明言,便道:“你誤會了。寡人疼她愛她,不是想拿她當老婆。她倒是很喜歡你。”白衣龍女頓時羞得要逃出去,鬥賁皇更是麵色連變。
昭元將白衣龍女拉回自己身邊,笑道:“好妹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怎麽能老是回避?你既然這麽害羞,那就隻好由哥哥來討人嫌了。”白衣龍女無奈,隻能背轉身去,羞道:“沒有,真的沒有。”鬥賁皇一聽,就象是立刻放下了心一樣,道:“大王體貼入微,臣和舍妹都是感銘於心。但舍妹適才已明言,臣二人雖極親密,但實在不是男女之情。臣已心有所屬,此生此世,絕對不變。”
白衣龍女頓時就象呆了一般,一動也不動。昭元輕輕歎了口氣,忽然心頭一動:“莫非他以為,我是在用白衣龍女來試他對琴兒的感情?”想到這裏,便又問道:“鬥賁皇,寡人頗覺你是個人才,更是個男兒,很不願對你用什麽機心。寡人實在不是試你,而是明白以告。你見過她的真容沒有?”但立刻又是一陣後悔:“他沒見過的話,肯定難以相認。”
果然,鬥賁皇垂頭道:“大王以腹心待臣,臣自也以生命報大王,豈敢有疑?雲珠真容,臣已見過,確實能配大王威儀。日後她和大王定能連生貴子,幸福美滿。”昭元心底深處忽然一陣鬱悶,暴怒道:“寡人不想娶妻,寡人是在問你,究竟對她有沒有意!”
鬥賁皇嚇了一跳,怔了一怔,忽然想起長久以來的傳聞,小心翼翼道:“莫非大王……身體……不適?若是如此,還請保重尊體,速傳太醫診治。”昭元才一發火,便即後悔,現在聽鬥賁皇居然以為自己身體有疾,更是哭笑不得。昭元沉吟了一下,對白衣龍女柔聲道:“好妹妹,你先回去休息吧。哥哥會好好勸他的。”白衣龍女呆了呆,道:“是。”可身體才一挪動,眼中淚水便顫了出來,掩麵奔入了內幃。
鬥賁皇默然不語。昭元慢慢道:“寡人實非身體有疾,而是心……憂家國,總之你不要亂猜測。你也看到了,龍女也是寡人之妹,她對你實在是情意深重。而且她跟琴兒一樣美,甚至還非常象。有這樣一個她來喜歡你,你要學會珍重才是,又何必去苦苦追尋那不可測的結果?”
鬥賁皇忽然頓首流血,道:“臣知大王苦心,但臣求大王不要勉強臣。龍女的確非常非常美,但是琴公主根本就不是美所能形容的。臣隻知臣第一次見麵,就覺她必會是普天之下最好的妻子,更是臣心中甘願奉獻一切的所在。臣也非常喜歡龍女妹妹,臣也知她非常好,但她跟臣多年相處,實在是早已如親兄妹一般。大王是非常之人,既能和令如此多人為之生死的琴公主處以兄妹,定必能理解臣之心情感受。臣……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琴公主,臣隻知琴公主是臣第一個願為之生死的姑娘,見到了她,臣就象是重新發現了生命中的意義一樣,隻盼能夠永遠為她驅策,萬死不辭。臣絕非不喜龍女妹妹,也絕非覺她差什麽,但她……她……實在還小了一些,反而跟大王……跟大王很親近。”
昭元呆呆望著他,終於歎了口氣,道:“你不用說了,寡人能理解。”鬥賁皇垂頭道:“臣知臣讓大王難做,臣罪該萬死。”昭元親手扶起他,道:“你先起來。寡人今天問你這些話,絕非不想把琴公主嫁給你。當時寡人明說絕對不能勉強琴公主,那不但是指不能勉強她嫁你,同樣也是說絕不勉強她不嫁你。寡人隻是希望你明白,琴兒是寡人妹妹,龍女也是寡人妹妹。所謂手心手背都是肉,寡人實在不能對她們有所偏廢。當然,你也不要擔心。雖然龍女很喜歡你,但你是寡人愛臣,更是國之根本。無論如何,寡人決不會勉強你們的。”
鬥賁皇垂淚道:“大王待臣容臣之心,天地可鑒。臣便是禽獸,也自感銘。”昭元歎了口氣,道:“寡人無法勉強你們三人,但還是非常希望你們日後能夠和睦相處。你們中必會有人失望,但寡人非常不希望到時那失望變成絕望。你當知道,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你曾求琴兒給你一個機會,今日寡人也求你給龍女一個機會。”
鬥賁皇全身一顫,立刻跪倒:“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昭元拉他起來,道:“你不用如此。寡人一生都缺親情,如今能論及家事,寡人很希望和和美美,不願意多敘君臣俗套。琴兒是怎麽答應你的,你對龍女也就隻需做到那些就行了。沒有責任,沒有義務,沒有壓力。你既能承擔風險,寡人也當分擔才是。”
鬥賁皇熱淚盈眶,道:“臣謝大王聖恩。”昭元道:“你退下吧。龍女的事,寡人會去安慰。你隻專心顧軍政之事就行了。”鬥賁皇謝恩,退了出去。昭元呆呆望著空空曠曠的中軍大帳,良久才終於歎了口氣,轉回內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