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七十七回 千難萬險終識途
眾將見大王如此解釋,方才心中釋然。鬥越椒道:“杜宇在蜀極有民望。此戰之後,大王不如以極高之禮來祭其陵,當有大攬人心之效。”這話更加引起了昭元的往事,他歎了口氣,道:“寡人正有此意。此次前去,當親自主持拜陵。”
他轉了轉眼光,緩緩道:“杜宇乃一代仁君,又已仙逝,為寡人所仰慕。寡人說的這個拜陵,乃是親自跪拜。你們入蜀後,必得視蜀如楚,絕不可妄殺蜀中百姓一人。否則的話,不論功勞多大,定斬不饒,絕無二話!”眾將都是悚然聽命。
伍參道:“大王肯親身拜陵,必然人心與歸。隻是是否太過了些?楚王之尊……”昭元道:“無妨。對別的亡君寡人自然不拜,然寡人得……得他傳世教誨良多,不可不拜。杜宇陵不論是否衣冠塚,一體視同楚先王陵。日後蜀民歸楚,當效申息慣例,不可有絲毫歧視。”
昭元所說的這個慣例,卻是比較容易被人遵從。這是因為,楚國從來沒有對所並之國的人有過歧視。如申、息二縣其實本為二國,入楚之後曾跟從當時的令尹子玉,與晉軍展開城濮大戰。當時楚軍雖敗,但中軍主力未有大損,隻是作為兩翼的申息等軍傷損甚重。當時許多人都以為子玉罪不至死,但楚成王說:“若赦了令尹,寡人何麵目以見申、息之父老?”子玉終於被迫自殺。這中間雖然有先前的君臣之隙為因,但畢竟也顯示楚國因為自己就曾屢受歧視,因此對並為楚縣的國家甚是團結,基本都不另眼相看。
一名將軍道:“其實我們還可以給他們些優待,但凡蜀民……”昭元目光閃動,道:“為什麽?”那將軍道:“優待一下,以顯我們大國之威,大王聖德。”昭元笑道:“是嗎?你真是這樣想嗎?”那將軍道:“正是。我們……”
昭元忽然厲聲道:“我們優待他們,那我們自己的先民不就受了歧視了麽?你是不是很喜歡自虐?寡人是楚並蜀,不是蜀並楚!別人並了另外一國,便將那被並之國人視為奴隸;我們雖然不這樣,但也絕不能自虐!你想得蜀民一句虛空誇獎,就放棄本國更多本來國民的利益,這是你的什麽威德?這是自虐!不但是自虐,而且還根本就是在培養矛盾!”
那將軍嚇得說不出話來。昭元冷冷掃了他一眼,緩緩道:“人有自虐之性,但人也有驕傲之心,更還有爭取平等的本能。哪樣多些,便決定了是人還是奴才。蜀民不能因為生於蜀就天生比楚民低一等,但楚民同樣不能因為生於楚,就天生比蜀民低上一等!”
他環視了眾將一眼,眾將都撲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昭元冷笑道:“別人打敗我們,於是歧視我們;我們打敗敵人,難道也要歧視自己?難道楚之民就是天生就賤,天生就是該被人歧視的?別人要歧視我們,難道我們自己也要歧視我們之民?寡人最恨自虐之人,因為自虐之人往往不但自己喜歡受虐,還喜歡要別人也跟著自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你若要自虐,你自己自虐去,不要讓全楚百姓跟你一起自虐,更不要為了讓你自己得一句別人空口稱讚,就逼著所有人替你去欣然受虐。自虐的人,不論被別人口頭上多麽稱頌,心底裏都是被別人打心眼裏就看不起的!自虐的群體,當然也是一樣!男子漢大丈夫,待蜀人要平等,要尊重,但絕對不能特殊照顧,更絕不能對楚民自虐!你,還有你們,聽明白了麽?”
那些將軍齊道:“是。”昭元怒道:“寡人沒聽見。大聲點!”那些將軍大聲道:“是!”昭元厲聲道:“再大聲點!”眾將熱血沸騰,齊吼道:“是!”
昭元緩緩道:“你們都起來。”眾將互望了幾眼,慢慢站了起來,但一時間都還不敢說話。昭元勉強平抑了一下心神,道:“不提這些了。繼續說打仗的事。”
群臣麵麵相覷。過了一氣,一名姓趙的將軍終於道:“臣以為,人雖不可無遠慮,但現在就說如何對待降敵,畢竟為時尚早。敵是不是真退,是不是真是求和之意,尚未可知。臣願先率五百名輕騎,兼程前往界牌關查看情形。等回報大王後,或許大王還有新的定奪。”
昭元點了點頭道:“趙將軍所言甚善。我軍絕不可鬆懈,否則就算敵人本來真有降意,也要變成偷襲之意了。你即刻出發,遇敵即返,不可硬戰。寡人親率大軍隨後。”
當下眾將議論已定,各自回營辦事,準備一夜休息後再行進軍。有幾名將軍是自界牌關兵敗撤至峽江關的,他們遵昭元之命,已繪好了關前多國交界一帶的山川地理。昭元問地勢之餘,也問那幾國國中大概情形,幾乎沒什麽時間去陪琴兒說話。
次日發兵,才行一日,便有輕騎探馬回報:“趙將軍命小卒回報大王:前麵敵人確實無一兵一卒盤踞。趙將軍已先行安民打掃,以備大王。”昭元微微笑道:“看來姓君的還真是喪了膽了,想就掐在這個時候跟我們友好下去。”眾將都是哈哈大笑。
一名將軍道:“現在正好趁我軍尚未忘記敵軍暴行,也士氣大旺的時機,一舉剿滅他。若是就此罷手,日後再伐,豈不是要來回千裏奔波?他不會被令尹一箭射糊塗了吧?”
昭元一笑,沉吟道:“他肯定沒有糊塗,隻是我們要小心。現在隻管行軍,不再談論對敵之計。待入界牌關後再行議事。”眾將都謹然應命,心中也大都是若有所悟。大軍又行一日,已到了界牌關,隻見關城已然修補了不少。楚民見王軍前來,都是大喜過望。那姓趙的將軍前來稟報,說是敵人這次退走時,還將本來擄掠到營中的金帛子女也盡都發還。同時,他們臨走前還略修了一下城牆,並好言對眾百姓賠罪,希望他們能進諫大王,使“我們各國永久和平,以免百姓刀兵之禍。”
昭元笑而不言,待入了大堂,升帳待定,便道:“現在情況似乎有些變化。敵人退走時,好象非常知趣,所說也是不無道理。你們有何看法?”鬥越椒道:“臣以為還是當伐。”昭元道:“君萬壽實力有極大之損,現在征伐,確是一大良機。但若真要伐的話,則百姓負擔可能過重。今歲西北有旱,百姓本已困苦,是否該等來年?”
鬥越椒道:“若是此次伐蜀,此負擔雖重,但主要戰爭尚是在敵人之土上進行。若是我們撤兵,來年敵人再次入寇,肯定又是選在我們民生困難之時。那時戰爭在本國進行,百姓之痛可謂雙重。再說了,我方出兵前曾回應巴蔓子,說我軍會盡量幫巴國忙的。現在如出兵,不但可以順勢自圓其說,還可坐增三城地界。”
一名姓潘的將軍道:“臣也以為當伐。他們既已和我楚國撕破了臉,就算他們十幾年不再犯,我們卻還是不得不時時備大兵於此,不敢稍微放鬆。那樣的話,要長久支持重兵駐紮,百姓還是會困苦。若是我們能趁此次他們精銳盡喪之機,奪得他們地界,再往西往北則山高路險人煙稀少,根本不適合大兵行動。那個時候,所需駐防之兵就會少得多。”
昭元緩緩道:“伐蜀有利有弊,自需慢慢商量。不過令尹說起戰爭當在敵人國土上進行時,似乎有欲泄憤於對方之意。寡人知君萬壽多行殘暴,致我軍民有大怨氣。但敵國馬上就要並入我國,若是擅自泄憤於民,無異於自相殘殺。寡人先在此警告,你們不可放縱士卒。否則的話,殺人搶人者以害楚本民一樣論處,主官也不能辭咎。”鬥越椒連忙謝罪。
昭元掃眼望了望眾將,加重語氣,一字一頓道:“君萬壽雖然殘暴,久失民心,但蜀民畢竟純樸,組織起來的話,其戰鬥力可絲毫不差。而且若我們打到了三星都城,蜀民的保家衛國之心,還有可能被君萬壽利用。甚至即使我們最終還是贏了,也極可能有長遠後患。因此,與君萬壽等人爭奪民心,乃是極高要務。哪怕我們先受了些委屈,也絕對不能有絲毫泄憤之想。寡人知道這有些勉強你們,你們也難免有怨氣。有怨氣當然應該發,也可以發,隻要能好好打仗,不對別人亂發就是。是寡人親自下的此令,你們有怨氣,便可朝寡人來。寡人告訴你們,不要太崇拜別人的神,也不要太崇拜自己的頭兒。寡人也會犯錯,寡人有時也該被罵。你們是不是還擔心寡人不能相容?嘿嘿,若不能容十萬句罵,又怎能做明君?”
眾將聽他如此說,一個個都是麵麵相覷。伍參小心翼翼道:“臣等知大王是長遠之想,當會自己克服。”昭元忽然怒道:“直罵不但能舒緩心頭怨氣,更能令寡人把握你們真實所想,適時調整約束力度,乃是無罪有功之事,有甚麽好忌諱的?寡人是你們的總頭,可不但不能親自上陣白刃而搏,反而還自己先束縛了你們手腳。寡人在這等拖你們後腿的情形下,若是連挨幾句罵的胸懷都沒有,那還有半點用麽?又怎麽配當你們大王?論起舒緩心頭怨氣,寡人可比你們要在行得多!你們的所有精神都應該隻管打仗,這些需要另耗精力的事,統統都由寡人來!你,伍參,現在就第一個罵寡人!”
伍參嚇了一大跳,撲地拜倒,道:“臣不敢!”昭元冷冷道:“必須每一個人都親口罵過,以後才能沒有猶豫,沒有恐懼。你們都是跟著寡人出生入死的,寡人還會跟你們去計較什麽口頭之事?甲胄之士不拜,見當以軍禮。你起來罵。”
伍參望著昭元神色,不知不覺為他眼中神光所染,忽然心頭一陣感奮。但他站起來後,雖張口欲罵,卻一時又想不出什麽恰當的詞匯。昭元微微一笑,道:“大王無恥,大王虛偽,大王自縛手腳,假仁假義。”伍參果然跟著念道:“大王無恥,大王虛偽,大王自縛手腳,假仁假義。”昭元轉眼望了望眾將,道:“你們也都跟著來。”眾將忽然同聲道:“大王無恥,大王虛偽,大王自縛手腳,假仁假義!”
昭元一怔,望了望他們,忽然所有人同時都哈哈大笑。昭元站起身來,道:“好,好!男兒對男兒,要的就是這份心,這份膽,這份量。有了你們肝膽相照,此行何愁不勝?大楚何愁不興?”眾將齊地躬身道:“謝大王誇獎。”昭元點了點頭,道:“男兒有勇有量,還當有智有略。大家好好想一想,各自覺得對君萬壽的和議應該怎麽對待,都坦白說出來。”
眾人說了一會,卻隻有伍參等幾人建議命敵稱臣納貢即放過,其餘大都是讚成攻伐。昭元想了一想,便道:“寡人在此決斷:我軍趁勝攻伐這幾國。伍參,你等雖建議不合,但也非沒有道理,寡人自不勉強你等。但軍令之下,當謹行其事,不可擅自破壞大計。”
伍參等躬身道:“臣知道該怎麽做。”伍參道:“既然大王定要攻敵,臣尚有一言。夫力齊則強,力散則弱。我們若要進擊,最好不要同時對他們動手。若有先有後,各個擊破,那便有可能讓他們不好互相支援,更能多造殺戮。”昭元笑道:“寡人正有此意。你著人去傳出口風,說是寡人已知蜀君萬壽為禍首,庸、百濮群蠻等不過為其驅使,寡人已定下了討蜀之策。至於是否討庸、百濮、群蠻,卻要看他們的表現再定。”眾將都是哈哈大笑。
鬥越椒道:“臣以為,不如好言安慰庸、百濮、群蠻,幹脆就命庸、百濮、群蠻等國之軍以為前驅,幫為我軍攻蜀。這樣一來,既能離間他們,又好彼此削弱。”昭元道:“如此甚好,但隻怕不容易。若要做得好些,需得令尹之智親去勸說。”鬥越椒領命。
昭元想了想,道:“若是他們知機,便也算有點功勞。寡人滅三國之後,自也會善待庸、百濮和群蠻之君,對他們封以大邑,讓他們一世富貴榮華。隻是這個不可告訴他們。”
接下來軍務之事尚極多,但昭元已不再親自過問,隻是自回後營去見琴兒。他一直將琴兒緊緊帶在自己身邊,沒有告訴琴兒自己是要去伐君萬壽,因為他心底裏畢竟還是有些擔心,怕琴兒萬一知道的話,又會有非常之舉動。但說到底,昭元自己也拿不準琴兒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無論如何,現在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抽些空陪她說話。這樣的話,也許可以免她忽然想不開,又不知會有什麽意想不到的麻煩。
大軍一麵休整,一麵等待回音。不幾天後,庸、百濮、群蠻之君果然都親自率軍來乞為前驅。本來有先前“唇亡齒寒”的典故,昭元自己也沒對此報多大希望,不料鬥越椒居然還真能說服他們來。昭元喜出望外,連忙先好言安慰這三國之君,以安他們之心。但才一回秘營,鬥越椒就急忙稟報道:“臣有罪,請大王降罰。”昭元奇道:“何罪?”鬥越椒道:“大王曾命臣不可泄滅三國之謀,臣其實已泄了。”
昭元吃了一驚,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無妨,還是令尹能隨機應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寡人不怪你。你反而有功。”鬥越椒甚喜,起身道:“在大王手下,臣風燭殘年尤能大展拳腳,實是微臣一生之幸。”昭元一笑,道:“隨令而行,那是小吏小卒之份。隨機應變,卻是大臣之智。你若不能如此,那反而不配做這大官了。”
萬王之王 第七十七回 千難萬險終識途(二)
原來庸、百濮、群蠻之君也並非糊塗之君,自還是看穿了這點計謀。他們先前為蜀蠱惑,本是想趁火打劫,占些便宜。但打到後來,卻發現楚王完全不是酒色之徒,再後來自己更是精銳盡失,楚軍卻反而士氣大旺。而且暗助的晉國本來以為是占淨優勢的,是以隻是在楚另外一側駐大兵以牽製,現在自然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再要打下去的話,蜀國偏遠,那也罷了,自己幾國卻在近處,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是對手。因此他們左右衡量,都決定急忙主動請求助戰,以資“悔過”。
鬥越椒見他們都是明白得很,也就不怎麽隱瞞,直接告訴他們,若是降順,則可能會有千戶以上之封,富貴數世。否則的話,隻怕連五十戶都可能沒命去享受。
當然,那三君還有些猶豫。鬥越椒便以自己為例,說明大王連自己都能容下,怎會容不下他們?那三君一想也是:自己若是真不肯入這個套,四國聯手,楚國打下蜀國所費太大,說不定就幹脆不打蜀,隻打自己三國。蜀乃大國,隻要能有時間喘息,自可東山再起,未必肯來救自己。那樣的話,自己豈不就是受封五十戶的命了?
因此三君立刻便作出極快樂的樣子,來高高興興鑽這個根本連個套的樣子都沒有的“套”。如此一來,雙方心知肚明,彼此麵子好看。昭元一高興,說不定在千戶之上多賞一些。不管怎麽樣,總好過亡國流竄,或是困守五戶十戶,為人所笑。
眾將猜知此事者,自然都來相賀。昭元甚是歡喜,便將庸、百濮、群蠻之君召來,道:“三君如此知機,乃是社稷之福。寡人將有不少於千戶之封,免你們先前入寇之罪,還許你們留續宗廟不絕。若是作戰英勇,當還有封賞。隻是二君在貴軍攻城時還要保留君號,以定軍心。”三君見他親口當眾將之麵許諾,知他確實無悔意,都甚是放心。伍參等本來對鬥越椒之事還有疑慮,現在也都心悅誠服:若非大王肯饒鬥越椒,又怎能連並三國還兵不血刃?
大事已定,諸軍立刻便向蜀中進發。一路上將士勇猛,敵人也似根本無守心,都是一戰即潰。昭元見山川險惡,幾近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疑君萬壽有放自己入川而後截擊之意,遂命各軍放慢行程,齊頭平進。果然,隨後幾天發現兩測有敵軍潛伏,連戰兩場之後,終於解除眼前隱患。但如此一來,楚軍行程便慢了許多。同時,由於受昭元嚴令,諸軍不準搶掠,軍糧之乏頓成大事。眾將思慮,決定還是冒險加快行程,先率精銳直接去攻城。
這一日已到了蜀都三星城。眾將見那三星城背靠原始深山,城高防厚,極是堅固,而且城上箭戟森森,矢石密布,都是暗暗心驚:“怪不得人言蜀雖不列諸侯,卻是國大城固,絲毫不輸中原大國。我先還不信,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昭元也是倒吸一口冷氣,暗思:“如此一來,我們可要費多少勇士才能攻克?怪不得君萬壽中間抵抗不力,原來根本就是要誘我來此決戰。如此看來,他是有準備撤退的,很可能並未如我們所想的那樣‘精銳盡喪’。此戰若敗,我們隻怕連回楚都難了。”他想到這裏,立刻便後悔自己沒將楚軍主力帶來。可擔心也沒辦法:若是帶來,那麽晉國來攻可怎麽辦?
昭元知自己絕不能持久,必需速戰速決。他怕琴兒又“身不由己”,於是在這幾天裏非常小心地對待琴兒:除了晚上必須點她穴道才睡外,白天自己要議事時,也都讓她全身麻軟。同時,昭元還特地命伍參、子楊蔥、鬥賁皇等每三人一組,輪流看管和保護。至於杜宇王陵,自然是嚴加看管保護。同時他還派人到處宣揚,說自己平蜀後將正式致祭拜陵,但百姓似乎並不那麽相信,效果不甚佳。
這日軍中議事一整天,卻還是沒有什麽明顯的好計。昭元見還是隻能硬拚,也就幹脆熄了一切,心想:“世上哪有那麽多回旋之處?打仗打仗,歸根結底還不是要拚本錢?”
次日眾將士都知即將有一場大硬仗,人人都是摩拳擦掌,互相勉勵。城上顯然是明白今日將是生死存亡之戰,弓弩矢石堆積如山。等到上午,昭元一聲令下,三軍齊發,數萬將士呐喊聲中,朝前緩緩推進,準備進到一箭之地時,便開始猛衝。
忽然,對方那幾座城門全開,裏麵竟然湧出了許多沒有盔甲的百姓。昭元等大吃一驚,先還以為眾百姓斬關獻城,但隨即知道不是。原來那些百姓身後,還一排排列有整整齊齊的大軍,都是準備和己方對衝的軍兵。昭元見那些百姓似乎絕大多數是婦女和老弱病殘,便有成年男子也好多臉上似有服刑之火漆,心下忽然一動:“難道這些都是反對君萬壽的人和他們的家屬?”
伍參忽道:“大王,要不要先退一下?”昭元心念動處,急忙就要揮手止住軍兵。鬥越椒急忙攔阻道:“麵敵而退,乃是大忌,望大王三思。當年齊敗於魯,便是因為一鼓作氣之後進退失據,從而導致再而衰,三而竭啊!”昭元心頭一動,回首望向眾將,見他們雖麵色各異,但大部分都很明顯和鬥越椒有同樣的擔心。昭元望著那些百姓,心頭直顫:“難道我真的要跟君萬壽比誰心狠?我身受望帝再造之恩,難道這些懷念望帝、敢於反抗君萬壽的人,居然還是被我殺掉?”
伍參道:“大王,撤退確實有危險,但也正因如此,此時若能一退,實在勝修十年民心。”子貝見昭元麵色劇變,忙道:“大王,不能手軟哪!敵人驅趕百姓,肯定會更加激發其百姓之憤,百姓對其之恨肯定更甚於對我們。”昭元忽然搖了搖頭,道:“不對。隻要我們殺死了這些百姓,他絕對有辦法能讓百姓更恨我們。”鬥子越忽然道:“大王,這等兩軍交戰迫在眉睫之時,老百姓再恨,其實也幫不上什麽。我們其後說明真相,多加撫慰,也就是了。”
昭元心下暗歎:“不錯,老百姓之恨,主要是作用於長期之勢。這等立刻對麵搏殺之事,老百姓再恨,又有什麽用?況且他們的人命是命,我軍勇士之命就不是命了?而且要長遠起作用,就必須先保住能擁有長遠的可能。我軍必須速戰速決,根本無法支持長遠,若現在都無法生存,那長遠又有什麽用?……可是這些百姓正好就是平蜀後最需倚仗的人,難道我就真的如此殺死他們麽?這將留下多少後患?牽製日後多少兵力精力?難道我真要隻顧現在,不顧長遠麽?”
雙方越來越是接近,對麵那些百姓似也都知雙方在比心狠,自知無幸,哭喊聲已越來越淒慘和明顯。昭元幾乎都想掩住耳朵,完全不聽,可心卻還是一陣陣抽搐起來:“是先救今天這些人,還是不理他們,早日解救更多的人?如果今天放過了他們,我軍銳氣受損,究竟還有沒有能力解救更多的人?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那可怎麽辦?”
昭元隻覺心頭之猶豫簡直如同生死交戰,那本來極明顯、極易選擇的抉擇,他竟然真有些做不下去。當年,燃燈問他是先救一人還是忍心救後麵的多人時,他曾堅定地回答,說自己能夠忍心去救後麵的多人。可是現在真正麵對這等選擇的時候,他竟象是完全失去了主張,先前的堅定隻一瞬間就褪化成了完全的假象。
昭元呆呆望著那越來越接近、馬上就要開始衝鋒的兩軍,忽然厲聲道:“今日先回軍!鬥越椒,你跟寡人來!”他突然間如此大聲發令,眾將要阻攔已是不及,人人都是目瞪口呆。昭元怒吼道:“鬥越椒,帶上你的弓箭,跟寡人來!”
鬥越椒無奈,隻好跟著他出陣。楚軍立刻倒轉身形撤退,但同時對方那些軍兵卻突然一聲呐喊,飛速朝這邊衝殺過來。楚軍大驚,有的似要返身對抗,有的似要加速跑回,立刻陣形便有散亂之象。昭元怒吼道:“將士們立刻全速奔回,回陣之後再防禦!不準回頭!”
楚軍隊形立刻又基本合一,迅速朝本陣退去。昭元見後麵那些追擊的軍兵已有好些衝到了百姓前麵,大聲道:“鬥越椒!快!”一麵自己全力發弩。鬥越椒知他用意,連忙一箭箭射去,不一會便射倒了好幾名敵人。昭元連發數弩,居然沒能射倒幾人,心急之下,弩身竟然被他掰斷了。但幸好那些衝前的敵軍見鬥越椒專射出頭之鳥,也有了衝慢之象。
昭元見本部之軍終於安然撤回,立刻也和鬥越椒撤回本陣,縮身盾後,準備麵對麵近身搏殺。他手中死死攥拳,心想:“近身之後,那就什麽都顧不得了。你們的便宜也沒那麽大。”不料敵城上見楚軍陣勢又已穩,居然不願再來跟他們硬拚,忽然鳴金收兵。
昭元鬆了口氣,知道今日除了有損銳氣之外,還沒有什麽太大實質損失。但他一回頭,卻見眾將臉上許多都是不理解之色,隻是一時尚無人說話。昭元慢慢道:“先行回營。”眾將都一言不發,跟他進了中軍大帳。昭元看了一眼眾將,終於道:“各位將軍,今天我們如此,已是仁至義盡。他們若是一而再,再而三,我們絕無法再行如此。那時蜀民不能再怪我們。”
眾將都勉強稱是。子貝道:“大王,今日銳氣一挫,隻怕來日眾軍心中,便不能全無牽掛地作戰。”鬥子越道:“大王,我們軍中之糧,已是在以天算了。”昭元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今日之事,其遠利近利之把握,的確不好確定。你們要怪,就怪寡人。你們對各營將士說,我們今日已先禮後兵,一切都已做足。來日寡人必當親自批堅執銳,以鼓士氣。”
眾將見他已如此直認,也就沒什麽話好說。等散去之後,整整大半天再至深夜,昭元都心頭苦悶之極,不住地問自己究竟是不是以婦人之仁而損害全軍利益。打仗、搏殺的過程中,本來就主要靠野蠻和勇烈,萬不能對敵人仁慈而對自己殘忍。隻有在打仗前和打仗後,才更需要倚重仁義。自己這樣做,究竟是不是愚不可及的假仁假義?
昭元知道君萬壽很可能會嚴密控製此事在百姓中的影響,其滋生的人心效果,其實未必能自己希望的那麽大。因此,他早已命人將此事寫成大燔,掛於遠山高處,期盼其城內百姓看見。但他也知道,即使是這樣,真正能起的作用還是非常有限。自己這一決策,如果不能證明所得大於所失,不但會對戰局有嚴重影響,更可能對自己苦苦想要建立的軍中威信有重大損害。自己今日這一決策,是不是太過得不償失?
昭元心頭越來越是苦惱,甚至連每天晚上去和琴兒說話的慣例也都無法維持,幾乎都無法入睡。他呆呆坐在中軍大帳,怔怔回想著上午情景,那些百姓的哭喊聲就象是又回到了他耳邊。再來一次的話,自己真的就能完全不管不顧麽?
可是楚軍一次次退讓、終至全軍覆沒的情景,也同樣出現在他腦海。這一切逼得他無可避免地承認,自己必須、也一定會在某一次大開殺戒的。可那究竟會是哪一次?既然今天的效果其實未必明顯,既然必須有那一次,那麽又何必有今天這一次?
昭元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似乎越來越悔,但也越來越無法後悔。他的頭已痛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人簡直就象是被從身體中線被完全撕成了兩個人,而且這兩半還正在激烈搏鬥著,令他幾乎無所適從。
忽然,外麵一名小兵如飛報道:“稟報大王,營中忽然掉下一封書信。”昭元木然道:“拿來。”那小兵遞上書信,昭元才掃了一眼,立刻全身如同機簧一般躍起,一把揪住那小兵,厲聲喝道:“怎麽發現的?”那小兵大駭,忙道:“天……天上掉下來的……”
昭元身形已是電般飛速衝了出去,完全不管身後小兵之呼喊,因為那封信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冰靈”。昭元隻一看到那兩個字,腦中的一片混亂就似乎完全被凍住了。他立刻就不顧一切地相信冰靈就在附近,自己必須要立即放下一切去救她。果然,昭元才一竄出營寨,就聽見夜空中似有啾啾鷹鳴,腦中更是熱血洶湧。他飛速朝著鷹鳴的方向奔著,腦中隻有一個發狂般的念頭,甚至都不願意去想這一切是不是一個陷阱。
那鷹鳴聲越來越是明顯,昭元竟然都已能看見一頭越來越低的巨鷹,和它背上的兩個小黑點了。他瘋狂地奔著,追著,簡直就象是相信自己能夠趕過飛鷹,更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克服一切陷阱。那鷹竟然真的就象是能被他追上一樣,飛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低,上麵一個似還在微微掙紮著的布袋也更加明顯。
昭元一見那布袋中的身形與冰靈甚象,更是幾乎發狂。他拚命地奔著,根本不管自己已經被帶離了多遠,隻覺隻要能接近冰靈,自己就能離一切都更近。
那鷹漸漸已離地麵不足二十丈,忽然上麵那布袋整個掉了下來。昭元胸膛就象是要炸裂,不顧一切地拚命衝上前去,想要搶先接住。那布袋掙紮中飛速下墜,但昭元之勢竟然更快,終於在它將要落地的一刹那接住了它。可就在那一刹那間,布袋中忽然竄出一個眼泛綠光、枯瘦如鬼母的人形之物,瘋了似地一口咬向昭元脖頸。
昭元一看見不是冰靈,腦中立刻冷靜下來,頭頸急忙微偏,猛地一掌朝它胸前擊去。那物應聲重創,但那一口竟然還是咬在了昭元後頸。那物猛然一甩一帶之下,竟然生生咬掉了昭元頸上一塊肉,並死死嚼著要吞下去,就象是剛從八百年餓牢中放過來的餓魔。
萬王之王 第七十七回 千難萬險終識途(三)
昭元顧不得那種劇痛鑽心,急忙想要甩開它手爪之瘋狂糾纏。但就在這時,忽然周圍那幾十棵大樹全都倒砸了下來,似是有人在拉著他們。昭元大驚,完全顧不得那物的瘋狂抓咬,拚命朝著那不同樹倒下的空隙間鑽去。那物利爪陡伸,已然摳向昭元雙眼。
昭元大驚,急忙擋開。但如此一來,他身體閃避稍遲,被一個倒下的大樹狠狠砸了一下,幾乎將他身體整個砸斷。但幸喜那物替他先緩了一下勢,半身已先被徹底砸爛,也終於被昭元甩了下來。但昭元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兩邊便已竄出幾十名全身塗得漆黑如墨的人,人人手中都持一柄黑乎乎的匕首形物,朝他不顧性命地猛刺過來。
昭元臨危不亂,晃眼已看出他們中的連接不上的環節,飛速朝那邊猛衝。那邊幾人毫不畏懼,全力衝殺,根本不防自己。昭元知這定是一批死士,絕對不能跟他們糾纏,當下一記劈空掌力,將那擋住自己的幾人震得全身微麻。那幾人雖然全未受傷,但匕首合圍之勢已是微偏。昭元身形早動,已立刻突將開去。
昭元一脫此圍,立刻心神大定,正準備返身回擊,但心念一動,卻還是飛速朝己方奔逃。那些人追了幾步,忽聽一人厲聲道:“一擊不中,全身而退!不歸者掉隊者全家格殺!”那些黑衣人頓時都返身而退,飛速隱入草莽。
昭元心頭怒極,不顧一切地返身猛追,完全不管什麽“遇林莫入”的規矩。那些人雖然身手敏捷,也極善於隱藏,但輕功畢竟遠不及昭元,不一會便有幾人被他追近了些。那些人似有默契一般,突然散開,身邊各自爆出了一大團濃霧。那濃霧迅速散開,彼此相接,再也看不到他們的任何身形。
昭元氣得幾乎當場暈倒,但也知沒有辦法再追,隻得停身。忽然,那濃霧中竟現出一個剛剛被追的人,而且還極奇怪地對自己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姿勢,甚至還指了指剛才的一處地麵,接著便又迅速隱沒於濃霧中。昭元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剛才那人如此,卻又是活生生的事實。這是又一個陷阱,還是什麽無法言傳的暗示?
昭元心念動處,終於還是飛身退回那人所指的地方。他正待仔細察看,忽然心頭一動,先四麵縱躍騰挪,將百丈之內都搜查了個遍。直到確認完全無人,他才小心翼翼藏起身形,極力回憶那人所指的精準方向,細細搜尋。
昭元找了好一氣,忽然眼前一亮,原來有一處樹根旁的地麵上,似乎有些不太易覺察的痕跡。他仔細湊近一看,忽然心頭大震:原來那裏麵隱隱刻有三個不甚易看出的字:洪荒居。再細看細尋,才發覺樹根上、土泥中,竟還藏了好幾幅不太易覺得的圖畫和字跡。其中有一幅圖中畫著幾個人相對,裏麵的一個人正是擺著剛才那神秘人所擺出的那個姿勢。
昭元呆呆回想著那個人的姿勢,那個人的眼神,以及自己當時脫出這些死士包圍的那一個小小空隙,心頭已是越來越明白:這人應該就是第一次探洪荒居,被望帝發現,但卻又賜藥饒命的那個人。看來他並沒有真正遠走高飛,而是因為什麽原因,繼續留在了三星城內。再看周圍,果見如把那幾個勉強辨認出的字打亂順序,重新串起來,乃是“我在西南門。”
昭元心頭一動:“這人難道真的是要幫我?”他心念動處,忽然又看了看那先還沒覺得有什麽意義的圖,漸漸有些明白:“莫非這人的妻子兒女,最終還是沒能被他救走?他隱藏在這裏,看來一是取最危險但也最安全的地方,二來也是想救他妻子。莫非他妻子也在那群百姓中?天哪,若是我今天白天不管那些被驅為肉盾的百姓,現在他還會幫我麽?”
忽然,昭元覺出身後自己來的路上似已傳來了人聲,象是屬下得知消息追趕過來。昭元急忙將這些全都擦得幹幹淨淨,自己則騰身到另外一處地方,作勢察看。那幾名貼身衛士急忙趕來,見大王雖然身上頸上好幾出傷痕抓痕,畢竟還是安然無恙,都大大鬆了口氣。再看那黑物,卻並非什麽野獸之類,而是一個極枯瘦、極可怕的女人。那女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渾身起了絨毛,甚至連眼睛都已隱隱約約泛出綠意。
昭元目光閃動,腦中一個極大膽的念頭已暗暗起來,道:“這人定是一個人蠱。君萬壽如此殘忍,我們若不將他徹底擊敗,怎麽對得起蜀中百姓?”眾衛士眼見那女人慘狀,都是暗暗心驚。
昭元正要再查看一下那女人的屍體,忽然心頭一動,頓時大急,厲聲道:“趕快回去!”果然,他話未說完,那城寨方向忽然傳來極大的喊殺聲,原來君萬壽已派人趁這機會劫營。昭元等飛速衝回,卻見蜀軍已退了回去,陣前躺倒許多兩軍屍體。原來鬥越椒等在危急時刻並未忙亂,硬是抵住了其攻勢,未吃大虧。
昭元大大欣慰,立即召集眾將,道:“各位臨危不亂,都有大功。待日後城破,必有升賞。”眾將見他身上有傷處,顯然是吃了虧,卻麵色有歡喜之意,都是不勝驚異。昭元道:“其實,寡人並非是有什麽特別好的計策,而是見你們並未損失什麽銳氣,軍心可用。寡人思前想後,覺得今日白天之事我們已仁至義盡,今後絕不可再束縛手腳。隻是我們如要完全放開手腳,最好還是先行拜陵,以告望帝。”
眾將都是麵麵相覷。子楊蔥道:“大戰已是在即,這戰前拜陵……效果顯著麽?”昭元慢慢道:“若是拜得好,那便顯著。大家隻要如此如此,效果便不會差。那時不但我軍心頭重負解除,也能令百姓理解。這祭文不可不慎,當是寡人親自來寫。”
昭元已決心行險一試,若是此計還不成,那便立刻全師而退。當然,他雖然信了大半,但實在也無法確認,那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想幫自己,更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有能力幫得自己。因此,他自己的打算是以此激發軍心,也抓住百姓之心,真正大戰一場。這樣一來,即使那人是騙自己,自己也沒吃大虧。而若是那人真能幫自己,那麽好處可就大了。
要知這些年來,君萬壽過於殘暴,這一次更加驅民為前鋒肉盾,自然群心離德。雖然他肯定會揚言這些人乃是奸細,因此楚軍才順勢不肯傷他們,但一來大家也不都是傻子,二來最起碼他這麽多年的殘暴不仁是改不了的,他這話信的人自然不可能很多。在如此心態下,又有了外界重壓,其勢簡直可說是隻要有一根草在內擾動,便有可能全盤崩潰。
但問題是,這外界重壓和這一根草,乃是缺一不可的事,而且它們還必須互相配合,掐好時機方式,才能成就“大逆不道”。這正如一群人即使即將餓死,但通常來說,隻要無人起頭,這群人即使餓死也不會吃同伴的屍體。但是,一旦有人起頭,那往往就完全不一樣了。這是因為望帝說過,一個人的時候,往往能堅持己見,可是很多人在一起之後,卻反而可能彼此形成心理暗示。這個時候的人,往往總盼望別人去冒生命之險、名望之險,自己得便宜,結果反而導致誰也不肯出頭。這樣的話,自然可能導致本來一個人時敢出頭的人,現在也不敢出頭了。因此,有些時候其實是人越多越好指揮,所謂多多益善。如果現在那人願在此敏感時機當一根擾動之草,那麽君萬壽的軍兵甚至很可能會不戰而潰。當然,此事說來容易,其實也是需要有很大的運氣。真正把握操作時,隻要稍有偏差,結果便能有天壤之別。
次日昭元令軍後退三十裏,並從不多的軍糧中拿處許多來充當祭禮,以備祭望帝之陵。同時他命眾軍大肆放出其言,言楚王兩日後就將親自拜陵,以行跪禮。
蜀中百姓本來雖對君萬壽恨之入骨,但畢竟楚人乃是異國,因此,即使楚軍秋毫無犯,他們也還是有些許敵對之心。再說了,他們也還怕君萬壽有秋後算帳之心,是以就更不敢和楚軍接觸什麽。但如今忽然傳言楚王將親自拜陵,人人都是大吃一驚,思念杜宇之世的情緒自然立刻難以抑製。
城中的君萬壽似也知昭元這招的厲害,急忙大說昭元不過是收買人心,將來也是要驅民以為前驅。但畢竟君萬壽自己已十好幾年沒拜過陵了,甚至連樣子都沒再做過,百姓自然也不深信他。昭元自己乃大祭師出身,自然知道如何一步步地將這祭禮之先事做得聲勢浩大、光彩照人,並讓城裏城外都能看得到此等聲勢。
眾百姓多年未見此聲勢,自然一傳十,十傳百。不數日間,三星城周圍所有之民都知道了楚王要親身拜陵,人人都按捺不住心頭激動,要來觀看。本來這這些年來蜀中稅賦甚重,民生調弊,但一聽是要為祭望帝買牛羊豬三牲,卻依然有無數人甘心情願奉送。
到了昭元選好的這一日,他親自冠冕王服,登上城外數裏外的王陵祭台拜祭,並在台前誓要做“望帝傳人”。祭師們一遍遍地曆數望帝的恩德,雖是絲毫不提現在的君萬壽之世,但在場百姓感慨今昔,誰心中不是暗自神傷?祭師每念一件,昭元便磕一頭,再暗運獅子吼之功,稱自己多年來都被以此教育,深銘於心,當親自躬行於治下之民。
昭元本來就選的是蜀民最思念的望帝之事,加上自己又的確是望帝教出來的大祭師出身,對這蜀民的心理把握實是無與倫比。他知道,隻要自己能讓他們真正認同自己是身心師事望帝,那麽自己就已成功了一大半。因此,他從頭到尾都極顯對杜宇的尊崇和恭敬,每發一誓都磕一頭,用盡渾身解數頌揚望帝功德。
望帝是昭元救命恩人兼長輩兼恩師,給望帝磕頭對昭元來說實是心甘情願,那是半點也無心理障礙的。再加上昭元這時極力回想望帝對自己的教誨,回想自己三人臥眉深山中相依為命,回想後來的生離死別情形,這頭自然就磕得更是虔誠。他從早上直拜到下午,中間竟全不起身,實在是能人之所不能。就連本來極是懷疑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真心誠意,全無半分勉強。
到了晚間,昭元依舊不肯起身。周圍軍兵一排排點起火把,繼續夜祭。衝天火光中,更顯得整個王陵莊嚴肅穆,望帝生榮死哀,昭元無比虔誠。昭元一聲聲地發下宏願和毒誓,聲聲遠遠傳開直達城頭,每一聲都似是在對比著現在之世。
最後,等昭元祭禮將完、就將要離去的時候,忽然北風大起。一片陰冷之中,眾人忽聽轟的一下,陵前竟然崩塌出一條黑不見底的深深甬道,而且裏麵還傳出象是許多人在吟唱的微微聲音。遠處圍觀的千千萬萬百姓,無不大驚失色。
這自是昭元早就看好的大風天氣。他連忙跪行,勉強湊入那甬道之口。隻聽一個蜀中萬千百姓魂思夢繞的凝重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將眾人耳膜震得嗡嗡直響:“你真的要做我之傳人麽?”眾百姓一聽,發覺這的確就是望帝的聲音,立時熱淚盈眶,嘩啦啦便有無數人跪下磕頭。
昭元道:“小子自小便被尊長訓以望帝之事,以為千古賢君,堪為萬世榜樣。然而小子年幼無知,竟然不知身體力行。後來燔然悔悟後,發現自己居然立刻就能體察政事,這才知道先前雖然年幼無知,然父母所訓、尊長所教之事早已深烙小子心中。如今小子為君已三載有餘,更加體會到小子現在的一身所行,都是早已是望帝傳承,隻未列門牆而已。”
那聲音歎息道:“為我之道,不在樂己,而在樂民。因此,為君者都不願長久奉行,即使我親傳的君萬壽也失我望。你能行麽?”昭元朗聲道:“小子與君萬壽不同。君萬壽是先裝恭謹,後逞大欲,自然是他打心底裏就覺得,後麵的逞欲之樂比先前要好。小子卻是先有淫樂之事,後來悔悟而遵望帝之道,乃是從內心中,便覺行望帝之道比先前的逞欲之樂要好。”望帝苦笑道:“我之道能有什麽好,竟可讓你棄絕帝王縱欲之樂?”
昭元大聲道:“樂之一事,乃是與苦相對。小子以為,現在的君萬壽和當年的小子很象,乃是思以眾人之苦,來顯自己之樂。這就好比自己本不高,便將旁人之腿都砍斷以顯自己之高一樣,自己實未嚐真高。而小子現在尊望帝之道,愛護百姓,憂其所憂,喜其所喜,必能令百姓和樂,小子亦能因此得樂。此樂乃是相對於眾人已樂而言,其真樂之程度,又豈是那種隻在與別人的痛苦相比時才能稱樂的樂相比?小子非無私欲,非不想致極樂,但卻知尊望帝之道,使人人和樂,才得登極樂世界。今日本為拜祭哀思,但望帝既然英靈顯現,便乞收小子為弟子,以延望帝之道,護萬千百姓。”
望帝久久不語,終於歎道:“你能有此心,我自也不好讓你失望。但望你莫辜負我之所托,不要學君萬壽那個孽徒。”昭元大喜,慨然道:“弟子此身若不能愛護百姓,有負師尊之托,蜀楚億萬百姓,必食弟子魂魄於地下。”望帝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越來越是幽遠,也越來越是深沉:“難得你一片苦心。你既不怕自己吃苦,好好愛護百姓,為師雖然心死,但亦無可拒你於千裏之外。”
昭元磕頭道:“多謝師尊。然君師兄當如何處置?”滿場中一片寂靜,夜風中的嫋嫋餘音中傳來望帝的聲音:“他……已經不是我的弟子了……為師將蜀中百姓托付於你,望你護之,憐之,愛之……”那聲音慢慢隱去,是那麽的微弱,可卻又那麽的有力,那麽地充滿期望和充滿留戀。人們都呆呆跪在地上,久久沒有半絲聲響,行行熱淚似都流進了心房。
萬王之王 第七十七回 千難萬險終識途(四)
忽聽極遠處城頭上一個聲音高叫道:“他在玩假啊,這個望帝是假的啊,大家不要信他!”
這聲音在眾人那隨望帝而去的心靈空寂中,簡直顯如同炸雷一般。刹那間,所有的人都覺得全身血液就象凝固了,幾乎同時脫口吼道:“你說什麽?”
那人嘶聲道:“他是想騙你們,你們不要信他,不要信他啊……”他話還沒說完,昭元身邊眾祭師已厲聲喝道:“打死他!打死這個侮辱望帝的君萬壽爪牙!”那許多由特別大嗓門的楚軍扮成的老百姓,也立刻怒聲齊呼:“打死他!打死他!”無數百姓悲憤無限,更為這喊聲所感染,所有的人都已是怒目圓睜望向城頭,全身熱血噴湧。轉眼間城外的怒吼已是震耳欲聾,所有的聲音都匯成了一股憤怒:“打死他!打死他!”
鬥越椒厲聲喊道:“大家繼承望帝遺誌,殺死君萬壽這個逆徒!”伍參大呼道:“尊承望帝,殺死逆徒!”萬千楚軍將士都同聲吼道:“尊承望帝,殺死逆徒!”城下眾百姓心頭熱血沸騰,所有的人都同聲怒吼著朝城中衝去,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死君萬壽。
忽聽西南城頭上也是一聲怒吼:“殺死君萬壽,迎回望帝之世!”城上的聲音立刻跟著吼了起來,便如突然間山崩地裂一般的:“殺死君萬壽!殺死君萬壽!”那西南城門不待城外之人衝近就開了。所有的勇士,不論是蜀是楚,都隨著洶湧人潮中朝著城中的王宮衝去,就象是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理性。
忽然,那王宮中起了火光,幾個黑影如同離弦之箭一般衝天而起,直入夜空不見。昭元一見就知那就是自己千尋萬覓的黑鷹,腦中嗡地一聲,大喝一聲:“哪裏走!”一把奪過身邊鬥越椒的弓箭彎弓而射。但那鷹飛勢極快,昭元本來也不擅穩準,那箭連黑鷹之毛都沒傷著。旁邊鬥賁皇一箭射去,但也是落了個空。
鬥越椒一把攔住就要再搭箭射的昭元,大聲喊道:“大王,讓臣來射!”昭元一咬牙,鬥越椒接過弓箭,奮力一箭朝那幾乎已不可辨認的中間一鷹射去。那黑點忽然翻了幾個滾,啪地一團物事掉了下來,夾雜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顯是騎乘之人已然中箭掉下。鬥越椒更不停留,又是一箭射去,可這箭竟被其中一人接住。晃眼之間,那鷹已隱沒在夜空之中。
昭元呆呆地望著那巨鷹消逝之處,心中那剛剛升起的可能找到冰靈的狂喜,又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怔怔地不說話,隻覺心頭如被那黑鷹的利爪一下下地撕扯,忽然一拳擊在那王宮之外的龍壁之上,幾乎失聲痛哭。
鬥越椒跪地道:“臣該萬死。然大事未定,請大王先保重。”昭元極力忍住淚水,勉強道:“這不怪你。”忽然厲聲道:“各將各就各位,接管城池,不要來請示寡人!”但這時淚水終於還是奪曠而出,隻得急忙轉身避諸將。鬥賁皇躬身道:“臣已派人去查看那具摔下來的屍體了,一會就能運來。”
昭元木然道:“不用看了,肯定不是。”他忽然想起蕭日聰,一把推開鬥賁皇,徑直奔向那黑鷹飛起的地方,要看看那裏還有沒有鷹。但是那裏早已被憤怒的蜀民楚軍占滿了,他們正在和那些君萬壽的最後黨羽激烈搏殺,根本就衝不進去。而且一眼看去,裏麵實在也容不下任何巨型飛禽之類的東西。他忽然退了回來,厲聲道:“馬上命一半軍去搜查全城所有衙門,凡有鷹雀者立刻回報!”諸將知他現在心神激動,便都不再勸諫,隻是哄然而行。
昭元呆呆立著,腦中一片混亂,城中的激烈喊殺聲似乎與他完全無關。他本來確曾疑心過,懷疑那些巨鷹就有產於望帝之蜀的,還特地求過樊舜華,請她悄悄命人來找過。可是那些派去的人許久都沒有消息,此事也就如石沉大海。可是前幾天君萬壽驅民在前,破壞自己心情之冷靜,接著又用冰靈來引誘自己,卻終於讓自己無可辯駁避免的又回想起了此事。今天,自己更是親眼見到那些巨鷹騰飛,那還能有假的?那還能是偶然的一頭兩頭?
這些巨鷹一定十成十地跟天極聖母的冰宮有關連,可說是自己找到冰靈的絕好的、也是唯一的線索。可是現在,連這線索也斷了,她還是不得不學魔功,不得不忍受心誌的折磨。許多年後,她……還會認得自己麽?
冰靈那清澈善良天真無邪的眼神,在昭元心中升起來,落下去,又升起來,又落下去,每一次都讓他的心陣陣撕裂般的劇痛。那雙眼神還能天真多久?為什麽那個天極聖母容不下這樣的美好與純潔,一定要親手毀滅她?
昭元想起冰靈對自己的依戀,想起她的柔弱和需要嗬護,想起她那若有若無的情意和自己對她的朦朧幻想,幾乎就恨不得將天極聖母和君萬壽碎屍萬段。可他一想起自己是導致這一切的元凶,卻又覺真正最應該早早被碎屍萬段的,其實正是自己。如果自己在天竺就死了的話,她怎麽可能有這些後來的痛苦?
昭元越來越是痛苦,全然不知周圍已經重新聚集起了那些派出去的將領。他勉強一笑,道:“可找到鷹了麽?”一名將軍道:“找遍了全城,隻發現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衙門裏養有許多鷹,但還都不能載人。裏麵的養鷹人似還被人殺死了。”
昭元早料到最可能是這個結果,但還是心頭又是一陣憂傷。他一偏頭,看見旁邊已有一具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顯然是那個被射下來的人。那人眉目長得還有點象蕭日聰,似乎是其親兄弟。再仔細一看,隻見這人除了被鬥越椒之箭射中腹部外,脖上也給人砍了一刀。顯然,這人才一落鷹背,就被君萬壽殺了滅口。
昭元更加絕望,腦中忽然一片暈眩,身體也幾乎一個埓趄。幾名將軍連忙要扶,齊道:“大王保重身體!”昭元定了定神,勉強道:“不過小恙,諸卿不必擔心。”又道:“城中怎樣了?”伍參道:“一切照先前商議的來,已經全部安排妥當了。敵軍也已收編。”又低聲道:“望帝陵也已看好了,外人未能靠近。”
昭元點了點頭,道:“先行出榜安民。除了必要的警備之軍外,大軍可依舊在城外駐紮,免得擾民太多。犒賞所需,向民購買。另外,不要稱敵軍或降眾,隻稱新軍。”一名將軍悄聲道:“蜀地今年雖無大旱,但君萬壽備戰過甚,搜刮過多。現在民間大多吃糠咽菜,許多人連雞鴨都沒幾隻了,怕是不願賣。若是一定要買,隻怕他們也是因為畏懼才賣,對大王先定下的大計似乎不好。”
又一名將軍道:“城中的那些積累之物呢?”那將軍搖頭道:“一小半被燒了,一大半被眾百姓趁亂搶了回去。我們控製住局勢時,已沒剩下什麽了。”鬥越椒道:“大戰之後,軍不可不賞。我們厚幣而買,總可買得一些罷?反正新得了蜀國府庫。”那將軍苦笑道:“連府庫也被搶得所剩下無幾了,現在的勉強隻夠留守之軍用上幾天。”鬥賁皇憤然道:“搶回別物也就罷了,搶錢卻是不該。我們去追繳罷。”
昭元歎了口氣,搖手止道:“不可。財物錢物,還不是都是自蜀民身上搜刮而得?而且此時特別敏感,尤其不能隨便收繳,否則必然民心震恐。不過這犒軍之物,倒是一大麻煩。我軍一路來頗有乏食之慮,一直都沒敢放開過肚皮的。如今大勝之後,還鄉在即,若還不能好好鼓勵一番,縱是軍士不怨,我們也是心中難安哪。”伍參等也都歎息不已。
一名將軍道:“其實大王隻要有這等之心,諸軍已自感奮不已了。大王一路上親入夥伍,與士兵同食軍糧,無絲毫之殊,早已為軍兵感動不已。此次困難,兄弟們都會理解大王的難處的。臣覺得,待日後還都時再行好好補償,也就是了。”
伍參也道:“正是。三軍之中,最重得心。大王視將士們為一體,已自得心,自然也能得將士體諒。”鬥越椒忽道:“依臣見,人還是應該有些氣氛。不如就竭其所有,放量吃上一頓。就算以後多餓幾頓,也畢竟有了個氣氛。”
昭元心頭一動,道:“也好。總是不饑不飽,反而不如大飽一頓,再多餓幾頓來得爽快振奮,尤其是在這個人人盼賞的時候。寡人當大開宴席,親自犒賞三軍,但卻隻有米麥糧菜,無甚酒肉。你們去告知諸軍,說是寡人有負諸軍,回軍後自當補償。”眾將都是躬身行命。
當晚諸事已畢,昭元極力壓住心頭對冰靈的思念,抖擻起精神。作出歡樂的樣子,端坐中軍大營與諸軍同慶。三軍上下皆知軍糧難處,因此這次犒賞雖然少酒少肉,而且以後還得多餓些天,但卻還是喧囂一片,人人都歡樂不禁。
昭元大讚三軍、以慶勝利後,便言實無酒肉犒賞。因此,自己隻能親自幫忙鼓火蒸飯和煮菜,以示自己犒賞之誠。蜀之降卒,也一並受賞。三軍感奮之下,無不恭謝聖恩。不一會飯菜皆熟,昭元自回中軍大帳與諸將共用米麥之食,以水代酒。同時,他還特地命此時不論君臣上下,都無需拘束。眾將早知他確實從不喜過分肅穆,便也都歡笑無忌。
水至數巡,忽然一陣肉香傳來,人人都是不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來。昭元也禁不住吞了吞口水:“天哪,還真是從來沒覺過肉味居然能這麽香的。不是說沒肉麽?”隻見門簾掀處,一名夥夫端著一瓦盆雞進來,滿帳之中都是香氣四溢。那夥夫不待昭元發問,便道:“大王勿疑。此乃躲藏在偏僻角落裏未被搶走的幾隻雞,絕非向百姓要來的。”昭元見他不似說謊,點了點頭,道:“可惜隻有幾隻。寡人已聞過了,你端出去讓諸軍都聞聞。”
那夥夫道:“一路上眾將士早已聞過了。小人送來絕非特意獻媚,乃是因為將士們自己也想吃。隻是大家都知大王體恤將士,是以想請大王先嚐,將士們才敢嚐。”昭元見那門簾處許多人影晃動,人人都是盯這這盆雞和自己,心下不免暗笑。他知自己如不先試的話,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先吃,是以也不推辭。那夥夫將盆放在昭元案上,自己則退在一旁聞香。
昭元吃了一些,停筷微笑道:“寡人已嚐過了,你們都來罷。”眾將士一哄而上,衝到盆前卻還不太敢伸手。昭元哈哈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麽這麽畏畏縮縮?隻莫要一人獨吞便是了。”眾軍歡呼聲聲,也不用碗筷,人人直接就急不可耐地伸出手去撕扯。
忽然一名將軍驚道:“大王似乎隻吃了幾隻雞爪?”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心頭一驚,再看那幾隻雞,果然還都甚是完整。等再看昭元案上,確實隻有些雞爪的骨頭。顯然,先前人人眼中隻有那幾隻雞,誰也沒注意大王吃的是什麽。
昭元微笑道:“雞爪乃是天生極品,鮮而不膩,清滑爽口。寡人都已先搶吃了最好的了,大家還客氣什麽?來來來,大家都來,都來。”
眾將士都驚呆了,無一人繼續撕扯。昭元歎了口氣,道:“軍中將士一體,方能百戰百勝。寡人今日親自為將,怎可例外?況且寡人曾三年不理朝政,有失其德……”諸軍忽然嘩地一下齊地跪地不起,人人都要將手中之物放回。
昭元厲聲道:“都必須吃!寡人乃是主坐中軍大帳,隻動動嘴的人,諸軍將士才是真出力博殺者,豈能不滋補身體?我楚軍上上下下都是鐵錚錚的勇士,要學什麽小兒女來假惺惺推啊讓的?統統都起來!統統當著寡人的麵吃下去!你們不肯吃,莫非都是覺得寡人這體軍之心,是假仁假義麽?”
諸軍見他聲色俱厲,憤怒異常,又已知他極其不喜男兒自虐和推讓,都是默默站起而食。昭元道:“我軍之新軍可來了沒有?”一名將軍出帳傳令:“大王有令,降……我軍新軍同沐聖恩。”外麵嘩拉拉進來一批人,都是山呼聖德,卻不敢上前撕扯。
昭元微笑道:“寡人師從望帝,若不能愛蜀如楚,千秋萬歲之後,又有何麵目去見望帝英靈?今日實在無多犒賞,隻有數雞,難以萬軍同食。但寡人實盼諸軍能知寡人之意。”眾蜀卒大喜,心中戒懼之意盡去,道:“大王解我等倒懸之苦,複又愛蜀如楚,直如望帝複生。蜀民有幸,同感大德。”
這時人人都已知昭元的確不是虛情假意,帳中複又歡樂一片,再無禁忌。昭元察看諸軍神色,知道自己這一趟出征,已然盡得諸軍之心,自己的江山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堅強支柱。他歡喜不禁,悄悄回返後營,卻見琴兒正明等獨坐,甚是孤獨,似乎外麵喧囂都與她完全無關。他心下微感歉意,道:“琴兒,你今天不去上席,真是一大遺憾。”琴兒幽幽道:“我本來就應該遠離歡樂的。我去了,氣氛不能使我歡樂,我卻會破壞那裏的氣氛。”
昭元歎了口氣,道:“好妹妹,別這樣想,我會難過的。”琴兒木然道:“你殺了他麽?”昭元慢慢搖了搖頭。琴兒臉上看不出是歡喜還是難過,卻終於還是兩道清淚湧出,衝開了她臉上的薄薄易容。昭元也自心下難過,道:“我……以後也會小心的,不會輕易傷他性命。”
萬王之王 第七十七回 千難萬險終識途(五)
琴兒幽幽道:“我知道你在騙我,但我不是為他擔心,我是為我沒用難過。我……從來就沒有辦成過一件事,我本來……”昭元歎道:“我知道,即使是這幾天,你本來也還是可以殺死我的。可你我畢竟還是兄妹,你終於還是下不了手,對麽?我知道我其實低估了他,他其實是知道我和你的關係的,也根本就是要我認出你、帶你在身邊的。可他也還是低估了你我之間的親愛之情,你終於還是沒能下手。你既然怕我受傷害,你既然下不了手,就當知道我也是絕不能忍受讓你受傷害的。別怕,好好保重,不要胡思亂想。你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的。你不幸福,哥哥我也實在沒法快樂起來。”
昭元說完,輕輕擁了琴兒一下,為她蓋好被子休息,自己便又出去。他本來想問琴兒知不知道那鷹會飛往何方,但見琴兒心神激動,也就沒敢多問。再說冰宮之事極其機密,以君萬壽將她盡往火坑裏推,毫不愛惜也絲毫不加監視,更不怕被敵人反探的情形來看,他根本不可能告訴琴兒太多秘密。
昭元回到外麵,卻見外麵眾衛士都似遠遠在朝自己這一帳看;但一見自己出來,便又連忙奔回站好,表情都很是怪異。昭元知他們還是看出來了這個隨身小卒是位女子,要好讓自己安心“歡會”。他心下不由得苦笑:“人人都以為我是大色魔,誰能知道我的那些苦衷?”
昭元怕自己又想起太多,整夜都四麵巡視,與眾卒同樂。眾軍見他不辭辛勞,無論楚、蜀、庸、百濮還是群蠻,都是大喜。那不斷到來的收攬人心的喜悅,也似乎完全壓製住了昭元那蠢蠢欲動的情感,使得他竟沒有再想起冰靈和宮雲兮的任何事。
次日一整天,昭元都在忙著在從蜀軍中挑選勁卒,準備隨大軍回楚充實兵員。同時,他整飭秩序,安排官吏,劃蜀為五縣,各命縣守。同時,他還留子揚蔥先行總監蜀事三月,等事態全上正軌後,再回楚述命。第三日時除留下一軍協守外,大軍挾戰勝之威回楚。一路上雖然眾軍還是難有幾頓飽食,但畢竟一來戰勝,二來大王同入夥伍,也都無甚怨言。
行了數日,到那山川險峻之處,原來留守要害之兵都主動迎接上來,顯然也都很盡忠職守。昭元自是除了好言撫慰之外,什麽犒賞也拿不出來。但眾軍依然大喜,都是踴躍當先開道,要風風光光回楚。隻是蜀楚邊境甚險,許多地方都隻是高空飛架的棧道藤橋,根本承不得大重的。因此,大軍隻能一小撥一小撥地過,聲勢不可能太大。
昭元現在再臨這些淩空險境,想起君萬壽的誘己深入之計,依然有些後怕:“這些地方許多都是出人意料的險惡,君萬壽若是雄兵一路把守,我隻怕根本就沒法打進去。可惜的是他野心太大,老想誘我入伏,希望令我受阻三星下進退不得。要不是我趕著運氣,我可還真是不論強攻還是退兵,都會困難重重,肯定損失慘重。”
昭元想到這裏,不由得暗暗感慨,越發覺得許多事不能期望過高,隻能一點一點地吃,否則往往一點都得不到。但他再一想,卻又覺君萬壽之略其實一點也不錯,即使自己是君萬壽,隻怕也會這樣做。最起碼來說,誰能料到自己居然有這麽大的煽動本領,能夠請動死去的望帝去幫忙攻城?在那之前,自己的窘境其實還真的一如君萬壽所料,若非自己有這麽一號本領,早就被蜀軍困得動彈不得了。那樣的話,現在不就是該由君萬壽來笑自己麽?
昭元正胡思亂想之時,忽然身邊眾軍一陣騷動,都在齊聲嚷嚷:“好大的鷹啊!”昭元吃了一驚,要知他現在對這“鷹”字實在是出奇的敏感,立刻仰頭而望。果然,幾隻巨鷹在頭頂的天際不住盤旋,忽然其中兩隻閃電般朝下俯衝了下來。昭元大驚,心念電閃,厲聲道:“大家快跑!”眾衛士還都貪看那而鷹,甚至還爭相議論是不是君萬壽逃跑時騎的那幾隻,這下聽他忽然發令,立刻便一陣騷亂。那藤橋搖晃得更厲害了。
那二鷹來勢極快,便如離弦之箭一般猛衝下來。昭元一箭射去,卻是落了個空。他頓時滿頭大汗,大喊道:“鬥令尹快射!”隻聽啪地一下,那二鷹分別自兩頭藤索與山崖交界處擦橋而過。那數十根承力的粗藤立刻斷了兩根,整座藤橋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眾軍大驚,都是拚命朝一邊衝,但卻因為太過驚慌,反而給擠成了一團。昭元知鬥越椒先已在前幾隊過去了,這下未必就能立刻趕到,直急得兩眼冒火。他情急之下,一摟琴兒之腰,就想要飛躍眾人頭頂。
但眾軍現已擠作一團,那藤橋巨幅亂搖,並非有規律的左右而晃。自己飛躍之時,萬一落空,即使不直接砸落在澗底巨石之上,也還不是要被這驚人迅疾的澗水衝撞到什麽礁石上?況且這藤索到底能承多少重,自己其實沒譜,眾軍思鄉之切,隻怕這一撥就已是多了。現在藤索斷了兩根,搖晃得如此劇烈,當是已大有不堪之勢。自己若忽然還借力騰身而起,萬一藤索支持不住,立刻全斷,那可如何是好?
昭元冷汗直冒,急忙大呼:“大家莫慌!一起射鷹!”但藤橋劇烈而晃,人人皆知危在旦夕,頭腦已昏,拚命逃命者已不乏其人。因此,他這令發出去後根本就無甚作用,滿橋之人依舊在爭先恐後朝前蜂擁。
那二鷹身體一翻,再次俯衝下來,立刻又有兩根粗索被其咬斷。昭元極力甩手出去的一簇箭,也輕輕巧巧被它們避開,藤橋更顯岌岌可危。昭元大急,心頭說不出的悔恨:“我當初怎麽要入蜀?這下豈不還是輸在了君萬壽手中?”
昭元急怒攻心,猛然運起獅子吼之功厲聲道:“統統停下!一起放箭!”這一聲是他危急之中的全力而吼,眾軍竟然有許多被震得半暈。未被震暈的人也都當場呆立,不再亂衝。這時那二鷹又第三次俯衝。昭元厲聲道:“放箭,放箭哪!”
但眾軍被昭元猛力一喝震暈了頭腦,現在能立刻清醒的實在不多。隻覺橋身一震,那二鷹再次避開那些稀稀拉拉的箭,藤索又斷了幾根。昭元隻覺頭腦中一片混亂,熱血狂湧:“難道我真的就還是要葬身於君萬壽之手?難道還是君萬壽笑在我之後?”
昭元心念電閃,忽然不顧一切對琴兒道:“你我現在扔你過去。你若能落在橋上,立刻拚命逃跑,不要管我!”琴兒卻已是臉色煞白,似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更加說不出話。原來昭元剛剛發獅子吼之功時順手一夾,幾乎夾得她纖腰斷折,現在還痛得麵色慘白。
昭元無暇細想,抓住她運力一擲。琴兒的身軀在空中直飛過眾人頭頂。驚恐的尖叫聲中,那二鷹又已俯衝下來,啄斷兩根粗藤之後又衝聲而上。琴兒身軀果然被拋得近了前端許多,而她身體輕,這一拋之下橋居然還沒有斷。昭元厲聲道:“快跑!不要管我們!”琴兒熱淚泉湧,忽然大哭道:“我還是死了的好!”
昭元大急,急忙拚命朝琴兒衝去。兩邊崖上的楚軍這時已彎弓搭箭,極力朝那又再俯衝的巨鷹射去。但山崖高遠,那二鷹也極是神駿,縮頭揚爪、巨翅連扇之際,眾箭紛紛偏折。一片驚呼聲中,那鷹又已是淩空俯衝。
忽然,那二鷹猛然衝天而起,就象是受了什麽傷一般。昭元一驚一奇,已聽一個聲音喊道:“大王勿慌,臣來救駕!”再一看,卻是鬥越椒已然飛奔到了崖邊開闊之處,正自邊跑邊彎弓搭箭而射。昭元心頭立刻升起一線希望,腳下絲毫不敢停留,口中大呼道:“令尹一定不能讓它們靠近!”鬥越椒遠遠喊道:“臣知道,大王保重!”
那二鷹似極懼怕鬥越椒神箭之威,啾啾淒厲的鷹鳴聲中,已是翻搖而上直逼雲際,不敢再下來。昭元無暇朝上細看,三兩下奔到琴兒身邊,一把挾起她拚命朝前邊狂奔。
昭元終於奔到崖邊,但卻依然驚魂未定,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隻覺自己簡直就象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狂跳的心幾乎已經堵住了嗓子眼,連喘氣都覺得甚是艱難。過了好一氣,他才極力壓抑住心頭後怕,大聲道:“諸軍莫怕,它們敵意是在寡人。你們慢慢過來,不要太擠讓橋難以承力!”但眾軍現在依然驚恐之中,雖然有幾個腦袋清醒的人明白事理,可是眾人都拚命而擠的情形下,又哪裏能不跟著擠?
但幸好那二鷹隻在雲端徘徊,說什麽也不肯再下來。那橋在眾軍的瘋狂擁擠下,雖然晃得令人揪心,卻終於還是沒有斷。昭元見眾軍終於安全過來,大大出了一口長氣,抬頭望向天上,見那幾隻巨鷹徘徊了一陣,終於升入雲端隱去。
昭元見另外兩隻鷹背上似乎有人,知道還是有人現場操控,心下忽又是一個念頭:“該想什麽法將他們誘下來?”可是旋即又歎了口氣,自覺可笑:“他們吃此一虧,哪裏還會再上當?可笑我剛剛才撿回小命,就又要圖謀敵人,真是不自量力。難道我還以為,敵人會犯跟我一樣蠢的錯誤麽?”
昭元搖搖頭歎了口氣,看了看琴兒,見她喘息一陣後,精神已略好,歉然道:“對不起,我發功的時候,沒想到手上也用力了。你……”琴兒哭道:“我好,我還好。你沒事罷?”昭元道:“我沒事。”他頓了頓,對在一旁依然隨時戒備的鬥越椒道:“這次如非卿之力,寡人已是命喪此處了。令尹之功,實在是萬戶之封也不過分!”鬥越椒道:“大王千萬不要如此說。臣蒙大王賞下性命,便天高地厚也已無過於此了,怎敢不用命以報大王?”
昭元道:“話雖如此,令尹此功,寡人實不敢忘。具體封賞日後再說。”回頭一看那邊,卻見那些尚未過來之軍都還不敢過來。昭元大聲道:“敵人之所意,盡在寡人,你們怕什麽?慢慢過來,一次隻上原來的一小半人即可!”
那些軍卒漸漸冷靜下來,一想也是,便也都慢慢過來。昭元又命前軍繼續前進,自己也隨之前近。這次吸取了教訓,一隊自然要分成三四小隊過,中間距離拉得大開,絕不兩隊同時在一座橋上。同時,他命鬥越椒隨時跟在自己身邊以備不測。前麵督軍之人則另外委任。
有了這驚險,過後麵的橋峽時,人人都絲毫不敢大意,自然走得更慢了許多。但一連數日,敵人都再也沒來。一直到過了這些艱險之處之後,眾軍回望那重重山峽,這才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大氣。
到了峽江關,伍建德率軍來迎;補給之類,也辦了一些。諸軍都是喜出望外,覺得終於能又真正開懷大吃一頓。昭元見情勢已定,派回郢都報捷的輕騎當也已經到了郢都,不日就會有人催糧來補,當下也就不禁士卒放量吃喝。
又行十日,大軍終於回到了郢都城外,文武群臣都在十裏之外相迎。這一番大喜大樂,自是不在話下。昭元命諸將將部卒帶回營中,好好犒賞選編,優者留軍效力,次者放回就田。至於自己,則去先告太廟以捷。群臣都以有如此大勝,諫以當向太廟行獻俘禮。但昭元卻拒絕了:“寡人已收編降眾,從此便是我大楚將士吏民,不可待以俘禮。那些人蠱,亦是為人所迫,寡人另有安排。稟告太廟乃是主要重於報捷之意,不重形式。”群臣不敢多言。
告禮已畢,昭元不暇入後宮,便親自登朝大封功臣。其中鬥越椒有救王大功,雖不能再益封,但卻準他食邑可傳一千戶於後。其餘軍中增封之諾,都一一兌現,封以實地民戶。眾將此次出征所欠餉糧,都是加半補上。眾兵將都是大悅。
庸、百濮和群蠻之君,亦各自封以郢都之旁沃土一千五百和一千戶,三君都是安心不少。同時,昭元還賜以豪宅,許轉其太廟為家廟,並準其搬運家室私財來享用,但不準返回原地居住。這一戰之後,昭元威望和威權都是極隆,便連自己,也頗覺現在說的每一句話底氣都足了許多。最起碼來說,再也不用象以前那樣,每說一句話都要小心衡量、怕人不服了。
這一日除了大賞出征將士外,北線居然也有小捷傳來。原來行軍司馬為賈在晉軍挑釁時將計就計,與晉軍戰於北林,小勝了一場,還俘虜了其將軍解揚。昭元大喜,道:“寡人能專力於西線,實在也有北線將士之力。”於是也一一封賞。待急迫之事大致處理完畢,天色已是墓色垂垂,群臣拜舞而退。昭元正要退歸本宮,忽然想起琴兒還是男裝,便命宮女先帶琴兒去偏殿洗浴換服,自己稍後再親自帶她見樊舜華。
過了許久,琴兒換裝而出。琴兒本就非常美,所謂美女沐浴之後更增嬌豔十倍,這一下自然更顯得清麗非凡,動人心魄,甚至連服侍她的宮女都情不自禁地偷偷貪看。昭元笑道:“好妹妹,當初你要是這樣來迷惑我,我隻怕就打不成仗了。”
琴兒臉上一紅,道:“胡說。”眾宮女見這女子居然敢如此對大王說話,都是不勝駭異,待見大王挨罵後居然依舊笑語盈盈,那就更是驚異萬分了。她們自都以為是大王色心已起,是以才調笑不忌,於是對琴兒這位“未來的貴人”更是殷勤。
萬王之王 第七十七回 千難萬險終識途(六)
昭元拉琴兒入了宮門,見樊舜華已是一身盛裝於內堂而迎。樊舜華見了昭元身邊的琴兒,似乎甚是驚奇,但也並未多問。昭元急不可耐地遣散眾內侍,正要說話,樊舜華卻已搶先笑道:“你這是出去打仗,還是出去獵豔啊?”
昭元見樊舜華神情似笑非笑,知她其實已看出自己和琴兒不是什麽情侶,所言不過是故意取笑自己,但還是禁不住微覺尷尬。當下他指著琴兒道:“我剛剛所說的,是給侍女們聽的。琴兒實際上是我在臥眉山時的小夥伴,我們一起許多日月,就象真的親兄妹一樣。”說著又對琴兒道:“這位是我的王後,但其實是……是……”下麵卻又覺不大好說,隻好道:“總之你叫她姐姐就很好了。”琴兒想了想,道:“姐姐,你好。”
樊舜華看了看她和昭元情態,忽然笑道:“象親兄妹?我看象親姐弟才對。這是不是就是那個和你一起同床共枕了很久的妹妹呀?”昭元和琴兒都是臉上通紅。昭元心頭大窘,急忙道:“是……是……就是她。”琴兒卻幾乎同時急道:“不是。”
樊舜華嘻嘻笑道:“好哇,原來還另有其人,居然想瞞我。琴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琴兒道:“姐姐,你叫我琴兒就好了。”昭元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其實,她當姓君,而且是川中君萬壽家族之後。”樊舜華吃了一驚,但見琴兒神態悠閑,正而不邪,麵上頗多些愁苦之色,又見昭元對她疼愛有加,便也大致猜到了其中情形。當下她微微一笑,道:“原來是出汙泥而不染,那就更是難得了。”
昭元輕輕歎道:“還是不要說她家世了,她會難過的。”樊舜華不理他,隻是拉過琴兒道:“好妹妹,姐姐說的是你沒有被他給帶壞,出的乃是他這團汙泥。”琴兒臉上一紅,道:“姐姐別笑他了,他已經很窘了。”
樊舜華嘻嘻笑道:“你這個哥哥很好色,一個普通的宮女都能讓他念念不忘,你可不能對他太好了。這後宮裏麵他其實沒什麽說話的份,我們才是主人。因此呢,你就不要去管他怎麽想了。”昭元大感臉上無光,眼珠一轉,笑道:“阿妹,其實你離開臥眉山後不久,你老哥我就也出走了。知道我為什麽要出走嗎?當時你老哥我一見你這位姐姐,就象掉了魂一般,哭著喊著要跟她過來。”樊舜華大羞,道:“胡說!好妹妹,別聽他的,他……”
忽然一個嬌軟的聲音道:“恭喜大王得勝歸來。”昭元一聽是許姬的聲音,還沒來得及說話,樊舜華已道:“好妹妹,這個讓他流口水的宮女來了,你可要睜大眼睛看清楚哦。”昭元臉上大紅一片,道:“我沒流口水,你別一見麵就專門在琴兒麵前說我壞話。”
許姬幾乎可說是宮中第一美女,但她一看見琴兒,眼中就也是一亮,似乎根本無法相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美麗的姑娘。樊舜華則笑對琴兒道:“好妹妹,別聽你哥哥扯謊。他嘴上是沒流口水,誰知道心裏流了口水沒有?說不定心裏流得都快把許昭儀給淹死了。不過他怕被我笑,現在都還不敢去碰,八成恨我恨得咬牙切齒呢。”
昭元大是羞慚,頗為後悔自己怎麽這麽早就讓她們見麵。許姬怯怯道:“大王,這就是琴姑娘麽?”昭元點了點頭,道:“雖然並非親妹妹,但實在與骨肉無異,寡人正思封她為公主。……你們可別亂想。”樊舜華道:“許昭儀又沒亂想,就隻有你自己在亂想。”昭元尷尬道:“什麽亂想?我可沒有。你倒說說我在亂想什麽?”樊舜華道:“反正你是在想我在想的事,對不對?……好妹妹,你看,他急不可耐地生怕許昭儀誤會,你說是什麽原因呢?”
昭元臉紅得如同驢肝肺,想要辯解卻也實在沒著力之處。許姬由衷讚道:“娘娘取笑了。琴公主好漂亮啊,比我這個丫頭隻強不差。大王見她見得多了,自不會對妾身迷戀的。大王,琴公主初來此地,不如就由妾身來服侍,好不好?”昭元看了看琴兒,道:“阿妹,許昭儀是我……是我愛姬,也是王後的得力手下,頗懂事體。你覺得如何?”
琴兒點了點頭。昭元若有所思,卻聽樊舜華道:“我看也好。許姬很懂事體,知道你這位妹妹怠慢不得。再說了,別人也不放心。”昭元見她又在取笑自己,微微笑對許姬道:“既然這樣,你就陪她些日子吧。但她脾氣有些古怪,近來心情也有些不好,你可要小心關照些。”許姬道:“臣妾事事順著琴公主,自然就能讓琴公主開心了。”
昭元搖頭笑道:“不能事事都順著她,否則寡人便不能讓你貼身服飾她了。”許姬吃了一驚,道:“為什麽?”昭元不答,隻是望著琴兒,拉起她手道:“阿妹,哥哥知道你身不由己,許多事怪不得你。但既然你身不由己,那麽你幹脆就聽哥哥的話,聽哥哥擺布。哥哥疼你愛你,起碼不會再把你往火坑裏推。你乖乖在這裏別出去,就不會有人來傷害你。明白麽?”琴兒眼中淚意盈然,低聲道:“明白了。”昭元歎了口氣,輕輕道:“你的很多話,隻要能跟我說的,都可以跟王後說,但不要跟別的人說,包括許昭儀。你知道麽?”
琴兒低低道:“嗯。”昭元看看了一臉驚異的許姬,笑道:“寡人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王後年長,許多事知道如何處理。你比寡人還小些,就隻陪公主解悶也就是了。這些煩惱事,就不要你操心了。你的職責是陪琴公主開心,但絕對不能讓琴公主出宮。知道麽?”
樊舜華笑道:“大王是心疼你,舍不得你跟我一樣老得快了。還不快些謝恩?”許姬臉上一紅,道:“王後取笑了。王後仙姿鳳儀,妾身不過雉鴛孔雀,哪敢和王後相提並論?臣妾謝大王恩典。大王,天色已晚,要是沒什麽事,臣妾想帶琴公主去歇息。”
昭元見樊舜華櫻唇欲動,知她又要取笑自己,說不定又要說什麽“今晚要你陪他去休息”之類的話,連忙搶先道:“阿妹,這裏是哥哥的家,你在這裏就跟在自己家裏一樣,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就直說。就算哥哥不在,王後也會想辦法的。總之千萬不要拘束。……寡人也累了,今天要臨幸王後。”說著一把拉住樊舜華就走。樊舜華大羞,生怕琴兒和許姬暗笑,一把就要掙脫他,卻反而被他拉得更緊。樊舜華窘得麵紅過耳,哪裏還敢去取笑別人?
昭元見目的已達,極是得意這下的轉守為攻,更是放肆,當真是“急不可耐”地就將樊舜華不由分說推向寢宮。樊舜華又羞又急,身軀發軟,氣得狠狠在他手上掐了一下。昭元哈哈一笑,放開了一手,但又圍上另外一手,湊在她耳邊道:“今天也有要事,我們快些進去。”
樊舜華一怔,已被昭元半拉半抱進了寢宮。樊舜華偷眼間,發覺後麵的宮女內侍都在掩口偷笑,更是羞慚無地,極力掙紮。昭元一笑,將拚命掙紮的她按在椅上坐好,自去掩好房門不讓內侍跟進,便疾如靈貓般地竄到樊舜華麵前,故意歪著頭看她臉上的紅暈,笑道:“都說夫妻小別勝新婚,我好不容易回來,你卻老是取笑我。這下知道不好受了吧?”
樊舜華暈紅雙頰,啐道:“你看你,都打了這麽大一仗回來了,還是沒個長大的樣子。”昭元嘻嘻笑道:“我看是你長小了不少,居然也跟那些丫頭一樣喜歡笑人……”說到這裏忽然心頭一陣難過之意起來,急忙遮掩道:“……你看,我妹妹和許姬都還沒這麽損,你卻非要給她們帶個壞頭。”幸好樊舜華似沒有注意到他話中原意,隻是氣道:“是你自己好色,跑到哪裏都隻知道找漂亮妹妹,做都做了,還不許我說?你可知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昭元微笑道:“是防妻之口,難於防川。”樊舜華聽他語中之意,顯然是對自己越來越是親近。她心下越來越是羞,竟還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絲慌亂,急道:“胡說,你可親口說我是你姐姐的,不能老占我便宜。”
昭元一笑,在她旁邊坐下正容道:“我這個妹妹,雖然是讓許姬去陪,但是你也要多陪陪她。”樊舜華心頭微覺失望,但覺出他話中似有深意,便道:“你不放心許姬?”昭元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總覺得這個小姑娘好象有點不一樣。我先前的確對她很關注,但並不是真的就太過好色。你現在也該知道吧。”
樊舜華聽他說得鄭重,想起許姬雖美,但琴兒天姿國色,真要說起來尚在其之上。昭元跟琴兒這麽多天都親如兄妹、朝夕相處,再加上已成年了,怎麽也不會一見許姬就真的如同色中餓鬼。她想到這裏,便也點了點頭,道:“你有什麽懷疑她的?”
昭元道:“你是怎麽收得她為心腹的?”樊舜華道:“她跟普通宮女一樣入宮的。我見她相貌端麗,聰慧機敏,對我也忠心,便慢慢倚重了她些。這說起來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你要將她審問麽?”昭元搖搖頭道:“那倒不必,她未必就真能做出什麽事來。而且……”
樊舜華忽然笑道:“而且你覺得她好象喜歡上了你,是以氣壯如牛,不怕她反水,對不對?”昭元滿臉通紅,忙道:“你又來了。我哪有這麽好的自我感覺?我是說,你我既然有了提防,那麽以她能力,未必能做什麽事。”
樊舜華道:“我是沒事,最重要的是你要提防。我先替你說了吧,免得你又找什麽借口說什麽要盤查她來曆。你眼睜睜地看著這麽一個可疑之人,卻還不肯趕她走,還不是因為她是個大美人,你心中舍不得麽?你呀,一見她麵就封她為昭儀,還要幸她,真是大色狼一頭。”
昭元聽她還是要調侃自己,甚是尷尬,道:“你知道的,我那天要幸她,實際上沒懷好意的。我是想單獨對她施展迷魂術,查她來曆。”樊舜華似笑非笑道:“哼,你要幸她,就是好意了?再說她對你肯定也有提防,你要讓她轉移注意力,卻不知要怎麽個施展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