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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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
昭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立起,一把將那攤主抓得離開地麵。他眼睛隻一掃攤主神色,便死死盯在那年輕人身上:“你說什麽?他……他是魏頡?”
那攤主嚇了一大跳,忙道:“公子別抓我,公子鬆手……”昭元這時心勢稍平,歉然道:“對不住。這人……”那攤主見他不是對自己惱怒,驚魂稍定,道:“的確就是啊。這麽多天了,小的絕不會弄錯的。”
昭元呆呆望著那年輕人,簡直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個俊美尤勝少女、一向溫文爾雅的魏頡,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昭元一點點走近,仔細看他那披頭亂發下隱隱約約的麵容,果然依稀還是能看出那俊秀無比、也熟悉無比的骨象輪廓。再看他腰際,似乎還掛著一方小小玉珮,正是自己當年憤然離開洛陽時,留給這位好朋友的唯一紀念。
昭元幾乎再也無法抑製心頭激動,兒時的記憶澎湃潮湧,令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如果不是那攤主見他如癡如狂,怕他發瘋之下砸了自己之攤,連叫了好幾聲“公子”,他幾乎都已要衝上前去將眼前這個魏頡狠狠捶醒,讓他好好認清楚自己,並問他究竟因何而傷心,究竟為什麽而失去了男兒氣概。
昭元定了定神,終於死死壓住心頭衝動,一步步退回自己座位坐下。那攤主見他終於平靜下來,這才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道:“公子,您……沒事罷?”昭元用盡全身力氣,極生硬地點了點頭,道:“沒……沒事。”
那攤主看了看他神色,道:“公子莫非與這位魏公子認識?”昭元勉強道:“不是認識,而是久已心儀。魏頡公子是天下聞名的美男子,誰能想到他居然會變成這樣?”那攤主一怔,忽然就象是恍然大悟一樣,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公子也是如此英俊,想來確實是會對魏公子特別關注的。”
昭元微覺奇怪,隨即明白自己是在扮宋文昌,這攤主肯定以為是兩個美男相忌。他不免心頭想笑,可一見魏頡的樣子,卻是十倍百倍的悲哀湧起,情不自禁地長長歎了口氣,道:“魏公子不光是相貌出眾,更是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我不過一介文……文人,哪能跟他比?我不是嫉妒他,而是可惜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那攤主道:“公子太謙了。不過魏頡公子的確是太可惜了……”昭元想起白天見魏顆時他愁眉深鎖的樣子,心想:“難怪今天白天,魏大將軍那樣煩惱。”想到這裏,便道:“什麽姑娘眼光這麽高,連魏頡都看不上?便她是公主,也不至於到這地步吧?”
那攤主苦笑道:“一說起這個來,我們這裏的人就人人搖頭。此事流傳其實已很廣了,隻是公子新來,卻還不知道。他喜歡的姑娘不是別人,就是他爹新進的小妾。”昭元吃了一大驚,看了看魏頡,道:“子戀父妾,這等事他也能做得出來?我看他似乎不是這樣的人。”
那攤主道:“公子眼力極高,看人看的是一點沒錯。隻是此事也的確是千真萬確,而且若是說起來,就更是讓人難辦。這事的由來,其實是魏頡公子先認識那位姑娘,心下生了愛慕。但到後來,那位姑娘卻主動要求做魏顆的偏房。”
昭元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我看魏顆將軍為人正直剛義,似乎不是好色之人。既然是兒子先帶回來的姑娘,他又怎會掠美?”
那攤主搖頭道:“這事說來話長。現在傳言滿天飛,各人所說的都不一樣,我就隻說我聽的最多的一種罷。據說是魏頡公子冠禮遠遊時,救了這位姑娘。後來見她無家可歸,就把她帶回了家,說是給母親做個丫頭。當時魏顆還在外帶兵,正是將歸未歸的光景。魏頡聽說父親將歸,便去迎接,但卻因為傳信有誤,給走岔路了。魏顆回來後,這位姑娘想是見將軍威武不凡,便自願想做將軍二房。魏顆倒是穩重些,知道是兒子救回來的姑娘,疑心兒子有意,便想等兒子回來再考慮。但這位姑娘卻堅稱和魏頡完全沒有感情,隻有感激。魏夫人見她說的很是明確堅決,人又乖巧,想起自己隻有一子,不能說開枝散葉,以為是魏顆不過是麵子薄,也就作主自己先收了她,然後再告訴魏顆。魏顆見她誠懇,夫人也並無嫉妒之意,也就答應下來。但還沒圓房,魏頡公子就回來了。這後麵的情形,便可以猜知了。”
昭元一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連連搖頭。那攤主道:“本來魏顆將軍和魏頡公子都是我們這裏有名的忠義勇烈之人,要說好色或是不講禮法,那實在是說不上的。最起碼來說,魏顆將軍隻此一子,魏夫人幾次想為他納妾多生幾個,他從來都是拒絕,不好色乃是毫無疑問。魏頡公子少年得誌,閱人無數,眼高過頂,也不是沒見美色之人。但這位女子據說的確是天資國色,實在難以令人抗拒。這次居然魏顆沒有拒絕,魏頡也無法放下,可見那女子之美到了何種地步。唉,隻可惜我們這些升鬥小民,連見一麵的眼福都是一點沒有。”
他說時一麵搖頭,一麵卻又露出由衷的向往之色,顯然是極以為憾。昭元心知這傳言中二人不好色的事,肯定是早已深入所有人之心,根本沒有絲毫爭議。要不然的話,肯定沒人會因這個姑娘可以將他們二人都變得“好色”,就這樣驚歎於一種從沒見過人的美麗。
昭元想象著那少女的美麗,心中忽然不自覺地想起了夢中所見的那瑤姑娘。當初,自己不知道是因為她臉上有什麽輕霧籠罩,還是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敢平視,還是究竟怎麽的,即使與她似曾親近香澤,也始終沒有看清她究竟容貌如何。但無論如何,自己心中卻始終無比相信,這世上除了伊絲卡、冰靈等少得可憐的幾個人或許能跟她相比外,絕對不可能再有人能跟她同列的了。現在這攤主雖然未必見過多少世麵,但所說的那種全心神往的儀態,卻還是讓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向往瑤姑娘的感覺。
昭元忽然間起了一個念頭:難道那個姑娘就是瑤姑娘?要說能讓這二人難以取舍,不是她的話,別人的確難以做到。可是他卻不知怎的,似乎非常不願意甚至害怕這個姑娘就是她,立刻便又飛快地否定了自己:瑤姑娘神仙姿容,根本就是一種升華虛影,不可能出現在塵世中的。便連一向極驕傲的自己,也隻敢在夢中給自己安排為她沐足的角色。按照杜宇傳授的大祭師解夢之法,這本身便泄露了自己潛意識的卑微,更揭示了她的虛幻本質。一個本來就如此虛幻、如此高貴的她,又怎麽可能扯上這些世俗凡世?
昭元想了幾想,始終想不出其他人物,居然還是不自覺地回到了瑤姑娘身上。他想著想著,忽然間臉上一陣發燒: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居然已覺得,為她沐足不再是一件完全接受不了的事了。要說自己一向可都還自認為是頗有些硬骨頭的,怎麽給變成了這樣?
他滿臉羞慚,額際生汗,生怕那攤主發現自己窘態,連忙掏出一樣東西就要擦拭,但一摸之下,卻居然又是那絲巾。昭元連忙觸電一般地鬆開,心頭發虛之下,口中已急忙道:“那……那姑娘後來自己說是喜歡誰呢?”
那攤主似還沉浸在對那位姑娘的神往之中,想象著她那能讓這樣的兩個人都難放下的美麗,一時居然也沒注意到他的問話。待到其突然醒悟過來,才訕訕道:“當然還是說喜歡魏顆將軍,一心要做他的妾室了。”昭元見他也是如此,知他肯定沒能發現自己的那些尷尬神情,心下微覺放心。他定了定神,道:“那麽如此說來,此事雖然極為複雜,但其實也並不怎麽複雜。說到底,不就是這位魏頡公子在單相思,而別人對他並無愛慕之心麽?”
忽聽耳邊一聲怒吼“不,她喜歡我的,她喜歡我的!”咣噹幾聲大響中,幾個茶杯茶壺突然朝昭元這邊砸了過來。昭元一驚,連忙伸手抄住,這才免了那攤主也連帶著被砸得滿頭是血。但昭元身體還沒站穩,眼前已有一劍飛刺而來。其來勢淩厲非常,顯然是灌注了全身的氣力和恨意,要將自己刺個對穿才甘心。
昭元見魏頡雖是醉中出劍,來勢依然極其威猛,連自己亦幾乎著道,心下讚歎:“他武功竟然能在平凡中脫胎換骨,真是難得。”當下他側身避開,運起功力,反手一彈魏頡之劍的側身。那劍一陣劇顫龍吟,但卻並未脫手。魏頡虎口流血,眼中血紅,勢如瘋虎,一劍一劍追過來瘋狂砍劈。他現在的劍招已是全然不成章法,但每一下依然威力不小,逼得昭元不得不小心應對。
昭元先前一指彈去,本來是要他撒劍脫手,虎口便可不受傷,但現在見他悍勇如此,自己大起悔意。他不忍下重手製住魏頡,便一把推開那攤主,自己拿起幾條板凳隨手招架他的劍招。這自然是要讓魏頡招招砍得著力,好好發泄一陣,更可免得魏頡瘋狂之下忽然跌倒、傷及自身。
魏頡瘋狂地重複著那句話,一劍劍砍將過來。板凳被他砍得段段飛落,但他出劍的力道,卻終於是越來越輕。終於,他一劍砍在昭元舉起的桌麵上,一時竟然沒有力氣拔出來。他忽地一腳踢去,自己卻先摔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昭元默默注視著他,見他隻是失聲痛哭,再無動靜,這才招手叫那攤主過來,說這些都由自己賠付,但現在準備些茶湯來備用。那攤主似是已早知他會如此一樣,這次居然半點都不擔心,聞言隻是道:“公子,馬上就要下雨了……”昭元心頭一怒,回頭看了他一眼。那攤主立刻飛也似地跑去準備。
昭元慢慢走近魏頡,輕輕一拍他肩,卻見他身體整個都要隨自己之手而朝後倒去,慌忙扶住。再看時,卻見魏頡已雙目緊閉,麵色如被火燒過一般。昭元心頭一動,急忙翻開魏頡眼皮,卻見他已是雙目火紅,竟似已有失心瘋之狀。
昭元吃了一大驚,想起望帝曾傳有解酒手法,連忙依樣施為。過不一會,魏頡終於慢慢醒了過來。魏頡望著這個引得自己失心瘋發作的人,似乎也明白了他也是救醒自己之人,但卻隻是癡癡地不說話,既不打他,也不罵他,更不謝他。昭元歎了口氣,正要出言安慰,魏頡忽然淚流滿麵,嘶聲道:“一醉解千愁,你為什麽讓我醒?你為什麽讓我醒?”
昭元見他沒認出自己,輕輕道:“以酒澆愁愁更愁。在下方才多言,卻不料魏公子能夠聽見,實在是內心抱歉。”魏頡喃喃道:“隻要是她的事情,我有什麽聽不見?我如果連她的事都聽不見,那還不如死了的好。”昭元無可插言,隻好歎了口氣,默默不語。
魏頡忽然雙手死死摳住昭元脖頸,厲聲道:“你說,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笑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笑我單相思,笑我是個大傻瓜?”昭元被他摳得極是難受,但卻也不忍用力扭他雙臂,隻好勉強道:“不,不,起碼我現在知道不是的。”
雨意由小漸大,漸漸已是傾盆而下。魏頡喃喃道:“不是的?你說不是的?”他怔怔地看著昭元,手上漸鬆,臉上更是水跡橫流,分不清是雨水多些,還是淚水多些。
昭元正色道:“不是的。本來我還相信那些傳言的,但是我現在不相信了。”魏頡忽然重重一拳捶在他肩上,將他肩膀聳了聳,一把抱住他,嘶聲道:“我終於找到一個說不是的人了,我終於找到一個說不是的人了!老天,你為什麽要讓我最親近的媽媽都說我是,可是卻讓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外人來說我不是?”
昭元無言以對,拍了拍他,道:“一切都會好的,你不用擔心。”魏頡忽然一把推開他,死死地瞪著他,厲聲道:“你是什麽東西?你說好就好?連我母親、連我伯父叔父都說我是白癡,你說不是又有什麽用?連……她……她都這樣覺得,你說不是又有什麽用?”
昭元忽然厲聲道:“縱然所有的人都說是,我說不是就不是!”他這一吼已是用上了全幅獅子吼功,魏頡陡受劇震,似乎被重重驚了一下,但立刻又是滿目垂淚。
昭元見這一吼起了作用,一把抓起他,將他扶到一張桌旁,也不管不顧密密麻麻的雨水,自己就在他對麵而坐。他看了魏頡一會,柔聲道:“你不是單相思,我知道你的感受。就算所有的人都說是,還有你我知道你的委屈。你要是難受,就慢慢說出來吧。那樣的話,我就更能知道你不是單相思。”
他口中雖如此說,其實自己也絲毫沒底。自己三年前對樊舜華的單相思,不也就是這幅無可理喻的情形麽?隻是現在魏頡已是如此激動,若是再行積鬱下去,隻怕終有一天,會有輕生之念,甚至更大慘禍。自己對魏武子一家力戒生殉之俗、全無數人性命之德極是敬佩,無論如何也是不願看到他家遭此慘變的。因此,即使自己沒底,也隻能先這樣,最起碼要先讓他發泄一下,再去慢慢想辦法。
萬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二)
魏頡雙目癡呆,癡癡道:“能有什麽好說的?他們能說的都說了,無比的正確,一點都不錯。我還有什麽要說的?”昭元搖了搖頭,沉聲道:“他們最重要的沒有說,因為那是隻有你才知道的。這最重要的,就是她對你究竟有沒有情。”
魏頡雙目又赤,死死瞪著昭元,忽然站起身來,又一把抓住昭元肩頭一字一頓地道:“她是愛我的,我堅信她是愛我的!你信不信?”昭元道:“我當然信。但是她愛你究竟愛到了什麽程度?”
魏頡呆了一呆,忽地頹然坐倒,喃喃道:“什麽程度?什麽程度?”昭元接過攤主遞過來的一壺熱茶,正要給他斟上,他卻一把抓起那盛滿雨水的茶杯一飲而盡,慘聲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啪的一下,那杯已被他捏得粉碎。
昭元歎了口氣,道:“那麽你是怎麽愛上她的,你愛她到了什麽程度,這些你總知道罷?”魏頡怔怔不答,忽然又流下淚來,臉上竟然露出如小孩一般的神情,哽咽不能說話。昭元並不說話,隻是靜靜相待。雨水如注般傾瀉在二人頭上身上,一時間,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了他二人靜靜相對。
良久,魏頡癡癡道:“一年多前,我遊曆齊國的時候,在一處市上看見兩名流氓正逼迫一名新來乞討的弱女子賣身。那個時候,還沒有公差來管。那女子蓬頭逅麵,苦苦哀求,可那兩個地痞卻是絲毫也無憐憫,定要將她賣了,抵沒交保護費的債。”
他說著說著,聲音不知不覺間已變得漸漸清越起來,似乎回想起當年遠遊的情景,讓他的心中又重新充滿了豪邁之情。昭元道:“你是去懲戒了那兩個混蛋,還是直接買下了她?”
魏頡似是沒聽見他說什麽,隻是自顧自道:“當時我正是冠禮遠遊的路上,家族之訓尚嚦嚦在耳,又是年輕氣盛,當然是根本無法忍受。我當即上前說那裏更是我的地盤,要他二人交保護費。他二人自是惱怒,我便立刻將他二人打個臭死。”
昭元見他說話時雖是對著自己,但目中卻是全無自己,但說的卻終於還是越來越流暢,竟然連臉上也露出了隱隱的微笑。昭元很明白一個人這時候的心理,知他現在最需要的,其實隻是有人好好來聽,便隻是順著他的話道:“後來呢?”
魏頡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道:“後來?後來她很害怕地說她沒有錢,不能給我交保護費。我說我是故意要揍那兩個人的,什麽保護費都是隨口而言的,說她可以繼續在這裏乞討,完全不用再擔心任何人來欺負她。可是她……她問我是不是本地人。我說不是,她說她怕我走後,會再有人來逼她賣身。”昭元道:“於是她就要跟著你?”
魏頡緩緩道:“不,她要我把她帶到我的家鄉去,說她隻敢去那裏乞討,因為隻有在我身邊,她才能保全身子和性命。”昭元道:“你真這樣做了?”
魏頡道:“當然不會了。當時我還要遠遊千裏,怎麽能這麽早就回去?但她苦苦哀求,說她很害怕今後的生活,還說我是她碰見的唯一一個好人,又有能力保護她。我不願意和她糾纏,但又不忍心她真的以後遭遇不幸,就要給她一百兩銀子讓她置業安身。後來,我還說把她帶到當地官府去,用我鄰國少將軍的身份,跟當地父母官言明,請他代為關照一下。那樣的話,她就可以開個小繡莊什麽的度日。”
昭元沉吟道:“這倒也是個辦法。你雖不是齊國人,但如此直接言明,那官也不好不給麵子。地痞流氓什麽的,想來也不好再去幹擾。但想來她是不願意了?”魏頡道:“她說官賊一家,她隻相信我。我說我也是官,我們那裏也有賊,也有官賊勾結。可她隻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說是隻要有我,官賊就不可能勾結得太厲害,也隻有我才能給她活著的信心。”
昭元道:“想來你是極想擺脫她了?”魏頡歎道:“我沒能擺脫她,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運。我扔下一百兩銀子,可是她卻連看也不看,隻是說我才是最大的珍寶。我無論走到什麽地方,她總是跟著,即使臉兒餓得慘白,也不發一語求人施舍。我一時還要留在當地辦些事,實在無奈,就先去了官衙為她說了些話,然後就假裝自己要走。當時,我直接登上馬車就跑出城外,不讓她上車,不一會我就看不見她了。可是第二天我又悄悄回來查看情形時,卻發現她竟然在路上一步步朝我頭天去的方向走著。當時她一看就是快要餓暈的樣子,卻依然還在咬著牙走。”
昭元歎了口氣,沒有說話。魏頡癡癡道:“我吃了一驚,隻好把她帶上車,給她飲食。她說她從小家道破敗,族財為人侵吞,孤苦伶仃了多年,早已不信任任何人了。我是她碰見的第一個真心救她的人,她一輩子隻相信我。我見她如此堅強,也就隻好答應帶她一程。但我也在想,我若是要救她,那便不可能再讓她在我家乞討。我想來想去,便對她說,她要是願意,可以在我家先當個外麵的粗使丫頭。”
昭元見他已經平緩下來,不再激動,便道:“你想的倒是周到。想來你是覺她不會做事,是以根本就隻想先給她管飯幾天吧?”魏頡不答,隻是緩緩道:“她非常高興,當時在車上就要拜主仆之份。我尚未冠禮,加上本來不願真把她當長久丫頭,就說以後見了家主母再行此禮。後來我到了城中,思這一路上居然帶個丫環遠遊,實在不倫不類,便想先去給她買幾身男仆衣服,讓她先扮作書僮。這樣一來,也免得讓人笑話。”
昭元道:“她一不蓬頭垢麵,你就發現她天資國色了?”魏頡臉上泛起深深的神往,癡癡道:“她在綢緞莊裏時,除了兩身男僮衣裳外,還似乎很想要幾身女裝。我想起她說起原來家中破敗,想來本來也是良家小姐身份,多年沒有象樣的衣服穿,便也為她買了下來。當天晚上,她沐浴出來,穿上女裝來見我,我……我立刻就驚呆了。”他說到這裏,卻不往下說。但昭元從他神情和眼神中早已看出了一切,自然也知這是無需多形容之事。
魏頡幽幽道:“我現在還記得當初她的樣子,那個時候……那個時候的她跟她在市上時完全是天壤之別,我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怎麽會是她。她看到我的神情,立刻臉就紅了,羞縮不已,最後說去換上男裝。我心中鬼使神差,從她進來到她出去,我竟然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話。”昭元見他神情,想想起那女子突然由麻雀變鳳凰時的情景,也情不自禁頗為神往。
隻聽魏頡續道:“她換上男裝後,又來見我。我這時才平靜下來,但腦海中始終都是先前她那美麗的身影。她說她雖然小時候家中也算中人之家,雇有下人,但自己多年流浪,什麽粗活細活都能做。她說她希望能真的做我的貼身丫環,從此伺候我起居。”昭元笑道:“你立刻就答應了?”
魏頡臉上一紅,道:“是的。”昭元沉吟道:“她若是說流浪數年,不再養尊處優,那麽當有痕跡留下。做活之人,繭皮滄桑,怎會隻一沐浴更衣,就立刻能顯儀態萬方,讓你如此傾倒?”魏頡道:“當時我神智一片糊塗,這些卻沒想到。但後來她當貼身書僮時,我見她做事的確熟練。而且她那一雙手雖美,沒什麽繭皮可言,但的確是長期做事的手。”
昭元點了點頭,道:“這卻有點奇怪了,不過這做事熟練倒確實是無可假裝。”魏頡臉上忽然通紅,道:“當然不可能是假裝的了。她一路上對我那麽好,樣樣體貼入微,一個人抵了先前好幾個人的服侍,都弄得我要叫那些同行辦事的下人都回去了。這又怎麽可能是假裝?”
昭元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心下卻想:“有這麽一位姑娘在旁邊,那些還在旁邊的下人,自然是比桀紂還要可恨百倍了。”
魏頡似乎知他心思,臉上微現尷尬之色,道:“我不是好色,是因為她真的很好很好,一點也沒給我添麻煩。有了她相助,我多遊曆了好幾個國家,每一處都是受益非淺。”昭元微笑道:“有此妙人相助,自然應該多遊,常遊,越遊越是受益。”
魏頡赧然道:“你莫要取笑我,她是真的很好很好的幫助。我生長富貴之家,什麽沒有見過?”昭元見魏頡拚命想說她好,可是又根本想不出什麽更多的形容,隻是一個勁地重複“很好很好”這一詞,好象生怕自己不認同一般,不免心下暗笑。但他知魏頡現在的心情,當下還是正容道:“的確如此,我現在也覺她好得不得了了。”
魏頡大大鬆了一口氣,道:“好兄弟,他們說好,我不在乎。你肯說好,我就放心了。你最能理解我,相信我不是單相……”但一觸到這傷心事上麵,臉上肌肉陡然間陣陣抽搐起來,後麵已完全說不下去了。忽然間他雙手抱頭,整個人又已伏在桌上,雨水淚水交相橫流。
昭元見他竟然會對那女子如此鍾情,也不禁心中甚是感動,半點也無可再笑他,道:“後來她對你是越來越好了?”魏頡幽幽道:“後來我們遊泰山,覽雲夢,登華山,觀滄海,每一處她都無微不至地關懷我,生怕我有一點點的不適。盡管她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喜歡我的話,可是從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日日夜夜,我卻一百二十分地知道她也喜歡我,絕不僅僅是主仆之份。你……信不信?”
昭元用力點了點頭,道:“我也一百二十分的相信。”這話卻並不隻是為安慰魏頡而說的,乃是他心中真實所想。試問:一個落難女子忽然遇到這麽一位前程遠大、英俊善良、又武功高超的公子,再加上白癡都能看出來他對自己有意,那簡直就是一個幹柴一個烈火,怎麽可能不喜歡?要說後來移情別戀的事,自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但當時要說她不喜歡魏頡,那卻是絕對不可能之事。
隻是喜歡歸喜歡,即使有婚嫁之意,終也還是名份未定。她後來見到魏顆將軍,覺得更有成熟感和豪氣,要以身相許,卻也絲毫沒錯,實在也沒法去指責。魏頡不能忘情也就歸不能忘情,難道也硬去能逼那女子眼睜睜舍棄眼前最喜歡的男子,從而終生抱憾?
但在這當口,這些話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好說出,昭元自也隻能不住點頭附和。魏頡見他相信得斬釘截鐵,心下大慰,一把端起一隻盛滿雨水的茶杯道:“患難之苦才見好兄弟。來,兄弟我敬你一杯。”說著便如喝酒一般當先飲了下去。
昭元暗暗苦笑:“這算是什麽患難?”但見他語意誠懇,神情激動,也就慨然端起一杯雨水一飲而盡,道:“既為好兄弟,便當共為承擔你心之苦。來來來,你把心中的苦統統說將出來,做兄弟的說不定能幫你排解排解。”
魏頡忽然一拳捶在桌上,吞聲而哭,哽咽道:“你幫不了我的,你幫不了我的。這事沒有人能幫我,因為……因為她……她已經不喜歡我了。”昭元心下一動,暗道:“原來他自己心中也還是知道,那女子現在確實已不喜歡他。”口中卻道:“世上既然有事,便當有解。慢慢說,總會有辦法的。”
魏頡緩緩道:“我家習慣,冠禮雖然要行萬裏路,但通常不超過一年。我這次卻出去了一年還多出好幾個月,回來的時候爹……爹爹已等不及我。他請的軍假已完,隻好回去了軍中。我自知不是,才一到家便向母親交代了一下,想自己去軍中見父親,先行賠罪。恰好他得到消息,又請假回來。可是……可是……我們卻走岔了路。”
昭元聽他現在所言出奇的平靜,心知他難過無比之下,反而麻木了。他聽魏頡說“爹爹”時遲疑了一下,心下忽然一凜,忙道:“想來你們剛到家時,定然極力掩蓋二人的感情,是以你母親也確實隻以為你們是普通主仆。要不然,我看就算那女子後來又移情別戀,主動要做二房,你母親也根本不會動收她之心的。”
魏頡猛地一捶腦袋,目光直直,呆呆道:“正是如此。我真笨,我真笨,我真笨!”昭元歎了口氣,想象當時情景,不禁感慨萬千:這情之一道,的確是萬萬錯過不得。若是當初二人不是因為太過害羞而直接言明,那麽便很可能先定下名份,至少也是在眾人心中定下了名份。一旦定下名份後,自然也就容易絕了心中他想,那女子日後就算再見魏顆,也不會再有嫁他之想。可現在既已如此,這麻煩也就真的是大大的了。
但昭元轉念一想,卻又覺魏頡二人既是離家晚歸,自己就先已有愧,急著想去請罪,哪裏還敢再去提這門事?何況這女子似乎不能算什麽大戶人家,對魏家來說也確實更適合做妾。魏頡尚未娶妻,若要娶為正妻,還真怕會有些麻煩。因此,魏頡想先停一停,多想辦法,卻也是常理。
萬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三)
昭元正自感慨,魏頡已喃喃又道:“我知道父親已回後,再趕回來,已是過了半月有餘。當時,她已被母親收了做爹爹的二房,對我已是輩份不同,更完全冷若冰霜。可是我……我還是覺得……覺得她眼中深處還是有對我的感情的。我看得出來爹爹和媽媽很喜歡她,還有伯父叔父也都很喜歡她。他們都誇媽媽眼光好,說這個妾抵了無數人的正妻,定能為爹爹大大開枝散葉。爹爹媽媽後來也知道了我的心思,爹爹說那就還是給我罷,反正還未圓房,他也不在乎她是什麽小戶人家、不好做我的正妻。我知道爹爹雖然待我嚴厲,但實在是極疼我盼我成材的。他喜歡歸喜歡,但既已知道是我心之所屬,那便絕不會讓我難過。但是她……她說她確實跟我沒有關係,是真心真意喜歡爹爹,苦苦地求爹爹媽媽不要做勉強她之事。”
昭元見他說得越來越是難過,一時無言以對。魏頡木然道:“因為她太美麗,所以當初定了名份後,媽媽就迫不及待地先告知了族親。伯父大人,叔父大人,還有幾位姑姑、姑爺都驚動了,一時間滿城皆知,都說父親得了結草之德的後報,才能有如此天仙般的妾室。許多人還說,父親本來一直不願納妾的,也隻有這個姑娘才配讓他開此例。他們還誇這位姑娘眼光高超,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甚至連……連……主上都知道了,還特地賀過此事。嘿嘿,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爹爹是英雄,我……我卻是狗熊一隻。”
昭元心下歎息,道:“不,你們都是英雄。隻是這情之一物,實在難以捉摸,我……我也甚是莫名其妙。但那位姑娘既不願做世子正妻,卻要做你父親之妾,應當不是趨炎附勢之徒。這事被無數人知道,不好撤消,那位姑娘自己又不願意,那麽你也還是當拿出英雄大丈夫的胸懷來。你縱難有祝福之心,也不要有懷恨之意。”
魏頡忽然暴起,一把抓起那茶壺砸在自己頭上,茶壺碎裂,立刻便是血水橫流。他目光浮突,嘶聲道:“不,不,我不是英雄,我不是大丈夫,我是狗熊,我是狗熊!爹是英雄兒狗熊,我給魏家帶來了多大的光榮?哈哈,哈哈!”
昭元看他神情瘋狂,手舞足蹈,待要上前勸解,卻又心中一動,暗想:“年輕人都是如此。他雖然與我年紀相仿,但經曆想來還算順當,沒經過我那麽多苦,是以我現在居然還能老氣橫秋地對他一套一套地說話。他現在說完話後手舞足蹈,似狂未狂,反而正是發泄餘氣的標誌,我隻需在旁注意就是。待得過一陣後,說不定他便能徹底絕望,永遠從中解脫了。”
昭元想到這裏,當下隻是靜靜仰視著他,並不說話,心中卻又有一個念頭起來:“我的苦難經曆的確很多,可是若是設身處地以他為想,我就真能如自己想的超脫麽?若是這個姑娘就是瑤姑娘呢?”
昭元忽然吃了一驚,連忙不敢再想,極力讓頭腦清醒。忽然間,他覺自己身後極遠處似乎有動靜,而且似是有一人在大雨中而立了許久,自己隻是一直沒有注意。他猛一回頭,隻見遠處似有白影一閃,象是一個批著鬥笠蓑衣的人一閃而沒。
昭元本能地縱身而追,但到那地方,早已是杳無蹤跡。其來勢去勢之快,竟然絲毫不在上半夜和自己力戰的那位黑衣人之下。昭元想了想,怕魏頡激憤中再有自殘,便不再追趕,隻是默默轉回來繼續看著魏頡。
魏頡稍稍平靜了些,見他去而複返,瞪著他嘿嘿笑道:“你跑什麽?又不是她來了?”昭元見他笑容中微帶傻意,忙正色道:“不是她,是一個蓑衣人。那人輕功甚高,似乎要來刺探什麽。我看你我都要小心些。”魏頡毫不關心,隻嗬嗬傻笑道:“我要小心做什麽?老子英雄兒狗熊,我還活著做什麽?”
昭元見他發泄絲毫無效,反而越來越帶狂意和頹廢之態,心頭忽然大怒,重重一拳擊在他胸口,將他打得口吐鮮血,厲聲道:“你能挺過這一當口,那就是英雄!各國這麽多將相公卿中,有幾個人能二十年堅持不納妾?這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娘?你爹爹費盡心血培養你,你爹娘隻有你這麽一個兒女,你卻為了一個女子就要尋死覓活,如何對得起他們?”
魏頡吐出幾口鮮血,胸中積鬱稍減,卻又趴在桌上如小孩一般哭了起來。昭元歎了口氣,心道:“天有大雨,他心中亦有大雨,還是哭出來好些。我還是耐心些吧。”當下隻是靜靜在旁邊坐著看他。他想起這麽一位兒時交心的好朋友,卻居然被折磨成這樣,心頭的難過之意也情不自禁陣陣湧起,自己也險些掉下淚來。
大雨漸漸小了下來,魏頡的哭聲也是越來越微。昭元漸漸放下了心,想起那攤主已陪自己二人淋了這麽些雨,便又取出一大錠白銀道:“你不用在這裏了,回去好好休養。你年紀大,不曾練武,當小心些,明後幾天就不要來了。這些算我買了你這攤,再加上幾十天的生意。”那攤主早盼著他這句話,道謝後接過銀子,立刻便走得沒了影。街上也更是冷寂。
過了一會,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在喊著什麽,又似乎有人過來的腳步聲。昭元回頭一看,見黑暗中漸漸現出兩人,而且各自手持火把雨蓋之物一路地走來,隻是一時間聽不大清楚在喊什麽。那二人走近了些,忽然同時叫了一聲“公子!”就要搶上來扶起。
一人一麵慌慌張張要給他批上蓑衣,一麵道:“公子今天這麽晚還沒回來,老爺和夫人都已經急得不得了了。公子快回去吧。”魏頡猛地推開他們,冷冷笑道:“滾開!我這些天不本來就越來越晚了麽?要他們擔什麽心?他們擔心又有什麽用?”那二人冷不防之下,都被他這一推給推得倒坐在地上,但立刻又爬起要給他批蓋。魏頡又是一把推開他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可待要朝前走時,卻又一跤跌在地上。
那二人急忙去扶,魏頡卻一聲怒吼:“滾開!我自己走!”但卻又無論如何爬不起來。那二人麵麵相覷。昭元慢慢道:“還是我來扶他回去罷。你們兩人替我和他拿劍。”他說話自有一股威儀,那二人又早見他和小主人對坐,知他身份非常,立刻便是照辦。
一名仆人要伸過油傘給他二人罩上,昭元道:“不用了,讓他多淋淋也好。放心,他死不了的。”說著便扶起魏頡,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去。那二人當先領道。一路走了許久,直到大雨漸停,方才極遠處望見一排宏偉並列的許多大宅院。一名仆人道:“多謝公子照看我家公子,還親送我家公子回來。請公子一並進去暖暖身子,歇息一晚,我家老爺也好親自酬謝公子大德。”
昭元想起自己若在旁,可能會不利於他父子借此機會親近、重建感情。再說自己乃楚國使臣身份,若深夜去見魏顆,又會惹一番俗禮。他計議已定,便道:“不用了。這等舉手之勞,乃是天下人幫天下人,不足掛齒。告辭。”說著便要將魏頡交到他二人手中。
不料魏頡身體一歪,那二人居然沒能扶住,一下又險些跌入泥水之中。一名仆人道:“看來我家公子不願我等來扶。為免波折,不知可否請公子再送一程?再說公子有大德如此,我家老爺若不能親自酬謝,我等會受責的。”
昭元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們帶路。”四人漸漸走前,見其中一座宅前不但有守門的人,還有許多人正站在門口屋角下焦急等待,有的還披著蓑衣鬥雨蓋。果然才一近前,便有好幾人迎了上來,為首正是魏顆。昭元笑道:“魏將軍,又見麵了。”魏顆顯然想不到是他送自己兒子歸來,連忙道:“宋公子高義,在下感激不盡。請進去先換換濕衣暖暖身子,再容我等相謝。”又指引一位中年人道:“這位是家兄,聞訊特地趕來的。”
昭元見既然已經見麵,便也並不推辭,道:“小子在楚,便已久仰戍守北狄的魏絳將軍之名。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非凡。”魏絳連道不敢。魏顆似乎想去扶起魏頡,但卻又縮回了手,道:“還是請公子帶小犬入門吧。”昭元見他父子竟已隔閡至此,心下暗暗歎息。
待進了中門,到了正堂之外,一位中年夫人已焦急地迎了上來,哭道:“孩子,你怎麽喝成這樣?”魏頡垂著頭,喃喃道:“娘,我沒事。”那魏夫人含淚道:“孩子,你別傻了。她是個好姑娘,待為娘再勸勸她,好不好?”魏頡抬起頭來,朝內屋看去,隻聽得一個悲淒的聲音從裏麵傳出:“公子,你莫要這麽傷害自己好麽?我確實是……”
昭元一聽這聲音,立刻渾身便如僵硬了一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麗人身隨聲出,昭元一眼望去,頓時覺得腦中如倒海翻江一般,伸手指向她顫聲道:“琴兒,是你?”
他這一言既出,廳中所有的人都是驚呆了。那麗人臉色驟變,似是極為震驚,但立刻又道:“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妾身本名為花月兒,後來蒙我家公子收錄,賜名月影,現在是老爺的二夫人。”
昭元一把扔下魏頡,直趨她麵前,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想象先前一樣握住她手,道:“不,不,你是琴兒,不管你叫什麽,你一定就是琴兒。這些年你去了哪裏?你可還記得我麽?還記得山中歲月麽?”花月影微笑避開道:“這位公子看來真是認錯人了。妾身實在不是你說的什麽琴兒。”昭元忽然大聲道:“不,你是,你是!你為什麽不承認?”
花月影麵色微變,臉上盡是尷尬之色,轉身對魏夫人道:“這位公子似乎有些失態,妾身先進去了。”說著微微一福就要進內室而去。昭元一把衝過去就要攔住她,忽覺身後一路襲到,心下大驚,連忙返身擋隔。隻見魏絳麵帶怒色,道:“女眷內宅不可輕入,公子還請自重。”
昭元見花月影已入了內室,心中疑念無可抑製,根本顧不得什麽禮法,猛地一下又要衝入。忽然前麵砰地現出兩人攔住自己,卻是那尋找魏頡的兩位仆人,隻聽他們朗聲道:“公子有話還請慢慢說。”昭元一掌將他二人劈暈,厲聲道:“我一定要問個清楚!”
但這當口,身後卻又有三路勁風襲到,其勢竟然逼得自己不得不回防。昭元一把扣住一掌,卻是來自魏頡的,隻見他麵目血紅,厲聲喝道:“原來你對她有圖謀!我說怎麽這麽好心!”他一手雖然受製,另一手卻已反手抽出長劍,直朝昭元刺來。昭元見他來勢凶猛,不及回答,隻得閃身避開。魏絳魏顆兄弟齊聲喝道:“頡兒,不可亂來!”但魏頡酒意未醒,被昭元這麽一刺激,已是勢如瘋虎,劍劍都是隻求殺敵、不顧自己的淩厲狠辣之招。
二人一個不要命,一個要衝進去,相搏之地又鬥室之角,閃避不靈。昭元才閃了幾下,已是險象環生。但這時他心頭已漸漸從震驚中平靜了下來,急忙喝道:“不要這樣,先停手再說。”但魏頡根本不聽,盛怒之中一柄長劍竟然使得如遊龍一般,極得上乘劍法之精髓。
昭元又閃得兩閃,身上衣袖中劍,當下駢起二指,便要發劍猛戳他穴道。但魏絳三兄弟見他忽然如此,雖知他未必想傷魏頡,但怕他猛力之下致使魏頡重傷,都是齊齊一聲:“莫傷我頡兒!”全都加入戰團分襲昭元旁穴。
昭元見魏頡已是不重擊根本無法可製,魏絳等也不敢停手,自己要脫身隻怕真要冒險下重手才可。他心下一動,忽然反身一掌,將身後門板擊得粉碎。一大片木塊亂飛之中,他人已退在三丈之外,朗聲道:“在下知錯,請各位罷手細談。”
但魏頡虎吼一聲,人已撲到,卻是又中宮直刺,淩厲非常。昭元一揮指便想戳他閉氣之穴,但見他實在過於激動,若是強行令他昏迷,隻怕醒來反成瘋子。因此這指雖已伸了好幾伸,卻始終沒能忍心下手。魏絳見情形不對,大聲喊道:“頡兒心性未平,公子請明日再來,我等再好好詳談。花姑娘我們會好生照料的。”
昭元無奈,隻好道:“後會有期。”將身一縱便倒飛出去。魏頡發瘋般追來,但昭元此時全心要走,他卻如何能追得上?不一會昭元便已藏身一處屋宇之後,聽魏頡在遠處的喝罵聲漸漸遠去,才又騰身返回居所。
昭元並未驚動門人和隨侍,隻是自行換上幹暖衣物,竭力讓自己先平靜下來。但他震驚雖然漸漸平複,疑問卻是越來越難抑製。
他自信雖然隔了差不多五年了,但自己眼力絕然無差,那花月影必定就是自己小時朝夕相處的琴兒。這等小兒女朝夕相處之情,乃是最為至親至近,以至於常常能使人無知無覺。自己和她自小就建立起來的心意相通,絕非任何之力所能遮掩阻隔。正因為如此,即便相隔多年,天昭還是能一眼便認出自己,而自己也是毫無疑問地就認定,眼前這花月影雖然身形、神態、言語和口氣都已大為不同,但她一定就是琴兒。
夜色微明,昭元心潮激動,雖是勉強躺在床上,卻壓根沒有半分睡意。昔年的臥眉山中歲月,可說是自己難得的心情平靜的一段日子,自己還曾以為自己就會老死那裏,再也不出來。後來雖然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終究還是不能屬於那裏,可是那裏的寧靜和歡鬧,卻是深深地印入自己腦中心中,隻怕這一輩子也是無法忘懷了。
萬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四)
望帝的仁德慈愛,天昭的撒嬌胡鬧,琴兒的小中顯大、文靜溫柔,以及她那事事都如大姐姐一樣、無微不至的關懷,都給昭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果說天昭對他非常有依戀感,在他身邊就象是在家的話,那麽他對琴兒幾乎也是一模一樣。
昭元甚至都覺得,自己後來一見樊舜華立刻便無可自拔,也是與琴兒突然出走,導致自己有某種長期失落感不無關係。如今琴兒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卻對自己全無半分故舊之態,這讓自己如何能夠不傷心?
昭元輾轉反側,思如潮湧,不上一會,竟覺頭腦居然隱隱有些脹痛。他初時一聽花月影的聲音就已完全楞住,待得她現身出來時,自己眼中腦中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找到了琴兒。當時,自己可說根本就無暇注意她究竟穿的什麽衣服,是不是如魏頡等人所形容的那樣。現在回想起來,覺她華妝之中依然偏向素雅清麗,在她本來便是極美的情形下,確實能夠讓無數人為之傾倒,也難怪魏頡一個大好男兒竟然能為她變成這樣。
當然,昭元十萬裏行程中閱美無數,雖然也極讚歎其美,但卻也知自己絕非是為了垂涎她的美色而故示親近。自己之所以那樣失態,當是震驚之下,情不自禁地希望能夠找回當年失落的兄妹——不,姐弟親情。
可花月影對自己的神態,卻也是在昭元腦中變得越來越清晰,清晰得他忽然間心中又沒了底。要知自己和琴兒小時候的感情不可謂不深厚,那可遠比和魏頡的相處還要深得多。男孩子雖然變化大,自己又化了妝易了容,但自己既然提醒了她,她一定能從自己的神態眼神中知道自己是誰。縱然她是有什麽苦衷而不願意承認,卻也絕不能如此平靜對待自己啊。
昭元回想起她說的每一句話,越來越覺她確實是對自己完全不識的樣子。其所唯一讓自己難以釋懷的,就是她開始聽自己喊琴兒的時候,臉上曾有震驚之色。他曾以為這就一定是她的確是琴兒的證據,但現在仔細想起來,又覺普通人被另外一人忽然定定地指著以為是另外一人時的反應,與她當時的反應並無二致。她離開自己匆匆而入內室,自己無法立即再行求證,那麽初時的震驚到底是因何而起,自己也就更是沒法確定。
昭元歎了口氣,不住對自己說現在苦思實在無益,反正天亮後自己會再行拜訪的。那個時候,自己不就可以清楚而定了麽?可想雖是這樣想,心頭卻依然無法釋懷。忽然間他冷汗直淋,覺得自己真的極有可能全錯了:要是眼前這花月影真的就完全是另外一個麵貌相似之人,自己可如何有臉去向魏家交代?
琴兒在臥眉山中雖然不學什麽武功,但身在望帝之側,到底也還是知些皮毛。無論怎麽樣,她也不可能被幾個流氓地痞欺負成那樣。現在這個姑娘完全看不出是不是有武功在身,萬一真的絲毫沒有,那卻如何是好?
這花月影的身世說的明明白白,乃是齊地破落之家,而且聽魏頡說時似乎覺得此事很是清楚。魏頡不是昏亂無防之人,而且當時尚未被迷,極可能還留心過,覺得其所說是實,這才肯鬆口的。自己就這麽一眼就要死死認定,是不是過於武斷?自己明日再見,或許依然覺得她就是琴兒。可要是她真的不是,她心中之冤可怎麽個難受法?
昭元越來越覺得,若花月影的確不是琴兒,自然是自己之醜丟得沒邊;可她要真是琴兒的話,那麽魏家隻怕會有真正的大麻煩。他默默回想魏顆魏頡父子之間的隔閡情形,心下不禁暗暗擔憂。要知什麽事都好商量好解決,惟獨這種事乃是最傷感情之事,曆代因此而父子成仇、破家亡國者數不勝數。盡管他無論如何也不願去認為,琴兒是故意要來害魏家的,但是若真是她的話,那麽卻又實在不能不把她當年的突然離去,和她現在的突然到來聯係起來。如果真是琴兒,她到底要做什麽?她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對她又有什麽好處?
昭元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先前,他還一心希望花月影就是琴兒,可是現在,他卻又巴不得她們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自己寧願去丟這個麵子,寧願被萬人嘲笑。他甚至都不敢天亮之後前去對證,幾乎都起了立刻卷鋪蓋離晉的想法。
琴兒雖然年紀比自己還小,但自己一向覺得她從小就似比自己要年長得多,也穩重得多,絕不會真有什麽一眼定終生的幼稚。盡管許多人事後都說她看上魏顆是眼力高超,但要是自己是她,卻決然不會真做此想。魏顆雖然英雄,但魏頡絕非紈絝子弟,更是無數少女夢想要嫁的少年英雄。況且魏顆隻此一子,訓導極嚴,日後無論官職地位,還是封於令狐的食邑,顯然都是一股腦的被他繼承。無論是從情還是從利來看,也無論這花月影是不是就是琴兒,嫁給魏頡實際上都包括了嫁給魏顆的全部好處。她難道就真的是最想嫁給魏顆麽?
昭元一想起這其中的吊詭可怕,再加上極可能就真是琴兒所為,就幾乎頭痛欲裂。她真的是最愛魏顆嗎?如果不是,她又為什麽要挑撥魏顆父子之間的關係?如果她就是琴兒,以她本性之善良,怎麽可能變成這樣?就算是,變成了這樣的琴兒,還是琴兒麽?
外麵已是雞叫聲聲,昭元卻絲毫不聞,腦中隻如萬馬奔騰一樣無法控製。他忽然發覺自己竟然也似乎有些昏亂之象,心下一驚,連忙抓起一物狠狠砸了自己一下。
一陣疼痛和耳鳴之中,他才稍稍清醒了些,急忙不住地想:“不可能是琴兒的。我和琴兒從小一起長大,琴兒稟性溫柔善良,那是根本裝作不來的。她怎麽可能變成如此?說不定就是如我和我那叔伯兄弟一樣的情形。我能有如此相似的人,別人為什麽不能有?我還是準備好丟臉罷。不過不管如何,此女是不是真心喜歡魏顆,還需小心再意。我天亮後還是應該去一趟,也算是幫他們弄清些事,贖些我的失態之過。”想到這裏,他心情平複了許多,居然安然睡去。
醒來之時,已有人來報,說收到一封請柬。請柬自是魏顆來致謝,也同時代為魏頡的衝動致謙,還請昭元過府詳談。昭元微感失望,知道那女子並未離去,那麽她極可能就不是琴兒了。其實自己心中最想的是那女子不告而去,自己便免了無數麻煩。可魏家對此已有備,那女子縱然是琴兒,現在又想走,卻又怎麽可能?
昭元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更加好好在神態上劃了化妝,收拾完畢出了館門。他等了一會,忽然心中一動,踱到自己夜探狗洞大打出手的那座館舍,問那他們主人何時回來。那門人恭恭敬敬說公子來得晚了些,家主已經先打道回府了,隻留下幾個隨從在此繼續收拾。
昭元雖明知最大可能就是如此,但還是微覺失望。過不一會,車馬已備,他不疾不緩登車而去,因為自己到底還是使臣身份,不可過於隨便。那魏家之仆乘馬在前領路,不一會就到了魏顆之門。魏絳魏顆二人早已出迎,卻是不見魏頡。
四人先說了些台麵之話,便即入了正門正廳。魏頡已迎出廳來,直向昭元躬身謝道:“小子昨夜承蒙公子照顧,卻還出手傷人,實在有愧。”昭元見他恢複常態後更是一表人材,風神俊朗,隻是似依然愁苦深藏,心下更覺那女子有問題。昭元想到這裏,便還禮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隻是在下昨夜眼拙,竟然不知自重以致失態,還有損貴宅,尚請海涵。”魏頡連忙稱不敢,便延請他入客席坐定。
家人呈上茶來,眾人先飲一巡,便歸正題。魏顆拱手道:“昨夜小犬深夜飲酒不歸,心智已及凶險之境,若非公子救助,隻怕今天非死即狂。晉楚本來相爭,但公子依然施此大德,實在令人欽敬。三兄弟中,獨我魏顆不能如大哥三弟那樣開枝散葉,隻此一子,可說是一生所托。公子的大恩大德,實難相報。”
昭元道:“這卻不用。我雖是楚人,但兩國相爭乃是意氣王霸之爭,隻在戰場,這等平日之人之事,又有何可忌?這等舉手之勞乃是人倫之義,在將軍看來是大德,在我卻不過伸手小助。此事是人便會幫,並非隻是在下一人。將軍如此說,反而令在下不好見人了。”
魏絳道:“公子太謙了。昨夜誤會,說到底乃是因為小侄一時激憤,以己之心度公子之腹,以為人人都會迷惑其間不能自拔,才使公子難堪。頡兒,你來向公子好好致歉。”魏頡立起身來又向昭元拱手深深一揖,道:“此是在下之錯。公子是高人,不與在下計較,但在下卻不可自以為無過。”
昭元忙道:“不敢不敢。其實是在下有錯在先,才得如此。我們彼此彼此,也不用再謝罪來謝罪去的了。”魏絳道:“公子胸懷寬廣,自引為咎,我等皆是好生相敬。我等細細而思,覺公子氣度沉穩,少年老成,鋒芒深藏不露,絕不是妄言妄語之輩。公子說這位花月影花姑娘與公子一位故舊極似,想來絕不會是空口妄言。因此,我等才請公子過府細商,以釋大家之疑。”昭元聽他說“深藏不露”,心頭一凜,麵上卻還是裝作沒聽見。
魏顆道:“本來女眷並不輕易見客,但公子身份不同,眼光不同,不能以普通之禮相待。再說了,我們所言目的也正是為此,自然不需這些規矩。來呀,請夫人帶花月影姑娘到廳中見宋公子。”過不多時,魏夫人已帶著花月影出來拜見了眾人。
花月影依然是昨天服飾,神態也很自若。她對昭元的炯炯注視絲毫不避,問候落座都是彬彬有禮,極顯風度。隻聽她道:“宋公子昨夜驚奇妾身與公子一位故舊相向,妾身細細想來,既覺奇異,又覺榮幸。公子眼力非常,才名卓著,那位故舊自然是仙姿雅人。妾身蒲柳之姿,竟然蒙公子比於珠玉之列,實在惶恐之至。”
昭元見她全無半分異色,反而主動問來,心下越來越是沒底,連忙尷尬笑道:“在下昨天眼拙,一時糊塗,竟然將姑娘誤會為多年前的一位玩伴,回去之後自覺失態,早已是悔恨不已。姑娘如此說,在下實在汗顏之至。”說著緊緊瞪著她的眼神細看。
花月影道:“原來如此。公子與幼時玩伴的分別,不知是幾年之前的事?”昭元無奈道:“是快五年前的事了。”花月影微笑道:“五年之前,想是還隻有十二三歲,身形儀態一樣未成。五年之中,更是變化甚大,不可測之事極多。公子為何能一見妾身,就如此肯定妾身極象公子那位玩伴長大後的樣子呢?”
昭元臉上見她落落大方,所說又的確皆是正理,心中之疑不覺已漸漸消於無形,也越來越是尷尬。他想了想,隻得道:“姑娘說的是。在下所覺之象,其實是覺姑娘青春年少,現在依然跟在下那位故舊當時之神態甚象。要說起那位故舊五年來的變化,現在隻怕其真人反而不似在下現在心中所想了。”
花月影道:“如此說來,公子已確定妾身不是公子的故舊了?”昭元微微歎了口氣,道:“在下昨日昏亂之中,確實覺姑娘極象的,但今日仔細一見,卻又覺越來越是不象。在下的確已知自己之錯了,還請姑娘和各位不要見怪。”說著站起身來朝兩邊團團一揖,道:“小子有錯,驚擾了各位,實在抱歉之至。”
魏顆道:“公子太謙了。不過這世上麵貌相似者雖然也有,但以公子眼力,能如此相象者也是不多。公子遠遊至此,又如此巧遇,實在也是一種緣分。”
昭元吃了一驚,疑心他要幹脆讓自己把花月影帶走,以為他父子解套,忙道:“此不過是巧合而已,如何說得上是什麽緣分?要說緣分,當是在下和令公子深夜雨中相遇,又因誤會而結為知交,才真正能稱得上是緣分。”回頭一看魏頡,卻見他臉色雖然平靜,但全不說話,顯是依然不能完全釋懷。
魏顆見他絲毫不漏,知他心意,微笑道:“公子看來是有所誤會了。我們還有些話要說,可能要請公子到後花園細談。公子請。”說著便起相請。昭元見他話裏有話,便也並不推辭,直接前行。魏絳二人也自跟進,但其餘之人卻都留在廳中。
待得四人進了兩進院落,相互揖坐在一張石桌旁。魏顆忽然深施一禮,慌得昭元連忙站起來還禮,道:“魏將軍無事行禮,又是長輩,小子如何敢當?”魏顆道:“在下行此禮,實在是有不情之請,想請公子幫上一個忙。”昭元道:“魏將軍但說無妨。隻要並非國事,小子必是能幫則幫,卻是不需如此多禮。”
魏顆坐下緩緩歎道:“公子想來也是知道了我家中情形了。我夫人好心,希望我能多生些兒女,要為我納此一妾。我本來不想納妾的,不料這次沒能把持住,終於還是開口答應,遂導致了如今骨肉隔閡。這事說到底,還是我為老不尊,守了二十多年的一妻之道沒能守住所致。每一想起,都實在是愧疚難當。”
昭元道:“魏將軍不必自責。在下說句公道話,花月影姑娘的確是人中仙品,我輩須眉男兒,不能說不喜歡。若強要說全不喜歡,反讓人鄙視虛偽。將軍年富力強,又有免殉結草之義,自然非同一般。當今世上美女愛的是英雄,花姑娘一見將軍氣度,自為折服,進而由敬生情,心生愛慕,也是順理成章。既是男有情女有意,可說天作之合。將軍何必太過介懷?”
萬王之王 第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五)
魏顆道:“話是如此,但我卻沒能發現頡兒對她也是有意。而且老夫現在仔細想來,平心而論,她也不能說對頡兒完全無情。要說天作之合,本當是我頡兒和她百年之好的。可如今,這卻被我一個點頭就生生葬送,叫我如何能安?”
昭元想起開始時魏頡二人極力隱藏否認的情景,說不定還故意先相互冷落以免嫌疑,終於導致大錯,也是唏噓不已。魏絳忽道:“公子現在既知花姑娘先是對小兒有情,後來才對我二弟有意,那便覺得花姑娘如何?”
昭元用力想了想花月影之情形,隻覺她應對得體,聰明美麗,不知不覺間早已將對她來此的懷疑消去了一大半。況且她雖然有這等“移情別戀”之事,但畢竟她和魏頡之間從未明言,跟婚約、夫妻更是沾不上邊,實在也沒什麽大錯,便道:“三位長輩麵前,小子便實話實說。就現在來看,花姑娘先前雖然可能對公子有些情意,但或許便如在下小時和在下那位故舊一樣,雖然極好,卻未必真是男女嫁娶之情意。因此她後來對將軍愛慕,也未必便可說是移情別戀。況且在下和她說了這麽些話,見她無不應對得體,落落大方,並無俗氣。若要在下平說,在下也實在覺得她的確是位好姑娘。”
魏絳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我和二弟也是這麽想。”魏顆道:“公子如此想,那是再好不過了……”昭元忙道:“在下甚至在想,在下之妻室和她也頗為相似之類。”魏絳笑道:“公子無意,我等自知,不必如此明白。我是在想,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既然小侄對她有心,她也本不是對小侄無意,那麽若是能順一步,再續舊情,我等便可心安了。”
昭元道:“三位要我去做說客麽?尊夫人不是也曾說過她、勸過她麽?”魏絳道:“本來此事真正難以變動之處,就是她自己還是說自己愛慕我這二弟。先父曾有嚴訓,不可隨意勉強別人心意,即使妻妾下人也需認真麵對,是以我們也無法勉強她。若說其餘的什麽禮法之類,卻也都可變通。我等也都勸過她,但她卻是絲毫不為所動。以公子之眼力,能一眼看出她極似故舊,那便絕不僅僅是形似,當是其神也似才能讓公子如此。若是一人其神相似,自然其德其心亦是相似。對於此等之心神,公子從小就已熟悉,必然方便投其所好,說話中聽。是以我們想請問公子,是不是能為我們勉為其難,行此一德?”
昭元雙手亂搖,道:“不可不可。這等之事,在下本身也是糊塗得緊,如何勸得明白?況且在下說什麽神似形似之語,也不過是一時所覺,不能經起推敲。”心中直思:“我自己已一塌糊塗,還怎麽能勸別人?要是弄得更糟,那可如何是好?這可說什麽也答應不得。”
魏顆道:“公子又太謙了。其實公子和她在廳中對答情形,我等人人看在眼裏,確實彼此甚是貼合。我思公子與她有這等神遇之緣,雖然本不相識,但彼此心中自然就會有一種親近之意。這乃是人之常情,便如一人見另外一人與自己相貌名字相同,自然便會有親近之感一樣。要說真要勸她,我們之語便說得再多,也是無用。但公子若是肯賜些言語心智,其果卻可能極為不同。”
昭元道:“這話說是這麽說,卻也得此中才智之人方能勝任。我於此道自己尚渾渾噩噩,隻怕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卻哪裏能擔此重任?”魏絳道:“凡有大智慧者,從不自稱有大智慧。公子縱然自己尚不自覺,但所言早已正是精於此道之象。公子還是不要推辭。”
但不論他們如何相求,昭元總是一口咬定死活不肯,說什麽也不願攪入其中。扯了一氣,魏顆忽然退開便要下拜,昭元嚇了一跳,連忙運起內力扶住。魏顆哽咽道:“公子若肯勉為其難,奔走一番,無論成與不成,我等都感恩德。公子隻當可憐可憐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女吧。我魏顆四十年來,自問事事對得起天地良心,難道我老來還要蒙此失歡之罰麽?”
昭元見他已是老淚縱橫,滿臉都是真情流露,心下忽然一陣難過:“我自己之父醉心權術,沒能如此愛我,我是深知其苦的。那麽我又何必眼睜睜看著另外一段父子親情破滅?難道是我暗地裏在嫉妒他們麽?”他鼻中微酸,熱血上湧,當下道:“魏將軍不必如此,在下答應盡力而為便是。隻請二位莫要對在下期望過高。”魏顆聽他答應下來,心下大喜,連連道謝,生怕他反悔。昭元暗暗苦笑,但麵上卻終於還是唯唯而應。
四人商議停當,便又回到廳中,魏夫人、魏頡和花月影都還在廳中等候。眾人落座,卻都是一時無話。魏絳二人看了看昭元,見他一直不說話,忽道:“宋公子與花姑娘如此巧遇巧識,也是有緣。二位不妨就去好好詳談一番,互道經曆,也算是一段奇遇佳話。”魏頡眼中一急,看了昭元和花月影一眼,似要說話,但卻又未說。
魏絳臉色一沉,道:“頡兒,宋公子是何等人,也能是好色之徒?”魏頡低頭道:“是。”昭元心下慚愧:“說我不是好色之徒,可還真是受之有愧。”他看了看花月影,站起身道:“花姑娘,在下……”可是卻一時怎麽也說不出來後麵之話,隻覺難道自己好去當眾邀請一位姑娘去單獨而談麽?
花月影看了他一會,忽道:“公子可是不嫌棄賤妾,願意和妾身做個知交?妾一生薄命,能得宋公子垂青,那真是三生有幸了。”昭元道:“花姑娘,在下是說……”花月影弦然欲泣,淒然道:“公子莫非是嫌棄妾身,不願意麽?”
昭元忽覺魏絳等在朝自己打眼色,想起這樣一來自己也好進言,便道:“姑娘誤會了。姑娘蘭心慧質,風姿清雅,在下根本乃是高攀,又怎會嫌棄?”花月影大喜,道:“這樣一來,妾身真是三生有幸了。如今各位都是一時名流,便可作個見證。妾身從此以後,也可算是宋公子之故舊相知了。”說著便朝昭元深深一禮。
昭元還禮不迭。花月影羞道:“本來妾身垂慕魏將軍風采,期望能長侍箕帚,得蒙夫人和魏將軍垂顧,名份早已定下。但因為有謠言流傳,說是大公子也對妾身深深有意,還說妾身也不是對大公子無情,遂致至今依然不能花好月圓。其實大公子少年英雄,對妾身可憐關愛之意或為有之,但要真說起來,又如何能看得上妾身之質?妾身為大公子所救,又豈對大公子無恩情?那自然當盡心而報了。可是這些都是主仆之情,卻又怎麽能和情意相關?”說著環望了眾人一眼。昭元但見魏頡極力握緊手心,神情極為激動,臉上額上青筋已是一根根暴起,但卻終於還是低下了頭。
花月影又垂下頭,低低道:“這等謠言雖是無謂,但魏將軍君子重義,愛惜羽毛,卻是不肯惹一絲閑言。妾身一心希望伴隨魏將軍,此心天地可表,絕不是任何人能勸說的。隻是世人心亂,卻至今無人肯予相信。如今妾身有了這麽一位才名遍天下的宋公子肯認為知交,那便可以做個見證。那些市井之人不相信無所謂,但隻要有這麽一位故交肯相信,我便再也不懼了。今天故舊親來,便是如同妾之父兄,當可在各位麵前作個見證。”
魏頡忽然躍到她麵前站定,厲聲道:“不錯,那些都是謠言!二娘,我爹爹一世英雄,你愛慕我爹爹自然是順理成章。這是我魏家光宗耀祖之事,我魏頡怎會如此不知好歹?今天就是好日子,自然更是洞房佳期。二娘,孩兒給您恭喜磕頭了!”說著他竟已突然跪下,朝花月影磕了個頭,虎目蘊淚之下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直衝內室。
他突然如此,所有的人都吃驚得呆住了,就連昭元也想不到要拉住他不讓他拜。魏夫人滿眼蘊淚,卻根本說不出什麽。花月影身體微微顫抖,卻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長痛不如短痛。大公子一時有些誤會,日後自然明白妾身的苦心和為難。如今名份已然全定,那些謠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宋公子,你學貫古今,卻不知今天是不是好日子呢?”
昭元一呆,低頭道:“今天?好象不大好啊……不適合洞房之喜。”花月影道:“人說五日之內,定有吉日。妾身便請宋公子為我和魏將軍擇個良辰吉日如何?”昭元無可回避,隻得歎了口氣,道:“第五日那天乃是吉日。隻是……隻是……”
花月影道:“謝宋公子。那日還請宋公子為妾身權代父兄之儀。”說著深深一福,轉身就要進去。昭元忽然微微擋在她麵前,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花姑娘,你真的對魏頡公子沒有情意麽?”花月影身體一顫,道:“沒有。”昭元歎了口氣,移步讓開過道。花月影抬起眼來微微一轉,似是又想掃廳中各人一眼,但卻隻掃著了昭元之麵,便被他擋住,整個人也已微微低頭,一步步地走了進去。
昭元心思如潮,呆呆望著那被她掀起又落下的簾幕,竟然根本沒注意自己這麽做也是無比的失禮。良久,他才覺耳邊一個聲音歎息道:“宋公子,你已盡力了,我們已很感激。”昭元聽到是魏絳的聲音,方才回過神來,極力壓抑住心頭之思,低聲道:“在下未能……未能……”魏絳緩緩道:“公子不必自責,這確是誰也想不到。”魏夫人垂淚歎道:“頡兒,你為什麽這麽傻?這一聲二娘出去,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昭元輕輕歎了口氣,道:“在下無能,竟然還定了期限。隻是此事尚有五日,或者還有可為。”魏顆苦笑道:“我的軍假已完,該當上路了。”魏絳一把抓住他瞪著他道:“二弟,你可絕不能有輕生之念。事是死的,可是人是活的,你……”魏顆道:“我……我……”竟然已是淚如雨下。昭元輕聲道:“在下告辭。”魏絳拱手道:“事情非常,恕我等不能相送。”昭元點了點頭,起身而出,隻有魏府管家在前後招呼。
昭元回到館中,想起方才之變,心頭也是說不出的難過。但他心中之疑卻也是越來越盛,因為最後花月影的那一眼其中充滿了無奈,竟然跟原來天昭撒驕、誰的話也不聽時,琴兒的眼神很有幾分相似。昭元也知道,人之神情在喜怒哀樂上當然都有相似之處,況且花月影對魏頡本來便非完全無情,隻是後來其情主已移。這個時候乃是花月影一生最重大、也是再也無法反悔之時刻,有此一眼神,對原來的自由有所眷顧,也是理所當然。
這些昭元都不是不知道,可不知為什麽,他那本來已經漸漸消失、以為花月影就是琴兒的想法,又漸漸明晰了起來,幾乎又有要推翻自己今日親眼所見所想之勢。昭元知道自己這又是犯了隻因一眼印象就否定深思熟慮之錯,可自己無論再怎麽對自己說她不是琴兒,也再無法說服自己哪怕是一點點了。
昭元默默而坐,一言不發,從人知他心中有事,卻也無人敢來打擾。他忽然心頭一陣氣惱:管她是不是琴兒,又管她是愛誰多些,與自己又有多大關係?自己使晉之務已完,明天就可離開,那不就擺脫了這一件既莫名其妙、又讓人煩惱至極的事了麽?
況且人人都知晉楚互為對手,魏家有如此難纏之事,定然對其國也有不利影響。雖然這影響未必能很大,但怎麽說對楚也還是有些利可言。自己這次回來,不是自認為一向以國事為重麽?自己個人對魏家等人雖有好感有敬意,但普通之義自己已盡,又何必再去為他們煩惱,死活都想幫他們解決?
可話是這麽說,昭元自己心中還是難以真正放下,腦中的幾個念頭始終轉來轉去:“難道這麽一位大抑生殉之風、活人無數的人,就該如此倒黴?這天理何在?以後若是忽然又有人造出流言,說他這是因為不讓生殉,違背了古製才遭報應的,生殉之風反而來個鹹魚翻身,那可如何是好?”他悶悶而思,不覺又到了晚上,外麵更聲已起。他想起自己已是一日未進水米,腹中卻是絲毫不餓,便如已被悶飽了一般,不由得又是暗暗苦笑。
昭元腦海中不住浮現起生殉之時,那些被迫之人號哭無奈的慘狀,心頭越來越是歎息。要知生殉之風這幾年雖然頗有受抑,但畢竟還是很盛,世家大族也依然有互相攀比之俗,以至一家爵主辭世,生殉者常常達數十人甚至更多。
更糟糕的是,被迫生殉之人往往還是活人認為“最好的”,所以才特地被挑出來殉葬,以顯死者為大,全不顧這對活人和活世有什麽影響。比如就在幾十年前秦穆公死時,用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其中就有秦國人稱“三良”的三位賢臣。時秦人哀之,作《黃鳥》一詩描述他們殉葬時的淒慘。秦國其後也迅速衰落,國勢已遠不及秦穆公在時。
生殉之事,各國君臣中雖然反對的人從來不能說少,但卻從來無一國敢下令禁止。現在的情形是,各家想殉便殉,不想殉便不殉。這自然是為了避免變動過於劇烈,危及社稷。由於生殉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反對生殉者的處境往往比較尷尬。他們最多也隻敢各自以身相帶,甚至不惜附會些鬼神之事來影響世人,卻從無人能直接跑到別人葬禮上反對,或是下什麽律令。若魏顆一家真的父子成仇,那麽必然會被鼓吹生殉者利用,其後果不堪設想。
萬王之王 六十五回 疑是故人來無常(六)
昭元想來想去,終於還是無法忍受,尋思:“這等之事自己也是極力想反對,但自己根基未穩,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下禁令的。現在這周圍之人主要還是在羨慕魏家,其潛移默化的效果還未喪失。若要行動,那便絕不能等到有人開始鼓吹他家遭受了報應之後。”
但自己的心境好解決,與國事之衝突卻一時無法解決。要說幫他們的利益,隻有一絲稍微沾點邊,那就是魏家如果美滿些,其勸免晉君伐楚的話,或許能多起點作用。但魏家頗有自知之明,雖是世代猛將,但從來極為小心不預主上政事。基本上來說,他們隻是需戰時才為大將,對國事影響不如趙盾等朝中大臣。再說姬黑臀不是無主見之人,未必那麽容易受人左右。再說其實最想打仗的是那一大群武將,所謂同僚之間比上下級之間還難說服,魏家聲音便大點,又有多少用處?
昭元歎了口氣,靜下心來不住告訴自己自己乃是大國之主,需當放長眼光來看。他想了許久,忽然想起晉在中華北部,其一身和燕、齊等國一樣,共同肩負著抵禦北地諸狄、林胡、鬼方等部族擄掠之重任。若是晉本身太弱,淪為異族屬國,必將給中原腹心那些隻知享受的中小國家帶來極嚴重的後果。這就如同楚鎮南方諸蠻、齊防東方諸夷、秦製西方諸戎一樣,雖然本身並不是想幫那些中心小國,但客觀上確實是在共同保衛中原腹心。從自己大約三年前在鬼方的見聞來看,鬼方本來是頗有剿滅周圍劫掠中原之意的。雖然他們後來見自己不為其所動,有些疑忌塞內人才之盛,稍稍有所收斂,但終是不可不防。
這一道理雖然眼光明些之人都是看得分明,但要說世人真正對待這四個大國的態度,卻也還是有些區別。晉本身由周王姓始封,齊為薑太公始封,初時便封到了好一些的地方,所以雖然也因為和外夷作戰而沾染了些夷風,卻很少被視為蠻夷。可楚秦兩國,卻是沒這麽幸運。很多人認為楚其實與先夏同源,乃是與周隔了兩朝,說起來甚至還與鬼方有些淵源。秦先造父,要說同源的話,亦常須上溯到幾乎是各國總同源的顓頊帝。結果兩國雖然因為一樣道理,也染些蠻夷之風,但想將其視為蠻夷之國的人卻要多得多。當然,這裏也有這兩國國勢強盛,中原小國頗有所忌,是以潛意識中想醜化的原因。
昭元想到這裏,終於覺得華夏列國之間雖然戰鬥頻繁,但到底是內部爭名奪利;值此大是大非之際,還是應該盡力幫上一把。要知各國相戰,一般都是隻打仗,不屠不賣新奪土地上的農民。便是直接的軍兵戰俘,也很少賣為奴隸,多是事後輸的一方承認贏的一方為霸主,再用些金帛就會被放回。在這之上,其處世之法乃是比愛琴海諸國要高了許多。可是諸外夷入侵列國時,卻本來就是以擄掠子女金帛、令他們為奴為主要誘因,後果自然大為不同。晉雖為楚之敵手,但更多乃是兩強無友善,互不服氣,倒並非是因為有什麽行事風格上的根本不同。因此,從這上來說,晉太弱或太強,對楚都不見得很好。
這等之事,雖然並不難想,但也不是太易,因為要有大眼光實在不是那麽容易。當初晉文公流亡各國時,所經之小國都看不起他,但所過的三個大國國君,也就是齊桓公、楚成王和秦穆公三個人,卻都不約而同地覺他日後有發達之象,對他熱情接待。即使是深深體驗了各種眼光心胸的晉文公本人,也難以完全做到大氣度。他繼位後,立刻大舉興兵報複,所有對他輕慢過的大國小國都被打得七零八落,隻有與楚之一戰留了些情誼,說是“報楚王善待之德”。時人頗有諷其身為大國國君,卻少大國心胸的。
夜至三更,昭元終於拿定了主意:“若是能不打仗,自然是好。但若是晉君定要興師來犯,楚人正好都想一雪前次大敗,由自己指揮,或許可以少些戰後的過分行為。如果實在無法避免,那麽比將起來,與其將此一戰留到最後,還不如就在自己手中打。況且捍衛中華文化以及反對生殉這兩件事,更是對各國都長遠有益之事,我還是應該幫他們一把。這樣一來,既免自己良心不安,也可從大處長遠處得利。若傳出去,於楚也有功德,於楚形象有利。”
昭元想定之後,便立刻不再多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因為私恩而做的過分,隻去想具體辦法。雖然他一時全無具體辦法,但既然已脫此心坑,心境已是大鬆,當下便胡亂用了些冷飯冷菜,換上夜行衣便先出去,準備路上再想。
涼風一吹,昭元頭腦清醒了許多;臨別時花月影的那一眼神,也顯得越來越是可疑。他極力回想自己和琴兒小時候的相處,回想她的為人,隻覺琴兒雖小,但心胸穩重,文靜老成,遠不象自己那樣想父母想得簡直都有些變態。既然琴兒沒有什麽對父母的特別仰慕之情,那麽她便不見得會喜歡大自己一輩的人。因此,若這個花月影不是琴兒,那麽自己寧願相信她的確是喜歡魏顆更甚。但若是琴兒,她撒慌掩蓋身世,這其中便極可能不是這麽簡單。
夜色更深,昭元悄悄潛伏在魏家旁邊的一處宅院內,一點一滴觀察動靜。他知自己私自夜探魏府是極無禮的舉動,但想有些話若是在眾人麵前根本不好問,自己也不願意過多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世,是以也就顧不得細謹小節了。反正若是被發覺,自己蒙頭蒙麵,死活不認,那便無傷大雅。
昭元觀察了許久,覺得還算安全。他正要飛身潛入,忽然腦中一動,便想先試試在分辨她是不是琴兒之前,先試試她是不是別有目的。他在魏宅找來找去,留意觀察,終於找到花月影的房間,急忙鑽了進去。但他卻並不顯身,隻是先行藏好,看準她床頭耳際,用傳音之術輕輕道:“魏家對你身份已有疑。上司有急命,你立刻出城南十裏處鬆林相見。”
昭元故意說魏家對其有疑,又控製好聲音,使其變得難以辨別出男女,留心看她反應。至於所說的城南十裏外的鬆林,也是確實是有之地名。但花弄影隻是微微動了動,接著一個翻身,卻似並未醒來。昭元微覺失望,因為這的確就是無武功的普通人,睡夢中稍受驚擾時的反應。他又稍微加大聲音,卻是沒有反應。他又加大了一些,到普通人也大致能夠感覺到的程度,卻見花月影忽然翻了個身,眼中露出驚恐之色,低聲道:“誰?誰在說話?”
昭元立刻閉口,隻盡力注視她舉動。卻見花月影用錦被掩住身體,驚恐地看了周圍一遍又一遍,這才神色漸漸平息,似乎是覺得自己是幻覺,又慢慢要睡下。昭元並不放棄,估計她已進入將睡未睡之際,忽然又說了一遍。
果然,花月影立刻又醒了。這一次她更是驚恐,不住地捶著頭,似乎要弄清楚這到底是不是幻覺。又過了一會,她見再無聲音,似乎想睡,卻又有些害怕。猶豫許久,她忽然穿起衣服來,輕輕道:“鶯兒,你進來。”
她連叫了幾聲,外麵廂房中才有人應。過不一會,一名睡眼蓬鬆的丫環進來道:“花姑娘,又何吩咐?”花月影道:“我……覺得頭有點暈,好象有些幻覺。你剛才聽到什麽聲音沒有?”那丫環道:“沒有啊,什麽也沒有啊。姑娘想是太累了吧,才會有此幻覺。”
花月影歎了口氣道:“真是奇怪,我好象聽到了兩次呢。難道是見了鬼不成?”那小環笑道:“我們家上上下下為人素來剛正,便是有鬼,也當遠避,怎麽還敢來冒犯二夫人?看來二夫人的確是太累了。”花月影目光盈盈,不住眨動,似乎還是不能夠釋然,道:“看來我可能確實有些太累了。我還是有些害怕,你搬進來和我一起睡罷。”
那小環應了一聲,便將鋪蓋一樣樣移了來,鋪在花月影床前地麵上,安然而臥。花月影又待了一會,見確實沒什麽動靜,才又安然而寢。
昭元心頭也不知是失望還是什麽的,頗覺是自己在疑神疑鬼,沒事找事。要知他自己也明白,即使她真是別有目的,自己所發之言也還是容易露餡,她清醒後的反應肯定會有所掩飾。自己真正的用意,其實隻是在於看她初聽到那一刻的反應。可是從這兩次反應來看,花月影確實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昭元一陣喪氣:“管她是不是琴兒,就算真是琴兒,那又如何?她確實想嫁魏顆,就算是撒上一點謊,那又怎麽樣?難道她就直說自己在臥眉山那野地方生長過?晉國公卿大家甚重門第,那樣的話,她要嫁進魏家家門就會更有麻煩。況且自己為了做事,撒的謊、易的容、改的裝、冒的名還少麽?我自己和堂兄弟能那般相似,憑什麽別人便不可能?”
昭元越想越覺沒意思,見她們漸漸又已睡熟,便瞅了個機會又潛了出去。他慢慢行在街上,腦中亂想:“看來她隻是麵貌相似,的確不大可能是琴兒。而且她來此的確沒什麽其它目的,並非如我想的那般齷齪。唉,我這一路來,總是把人想得過於險惡了,真不知是不是我自己也已變壞了,還是隻是變老練了。”
又想:“她請我第五日正式花燭時也去見禮,自然也有借我抬高她身價,避些閑言閑語之意。我這般疑她,不管她是不是琴兒,終是有些過意不去。那麽到那一天,我就真的去一趟,算是做這個順水人情。魏頡英雄少年,豈會無妻?待木已成舟,他自然也就絕了此想。自己當初還不是一樣?當初自己不是也覺得,如果樊舜華不喜自己,那就和天塌下來沒有分別?可真到了現在,不也就是一笑置之麽?”
昭元這樣一想,反而覺得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心情從來這般輕鬆過。他忽然又起了一念:“琴兒和我是小時玩伴,臥眉山中我們幾個人相依為命,感情深厚非常。這花弄影雖然不大可能是琴兒,但既能如此相象,也算緣分。我或許當為她備辦一份禮物,算是一點心意。”
冷風一吹之下,他卻又為禮物犯愁起來。尋常金銀之類太俗,自己都覺不好意思;但要找樣能拿得出手,卻又不會過分、以致引人遐想誤會的禮物,可還真是不太容易。
但這些都是小節,昭元到底也並不太在意,隻是為自己終於確切擺脫了這件爛事的糾纏而開心。輕鬆之下,他大街上大搖大擺一路回來,竟然還忘了摘麵巾,直到館門才記起來;幸好一路上居然也沒遇到半個兵差起疑來查。雖然是夜半,從人還是為他迅速準備了熱飯熱菜。他小飲一番,困意襲來,納頭便睡。但頭才一著枕,忽然間又一個念頭起來:“不對不對。花月影白天跟我對答之際是何等的沉著冷靜,無數男兒尚且做之不到,又怎麽會對兩次幻覺如此之怕?這是不是有些過分?”
此念一起,他腦中立刻又是如野馬亂突,無可抑製。其實他也知許多人本來就是在別人麵前甚是剛強,但其實內心也甚軟弱,尤其是姑娘家更容易如此。可是說到底,他心中依然是對花月影甚為懷疑。因此,這個才芝麻大點的問題,便立刻又引發了那些本以為不再是疑點的疑點。
昭元既然身為大祭師,不是不知道人的成見心理。通常來說,隻要一開始懷疑某個人,對其有了成見,拚命注意其人,那麽其後這人任何的一舉一動,便會自然而然地越來越加強成成見,也就越來越容易引起懷疑。即使其人的確清白,常有釋疑的舉動,觀察者也常常會根本不去注意那些釋疑之處,而隻注意引疑之處。自己一開始就死活認定她是琴兒,這偏見自不可謂不深。說起來,這也極有可能的確是冤枉了她,讓人家確實百口難辯。
可昭元雖明知這是成見,卻依然說什麽也難以釋懷,終於按捺不住,又不辭辛勞跑到了花月影之室外。這一次他幹脆淩空出指,點了那睡中小丫環之穴,讓她絲毫難覺,自己則照直來到花月影床前,對她低聲道:“琴兒,現在沒有別人,你還不肯承認你是琴兒嗎?”
花月影被他驚醒,一看一個黑衣人在自己床前站著,先是一驚,但等發覺就是他,便立刻又恢複了鎮定。她瞪著昭元,冷冷道:“宋公子是雅人,熟知禮儀,怎麽也會做這等夜入別人女眷內宅之事?宋公子不覺慚愧麽?”
昭元道:“我既無色心,這些便都是小節。隻是你明明就是琴兒,卻為什麽就是不肯承認?人前如此也就罷了,現在隻有你我兩人,你為什麽還是不肯承認?”
花月影氣道:“妾身簡直不知道公子在說些什麽。妾身早已明明白白地說明過,妾身隻是和公子口中的那個琴兒甚為相似而已。公子到底是為了什麽,一而再、再二三地逼妾身承認是琴兒呢?公子這般急切,那好,我就幹脆認了。可是這樣逼我相認,卻又有什麽意思?公子到底是要做什麽用?”
昭元道:“我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的覺得你就是琴兒。我就是昭元啊,跟你相處了那麽多歲月,你難道就能全然忘記?”花月影眼中流露出極是奇怪的神色,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宋公子?宋公子?”昭元道:“怎麽?”
花月影見他答應,搖頭道:“妾身先還以為你是有半夜癲狂之症,可是你問話對答都清清楚楚。你明明不是夜瘋,卻為什麽一定要莫名其妙地逼妾身去承認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呢?妾身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如此?你如果實在是心結難去,那不如就先給妾身好好講講,說不定妾身可以幫你排解排解心中之結。你是不是愛上了那位姑娘才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