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已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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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似呈祥
昭元呆呆地想著,臉上不禁又升起了莫名的笑意。但他忽然驚覺,生怕宮雲兮暗笑自己,忙道:“小姐上次怎麽現身月氏?”宮雲兮道:“小妹有家兄三人,分別仕於秦、齊、燕三個國家,現在都已通遊列國,日後自然都是前途廣闊。雖然家父家母常常罵他們不知回來看望父母,但心中也畢竟是高興的。小妹氣不過,就也要到處跑,去為女兒身爭上一口氣。家父家母禁我不住,就說讓我就在旁邊的鄭、衛等小國轉轉就算了。我就偏偏不服氣,非要跑到又遠又大的地方去。”
昭元一笑,暗想:“小女孩大多喜歡逆反,我在臥眉山是早受夠了。這樣看來,她這話倒也還頗有可能為真。隻是她當時驕嬌二氣充盈,與現在這幅溫婉柔美之性全然背道而馳,卻不知哪一種是她的本性?”腦中便記起周王城中似乎確實有兩家卿士姓宮,有一家也確實是人才興旺,有三子一女,而且是冠劍遠遊之家。昭元想了想,道:“原來如此。隻是這樣一來,令尊令堂不在身邊,你出了事也幫不上忙,這擔心可就大了。”
宮雲兮忽然櫻唇微翹,恨恨道:“哼,本來我是從不吃虧的,他們也根本不用擔心的。可就是後來碰上了你這家夥,竟然敢對我無禮,簡直……”說到這裏臉上一紅,卻不說下去了。昭元也極是尷尬,隻得委委屈屈道:“那次……那次姑娘也還是沒有吃虧啊。在下也……也曾經服侍姑娘。”宮雲兮想起他開始何等強橫狡詐,可一得知自己是女兒身,立刻便被自己擒得服服帖帖,絲毫也不敢反抗,不由得噗哧一笑。
昭元見她這一笑當真是令萬花失色,冰雪消融,本來要出口的後續之話立刻又忘了個幹幹淨淨,口幹舌躁之下,已完全隻知對著她傻傻地看。宮雲兮察覺到他失態,心下大羞,極力想要斂神靜氣,對他擺出冷漠的樣子來,可卻又偏偏擺不出來。
昭元吶吶道:“我……我當初是遠遊歸來,路過那裏。”宮雲兮見他不問自答,心下又是大羞,勉強道:“你是楚人,為甚麽要去那裏,還當上了大天師?”昭元一聽說到那時情景,立刻定下神來,道:“我自小流落在外,未能得父母關愛。後來在月氏有幾分運氣,便成了大天師。那一會過後,我才回楚認親。”宮雲兮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看你既象是天生貴介公子,卻又象是自小貧苦孤獨。不知令尊在楚現居何職?”
昭元雖然早知道肯定會有人問此一問,但她現在問起,卻依然還是遲疑了一下才道:“家父任職於三閭司,職司是楚宗族之事。”這話卻是半真半假。楚之國姓本為羋,其中又有分支,如屈、景、昭、莊、熊、白、魏、宋、伍、劉、葉等等,許多往往與別族支姓有交融,但隻要是發自羋支,便都屬王族。循當時各國慣例,楚設有三闕司來管一些王族祭祀之事和某些公事,這“三”乃是多的意思,並非隻指屈、景、昭三姓。自己乃楚王,父親兄弟也都是真真假假的楚王,自己自然也是三姓之長了。再說自己冒充的那位宋文昌,說起來也是自己的遠房族親,而且其父也確曾在三閭司任過職。
宮雲兮一雙妙目盯著他,似乎在想他說的是真是假,道:“楚也有許多名士,比如以詞賦見長的宋文昌景公子唐公子等,你都認識麽?”昭元嚇了一跳,道:“我回楚時間不長,隻聞其名,並不認識。……嗯,這茶好象已經好了?”說著急忙拿起茶杯便喝了一口。
宮雲兮微微一笑,略聞了聞茶香,道:“茶好了麽?”昭元忙道:“確實好了。”但他心中也知其實品茶之道,有“頭遍灰,二遍茶”之說,乃是說頭遍其實主要是要去掉茶灰,聞以茶香,二遍才是真正入口之茶。自己這樣一來,倒確實很有些丟份。
但昭元偷眼看了看宮雲兮,卻見她似乎也沒有笑自己之意,心下稍安,忙補道:“姑娘之茶取於玉華絕頂,本來便無絲毫塵染,自然無需依凡俗之禮。這第一遍,其實就已經泡好了。”可他話一說完,卻見宮雲兮麵色又忽然羞紅,不免一怔。但他立刻又想起二薑離去時說的那番話,立刻也是滿臉尷尬,心中卻依然越來越是歡喜。
宮雲兮果然端起玉杯輕輕品了一品,笑道:“你歪打正著,這茶的確無別茶一遍時的紅塵之氣。”昭元道:“姑娘親自來烹泡,自然一切都本已脫塵了。”
忽聽一個聲音笑道:“是啊,我們家小姐親自來泡,怎麽可能泡不成呢?那是人人都不擔心,就隻小姐自己擔心之事。唉,真是當局者迷啊。”乃是儀薑的聲音。說話間範薑儀薑都已至麵前,隻聽範薑笑嘻嘻道:“隻是沒有想到的是,明明我們準備了兩遍的水,公子卻說一遍就好了。這心下之急,還真是有些讓我們想不到。”昭元麵紅耳赤,隻得訕訕而笑。
儀薑道:“看來我們雖然來的早了些,卻還是正是時候。這茶之一道,趁熱泡茶跟趁熱打鐵一個道理,可不能空空放過這個機會哦。”說著就定定地盯著他看,眼中滿是取笑。宮雲兮輕輕道:“你們換水就行了,這就去罷。”範薑換了一個玉壺,笑道:“小姐發話了,泡茶不需多人,我們還是走吧。”儀薑道:“不行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再說小姐和公子畢竟以前也都沒親自泡過。這茶要真泡到精深處,沒有我們指點,怕還是不行。今天大好時光,怎麽能錯過?況且有了名茶,也得我們在側,才好廣為傳世啊。”
範薑笑嘻嘻道:“你不怕小姐,我倒還有些怕。不過這茶要是泡不好,小姐會生氣的,那還不是我們倒黴挨罵?公子就更加會後悔一輩子了。唉,看來我也還是要冒冒險了。”儀薑見昭元居然老起臉皮,滿臉平和,不發一語,忽道:“真是可惜啊,這雪好象停了,天色也快要晚了。”範薑道:“是啊。可是我們山莊是從來不留外客的。不知公子有何打算?”
昭元一看這雪,確實早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隻是自己一直神魂顛倒,全沒注意是什麽時候停的。這句話本來是有趕他走之意,還帶些逼他開口沒身入莊之意,他自然不是聽不出來。雖然他心中一千一萬個不想走,可還是沒法再裝下去。
可他又實在不願屈身為仆,隻得微微歎了口氣,定了定神,站起身來對宮雲兮道:“今日幸會,真是仙緣奇遇,在下終生難忘。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宮雲兮低頭不語。
範薑忽然氣道:“真笨。”又對宮雲兮道:“小姐,公子要回去,我去外麵看看雪停了沒有。”宮雲兮輕輕點了點頭。範薑才出去片刻,已是回轉,道:“莊裏雖然小了,可外麵還是雪花不斷啊。公子要回去怕是不易。”儀薑笑道:“對啊,我們家就是不一樣,裏麵雪停了,外麵就是沒有停。公子,你怕是回不去了。隻是我們家不留外人,卻是讓人實在為難。”
這話已極是明白,乃是要他快點開口求親,隻要定下了名份,自然便可說不是外人。昭元自然不是聽不出來,可這少女乃是有父母之人,便要提親,也當是向其父母提親,自己卻怎麽能做得數?而且自己來此乃是為人訂婚,身份絕不可隨便泄露。今日險些穿幫便是一險,如何還敢再輕易冒?況且更大的問題,其實是這宮雲兮身上還是有些疑點,隻是自己不好深問而已。
可她又實在是天地絕美,又是難得的與自己兩情相投互相喜歡。自己如果錯過了這一機會,日後又哪裏還能再找到她的十分之一?自己還會原諒自己麽?她也會原諒自己麽?
昭元呆呆地看著宮雲兮,見她隻是低著頭,但臉上的紅暈卻是早已告訴了自己一切。顯然,她也喜歡自己,要不然決不會讓範薑儀薑如此放肆。昭元隻覺喉頭陣陣湧動,心中實在千肯萬肯,巴不得自己能跟她長相廝守,可是卻又說什麽也說不出來。儀薑忽道:“我們家小姐的事,一向都是小姐自己作主。就是老爺夫人,也是很少管的,即使管了也沒用。公子隻要能求得小姐答應,今日便可大大方方地留於本莊,好好賞玩雪夜之美。”
這話就更是明白得隻差直說出來而已,可昭元卻還是絲毫也答不出來。儀薑氣道:“男子漢大丈夫,凡事應該主動承擔。若是畏畏縮縮,要女孩子去承擔,那還能叫男子漢麽?”範薑見他嘴唇不住地微微欲動,眼神中也滿是渴望的神色,可是卻始終難開那一口,皺眉道:“昭公子,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可有妻兒需要趕回照顧?”
這言一出,卻忽然令昭元覺得如當頭一棒,滿腦的念頭忽然都消失得無形,隻似有一人在腦海中不住地厲聲問自己:“你有妻子麽?你難道就不要你的妻子了?你對得起你妻子麽?”他腦中忽然升起了伊絲卡的影子,多少時日以來,從來都沒有今天這樣清晰。
宮雲兮的絕世美麗是自己最喜歡的,可伊人之美雖不同此類,但卻一樣是絕代的美麗,實在也是可以和宮雲兮一比的。自己不是多少次許諾要娶她的麽?她眼看就要原諒自己,可後來又傷心遠走天涯,難道不是因為誤會了自己和冰靈,這才走的麽?
恍惚之間,冰靈的影子也悄悄升了起來。昭元想起冰靈和自己相依相偎的那些日日夜夜,也更覺得,自己實在不能說完全沒有對她動過心。而她心中,隻怕也是早已悄悄湧動著不僅僅隻是兄妹情誼的情感,隻是她自己還不大知道而已。後來在雪蓮聖母的冰宮之中,無論是她的形象還是她說的那些話,都已經不象是單純的妹妹心態了。如果說宮雲兮是東方的美神,伊絲卡是西方的美神,那麽冰靈就是兼備東西的美神。而且她與自己親密無間,更加早已是自己心中的一部分。伊人的離去,是在誤會自己和冰靈麽?是不是根本就是自己和冰靈都一直在誤會自己、欺騙自己而不自知?
昭元甚至還想起了樊舜華和天昭公主。天昭嚷著說嫂子一定不能比她差,伊絲卡等即使是按照她的標準也自然是都可以進門的了,隻有樊舜華似乎還要費一番口舌。但是樊舜華是自己一生之中第一個愛過的姑娘,而且那是唯一的一次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是她的奴隸,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乃至拋國棄家什麽都願做的情感,這樣的刻骨銘心又是如何能忘得了?而且說起來,她還是自己唯一一位真正名正言順娶進家門的妻子,更是楚國王後。即使現在自己已經不再迷於她而不能自拔,但她那大姐姐一樣的溫婉光輝,卻還是總能讓自己如沐春風。甚至在她麵前,自己都會疑心自己對她的情感,是不是有些象冰靈對自己的情感。
昭元忽然有些懷疑,懷疑自己其實在心中還是悄悄喜歡樊舜華,也尊敬她的,以至於壓根就沒有真正認真想過去動搖她的地位。而且從自己回宮之後她對自己的言行來看,她隻怕內心裏麵也已不太忌諱真做自己的妻子了。宮雲兮絕代風華,若是真的向她求親,難道自己還好意思讓她居於側位不成?即使自己跟樊舜華始終無夫妻之實,隻愛宮雲兮一個人,但既不能讓她真正得到自己之妻的名份,那也實在是對世界之美的無比褻瀆。
昭元想著想著,忽然間竟覺得自己根本就不配娶她們中的任何一人,因為每一個人和自己在一起,不論開始的時候是多麽的風光欹旎,後來無不是雙方都傷心欲絕。自己未能兌現對伊絲卡許下的諾言,後來更是因為自己和冰靈的緣故,導致伊人傷心遠走,生死不知。冰靈對自己情誼深厚,可卻也因為自己的招搖和粗心,而被雪蓮聖母抓走,還要親曆那魔功之險。自己也因為顧慮政局,隻敢暗中派人去找,可是卻隻怕最終也還是什麽都找不到。即使樊舜華,也因為自己的橫插一腳而不得不一輩子獨守空閨,有名無實。甚至天昭妹妹也因自己私自跑了而遭受篡位之險。自己根本就是一個不祥之人,已經害了這麽人了,又怎麽能再來害宮雲兮?
極度的失望和自卑忽然令昭元喉頭微甜,頭目一陣發黑,竟然險些暈了過去。他定了定神,耳邊卻又響起了範薑的聲音:“公子,你說話呀。你若沒有妻兒,自然是一身輕。”昭元定了定神,將注意力集中到目前的處境,極力逼自己去想宮雲兮的可疑,想用國事來壓迫自己的情感。可是那一絲可疑在宮雲兮無比的美麗麵前,卻偏偏又是那麽的無力和可笑,似乎什麽忙也指望不上。
昭元忽然咬牙道:“多謝姑娘提醒在下。在下雖然尚無子女,但確實有妻在室,不能不照顧體諒。再說,太華山莊也不留外客。這外麵雖然還有雪,但在下風雪中來,自然也無妨風雪中去。告辭。”他說完,根本不敢看宮雲兮疏然抬起、驚異望著自己的嬌厴,隻木然一拱手便要告辭。
範薑頓時臉色大變,根本不敢再說話。儀薑一下攔在昭元麵前,道:“你有妻子?你真的有妻子麽?那位姑娘……那位你在月氏提到的姑娘,真的已經是你的妻子了麽?”
昭元咬牙道:“是。”便又要繞開。但儀薑卻根本不讓路,隻是道:“你找到她了?要是她還是不知所終,未能與你完婚,那你不還是沒有妻子了麽?”昭元胸痛如絞,隻覺她這一言已戳著了自己的真正痛處。是啊,樊舜華畢竟還和自己有正式的名份呢,可是自己見伊絲卡的時候,不是已經覺得自己跟樊舜華全無關係了嗎?伊絲卡跟自己連正式名份都沒有,自己又怎麽好意思去定定地稱她為妻子?自己倒是千情萬願,可伊絲卡會認嗎?
萬王之王 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已呈祥(二)
昭元生怕自己再呆下去就又會把持不定,咬牙道:“總之我已有妻子。”範薑忽道:“你妻子是在周還是在楚?”儀薑一怔,但旋即也道:“是不是你覺得你已經定了親,所以就不能……不能不回去了?那倒是沒關係的。”
昭元吃了一驚,奇道:“你們家小姐願意當……”他簡直覺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樣仙姿玉容、自己都幾乎不敢褻瀆的人,竟然肯學琴兒一樣做側室?就算她自己願意,也沒人敢沒人肯呀;便是自己,也是一樣。
範薑沉下臉來,道:“我們家小姐是什麽人,無論在哪裏也是正位。你在瞎想什麽?”儀薑看了看宮雲兮,道:“你妻子若是在楚,你現在也回不去。若是在周,等你回去的時候也已閉門。小姐,你說是嗎?”昭元心頭一顫,依然不答。
宮雲兮微微一笑,道:“太華山莊雖然例不留客,但今天卻是例外。外麵風雪甚……甚厚,公子還是留下一晚,也好讓我們放心。”她以笑開言,這一說話,竟然已是微微帶著懇求的語氣。昭元被她這麽一求,自己那本已脆弱的心防刹那間崩潰得絲毫無存,根本無法抵禦。他雖還是呐呐地說不出話來,但卻已不自覺地不再極力想要繞開儀薑的阻攔了。
儀薑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對,公子身份不同,還是可以留下。隻是公子住在哪裏呢?”宮雲兮道:“範薑,你不是說嬤嬤們一個也不見麽?那就收拾出一間空房,讓他將就一晚吧。公子,我們實在沒有什麽好地方,就請不要見怪。”
昭元歎了口氣,道:“在下什麽地方都睡過,自然無所謂。但嬤嬤們或許會晚間回來,那樣會有所不便。在下在柴房也是一樣睡。”範薑道:“公子貴客,不可怠慢,就不要推辭了。房間沒有問題,公子去一看就知。”
宮雲兮忽道:“你們不許胡鬧。”範薑和儀薑聽她語氣嚴肅起來,一時不敢說話,都道:“是,小姐。”範薑看了看宮雲兮臉色,道:“是讓他去……我今晚在裏間伺候小姐起居,好不好?”宮雲兮看了看她,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道:“也好。隻是你們都不可去打擾公子。”範薑和儀薑道:“是。”
宮雲兮轉過頭來對昭元道:“公子不欺妻兒,亦是好男兒行徑。但今日實在不便,也就隻好請公子先留下一宿。明日我們再送公子離開如何?”昭元心防本已甭潰,又見她軟軟地對自己而言,簡直就又象是在求自己一樣。在這連想都不敢想的感覺之下,哪裏還能說出半個不字?範薑和儀薑將桌上杯壺收拾幹淨,當先帶路,卻忽然又神色詭秘地互相說了句什麽,都是笑得花枝亂顫。宮雲兮微微皺眉,嗔道:“你們當先帶路,卻怎麽這個樣子?”
範薑回頭笑道:“我們是在想,看來這茶還是要泡兩遍才能真正泡透,一遍還是不夠的。”宮雲兮頓時滿麵羞紅。昭元也不知心中是什麽感覺,雖然明知她這話裏有話,可是卻不願意去明白。過了一會,卻又到了外麵亭台亭堂之處,隻見一群嬤嬤都過來向宮雲兮躬身施禮。
儀薑笑道:“她們忽然又都回來了。還不快見過公子?”昭元忙不住搖手道:“不用了。”那些嬤嬤婆子們都過來向昭元行禮,但卻都絲毫也無恭敬之意,顯是對他甚有戒心。昭元忽見那名執意要自己淨身、才能入侍小姐的嬤嬤也在這些人之中,更覺得她對自己行的禮與其說是行禮,不如說是示威。三人穿堂入室,忽然那名嬤嬤伸手攔住昭元,道:“裏麵是小姐和姑娘們的內室,便是我等也不能輕易入內,還請公子留步。”
昭元忙道:“是。謝嬤嬤提醒。”範薑道:“李嬤嬤,我們是帶公子用膳。”李嬤嬤道:“公子要用膳,這外麵正廳正好寬敞,奴婢們伺候就甚當。”宮雲兮道:“李嬤嬤,你去外麵查查柴房罷,這裏就不用你伺候了。”
李嬤嬤看了看昭元,道:“小姐……”儀薑道:“小姐的話你沒聽見麽?”李嬤嬤狠狠瞪了昭元一眼,便要轉身離去。昭元忙道:“在下隨李嬤嬤前去認認柴房位置。”儀薑拉住他道:“你別去。”昭元道:“裏麵是姑娘們的閨房,在下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範薑回過頭來看著他,笑道:“你還是進來的好。裏麵雖也有嬤嬤,卻比外麵那些嬤嬤要好相處得多。你也不想半夜老是有人想來給你身上潑冰水罷?”昭元無奈,隻好跟著進去。隻見裏麵好幾名極美極美的少女在玩耍胡鬧,其中還頗有幾位,眉目間似是自己在月氏見過的。她們見到昭元居然進到了這內室,都是不勝驚異,但又都並不說話,隻是偷偷掩口而笑。昭元被她們看得渾身不自在,簡直有些懷疑她們都是在笑自己是不是已經淨身了。他這張臉便已如完全如沒了一般,隻能緊緊跟在她們三人後麵,一舉手一投足都跟木頭人一般。
宮雲兮到了一排繡房前,忽然轉回身來對範薑一笑,又對儀薑道:“你領公子去範嬤嬤的房間休息。呆會也給他開上一份晚膳。”儀薑笑吟吟道:“是。”對昭元道:“公子跟我來。”昭元越來越是窘迫,隻想進了房間也好,隻要關起房門來,怎麽也少被這麽多人指指點點。但是……但是這裏都是布置清雅,色澤明豔,裝束考究,顯然都是姑娘們的繡房,全無半分普通老嬤嬤們住的地方的昏暗粗糙的模樣。
四人就此分開,宮雲兮和範薑到了更內之室,昭元則跟著儀薑行入了那一排繡房前的長廊。昭元越來越是懷疑這裏麵根本就沒有老嬤嬤的房間,那什麽“範嬤嬤”隻怕就是範薑自己,幾乎就想要張口說自己要出去。
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外麵那些嬤嬤們實在都對自己極是厭惡。她們明裏或許不敢怎麽樣,暗地裏趁自己晚間要睡的時候,不斷地來給自己潑點冰水,那就根本沒法睡覺。隻有這些近身侍女對自己似乎還好一點,可能不會故意來為難自己,自己能睡得安穩些。可如果自己是在這麽美麗的少女房中睡,自己真的就能睡安穩麽?
昭元想到這裏,愈來愈是心頭發虛,忽然指著一處不似有人常住的房間道:“我……”不料他話還沒說完,儀薑就抿嘴笑道:“這可不是範嬤嬤的房間,不許打主意。”昭元大慚,隻得閉嘴。儀薑走了一會,忽然嘻嘻一笑,纖手一指,道:“公子,這裏就是範嬤嬤的房間了。你進去呀。”昭元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不得不推開門。隻見這間房內甚是清雅秀美,擺設頗多古玩古董,竟然不輸於普通王侯貴家,一眼望過去既是文秀,又是豪華,甚至還有些眼熟。他極力想來想去,卻依然想不起來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類似的擺設,卻也隻好作罷。
昭元一眼掃過去,卻見榻上紗帳半垂,錦被疊起,臉上忽然一紅:“這簡直是一百二十分的範薑之房,怎麽可能是普通老嬤嬤的?難道我就能自行去睡麽?看來今天還是得和衣而臥。唉,除了少些幹擾外,隻怕跟柴房也沒啥區別。”回頭一看,卻見儀薑正歪著頭看著自己,眼中滿是取笑之意,更是麵紅耳赤。儀薑見他回望自己,卻也是臉上一紅,道:“公子還請早早休息。”說著便退了出去。
昭元既然知道這是女孩子的閨房,雖然極想去摸摸那床上的錦被,好好體驗一下一直好奇的女孩子房間的感受,但想了想,卻還是隻敢筆直地坐在椅上,哪裏也不敢去摸去碰。
過了一會,儀薑端了一個食盒進來,取出幾樣小菜和一小碗米飯,自是專給他準備的晚膳。這飯菜卻是極其可口,雖然分量也不太少,但他吃完之後卻反而覺得比沒吃還更加餓起來。一時間他心裏就象貓抓一樣地欠著想著,老想再吃上些,但卻又不好意思開口要。又過一氣,外麵又黑了些,進來幾位健婦抬著浴桶和熱水進來。昭元思前想後,覺得還是沐浴一下的好。又過了一會,那些人又進來將屋中收拾幹淨,卻已是睡覺時分。
雖然已是夜間了,可是那絲絲少女閨房幽香直鑽昭元之腦,令他絲毫也無困意;心頭就更是被白天的經曆攪得片片昏亂。雖然他也曾故意漫不經心地說自己喜歡睡地上,但儀薑絲毫沒有給他再帶來被褥之意,反而隻是說請他“因陋就簡”。而床上的那些錦被絲褥又是那麽的輕盈美麗,以至於想用其墊在地上的念頭連想也不敢想。
昭元雖然曾經被天昭抓去“侍寢”,但天昭的房間到處是小孩子才喜歡的稀奇古怪的東西,跟這等妙齡少女的房間炯異。後來他雖又和冰靈一起起居過多日,但實際上是自己的房間,隻不過冰靈撒驕賴著不肯走而已。要說真正女孩子的閨房,對自己來說,依然極是神秘、極是令自己向往。他呆呆望著那鏽榻,臉上已莫名其妙地大熱了起來。他雖覺自己無論如何還是不應該真上去睡,可心中卻又莫名其妙地想借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去名正言順地偷偷體驗一下女孩子的被中感覺。
範薑和儀薑的美麗、聰慧和可人在他腦中也是越來越清晰。他和宮雲兮相識以來,其實真正說的話也沒幾句,反而和她們兩個說的話要多得多。她們總是在說些自己既想逃避、可卻又總逃避不了的話,總是能讓自己心中無所適從。範薑贈給自己那方絲巾,更是從此縛住了自己的心。她們倆對自己竟然也能時時臉紅,是不是對自己極有好感?昭元甚至忽然有一種感覺:自己震懾於宮雲兮的美麗,反而一時無法輕易去想她念她;可是對也非常非常美的範薑儀薑二人,卻反而要親近隨和得多。難道她們反而是和自己最配最配的麽?
想到這裏,昭元忽然起了警惕之心:我本來並無此心的,現在怎麽思如潮湧?難道是我又在為想去蹭床找什麽借口?一念到此,立刻便是警覺起來:自己為自己找借口的能力,那可實在是天下一流的。隻要是美色當前,無論本來多麽硬的原則和尊嚴阻攔,自己好象總是能義正詞嚴地說服自己,而且還每每能覺得挺有道理的。這一下莫非又是在重蹈覆轍?
昭元歎了口氣,急忙抑製自己的思緒,不讓自己再想她們兩個。可是宮雲兮的身影,卻又無可抑製地升了起來。自己的確是非常非常喜歡她乃至仰慕她,這是普天之下任何一個白癡、甚至包括自己都無法否認的。而她也喜歡自己,除了那些老嬤嬤們不願相信外,也是無可置疑。到最後她默許範薑和儀薑一遍遍地那麽說,顯然也是要自己親口向她求親。可是她為什麽這樣急?以她的美麗,怎麽會如此沒有信心?自己要是真的求了她,她會答應麽?
一想到這裏,昭元立刻心頭大震。自己在月氏畢竟對她冒犯甚重,以她這等女子心性,要忘掉隻怕是不那麽容易。可她為什麽一見自己就那麽親切呢?縱然她真的有些喜歡自己,卻也肯定明白自己喜歡她似乎更甚,又為什麽一定要不斷暗示自己開口?自己一見她就如呆似傻的樣子,她又不是沒看見,難道她就沒有信心自己終究會主動開口麽?難道她是要等自己開口之後,就狠狠地拒自己一回,讓自己顏麵掃地,從而解她心頭之恨?
昭元吃了一驚,立刻全身心都冷了下來,似乎所有其他的後果所能產生的警戒,都遠比不上宮雲兮本身可能想羞辱自己要大。他越想越覺其可能,大覺自己似乎正在落入她的圈套之中而不自知。可如果真是如此,如今既然有所覺悟,從此再不上她當,本當是大幸一件的,然而他念頭轉著轉著,卻又不自覺地有了極大的失落之感。
伊絲卡的影子雖美,畢竟已然天涯遠去,自己根本就已是無可企及。她已經說了她要有自己的未來,自己更還有那血的教訓逼出來的信念,難道就一輩子都隻活在過去中?何況她能說是自己的妻子麽?說到底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她既然認為自己沒有辦到對她的許諾,那麽自己還怎麽有臉去自以為是她的丈夫?
樊舜華也同樣是有名無實。在自己心頭,她更象姐姐一樣,跟自己麵對宮雲兮時手足無措般的感受有極大不同。說到底,自己其實早已不知不覺間覺得,宮雲兮才是自己最想娶的妻子的樣子。即使是在白天,自己咬牙堅持說自己有妻子,其實也不過是為了保持自己的一點警惕尊嚴,而作的最後一點掙紮。而且即使是這最後一點掙紮,也早已被宮雲兮的輕輕一笑給擊得全然無存。現在他心頭宮雲兮的影子已經實在太美太美,無論怎麽抑製自己不去想她,也無論自己怎麽告誡自己應當自慚形穢、不應想什麽匹配之念,內心深處畢竟還是希望她也喜歡自己的。可這下忽然想到她可能隻是想戲耍自己,這裏麵的失望,卻又何等地令人難以承受?
昭元幽幽歎了口氣,便要和衣睡去,可卻還是睡不著。忽然間他腦中又有了一個念頭:即使真是這樣,她拒絕了自己之後呢?之後會怎麽樣?他極力回想宮雲兮對自己的種種情形,卻又覺她那些臉紅之狀的確是女兒之羞,絕非全是做作可成。即使她真的是要借此出一口氣,出了氣之後,她心中便已沒有氣了,剩下的能是什麽?是不是隻會剩下對自己的喜歡呢?那時候她還會再拒絕自己嗎?失敗之後是成功;那麽拒絕之後,是不是也是答應呢?
萬王之王 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已呈祥(三)
昭元一想到這裏,立刻又是心頭狂跳。他不是不知這又是自己在企圖說服自己,可是卻又偏偏不能找出什麽反抗的理由。他總覺得若是為了最後的答應和廝守,莫說是一次被她出氣,就是一輩子被她出氣也是值得的。可是這等之想,卻偏偏又是與自己一直遵循的為人之本完全背道而馳。即便在風光欹旎的夢中,自己也是一樣還想到過要堅持,可現在的自己,卻怎麽完全一敗塗地,便如真的想眼巴巴一輩子為她沐足一般?
一想到為她沐足,昭元立刻又是麵紅耳熱。當初宮雲兮用極高超的易容術掩住了絕代風華,自己對她的第一絲喜歡,就是產生於對她玉足之美的驚歎,並進而猜測她一定是位美貌佳人的。再到後來,自己更是神魂顛倒,一直無可自拔至今。範薑的聲音似乎又響起在了耳邊:“服侍小姐不是賤役,是莫大的榮幸……”是啊,常侍妝台為她沐足,又有什麽不好?
昭元隻覺自己在一步步退讓下去,到現在居然連這麽無恥的想法,也能堂而皇之地大轉於腦了。自己也知那本來的道德水準和做人尊嚴,早已是完全崩潰。自己一路行程十萬裏,多少艱難險阻都未能擊潰自己的傲骨和傲氣,難道就真的會被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孩子,輕輕易易就把驕傲剝奪得幹幹淨淨,留不下半點自尊?難道自己天生就是該被她克麽?
昭元不住地提醒自己,要當好國君的話,那就絕對不能沉迷於女色之中。可是卻又有一個聲音似乎遠為來得強勁,那就是自己這是愛她,尊重她,喜歡她,自始至終可從來也沒敢想到她是“女色”,更加從沒敢想去褻瀆她。這可絕非如先前的夏桀商紂周幽那樣,成天隻思及淫亂無度,導致昏庸無能。難道這樣純潔的愛,也會導致亡國嗎?
然而自己的昏庸無能可是有前科的,那個什麽“敢諫者死無赦”的大令,可千真萬確自己親自手書,而且也同樣是源於一場“純潔的愛”。要論這猖狂程度,隻怕就算在曆代荒淫之君中,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己又怎麽能信誓旦旦保證完全能不再墮入其中?
時間慢慢過去,可是在昭元心中,卻象是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一樣。自己那借為她解鬥蓬絲索之機,想親近卻又不敢親近的樣子,一定早就被她笑彎了腰。範薑儀薑她們,自然就更加不會為自己遮羞。說不定這個時候,所有少女都已知道了自己的那幅有賊心沒賊膽的模樣,自己已成了她們永遠嘻笑取樂的對象。自己還留在這裏幹嘛?還不快快連夜滾蛋?
可自己跑了就行了嗎?那豈不是更加沒膽?她們一定會更加宣揚得起勁。若是天下人皆知道了,自己難道就隻能逃到自己的那個什麽極樂世界中去躲著?
但什麽才叫有膽?昭元卻又根本不敢回答。他想起當時自己輕輕將臉湊在宮雲兮柔發上摩蹭,以及後來自己更偷偷輕舔她秀發的情景,不禁越發的色魂授與,無可自處。他忽然間似有了一個奇異的念頭,那就是極樂世界並不是不可能達到。隻要自己能和她長相廝守,那麽又怎麽能不是極樂世界?
那麽夢中的瑤池天宮呢?夢中的瑤姑娘呢?昭元知道,其實自己夢中就已將那瑤池天宮想成了無限美好,至於瑤姑娘,自然就是宮雲兮的影子。自己每和宮雲兮親近一分,就覺得那親近的一分象瑤姑娘。他身為大祭師,自然知這種心理乃是一種奇特的類似時光倒流的自我暗示現象。也就是說,極度相信夢境之下,人會將後來現實中的每一件事,哪怕隻有一點點相似,也本能地拉扯上去,全不管其中的附會牽強之處。久而久之,就會越來越覺夢境是真的預示,自己如有神示一樣。同時,其人也會更加覺得將來再出現的事,即使是夢中本來完全沒有的現象,也是夢中的暗示,主動地對其進行某種“補足”。
這種思緒當初望帝曾有提及,說是一旦被施術者達到這種情勢,便是極易入魔之時。而且望帝還提到,有許多魔功便是專用此道來讓修煉者本身入魔,並進而讓修煉者深入體會魔功神髓的。同時,處於這種狀態的人也極易因此而被人攝神,潛意識中尊施術者其為神,於是有些蠻荒之地的巫師就用此來迷人,使其供自己驅策。自己如今已經如此沉迷,將來極可能把再見到的每一點也都以為是和夢中相對,越來越是難以自拔。隻是這卻是自己要自迷其中,實在絲毫也怨不得宮雲兮。
昭元正在胡思亂想,忽然聽到外麵似乎有了一下極輕微的敲門之聲。他如受雷霆之擊一樣立刻彈起身來,心頭狂跳,但卻忽又覺那聲音是發自與隔壁儀薑房間之外門,而且聲音極其輕微,似乎非常難以覺察得到。他心頭大失所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而失望,心頭卻不住猜測著那會是誰:是別的侍女?是範薑?還是宮雲兮?
昭元這一留起神來,立刻覺得周圍萬籟具靜,那聲音也似乎清晰了許多。隻聽那聲音停了一停,似乎見沒人回答,又稍微大了點。忽然隔壁房間儀薑似乎翻了個身,接著便是下榻走向門邊。那聲音立刻停止,似乎是在等儀薑開門。昭元心頭奇怪:“什麽事要這麽秘密?而且儀薑也不出聲問一聲,就徑直起來開門?”正尋思間,隻聽那門輕輕一響,便聽儀薑笑道:“小姐,果然是你啊。他……不睡在這裏的。”
昭元一聽是宮雲兮,而且居然是來找自己,立刻全身發熱,根本等不得宮雲兮來敲自己之門,便已躍至門邊自己打開了門。隻見溶溶月色下,宮雲兮滿臉又羞又急又氣,正手足無措地俏立在儀薑門口;她臉兒更早已漲得通紅,根本不敢看自己。儀薑卻是麵露得色,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二人。昭元見宮雲兮換了一身清雅的裝束,越發顯得比月宮仙子臨凡還要美麗秀雅,心下更是由衷傾倒,忙主動開口道:“小姐夜尋在下,不知有何要事?”
宮雲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極是窘迫,想發脾氣,卻又發不出來。隻聽儀薑輕輕笑道:“小姐找你,你不也是夜待小姐麽?連衣服都絲毫沒變,我話還沒說完,你就迫不及待地衝出來了。”宮雲兮又氣又急,道:“你這丫頭,叫你把他帶到範……嬤嬤的房間裏休息,你卻怎麽……”說到這裏已是氣得渾身發抖。
昭元察言觀色,已知宮雲兮本要自己住在範薑房裏,晚上好來找自己。不料儀薑卻故意將自己帶到她自己的房間裏,而她則住在範薑房裏,隻等小姐上鉤好看笑話。昭元想到這裏,不覺自己心頭也是起了異樣的感覺,不由得看了儀薑一眼。儀薑正笑意盈盈,忽然發現昭元在看她,臉上頓時一紅,低下頭道:“可是……可是這裏沒有範嬤嬤,於是我就……”
宮雲兮忽然一笑,道:“誰不知道你心中究竟在想什麽?放心,我們情同姐妹,不會趕你們出嫁的。”儀薑紅暈滿臉,輕輕道:“謝小姐恩典。小姐和公子慢慢聊,我進去了。”說著輕輕掩上房門。宮雲兮轉過頭來定定看著昭元,卻是絲毫不忌,完全直視,眼中盡是取笑之意。昭元被她看得極是尷尬,隻得低頭道:“小姐見召,不知有何吩咐?”
宮雲兮笑道:“我想來看看你,到底有什麽本事,能讓我這兩個貼身侍女這麽反常。”昭元尷尬道:“小姐取笑了。在下極是平常,乃是……乃是……”宮雲兮道:“乃是男子漢大丈夫一個對不對?可我瞧來,怎麽也就隻是匹夫一個?”昭元道:“是,姑娘教訓得是。在下實是一介匹夫,蒙姑娘如此垂青,實在受之有愧。”宮雲兮臉上一紅,道:“誰垂青你了?莫要自我陶醉。”昭元心中一動,忙道:“是。姑娘有何事見召?”
宮雲兮忽然麵露靦腆之色,輕輕道:“雪夜月色難得,我……想約公子撫琴賞雪。”昭元一看她身後雕欄旁立著一具琴囊,甚是古色古香,讚道:“好啊。姑娘有此雅意,在下自當作陪。”他說話間已將那琴囊抱起,但覺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直透鼻畔,中人欲醉。他定了定神,道:“姑娘,如此雪景月色,琴台之景定然更是無雙。我們去那裏如何?”
宮雲兮點了點頭,輕輕道:“你我撫琴賞雪,沒有別人,就不要姑娘、在下的叫了。”昭元道:“是。姑娘……你……”他覺出宮雲兮話中的親呢之意,心下歡喜,連換了幾個名稱,卻始終都覺不好。宮雲兮羞紅悄悄上臉,輕輕道:“叫我雲兮就好了。我就叫你……叫你……還是叫你。”
昭元心頭大暢,卻眼珠一轉,忽然自言自語道:“我覺得雲兒更好。我發現我的名字‘元’跟你的名字‘雲’不但讀起來象,寫起來也象誒。”宮雲兮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似乎並無阻止之意。昭元心頭大樂,但卻也不敢輕易就叫出聲來,隻是默默地跟在她後麵緩緩而行。他一路悄悄體會著宮雲兮留下來的若有若無的芬芳,雖不發一言,心頭卻是充滿了甜蜜。
二人默默行至那琴台,卻發現那琴台和椅上的雪花全無,椅上更是擺上了兩方錦褥。宮雲兮頓時滿臉通紅,昭元也極是尷尬。要知他一見宮雲兮的樣子,就知這定然不是她所為,肯定又是範薑儀薑兩人偷偷先來了這裏準備好的。剛才自己和宮雲兮都還以為無人,所以說話頗有不忌。可現在看來,隻怕她們就在哪裏潛伏著呢,又哪裏能算是無人?
二人都象是那錦褥本來就在那裏一般,分別依白天的方位坐了下去,隻是一時之間都不敢看對方。昭元取出琴具精心擺好,放眼周圍,隻見從這太華之巔看去,周圍一片冰雪瑩白,萬裏風清,當真是美不勝收。再看天上,更是一輪圓月高懸,皎潔如鏡,似乎把自己二人心底的秘密都要照個無所遁形。當然,更美的景致,卻還是就在眼前。昭元看了周圍幾下之後,終於還是又傻傻地停在了宮雲兮身上,但立刻又醒悟過來,慌忙吶呐道:“雲兒……雲兮,這琴似乎是很古老的了,不知可有什麽尊名?”
宮雲兮聽他居然就直接敢叫自己“雲兒”,雖然立刻便改了口,但也已是羞得抬不起頭。良久,她才輕輕道:“這具琴叫‘繞梁’,相傳是周穆王見西王母時的見麵之禮。”昭元道:“真是好名字。此琴傳音,想來定是能百轉千回,餘音繚繞,令人心曠神怡。”宮雲兮微笑道:“你既來自楚地,當也頗通琴道。何不便奏上一曲,讓我見識見識?”
昭元臉上一紅,連連擺手道:“這琴之一道,我不過是粗通於耳,卻未能收發於手,實是讓你見笑了。”要知楚曾被許多國家貶為蠻夷,是以國人發憤,從上到下極是重視華夏衣冠禮樂,如俗語“衣冠楚楚”便是緣來於此。由於有這種發奮精神,反而在楚地產生了無數流傳千古的名樂,如千百年傳誦的陽春白雪等,有些反為中原所不及。曆代楚王公卿,也大都是愛樂懂樂之人。也正因此,許多中原雅人之間,近些年來也因“楚人能樂”反成通例;如要誇一人有樂之修養,常誇其能通“楚音”。
昭元雖非直接生長於楚,但一來甚是近楚,二來父親是楚人,再加上多聽祭禮之樂、楚宮歌舞,也不是完全不能彈奏。隻是這撫琴一道,乃是文人雅士自小著意熏陶,音形並重,內外兼修,才能真體其味。自己那幾手後來所學,要是在普通人麵前,或許還可賣弄;但在如此天人麵前,卻是如何敢自獻其醜?
宮雲兮一笑,知他不敢,不再勉強;但見他目光灼灼,總是不住地盯著自己偷看,心下不免又微覺慌亂。她想了想,終於定了定神,忍住羞澀,任他看了一氣,才終於道:“你白天對我等說你有妻兒,可一問之下,卻又似有難言之隱。這卻不知是為何故?”
昭元本來正看得遐想連篇,不知所以,聽她一問,立刻清醒了不少。他輕輕歎道:“這就實在是不堪回首。”宮雲兮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道:“是怎麽個不堪回首?看你這個樣子,還有你先前的言語,莫非是你對不住尊夫人,以至於尊夫人負氣之下遠走天涯?”
昭元一聽,頓覺她問得直切自己要害,竟然讓自己無法否認。他的心防本來就已被先前的那陣胡思亂想給衝了個七零八落,現在自然更是再也無法掩飾;而且宮雲兮那盈盈笑意,也更加讓自己無法不回答。他想了想,隻得幽幽道:“你說的不錯,確實是我對不起她。”說著口中之話便如出閘洪水,根本禁之不住,從自己愛琴海初遇伊絲卡之始,到後來伊人傷心而走,原原本本地說了個幹淨,竟然無一絲一毫的隱瞞。
昭元一氣說完,似乎覺得自己舒服了許多,可是一回神,卻覺自己雙目中竟已不知不覺間淚水漣漣。他心下不由得暗暗感慨:“原來伊絲卡在我心目中已是如此之深,雖是過了這麽些時日,我卻依然無法抑製。”但男子漢在女孩子麵前哭泣,終究不雅。他急忙取出絲巾擦了擦,卻見正是那方絲巾,臉上不由得一紅,勉強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
宮雲兮臉上也是微微一紅,妙目中滿是感慨和關切之意,道:“說起來也真是可笑,我原來以為,世界就隻我見到的這麽大,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世界比我想象的還要大許多。你那一句流落在外,原來還包含了這麽多的苦,真是讓我歎為觀止。隻是依我看,你的所作所為,實在也已是盡了最大努力了。她為什麽還不諒解你?”
昭元心痛如鉸,道:“我就算救了所有的特洛伊人,卻偏偏沒能救得了最重要的那一人。我知道她不是不想原諒我,可是……可是她的確永遠也沒有辦法原諒我。”宮雲兮搖頭道:“不對不對。我看她也是一位明白事理的姑娘,不會總活在過去中。經過那麽多天的單獨行程後,她心中肯定已經原諒你了,隻是沒有辦法說出來而已。她真正離你而去的原因,一定是因為你那個什麽妹妹。”
萬王之王 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已呈祥(四)
昭元無可回答,隻覺鼻中又是越來越酸,歎道:“我對不起她們。”宮雲兮的目光越來越柔和,似乎也被他感動,深深為他而惋惜。良久,她才輕輕道:“那你為什麽能稱她為妻子呢?你要知道你跟她連名份也沒有啊,況且現在根本找不到。”昭元呆呆望著遠方,慢慢道:“我也知道我是癡心妄想,可我……卻始終難以忘卻。”
宮雲兮忽然嘻嘻笑道:“始終難以忘卻?”昭元一怔,臉上立刻漲得豬肝一般,完全不敢看她。宮雲兮輕輕道:“你總是覺得對不起她,可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就是總活在過去?你覺得你虧欠了她,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如果總是這樣作賤自己,更虧欠了你自己和你母親。你當然應該紀念她,但不應該把自己變成僵屍。況且你仔細想想,雖然她不肯嫁給你作妻子,你卻畢竟還是救了她特洛伊的幾乎所有人;真要說起來,其實還是她欠……”
昭元的目光忽然變得僵直起來,聲音也冷竣了許多,道:“不,是我欠她的,是我對不起她。我永遠也不會覺得她欠我的。她雖然赦免了我,我永遠也赦免不了我自己。”
宮雲兮默默看了他一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忽然道:“你真的覺得你欠她欠到了這地步嗎?”昭元默默道:“我從小就沒媽媽,我知道媽媽是多麽的寶貴。我使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換了我,也絕不會輕易原諒。”宮雲兮道:“那你覺得你對那個小妹妹,有虧欠嗎?”昭元道:“是的。”宮雲兮忽道:“那你對我,覺得有虧欠嗎?”
昭元吃了一驚,但見宮雲兮臉上紅霞密布,但一雙妙目卻絲毫不避,直視著自己的眼睛,似乎是想期待自己的某種回答。他想起自己在月氏時,竟然那樣當眾逼迫褻瀆這樣一位美得簡直無可相信的少女,忽然間也是滿臉發熱,情不自禁地輕輕道:“好象……好象對你也有虧欠,而且……而且還最……很大。”
宮雲兮微微一笑,似是充滿了得意之色,卻忽然又道:“那你對其他女孩子有虧欠嗎?”昭元一驚,隻覺這個問題其麵甚廣,自己無法一口答出,不由得呆了呆。他微微閉目,默默問自己:“我對其他姑娘有虧欠嗎?”
忽然間他腦中靈光一閃,一個念頭起來:“我卻怎麽有問必答,如此聽話,而且還答的如此肉麻,就如完全沒有過腦一般?”他極力回想宮雲兮問自己時的情形,忽然明白她不但是在問自己,而且還可能趁自己不備時施了些迷心之術。隻是因為自己對這個新的問題一時難以回答,閉起了雙目,才能得以清醒過來。
要知這迷心之術雖然各種各樣千奇百怪,但基本原則都是讓對方對自己充分信任,以至失去防備,然後趁虛而入。自己本來對此道也有些領悟,加上磨難甚多,定力已可說極強,宮雲兮要讓自己完全信任她,那實在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她實在太美,卻可以用天然的美貌來讓自己毫無防備地迷醉於其中,也能有類似的效果,隻是比那種癡迷信任的效果要差上一些。再加上她也已從自己敘述中知道自己曾為大祭師,若是過分求效果明顯,反而容易讓自己警覺。因此,她選的這種半迷不迷的自然效果,反而最容易讓自己不知不覺間吐露真心。
這種辦法說起來雖然簡單,但要能對自己施展成功,卻首先必須要她本身就美麗無雙,而且不能有半點邪異妖媚之氣,才能避免讓自己警覺。在此基礎上,她還需要和自己幾番親密接觸,以最終徹底擊破自己心防,才能達到這個效果。隻是她既然能知道這些極精微之道,自然是此中高手,應當知道什麽問題容易激發受術人本身的根本警覺,什麽能問什麽不能問。可是……她卻怎麽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來?
昭元想到宮雲兮從雪中見自己開始,從頭到尾都極可能是在迷惑自己,心下立刻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危險,內心裏的那些欹旎感覺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神智全數清明起來。他緩緩睜開眼睛,深深地望著宮雲兮的眼睛,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他頓了頓,深深歎道:“雲兮,你如此蘭心智慧,真的是讓人無法不傾倒。便如我吧,雖然在月氏連一麵之緣也算不上,隻能算是一沐之緣,可卻還是思念至今,無可擺脫。唉,說起來真是慚愧。”
宮雲兮麵色羞紅,但眼中卻還是閃著喜悅的光芒,輕輕道:“你真的這麽想我嗎?”昭元道:“當然是了。”說著掏出那方絲巾,無限愛惜地在指間輕撫著,深情地道:“我總是忘不了那一次的美麗,雖然隻是一足之緣,可卻讓我永遠是那麽的魂思夢繞。每到一個地方,不論離月氏多遠,我都希望能夠再能見到你,想象著能夠再和你意外相逢,可是卻總也無法如願。我天天晚上都夢見你,每一次都不願醒來,可是卻又不得不醒來。每次在夢中的時候,我都想象著你的樣子,怕把你想象得不夠好,每次都是一遍又一遍地美好著,誠惶誠恐。可是無論我多麽努力地想象你,今天我一見你,才知道你比我想象的任何模樣都要更美麗,更可愛。”
宮雲兮似乎完全料不到他會如此直接地說出這麽溫情款款的話,芳心又是歡喜,又是慌亂,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幾個月前,這個傻瓜還如範薑說的那樣,“驕傲得象隻小公雞”,說什麽也不肯屈服;甚至直到今天白天,他也還隻敢賊眼兮兮地偷看自己。可是現在,他卻居然如此真情表白,這巨大的反差怎麽能不讓自己眩暈?
她隻覺昭元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完全沒有半點掩飾,眼中綿綿射出的都是少女最為憧憬的那種既堅毅可以依靠、又癡情可以信賴、乃至交托終身的深情目光,頓時臉上更是紅暈亂舞,卻又舍不得低下頭去讓他看不見自己的美麗。隻聽昭元柔聲道:“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找你住在哪裏,我每天都幻想著有一天我能到你那裏,去為你天天沐足。”宮雲兮噗哧一笑,道:“你真笨。我家就在……就在……”忽道:“就在這裏,你這不是找來了麽?”
昭元完全不惜肉麻,甚至連為她沐足的話都說出來了,眼看她就要說出真正的家之所在,卻又被她驚醒,心下大悔:“我剛剛還在笑她怎麽問出那個問題來,沒想到我自己卻已犯了同樣的錯誤。唉,她說我笨,還真是不假。我本該再多說些肉麻話,慢慢來的。這下連主動沐足的本都下了,卻一無所得,那還不被她笑死?”他悔急羞急,偷看了宮雲兮一眼,卻見她也是盈盈美目在偷看著自己。二人目光相觸,忽然又都臉上飛紅,各自低了下去。
昭元目眩神搖:“我知她是在對我施術,那便該當警惕她才對,怎麽反而似乎更加喜歡她了?我……說的那些肉麻的話,那要找到她、為她天天沐足的話,難道其實根本就不是假話?”他一想到這裏,立刻如覺周圍忽然有三千人在同時笑自己,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要知這惑心術不但要受術人專心合作,施術人也需專心甚至誠心誠意才行,是以若是被施展者定力高過施術人,一旦能清醒過來,便可能反製施術人。昭元能在幾句話間就令宮雲兮被反製,自然是因為那些話本來就說的極是真心實意,才能讓她一時間心際不防。
二人就這樣默默相對,再不說話,隻是偶爾互相偷望一眼,都是心頭無盡的甜蜜。昭元心想:“望帝說過,惑心之術最是難控,施術者也極可能自迷其中而不自知。施展惑心術的人在惑過多人後,往往自己也會變得瘋狂難製而死,便是因為這本來就是需要雙方全心施為、彼此交互的方法,許多自以為未被迷者,其實早已暗暗被迷了。我和她之間,又何嚐不是互相迷惑,卻又互相被迷?……唉,她這麽美,其實就算沒有使用過惑心術,我隻怕也一樣會被她完全迷住。她……那麽喜歡聽我的那些話,是不是也是這樣麽?”
昭元浮想連翩,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她和自己都會問對方那兩個不該問的問題。這原因肯定就在於,二人其實都是自迷其中而不自知,所問的都是因為深深喜歡對方,從而本來就急切最想知道的,所以才會都犯下施術大忌。
昭元現在已經無可置疑地明白自己和她都深深地喜歡對方,以至於二人都已沉迷而不自知,心下絲毫再無擔心之意,隻是無邊的狂喜:“她也一樣喜歡我,她也一樣喜歡我。”先前他雖然也知道宮雲兮對自己有好感,但卻從來也不敢確定是到了何種程度。可是就在剛才她被迷惑的一瞬間,自己已經從她的神態和話語中,無比明確地知道了她對自己的真實心意。
他心知自己二人都是此道中人,彼此都很清楚,在這等微微被迷時的直覺下的回答,乃是真正的心聲。他本以為自己自從伊絲卡逝去之後,情愛之心也已隨她消逝,即使自己不能不為楚國宗社留下一男半女,但也不再能體會到真正深愛對方的滋味了。可是現在,眼前的宮雲兮,不就是既讓自己愛得無可自拔,同時她心頭也喜歡自己喜歡得自迷而不知?
昭元呆呆望著對麵的佳人,臉上和心上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微笑。那是久違的微笑,是那種無比放心自己深愛的人也深愛自己的微笑。一刹那間,他幾乎覺得伊絲卡又回到了自己麵前,一如既往地讓自己深愛和愛自己。而且,經過了這麽多的日夜思念,這種愛意仿佛更加甜蜜,也更加美麗,更加讓自己珍惜。自己那顆曾經幾近枯死的心,難道真的已經悄悄重新充盈起來了麽?
宮雲兮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微笑,可是芳心也知道,自己的確已經真正完全地將他從對過去的思念裏拉了出來。她極力想得意,極力想嘲笑他,極力想出那口被他冒犯和故意蔑視的惡氣,可卻又不知為什麽,怎麽也無法笑他起來。她心中隻是無比幸福陣陣襲來,早已將她完全淹沒,更融化得沒了半點氣力,原先那些報複想法都早已不知到哪裏去了。無論如何,自己二人都是迷魂術的明白人,不似一明白一不明白那樣好迷。若是彼此之間不用真情來迷對方,又怎麽可能迷得住對方?可是若是用了真情,那豈不又是先迷自己,再求迷人?
天光微藍,明月高照,冰華充凝,雪意幽遠,一切都似本來就是為他們此刻而生的一樣。昭元完全不敢發聲,生怕驚擾了眼前心中的這一幅美好圖畫,心頭卻越來越是大膽,再也不象先前那樣隻敢偶爾偷眼看她,而是直直地注視著她,似乎要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一輩子在心頭愛撫。宮雲兮卻越來越是膽小,已經完全不敢抬頭,隻是默默地低著臻首,擺弄自己那雲裳仙袂的衣角,全不知自己對他的肆無忌憚是羞、喜、嗔哪樣多些。
良久,宮雲兮才輕輕道:“我……這琴好看麽?”昭元怔怔地道:“好看,好看極了,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宮雲兮本來說了那句話後臉色平複了許多,但聽他這話,卻又不自覺地臉紅了起來。隻聽昭元道:“我看了許久許久,覺得這琴不該叫繞梁,更加應該叫繞魂才對。”
宮雲兮聽他語意中雖然仍然不忘誇自己,但語氣上似乎已經平複了起來,心下也自放鬆了些。她終於勉強抬起頭來,但卻依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小妹……我偶得一曲,尚未有好名。今日小妹就為你彈奏一曲,請你取個好名,好麽?”
昭元喜道:“好啊。能有姑娘為在下撫上一曲,便死十遍也是甘心。”心中想象她撫琴時的姿態之美,情境之幽,更是歡喜得難以形容。宮雲兮聽他話中似越來越顯親近肉麻之意,偷偷瞪了他一眼,卻又生怕他看見自己瞪他,便即將琴擺正在自己麵前,略調了調琴弦。昭元望著她輕輕揮袖端坐琴前的儀態,當真便如從天上采了一團輕雲做就衣裙、將她擁簇住一般,心下早已伸出了千百雙小手想要去摸她的衣袖。可是他也知琴乃大雅之物,再加上有如此佳人親撫,豈可怠慢?想到這裏,他麵上終於變得莊重起來,端坐其旁,凝神靜聽。
宮雲兮沒有看他,可是卻也感受他的莊重,心下稍安。但她轉念一想,卻又知道昭元的莊重雖有一半是為了琴道,但至少也還有一半是對自己因愛生敬所致,心下更是羞喜難製,居然許久都依然難以進入撫琴之前的那種物我兩忘之境,連自己都有些暗暗著急了起來。
昭元自然也知道她為什麽久久還未能撫起來,但心下卻是一點也不急,隻覺她每一個姿態每一個動作,無論是輕調琴弦,還是攏衣斂裳,還是偷偷地瞪自己,都是那麽的美不勝收。他越看越想看,心頭反而巴不得她永遠彈不起來,自己就可以永遠這樣貪看。
宮雲兮也漸漸知道他的齷齪心意,可一時間卻也沒有辦法。更令她羞窘無限的是,昭元不但在貪心看自己,甚至身體都已不自覺地朝自己越傾越近,簡直每一下目光觸到自己都象是實物一般。
宮雲兮越來越是羞氣交集,知道這樣一來,自己實在無法彈奏,必會讓他恥笑。忽然,她靈光一閃,當下道:“小妹今晚似乎心情不佳,不如就此回去,改日再彈如何?”昭元嚇了一跳,但再看她時,卻見她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全無真正要回去之意。昭元知她不過要自己老實些,便想再不老實些。可才一動口,卻見她忽然瞪了自己一眼,那話頓時縮了回去,老老實實道:“今日正當良辰美景,姑娘何以心情不佳?”身體也又正了回去。
萬王之王 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已呈祥(五)
宮雲兮心下一笑,得意之心又起,不再理他,隻是斂容靜氣,注視琴弦。昭元也不再敢那樣注視她。過了一會,宮雲兮輕輕伸出素手在琴上輕撫,一股極幽美的樂音終於傳了出來。昭元卻似乎根本就沒聽到,滿眼中隻是看到她那美玉般的素手輕輕撫動,心頭不自覺地起了一個念頭:“我卻怎麽沒福氣托生為這具琴?就算不能當琴,當一根琴弦也好啊。”
這撫琴一道,本來就是既需賞樂,又需賞人。撫琴之人最好是風度絕代,撫琴之時又務求優美,才能或是由人入琴,或是由琴入人,最終人琴並賞,沉醉其中,體其真味。而如今由宮雲兮這位完全無可抵抗的佳人親自撫琴,那自是還沒開撫,就已令他入迷了。因此,一開始昭元反而隻有眼睛起了作用,滿眼滿腦都是美麗,卻幾乎沒體會到什麽樂音。
那琴音漸漸越來越是清雅,越來越是美麗,似乎每一個人,無論是有沒有琴的修養,都能體念得到,但卻又無絲毫俗態和輕佻之調。昭元漸漸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心想:“她人那麽美,撫的琴音也是這麽美。這樣的琴音,怎麽會沒有名字?”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這樣美的琴音,要想一個好名字來配它,可還真是不容易。
昭元眼中素手來回,耳中琴音起伏,隻覺眼前實在是人生無比美景,那陳“丈母娘”說的自己不來會後悔一輩子的話,還真是一點也不假。他呆呆地望著宮雲兮,忽然間似乎覺得,琴音就象是一人在向所愛之人傾訴衷腸;再看宮雲兮,卻也是臉上暈紅,說不出的嬌美可愛。昭元知琴音畢竟是為外音,琴意卻是發自內心,自然隨心而變。如今宮雲兮撫,自己聽,二人都是彼此喜歡對方,卻又都不肯直接而說,這琴音便自然成了二人的心靈之橋。奏者注愛其內,聽者迎愛其中,兩相體會,一切自都盡在不言中。
那琴音婉轉而又幽怨,似乎一人在初次見了戀人之後,一見傾心,再也無法忘記,可是卻又怎麽也找不到,內心中無比地苦惱和思念。昭元心中湧動,忽然想道:“這不是在說我麽?”他想到這裏,簡直連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她能如此明了自己心境,可是卻又不得不信。當初那一會,分別之時雖然彼此麵上如同寇仇,但心中都已有絲絲深藏的好感卻都是無疑的。但當時自己始終覺得這樣乃是單相思,實在可笑,便也一直以為自己已忘了。可是現在隨著這琴音回溯,那一路上的日日夜夜又都回到了腦海中。是啊,一別之後,自己哪一天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撫摸過那方絲巾?自己哪一天的夢中,沒有宮雲兮的影子?
琴音越來越是哀怨,似乎前途越來越迷茫,但卻始終沒有斷絕那絲絲的希望。昭元越來越覺得這首曲簡直說的就是自己。自己一路行來,多少艱難風雨,都終於沒有斷絕過自己的希望。但這希望是自己要回國為君為政,還是要找到佳人共效於飛?月光清幽,白雪連連,卻都沒有告訴他應該怎麽回答。是啊,誰又能回答?又為什麽要回答?
他腦中盡是美麗的影子,一個,兩個,三個,許多個都在眼前飛舞,每一個都讓他傾心仰慕,每一個也都令他充滿愧疚,無法去坦然麵對。他忽然一陣慚愧:自己這些受的苦,與自己帶給她們的苦比較起來又算得了什麽?自己有什麽資格去抱怨自己的苦難?
昭元知道自己的心神已經被漸漸被這琴音感染了,自己早已是神入琴中,琴也入神中,可卻根本沒有反抗的氣力和意誌,也根本就不想反抗。他隻覺琴音如同抽絲剝繭一般,將他的心思展現得無可遁形。可是自己在宮雲兮麵前還能有所遁形麽?便無所遁形,又能怎樣?
琴音起伏著,昭元的思緒也起伏著;琴音哀怨著,他的情思也哀怨著。何時是頭?他也不知道。他內心裏始終期望著能夠有一個歡樂的尾音,可是卻總是期待不到,似乎在暗示著什麽。他忽然一陣喪氣,幾乎覺得自己這一世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所有的一切都無法完成,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達成自己的心願。
月光照耀在他身上,他隻覺自己已完全被月光所消融了,也巴不得就被它消融,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無用和不祥。宮雲兮素手輕撫,琴黑逾墨,手皎如玉,是那麽的對比分明,那麽的無可想象和美麗,就象是在用她那讓人愛得發狂的纖纖素手,在輕輕撫摸著昭元那早已漆黑一團的心靈。
忽然,昭元感覺出琴音漸漸有收尾之象,心頭頓時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是多麽地期待著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啊,哪怕隻是一絲安慰,也可以慰籍自己的心靈。可是那琴音,卻依然一如既往的悠揚,也一如既往的哀怨。昭元漸漸絕望起來,幾乎不敢再聽,可是那琴音之美和宮雲兮的美麗還是讓他不得不聽,不得不看,也不得不迷。
正當他失魂落魄、生機斷絕的時候,那琴音卻又忽然略為歡暢起來,似乎那一絲風雨飄搖就要轉瞬即逝的希望又重新得到了助力,正一點點地激發他那生命的欲望。昭元整個人都完全振奮了起來,急切地期待著它能夠更加歡樂……可琴聲卻又偏偏在這個時候,慢慢消逝了。
昭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固執地相信它隻是暫時的停頓,說什麽也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他並非不通音律,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前麵就已是尾聲,現在當然就是結尾。可是……可是卻為什麽一定要是這樣一個結尾?
那琴音終於還是不再來,隻剩下昭元耳中心中的餘韻在慢慢消失著。他忽然滿腔幽憤,隻覺心頭有千言萬語要訴出,卻又找不到筆墨。他如癡如狂之下,忽然雙手連抓,地上的雪花如同被一陣風卷起一樣,又都灑向了雪穀空中。漸漸地,它們似乎凝結成了一麵若有若無的雪壁停留在半空中,極緩極緩地落下。昭元騰身飛躍,指掌狂動,運指龍蛇,那雪壁之上,終於漸漸現出了他的胸中那無可抑製的情思:
皎皎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昭元寫完之後,呆呆地看著這些詩句隨著那雪壁慢慢飄落,心頭無比的哀傷,卻又有些微的興奮。他緩緩撤去內力,心頭實在是說不出的感受。那些雪花又漸漸模糊起來,那些字也漸漸隱沒,終於慢慢消失在雪穀之中。
昭元忽然回過頭來,卻見宮雲兮正癡癡地望著那些逝去的詩句,似乎正在體念自己那透於其中的深深愛意。宮雲兮轉過頭來,發現他也在癡癡地望著自己,心知自己剛剛流露出的對那些詩句的喜愛,肯定已被他看在眼裏。她心下大羞,想要低下頭去,卻又不知為什麽不肯低下去,反而是緊緊地和他的目光糾纏在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昭元不自覺地緩緩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她的素手。在剛剛接觸的時候,宮雲兮的玉手似乎微微縮了一縮,便如電擊一般,但卻終於沒有避開。昭元隻覺一股暖流在自己的心和她的心間奔流,自己的手和她的手都在微微顫動,自己的心和她的心也都在顫動。他隻覺無論她是誰都已不再重要,真正重要的,隻是自己終於已向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愛慕之意。
昭元輕輕撫摸著她的小手,就如在撫摸一方美麗至極的白璧一般,就連自己也變得純潔了起來。他身體已經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已經靠近了她的身體,挨近了她的身體,貼近了她的身體,甚至已感受到了她嬌軀的溫柔和顫抖。他忽然雙手一緊,就想把她抱起來,可是手一觸到宮雲兮的纖腰,卻聽宮雲兮嚶寧一聲,似乎承受不住即將到來的狂熱親呢。他心中一震,自己的手已是如觸電般地被彈了開來,急忙坐回自己之椅,再也不敢說話。
良久,隻聽宮雲兮輕輕道:“你……你覺得這……這些詩句要是當我曲的歌詞,好不好?”昭元呐呐道:“當……當然好。”宮雲兮低頭輕輕道:“我的這首曲,你記住了麽?”昭元癡癡道:“我記住了,一生一世,永遠也不會忘。”
宮雲兮臉上紅雲越來越勝,道:“你的詩,我也記住了,一……一輩子也不會忘。”昭元心頭狂喜,隻覺自己先前的憂慮和自傷全都一掃而空,一心憧憬的美麗終於還是實現了;晃眼之間,更覺這世界從來沒有如此美麗過。
昭元情不自禁地又伸出手去撫摸她的小手,隻覺她的小手溫軟如綿,簡直比握到了雲彩還要舒服。他深深體念宮雲兮小手的滑膩可人,望著她那深深低垂卻又無可掩飾的美麗的小臉,心中更是一陣陣直欲醉去。那雙小手便似完全沒有力氣,水一般柔軟而又體貼,任他撫摸和親近,似乎與他的手已經完全融為了一體。
昭元的手輕輕圍著她的小手,可是她的手更似無處不在,昭元心頭卻似有一種自己的手被她的手包圍的感覺。他簡直有一種自己已經化身為琴了的感覺,現在佳人正在自己的心裏彈奏,而那些琴弦,就是自己的那首詩句中的片片詞句。
忽然遠處似乎有人嗯嗯了兩聲,昭元和宮雲兮都是立刻縮回了自己的手,筆直地坐在自己之椅上。這自然是範薑和儀薑的聲音,可……可她們不是說需要她們來的時候,她們才會來麽?為什麽現在就來?
雖然昭元和宮雲兮早就知道她們八成就在旁邊觀看,這些情景自然是早入了她們之眼,可畢竟還是要趕快作出些情形和樣子來。昭元極力怔了怔神,勉強道:“姑娘這琴曲已經完了麽?”隻見範薑和儀薑已經現出身來,卻又有另外一個聲音笑道:“當然還沒完了,你沒看見小姐後來又在你手上彈麽?”
這聲音居然還既不是範薑的聲音,也不是儀薑的聲音。昭元和宮雲兮都是吃了一驚,再一看時,卻見範薑和儀薑身後轉過一群侍女,足有七八個之多,而且人人都在朝自己二人吃吃而笑。
昭元臉上頓時通紅,簡直都恨不得縱身跳進雪穀藏身。要知他本來是知道範薑儀薑八成會在周圍的,但這兩個侍女總是對自己取笑無忌,到底已經十分親近,心理上也並不太忌諱她們在旁邊。因此,這次之事雖然尷尬,但昭元本來還覺得隻要用厚臉一抵,就硬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也就是了。可是沒有料到的是,這兩個丫頭做事總是出乎他意料,這一次居然把所有的姐妹都給叫了出來大看熱鬧,這下可就丟人丟得太大了。再看宮雲兮,更是羞得無可自處,簡直連日月星辰都似能感到她臉兒發燒的熱度。
隻聽儀薑學著宮雲兮的聲調道:“公子,你的詩寫完了沒有啊?”另外一名侍女學著昭元的聲音道:“當然沒有了,你看不是還在你手上寫嗎?”說著那七八名侍女都是抿嘴而笑,好幾名侍女都圍著宮雲兮,還不住地彎下腰要去看她紅臉的樣子。她們本來就是和宮雲兮一起長大,名雖主仆,實在與姐妹無異,一旦調笑起來,那便全無禁忌。宮雲兮根本沒法禁止,隻能拚命要更加低頭躲避。可是她臻首早已無可再低了,再低又能低到哪裏去?
範薑笑道:“琴曲和詩句的確都還沒有完,不過剩下的就要你們自己一起才能去寫去彈了。先前還能各自來彈來寫,因此就都是分開之意,後麵的難道也還能是一樣麽?若是不在一起,卻怎麽能創得出和合之意的曲和詩?隻是那樣的話,我們未必能看到了。”
忽聽一名侍女笑道:“你要是想看,就得如此這般。”說著湊上小嘴在範薑耳邊說了句什麽。範薑臉上通紅,呸了一聲道:“你們不也一樣麽?還有儀薑做的好事。”儀薑和眾侍女也是臉上飛紅。又一名侍女忽然對宮雲兮笑道:“小姐,我們先前還真看走眼了,沒想到他文才一點也不差的。這詩句……多好啊,也隻有這詩句才能配得上小姐的琴曲。”儀薑笑嘻嘻地道:“我們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如小姐了,老是罵他笨。其實小姐早就知道他不會隻是個一勇之夫的,要不然怎麽會……怎麽會……”說著都是相視一笑。
範薑忽然歎了口氣,道:“是啊,他不是笨,可也不是聰明,乃是狡猾透頂,可偏偏還假裝什麽迂腐。明明他心中想的是什麽,連白癡都能知道,卻死活就是不肯直說出來。結果既要表白,卻又怕被拒,居然吟出這麽一大通詩句。唉,我們看著都要替他急死。”
儀薑道:“我們急什麽呀?他自己都不急,小姐也不急,關我們什麽事?”另外一名侍女道:“可是……可是小姐好象不高興了,怎麽辦?”儀薑道:“隻要心裏開心,麵上算什麽?我們既然惹得小姐麵上不高興,就得幫點忙,免得白來一場。”眾侍女齊聲道:“什麽忙?”儀薑道:“一起好好記住某年月日,某人在這裏作了一首詩向小姐求……求……親,反正就是不能讓他賴掉了。”
萬王之王 第六十九回 曠世奇緣已呈祥(六)
昭元和宮雲兮都是絲毫不敢說話,因為這群侍女一旦察知主人發怒發不起來,吵鬧起來就是肆無忌憚,越辯越是給她們話柄。她們本來就一個個伶牙俐齒,聰慧可人,又是七八個腦袋齊動,這兩人又哪裏說得過她們?也許幹脆咬牙挺上一會,她們就反而覺無趣了。
可是這一次,這些侍女卻不知象是吃了什麽藥一樣,一直笑了許久,居然還是絲毫也無停下來的跡象。隻聽範薑道:“小姐先已送了絲巾給你這小子,你拿什麽回送給小姐啊?”
昭元無可回答,心頭不自覺地充滿了惋惜:“宮雲兮如此美麗,若是我那串天鏈沒被天極聖母宮中人搶去,她戴上一定和瑤姑娘更象,更能讓人陶醉。”自從經過那個怪夢之後,一名侍女說的“這就是適合女孩子戴”的話一直在他腦中縈繞,連他自己也覺送給母親的想法確實有自欺欺人之嫌。因此這一下他立刻便想了起來。當然,他雖又想起了瑤姑娘,卻是又有一種感覺:這裏雖然看起來樣樣不同,可是卻和那夢中的瑤池天宮說不出的相似。
昭元答不出來,範薑卻一定要他答,情急之下“我”“我”了幾聲,摸來摸去,卻是什麽也不好拿出來。一名侍女笑道:“他還算有良心,這下要把自己送給小姐做一輩子的沐足人。大家可都聽見了吧?”範薑等都齊聲笑道:“聽見了!某年月日,某人正式答應給小姐做沐足人。”昭元一急就要辯解,但才一張口,幾隻小手就不約而同地要來堵他之嘴。那幾隻小手都是溫軟滑膩,中人欲醉,又哪裏能忍心去運功震開她們?
可那些侍女似乎不但要阻他開口,卻還趁機掐他鼻子和臉耳等處,著意戲耍,大占他便宜,但又偏偏令他氣不起來。範薑笑道:“算啦,你們要占他便宜,卻不知人家心裏還很享受呢。”那些侍女都是臉上一紅,抽回手去。儀薑抿嘴笑道:“唉,當初小姐一個勁地發火,說要將他千刀萬剮,好幾個姐妹都給嚇壞了,還曾想勸她不要動不動就想殺人的。隻有範薑姐姐一點也不擔心,原來她早就料到是這個結局。”範薑笑道:“早就跟小姐說了,迷人迷多了自己就會迷,小姐偏偏不信。這不,被人家看成這樣,這便宜可就丟大了。”
儀薑道:“不管怎麽樣,這小子也是認輸了嘛。這茶嘛,終於還是泡開了。隻是茶不是原來的茶了,水也不是原來的水了,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這個難解難分呀,嘻嘻。”昭元見她們全無停止跡象,居然越說越起勁,隻得站起來道:“在下……在下還回房休息,請小姐和各位姑娘們見諒。”說著也不管她們如何回答,撒腿就要跑開。耳中卻遠遠聽一名侍女喊道:“回誰的房間呀?可不要回錯了!”後麵一片嘻笑,簡直都讓他無地自容。
昭元一頭奔到那院裏,生怕她們回來自己無法麵對,急忙就想鑽入房中。可現在他已知這房其實是儀薑故意安排的房間,再加上方才那侍女喊的一聲“回誰的房間”,不免心下惴惴,這進得可就有些不自不然。他見這些房間似乎比他們人數多些,非常想要找一間能夠沒住她們中任何一個的房間,進去就不走。可是真到要去找的時候,卻發覺自己其實並不象是真的非常想挪窩,頓時更是羞慚欲死。
昭元終於還是如做賊般地跑回儀薑的房間,而且才一進去便立刻掩上房門,頹然倒在椅上。他回想自己這一夜的情景和剛才這一陣喧鬧,心下雖然羞愧無地,卻也無比的幸福。是啊,還有什麽能比確信宮雲兮真心喜歡自己更美好的事呢?
昭元默默回想當時的情景,越來越覺自己這一番是不虛此行;陳“丈母娘”雖然是無心之語,卻也實在功不可沒。自己雖然始終沒有直接向宮雲兮求親,但那首詩中的“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之句實在已是說的明白無比,實在已與求親無異。而且最後自己也摸到了她的小手,可說是“攜手相將”已然實現了一半。而她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無比地答應了自己。現在自己和她所差的,其實就隻是個名份而已。
自己的事,當然自己做主。瞧她那樣子,似乎她父母也不怎麽管她,自然也是不會阻攔。再說了,自己貴為楚王,要說周天子雖然也是王,但卻壓根沒人把他當王。其他諸侯雖然也有強盛的,如齊、秦等,還有地盤雖比楚小些。至於人口卻多的晉,但畢竟無人敢公然稱王。論起來,若論名實兼備,自己還真是獨一無二。即使再論年輕一輩的文才武功和相貌,自己更無一太弱。可以說,若說自己都不配,那天下間隻怕也沒人配了。既然如此,她父母又怎麽會不願意?
隻是要娶宮雲兮的話,自己將她立於何地?範薑曾說過,小姐不論在哪裏都是正位的,而自己也確實實在無法讓她屈尊。昭元想了想,覺得反正樊舜華和自己不過是名色夫妻,那便可先讓宮雲兮做實際上的王後。待日後自己大位一穩,便找個機會說原來王後已病逝,給樊舜華編個新的身世,或許還易易容,再封她為義姐公主。那時,為樊舜華選個好人家,好好酬謝她對自己的恩情,也就是了。這樣一來,宮雲兮不就是名實兼具的王後了麽?隻是若宮雲兮不肯先在名義上將就的話,那便隻好等樊舜華之事畢,才能正式迎娶。
可是那又要等多久?雖然自己知道不會很久,但現在自己愛她愛得已是如此之深,幾已是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的那種,簡直恨不得今天就成親。這要辦好那事,就算時間不到一年甚至半年,自己又怎麽等得了?也許自己可以安慰自己,說宮雲兮或許會答應的,但自己心中還是明白這實在是不大可能。這中間的那些時日自己可怎麽過?難道還是隻能對著那絲巾傾訴衷腸麽?
昭元忽然覺得,宮雲兮的那曲實在太符合自己的心意處境了。自己一路思念,到了現在終於有了希望,卻又一時看不到結果,反而更加讓自己淒婉難受。這便如一隻餓貓本來雖然餓,但這也還罷了,真正最怕的是被鎖在鐵籠裏,而就在鐵籠外擺著最美味的魚,並且告訴它這就是給它的魚,但是偏偏還要等上幾天幾夜。那個難受勁,可就絕對是無可忍受。自己現在,不就是這隻餓貓麽?而且這魚又豈是“極美味”三個字可以形容得了?
昭元看著那錦榻,忽然又是一陣臉紅。範薑要自己去她房裏休息,儀薑卻帶自己到了她自己的房間,自然都是深有用意。她們是宮雲兮的貼身侍女,按照大族婚禮,既可能帶她們繼續服侍,也可能留在原家,後來再另嫁出去。但她們如此而做,自然都是想繼續跟著小姐,繼續服侍。她們聰明美麗,善解人意,極是可人,自己也非常喜歡。隻是若真是如此,她們都這麽頑皮可愛,言笑無忌,未必便會收斂什麽。日後自己的後宮,豈非就變成了宮雲兮自己本來的家?自己豈不是反而象個外人?
當然這些都是小節了。最起碼不用“選秀令”,就能有這麽多美女充盈後宮,那是想都想不到的福氣,那麽自己當這“外人”卻也無所謂。昭元想象著以後自己後宮的情形,不禁心頭甚是得意。但忽然間他又是一陣慚愧:自己連老婆都還沒有,卻居然都開始想後麵的了,實在是猴急得太也過分。
今晚雖然彼此都表白了心意,但畢竟還是要走些形式。況且自己貴為楚王,她家也是世家大族,若不名正言順,那便和苟合無異,必惹世人恥笑。隻是自己來次本來是為了給宋文昌訂婚期的,若要再去宮雲兮家見自己真正的“丈人丈母”,還得找個理由甩開從人。同時,臉上也得再擦些另外的脂粉,其動靜還不能太大、太隆重。因此,這次最多恐怕也隻能先得其口頭首肯。日後自己當再行以楚王身份,命德高望重的大臣為婚使,正式提親致禮,然後再行迎娶回宮。
昭元越想越覺此策雖然麻煩了些,但畢竟也還是既有裏子,又有麵子的事,唯一不好的就是自己要先當當餓貓,煎熬上一段時間。那宋文昌的婚期要是這次能定下來,自己可就說什麽也不願落後。總不成看見別人洞房佳期,自己卻依然飽受煎熬、幹流口水吧?
但若是同時,卻也不甚好,還是當錯開……提前一些。不過宋文昌之婚事是早有定婚的,隻差婚期,所定定然不會太遲;自己還要命婚使來正式提親,若還想倉促趕在他們之前,豈不是一場君主大婚,反被世人笑同兒戲?昭元想來想去,忽然便想將宋文昌的婚期押後些天,但又覺自己這樣太過卑鄙。待想到最後,他還是打定主意,覺得還是大致同時為好。
那麽今天自己就真的和衣坐到天亮麽?本來昭元是定定地打了這個主意的,以前也並不是就沒有過坐到天亮的事,可是自從這一會後,困意忽然襲來,死活禁之不住,就是想睡覺。他不願細想原因,心頭隻是不住默念:“俗話說客隨主便。既然她們這麽安排,我又何必去自尋煩惱?反正……反正就是如此。”
昭元想到這裏,便又目光炯炯地望起那錦榻來,越看越覺自己不該卻人好意。他打了個嗬欠,便朝那錦榻行去,心中實在是得意與慚愧並起,一時間竟然連頭皮都發起麻來。終於,他斜斜依上,輕輕想要拉過錦被入眠。但他畢竟心中有愧,才拉了一點點,便又有些不敢,更老不起臉皮真正脫衣。
忽然外麵又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昭元一躍而起,思定是宮雲兮又來,自然迫不及待就想開門。但他轉念一想,卻又立刻將那錦被複原,這才來開門。但還沒開門,他便覺有些不對,待開了門,見外麵隻是臉上猶帶餘紅的儀薑,以及那幾名都看著自己偷笑的侍女。宮雲兮並不在內,範薑也似是跟去服侍了。
儀薑笑道:“小姐沒來,是不是很失望啊?”一名侍女忽然裝模作樣地朝裏麵看了看,極神秘地對儀薑道:“儀薑姐姐,好象你的被子被他亂翻過了,想複原又沒複原好呢。”又一名侍女裝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道:“幸虧我們來的及時,不然你的被子沒準都要被他給翻破了。”儀薑和昭元都是臉上飛紅,羞慚無地。
又一名侍女笑嘻嘻道:“小姐讓我們來問你,你的那首詩的名字是什麽?你本來答應給小姐之曲起的名字又是什麽?”昭元想了想,道:“我那首詩麽,可名為《鳳求凰》。那首曲麽……”那侍女神秘一笑,道:“莫非是《凰求鳳》?”另外一名侍女伸手刮了刮她臉,道:“要說也該公子說呀,你瞎說什麽呀?”
昭元想了想,道:“小姐既然說以詩配曲,那麽還……還是也叫《風求凰》吧。”那名阻止說《凰求鳳》的侍女笑道:“公子果然是一絲也肯不放鬆,該出手時就出手,便宜樣樣都要占盡啊。”昭元滿臉漲得通紅,卻是無言以對,許久才勉強擠出一句:“其實……其實這名字好,大家都能想到想用的。但我……想小姐第一個用。”
儀薑擺手道:“好了好了,我們也莫要這樣笑他。雖然是小姐奏曲,但小姐對他的脾氣早就了然於胸,所奏的卻是他心中之思。他取這名,卻也是頗能體諒小姐之意,乃是最貼切之名。你們懂什麽呢?”那侍女微微笑道:“是啊,他懂小姐的心意,儀薑姐姐懂他的心意,都是懂得這般貼切,我們懂什麽呢?”儀薑窘道:“放心,小姐也懂你們的心意,你們高興了吧?看看你們剛剛那樣子,簡直就生怕別人不懂。還能有誰會不懂啊?”
那些侍女都是滿臉通紅,一時間都低下了頭,場中一時無語。昭元生怕她們回過勁來又拿自己取笑,忙道:“多謝姑娘們傳語,在下回房休息去了。”說著便急著想關門。不料就在門被關上的一瞬間,一名侍女忽然笑道:“不許亂翻儀薑姐姐的被子!”那些侍女立刻便是格格嬌笑了起來。
昭元滿臉漲得通紅,急忙關緊房門,心頭撲通撲通亂跳。他雖然知道她們是在開玩笑,可是這下畢竟再也不敢去榻上而臥了,隻好老老實實和衣而坐。他腦中雖然是無數影子翻飛閃現,直如翻江攪海一般的亂,但卻每一現都充滿了甜蜜之感。
這一夜他簡直是在莫名其妙的暈眩感中度過,隻覺連睡夢中,也滿是粉紅色的朦朧。次日一醒,便覺有一名少女站在自己麵前歪著頭偷看自己,自己竟然一無所覺。昭元連忙揉了揉眼睛,站起來道:“原來天已亮了。姑娘來此在下還不知道,還請見諒。”那侍女道:“看你這樣子,昨天晚上一定是睡得很好了?”昭元道:“是很好,多謝關照。”
那侍女看了又看,點頭道:“沒想到你還算老實,居然就在椅子上過了一夜,也算不容易了。不過呢,我還是要回去對某人說你睡在床上了,還把人家的被子翻得不成樣子。”說著一笑,衝他扮了個鬼臉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