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
(2005-11-11 19:46:25)
下一個
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
(如未能看全貼出的全部回目,本書在起點中文網的更新最快最全,基本上是每天更新。也可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也可以看其匯合版.由於此網頁一般隻是周末更新,所以可能會延遲一兩個星期,請諒解.信件請發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
第三卷 天竺愛恨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一)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
昭元眼前一亮,道:“各地智者?”悉達多道:“師弟果然猜到了。若論當今之天竺智者,無人可及陀寶利國燃燈長老六十多年的修為。”昭元笑道:“於是你聽得他們說起師尊,便心下起意,尋找機會,終於脫出了父母限製。”
悉達多遙望遠方,緩緩道:“於是我便成了師尊的第二弟子。算起來,自我離宮遠行,至今已有一年多了。”昭元看著他的眼神,道:“師兄莫非是想父母妻子了?”
悉達多道:“身受父母之恩,妻子之義,卻私自遠行,無可報答,師尊所責也是甚對。若說完全不想,絕非實話。我便在師尊座下,亦時時念及他們的恩澤,難以忘懷。師弟,你遠行萬裏,遊子心中,可曾也有此念?”
昭元鼻中微酸,道:“師兄這麽回答,自是實在人。隻是小弟自小便沒了母親,連她一麵都沒見到,後來父親也是早早過世。我雖然心中常念,可卻是無從念起。”可口上雖這麽說,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我是真的無從念起麽?那些天裏,我念他們可有念樊舜華多麽?”
悉達多道:“唉,想不到師弟之身世竟然如此可憐,怪不得師弟對賤民之生活感同身受。看來師弟麵對梵天群雄圍攻也毫不畏懼,定要救那小姑娘,也是與此有關了。”昭元道:“確實如此。說起來那位小姑娘是我害成那樣的,她到現在也還不能說話,隻怕永世都與快樂無緣了。我若是不好好護她免受苦楚,又如何能對得起自己之心?”
悉達多見他神情悲苦,道:“是為兄的不是,又讓你想起了這樁傷心之事。她能有你如此看護,自然福澤深厚,逢凶化吉。你也曾說起過,說是劫持她的人裏麵有紫膚色之人,我們便當早些去我那國中看看,或許能有些線索。”昭元道:“多謝師兄關心。其實師兄也不必過於避諱,小弟已想通了,此事盡力便是,多悔亦是無用。嗯,現在涼風習習,正好趕路。早一刻到貴國,便早一日解心中之疑。”
當下二人又再上馬,招呼從人前行。這一路上二人雖然心頭都是思緒萬千,卻都不提方才所說之事,隻是說些路旁景致和風土人情。又行數裏,前麵一處驛站露著微光,昭元道:“夜色極佳,若是能對酒小酌,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卻不知這驛站如此之晚可還迎客?”話未說完,卻見前麵驛站大門洞開,驛主拱手相迎。
原來卻是從人中領頭辦事的甚是乖巧,已然先行通知了那驛站出迎。那驛主聽說是梵天貴客,不敢怠慢,雖是深夜,也依然衣冠出迎,甚顯殷勤。昭元和悉達多不過對酒小酌一陣,那人卻是準備了一大桌菜肴,顯然早已有備,極是豐盛。
二人酌了幾杯素酒,微有醉意,打賞了銀錢,準備繼續夜行。不料二人正要出門,忽然迎麵幾乎撞上一人,定睛一看,竟是夜叉。昭元還沒來得及說話,夜叉已是冷眼一掃屋內酒菜,冷冷道:“居然這麽豐盛?你們吃完了?”昭元聽他語氣不善,但實在不願跟他起衝突,便按捺住心頭之火,道:“吃完了。”那驛站主人陪笑道:“夜叉統領,您怎麽來了?”
夜叉根本不理驛站主人,隻嘿嘿一笑,對昭元道:“你看好了。”說著忽然雙手一鬥,不知從哪裏抖出一個大皮袋,將那些幾乎沒怎麽動的剩菜迅速朝裏麵倒。昭元和悉達多都是瞪大了眼睛,不知他有何意。那驛站主人急道:“夜叉統領,這些……這些……”夜叉卻根本不理,手快如電,已是將那些全都裝了進去,接著便轉過身來望著昭元。
昭元實在忍不住了,道:“你要做什麽?”夜叉冷笑道:“幹什麽?你跟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昭元一怔,卻見他已一把將那皮待拎出了門,飛速奔行。那驛站主人喊道:“夜叉統領,這不是您做的事……”但夜叉已是跑得遠了。昭元正在猶豫要不要跟上,夜叉忽然又回了來,道:“你們不是要看究竟嗎?怎麽不跟來?”
昭元心下火起,跟著他竄入了草叢之中的一條小徑。跑了一陣,忽聽前麵狗聲吠吠,原來一顆象是長久以來堆積爛物的大樹下,一大群癩皮狗已被捆作一團,正自亂叫。那夜叉一聲冷笑,忽然將那皮袋口解開,直直倒下,又一下解開了那些狗的繩子。
昭元渾身熱血上湧,怒道:“你就是要來侮辱我的?”夜叉哈哈大笑,道:“你已經吃完,再施舍出來,有什麽好侮辱的?你是想打架麽?”昭元一掌劈去,但已無甚功力,反而被夜叉一拳摜倒在地。悉達多急忙扶起昭元,怒對夜叉道:“你太過分了!”
夜叉笑道:“我過分?我來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忽然指著樹上的一塊破木板,道:“你看看這是什麽?”昭元一看,隻見那破木板上用梵文寫著:“通賤驛施舍處。”其色澤甚為暗淡,頗有風雨侵蝕之象,顯非臨時做出來的。夜叉冷笑道:“看明白了沒有?這個店是首陀羅開的,名字叫通賤驛!還不明白?就是說這裏的剩菜,是可以用來給賤民和豬狗吃的!這裏離聖地太近,賤民是找不到了,但你不是要跟賤民平等嗎?那就跟狗平等吧!這還抬舉了他們,更抬舉了你!你覺得被侮辱了?那就應該是你侮辱了他們,怎麽是我侮辱了你?”
昭元心頭怒極:“原來他早就安排好了要羞辱我,怪不得還特意找了這麽多癩皮狗!”但轉念一想,卻又心頭一動:“我怎麽如此憤怒?難道我真的還是瞧不起賤民?”但立刻又明白過來:“是他們堅認賤民比狗還不如,我怎麽能也這樣想?”
悉達多急道:“夜叉,你太過分了。我們怎麽說也是燃燈長老的弟子,日後大梵天回來……”夜叉冷冷道:“日後大梵天回來,你們隻管告密就是。我夜叉絕不會否認。若想現在打架,我也奉陪。”說著冷笑數聲,身形連閃,已是不見。悉達多見昭元明明怒極,但卻竟然沒有怒吼,怕他怒火彌心太甚以致失常,急忙拍了拍他,道:“昭元,你怎麽了?”
昭元忽然長長吐了一口氣,道:“沒什麽。走罷。”悉達多知昭元其實未能完全釋懷,但既然還能說出話來,也就可以先放下幾分心。他知昭元現在心亂如麻,旁人勸之無異,隻得任他悶悶邊走邊想。二人一路走回,都是默不作聲。昭元就如沒事人一樣,回到驛站,看了看那驛站主人,道:“你是不是首陀羅?”
那驛站主人見他臉色不善,心頭恐懼,忙道:“是,是。”昭元道:“你這驛站一直都有剩菜麽?每次都很多麽?你怎麽處理的?”驛站主人不由自主地跪下,怯怯道:“這裏……離聖地近,規格不能低,餐餐豐盛,剩菜確實很多。尤其是這些年來,來往客人多,剩菜也就更多。那些剩菜……我雖然偷吃了些,夥計們也常常半夜偷吃,但還是遵照本驛傳統,大半扔給了野狗和賤民。我們真的從沒把剩菜混入過新菜待客。”
昭元摸出一大捧金銀,慢慢道:“我買你一年。你每天多做十份菜,每次都擺上我這一像,表示我吃過,已是剩菜。另外,再加買你一年剩菜。你給我分別裝好,送到那裏。還有,平時多趕趕野狗。你聽著,這些錢絕對夠,隻要你盡力,多的便是你的。但你若是敢太偷懶太貪心,我回來要你的命。”
那驛站主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金銀,立刻忙不迭地答應下來。昭元翻身上馬,道:“走吧。”悉達多知他心情不好,也就不再說話,一行人慢慢而行。行不十裏,又有一驛,但眾人已是完全不再看它了。
走了一陣,悉達多道:“你現在心情好些了麽?”昭元笑道:“本來就不甚好,也就不可能變得更壞了。”悉達多歎了口氣,道:“他是蠻橫了些。”昭元慢慢道:“我本來也不想生他氣的。他兄弟重傷於我手,這些也是可以理解。但我終於還是氣量不夠,不能釋然。”
昭元停了停,忽然笑道:“他不以憤怒責我,卻以武功威脅我。看來,這個世界上真是沒什麽能比強橫更有用。”悉達多見他轉移話題,立刻接過道:“當今之世,的確是如此。不過我們既然修行,目的正是要讓自己以及世人都知道,世上之事便不逞強爭勝,也可解決。”昭元苦笑道:“可若是人人都先已習慣了爭勝而存,我們如果不能比別人更強,隻怕連生存都成問題。那樣又如何能說服世人,讓他們隨我等修行?”
悉達多默然半晌,喃喃道:“是啊,如果想讓世人相信,大家如都能放棄一味爭勝,世界會更好,可是要做到這樣卻要我們自己先行爭勝,以圖自己起碼的生存,並給世人跟隨我們的信心。可如果我們自己都先行爭勝,又怎麽能以身而教,說服別人放棄爭勝?這個世界,難道便真的永遠矛盾,永遠無可解脫了麽?”二人對望了一眼,都是默然不語。
良久,昭元才道:“也許世界本來便是如此糊塗,也許世界本來便無完美。到底是該以爭勝來引世人羨慕、領世人入道,還是應以勸導說服來引人入道?前者是雷霆手段,慈悲心腸,後者是自內而外全然慈悲。不過依我看,雖然後一種更合慈悲本意,但世界卻未必容得此等完美。隻怕最終還是二者都當兼而有之,方能最為有效。”
悉達多長長歎了口氣,道:“隻怕世事的確是如此。隻是現在還並未親試,又怎知那種辦法,在哪時哪地,對哪些人更宜側重?”昭元默然半晌,搖頭道:“事不親見,過多冥想,徒然多耗心神,於思無益。不如我們且再多體體世情,日後見到師尊和大師兄,再作探研。”悉達多點了點頭,道:“也好。我們且先行路罷。”
當下二人加快行程,不過半月,已然到了迦毗羅衛國的都城淨飯王城。悉達多離家已久,穿著形貌已變,門官許久之後才敢確認他便是王子,嚇得慌忙一麵接入宮內,一麵連忙上報老王。那淨飯王和王後摩訶夫人來接王子,久別重逢之下,都是老淚縱橫。
昭元那被夜叉擾起的心態早已平複,見那老王一派祥和,王後也甚是端莊,與自己見禮時也都是和氣模樣,心下暗自點頭:“此王甚是平和,我們方才進宮前見小民也大多心態平和,乞丐極少,也無賤民。想來定是此國本來性近平和,才能出這個二師兄。看來萬事萬物都是有根有源,要說突然蹦出什麽完全不同的人或物來,隻怕並不實際。”
他們才略略訴了離別之情,悉達多自己的太子妃和小王子也已來到。小家團聚,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喜悅。昭元見那太子妃端莊美麗,舉止大方,那小王子也是懂事可愛,心中又是一念:“看來二師兄出行思義還真是不容易啊。那些城門禁令也就罷了,這麽好的妻子兒子也拋了開來,卻是大大不易。”
梳洗風塵之後,晚間宴會之上,昭元問起國中有無異動,卻也是毫無線索。昭元宴前宴後細察民氣,宴會中間也是察言觀色,覺此國確實無甚侵伐之誌。如此說來,他們肯定無必要隱瞞自己。因此,既說沒有,那便確實是沒有,即便真有,也是沒覺察到。昭元無奈,也就隻好先作罷。宴會之後,他便先回靜室休息,留下悉達多與父母妻子多敘些別離之情。
昭元行了幾圈功,但覺功力依然受製,總是無法圓滿。待他勉強練了一氣,反而更覺困倦,隻得老老實實睡覺。迷糊之際,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失手被製、無可救莫西幹和那小姑娘的`情形,不禁又是難以入眠。
次日一早,悉達多卻來找昭元道:“我跟爹爹說起要再出行之事,爹爹麵色立刻陰沉下來,說是要傳王位於我,出行之事絕不可再提。這可如何是好?”昭元見他身後跟著三人,都是寸步不離,微微笑道:“看來你爹爹是又有了新的辦法,派了幾個人來跟隨保護你了。”
悉達多微現尷尬,朝身後三人道:“你門三個過來見過我師弟。”那三人一一過來見禮,自報姓名,乃是舍利弗、金禪子和須菩提。他們都是迦毗羅衛國中有名勇士,蒙淨飯王召請,專門來做王子護衛的。昭元打量了他們幾眼,見他們都是步法穩健,神光隱現,中氣充足之士,知道武功幾乎都不在天龍八部之下,便道:“這樣也好。你有這三人做衛,自然全無危險。師尊也曾說過,隻要能靜心修行,便在宮中也是一樣。”
悉達多道:“話是這麽說,那也要明了心性之人,認清方向、認清路徑之後才可如此。而現下我等前麵根本無路……”昭元看了看那寸步不離的三人,道:“這路也是需要人走出來的,師兄何妨就做這開創嚐試之人?我們走出後,日後之人就能在家修行了,此亦功德。”
悉達多道:“可現在我們自己根本未明心性,連方向都摸不清,若隻居家悶處,不得師尊同僚指點探討,那不是事倍功半麽?現在我們既然無可查訪那些人下落,我又回來問了安,自然便當早日回去。我實在不想在此白耗時間哪。”
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二)
第三卷 天竺愛恨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二)
昭元想了想,覺得也對。但問題是眼前這三人都是武功卓絕之士,不那麽好對付。自己若是未手禁製,自然可阻止他們。可現在自己武功不繼,根本就打不過他們中任何一人,那除了讓悉達多在家中修行之外,又能有何辦法?況且父母留子在身邊亦是人倫之常,莫說自己現在根本無法阻止,便是能阻止,又怎麽好去硬把人家的兒子帶走?
昭元沉吟半晌,未答一言。舍利弗道:“太子殿下,時候已不早了,還請回去向陛下請安。”悉達多無奈,隻好跟他們回去。昭元雖然早料到此番回淨飯王城極可能會是這個情勢,但親眼見悉達多極不願意,也自替他為難。
昭元送完悉達多回來,正自思慮間,忽然旁邊侍衛一聲“陛下駕到!”便見那淨飯王和王後已然轉過了門來。昭元心下奇怪,卻也隻好先行見禮。淨飯王笑道:“世侄覺得奇怪,這也難怪。是我們故意讓悉達多離開,好讓我們與世侄好好談談的。”
昭元一笑,道:“可是為他要出行一事?”淨飯王後憂愁上臉,道:“正是。我這孩子本來從小還挺正常的,可後來不知怎麽的,老是想什麽眾生平等之念,硬要離家去修行悟道。這麽些年來,我們該說的也都說盡了,他雖麵上極是恭敬,道理卻是一句不聽,反而經常把我們說的啞口無言。我們覺得賢侄與他甚是相投,不知賢侄能否幫我們勸他幾句?”
昭元微笑道:“二位伯父伯母愛護太子,希望他不離開自己,本是人倫之常,並無不妥。不過悉達多所想,卻也不全是胡說八道。否則的話,以二位的智慧,也不會就說不服他。”淨飯王夫婦互望一眼,都是一時無言。王後苦笑道:“雖不是胡說八道,卻也差不多了。小孩子想的事,能有什麽道理?”但說著說著,自己卻也歎了口氣。
昭元續道:“二位叫小侄幫忙,說是小侄與他投契,說的話他必易聽從。但二位請先想一想,小侄之所以與他如此投契,其原因便是因為小侄與他看法基本一致。如今二位伯父伯母卻要小侄來勸說他,那不是為難了小侄麽?”
淨飯王道:“我們也知道這一點的。隻是我們想,我們的兒子聽我們說的太多,再由我們來重複,隻怕也是無益。而賢侄初來,或許還能聽進我們老人一言。賢侄是他同齡人,想來便可順著他的思路出發,用些別的言來勸他。”昭元默然不語。
淨飯王歎道:“你說,自己都未明之事,便要去實行,而且還因此放棄國王尊位、放棄父母之愛,這難道不是偏執麽?這難道還不是錯事麽?”昭元心道:“看來你們還不知我卻也是國王。”當下便道:“人生在世,當求快樂祥和。如今他既然不以宮中為樂,那麽便讓他出外修行,也是一種歡樂。他雖更喜思考,不以武功見長,但卻也絕非紈絝子弟,在外也不見得會受人欺負。”
王後皺眉道:“可是出外修行,難免浪跡世間。我們乃是刹帝利之貴,雖然我國中不象那些中心國家一般層層森嚴,但以王子之尊,卻怎麽能與和那些三四層乃至賤民多做接觸?”
昭元道:“我曾悉達多說過,迦毗羅衛國在上古時候也並無貴賤之分的。現在婆羅門那一套,就算是他們自己能說通起源,也未必真適於迦毗羅衛國。何況紫金膚色之人在別國受人歧視,在迦毗羅衛國卻大貴,本身便說明此貴賤之別其實乃是人為造成。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那一套看得那麽重?”
淨飯王道:“其實貴賤之別,我倒是不太在意。隻是我年事已高,膝下他是長子,正好繼承王位。可是……”昭元道:“他身為王子,但心卻已非王子,並無繼承王位之心。要做一件事,首先需做此事之人願意去做、想去做,才能真正做好。如今他不肯,若是一味強逼於他,他痛苦之下治國也必不如所想,乃是更糟之局。這又何必強求?”
王後沉吟道:“他就算要修行,修行乃是思緒之事,無需身體親至。他也可以在宮中修行的啊。便是不做國王,也是一家團圓,起碼能安慰安慰我們做父母的。”昭元道:“修行之事,本來難解,小侄自己也還不甚明了,不便妄下斷語。但若說起團圓,除了有身之團圓,卻也還有心之團圓。若是他每日被困宮中,其心卻在萬裏之外,愁苦無度,那麽這種團圓又怎麽能叫團圓?何況他先前也曾離開,但不過年餘,便又歸來看望父母,顯然並沒有忘記二老。這樣的歸省乃是身心俱回,縱隻短短數天,也要比半圓不圓的團圓好不知多少倍。”
他看了看淨飯王,又道:“在我中土,雖然也有親在不遠遊之俗,但卻同時還有好男兒誌在四方的說法,更還有冠劍遠遊的傳統。男兒處世,當增廣見識,光耀世人。若是終生隻知依在父母身邊,那便永遠隻能稱為長不大的男嬰,又怎麽能稱男人?如今悉達多能有遠行誌向,不肯一生托庇於父母,那是難得的好誌向。若是能得到指點,日後定能光耀迦毗羅衛,萬古流芳,成為釋迦部的聖人。我勸二位,如果實在不能勉強,那便不如想開些。”
淨飯王見昭元實在不肯鬆口幫忙,歎了口氣,欲言又止。王後卻早已是弦然欲泣,道:“可是人若不圓,心怎麽圓?他幼年喪母,是我一手養大,如今卻要離開爹娘遠行,難道真的是兒女大了,便要拋棄爹娘麽?孩子大了,為娘的便管不著了麽?”
昭元知悉達多之生母在他幼年時便不幸亡故,他自小乃是由生母的妹妹撫養長大的。後來姨母摩訶波闍波正式嫁了淨飯王,便是現在的王後摩訶夫人。他母子之間雖非親生,但摩訶夫人姐妹情深,心憐阿姊過早謝世,對他實在便比親母子還要親。這多年來的親手養育,對悉達多來說實是恩同再造,彼此心目中都與親母子全無分別。
昭元見摩訶夫人目中淚光隱現,母子天性表露無疑,忽然間想到自己從小無人疼愛,心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我要遠行,乃是因為根本無家可戀,無情可依。雖然我被教導當以國為家,卻終是毫無親情可言。可……可悉達多已經有了如此好的家室,卻還要遠行,這到底是對還是錯?我想幫他離家,難道是我在潛意識裏嫉妒麽?”
淨飯王見他神情落寞,頗有感傷之意,歉然道:“王後哺育情深,難免在世侄麵前流露出來,卻是讓世侄見笑了。”
昭元連忙定了定神,道:“非也,王後母子深情,乃是至性真情,極令小侄感動。小侄怎有見笑之理?小侄方才是在想,賢伯父伯母念子無錯,悉達多年已長大,思求真理,需要遠行些時日,卻也並非全無道理。今天早晨他來找小侄,自然是希望小侄能以外人的身份,勸說二位能放他遠行。而現在二位來,卻偏偏又是希望小侄能以朋友和師兄弟的身份,去勸說他留下。這兩方麵都是有情有理,實在是讓小侄為難萬分。因此小侄覺得自己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各自對你們說說對方的想法,希望你們都替對方想上一想。至於直接勸說,小侄實在也不知該勸哪一方,更加不知道該怎麽勸。”
淨飯王沉默良久,歎了口氣,道:“我們也都知道這確實是讓你難做,隻是……隻是……”昭元道:“小侄有下麵兩策,說出來二位且莫笑話。依小侄看來,二師兄雖然有遠行之誌,但卻也絕非不孝之子。二位伯父伯母愛子心切,但卻也絕非不容兒子追思世間真義。既然如此,那麽便有兩策,雖然各有側重,但卻似都可以兩全。”
王後喜道:“什麽兩策?隻要能兩全,我們還有什麽不依的?”昭元道:“一策乃是讓他遠行,但每過些年月,便回來看望二位老人家,以慰思念之苦。不過我知師兄執著真義,隻怕不證大義,心中便不肯輕易回來。因此,這一策卻有些為難。”
他看了看淨飯王和王後,見他們臉上都是茫然一片,便道:“這第二策,便是如二位先前所願,留他在宮中修行。但與此同時,卻需延請高人大德來宮中,與他共同研修。”王後大喜,道:“隻要他肯,我們定然不惜一切,為他尋找高人。”
昭元笑道:“師兄本身已是大德高人,若是尋常之人,與他修行根本無益。若是找現實中與他同位、乃至比他現在更具智慧之人,那人卻隻怕也不肯輕易便來。譬如說,陀寶利國的燃燈長老,那是說什麽也不會輕易來的。況且高人亦需高人識,高人便現於常人眼中,往往也比之常人還要不如。師兄所喜之高人,若無師兄親自而識,隻怕也難高到哪去。”
淨飯王與王後互望了一眼,都是麵有難色。昭元道:“所以說這二策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策,其名雖兩全,其實不過都是兩難之事。二位也不是不明白此事之難,隻不過都是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小侄這個外人能幫你們多想些因由。可惜小侄才疏學淺,閱曆也淺,窮極所想,卻也實在難超二位之想。因此,小侄所想到說到的,依然還是些故舊所言。……其實師兄剛剛才回,也不急於遠行,怎麽也可以先多待些時日再說。在這期間,大家自可再想辦法。你們看呢?”淨飯王和王後互望了一眼,都無奈地點了點頭。
昭元又道:“世間所謂兩難之事,其實都是未經足夠思考和權衡利弊之果。因此小侄還有一個建議:不如便趁這些時日,二位伯父伯母跟二師兄好好多多相處,一來可解思念之情,二來也好彼此多想上一想,然後便好做權衡。至於小侄,一來來此地的本意中,便有查訪奸邪、救護朋友之意,正好趁此機會出去查訪一番。二來小侄既然與悉達多乃是師兄弟,那麽若是小侄也摻合其中,難免會有偏頗,影響各位決斷。因此,小侄這段時間裏,似應著意回避一下為好。再說貴國風情,多有近我中華之處,令我甚感興趣。譬如說天竺中西北等地姓後名前,而你們卻是與中華相類,也是姓前名後,而且膚色也不甚與天竺中西相近。這種種奇異不一而足,我既來了,便正好遊曆一番。”
淨飯王見他如此說,便起身告辭。昭元見他們離去之態,都是心情沉重,心下也自思量:“我這一番話可說全是廢話,說來說去,依然是個不知該如何之局。不知二師兄到底能不能離家修行?現在二師兄已然有這幾位高手相隨,可比不得上次他從家中偷跑出去。我又失了大半武功,實在無從相助。便是能相助,這可是他們一家團聚的事,我這外人最好還是不要太摻和其間。”他想來想去,實在也無辦法,便幹脆信步出宮,到街市上觀察情勢。
如此幾日,昭元果覺此國比起天竺中西部來,確實是不甚注重種姓。這是因為,雖然他們也還是歧視之語之行不絕於耳,但卻多半並不提及種姓,而主要是論具體的家族門第、富貴官職等等。淨飯王父子對於是否遠行的事,也依然沒有主張。
昭元等了幾日,心中漸漸焦燥起來:“若他們總是如此,我豈非也要耗在此處?那小姑娘可怎麽辦?莫西幹等可怎麽辦?唉,說起來我還真盼望就是這裏的人去劫持那小姑娘的。此地種姓不盛,劫持者未必便是想劫她去折磨或是要挾什麽,她便能少受些苦。”
那些劫持她的人皮膚怪異,已令昭元越來越疑心就是賤民一夥。那麽如此說來,她們是不是並非想要傷害她呢?可這小姑娘實在太美太奇異,怎麽也無法跟那些通常見到的賤民扯上關係。那麽她會不會根本就是從小就被賤民劫持,想有什麽大用,或是用來威脅什麽的無辜貴族孩童?那樣的話,她們會不會嚇唬她、威脅她、逼迫她?
昭元越來越覺擔心,卻又毫無辦法,隻得打定主意:“今天若是還無主張,那麽我便自行先回去了。日後若有機會,我便再來,也是一樣。”他想到這裏,心中頓時一鬆。
正在這時,他遠遠見一大群人圍著吵鬧喧嘩,似乎有什麽極可鄙可笑之事。昭元心中一動,快步上前撥開人群。隻見中間一人坦胸露腹,身軀極為胖大,全身除一條褲子外可說別無他物,完全是一幅流浪漢的樣子。可是這人卻又跟一般的流浪漢完全不同,因為他始終滿臉笑容,嗬嗬連聲,就象是對這生活極是滿意。即使旁邊有人拿東西朝他身上扔來砸來,他也絲毫不生氣,反而還對那打他砸他的人微笑致意。
昭元心中微奇:此人似並非賤民,而是乞丐。可是但凡乞丐,大都要麵黃肌瘦,病容滿臉,才能博人同情得到施舍。這人如此福相,又顯得如此歡樂,那可怎麽能博人同情?又怎麽能得人施舍?
昭元越想越奇,便問旁邊一人道:“請問這位兄台:這個乞丐是什麽人?何以有人打他笑他,他也不生氣?他到底想要什麽?”那人笑道:“這個乞丐說是乞丐也是,但若說不是,卻也不是。他自稱不是來求人施舍的,而來施舍人的。”
昭元大是驚奇,道:“這是怎麽回事?”旁邊一人鄙夷道:“看他樣子,象瘋卻又不象瘋,誰知是怎麽回事?前幾天的時候,據說他還有幾件衣服穿在身上,現在看來已是都施舍給別人了。可他卻還是口口聲聲說,他還要施舍別人。”
昭元奇道:“他現在已空無一物,還能施舍給別人甚麽?”那人道:“他說,他還可以把自己施舍給別人,讓別人打他、笑他、罵他、侮辱他。打他罵他的人滿足了打罵之欲望,便不用再去打別人、罵別人和侮辱別人了。”
昭元心中一動,恍如忽然進了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境界。他腦中不住地轉著一個念頭:“此人若不是一個極大的白癡,那便是一絕大智慧絕大慈悲之人。他自是想要以此來感化世人,可是世人打了他罵了他後,便當真不會再去打別人、罵別人麽?”
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三)
第三卷 天竺愛恨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三)
昭元隻顧幹想,不免有些失態。那與他答話之人見他忽然神情怪異,看了他幾眼,便不再理他。昭元腦中這一念頭始終縈繞,卻又始終不解,總是難以相信世上真有親身來行此之事的人。他一麵想,一麵看著這一群人,對他們彼此間的任何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要看看其中有沒有半點做作或是偽裝之象。
可中間那人始終一臉憨笑,明顯是全然發自於心,絕非半點偽裝。而眾人打他、笑他所引發的笑容,也是一般地發自於心,更是難以偽裝。昭元心下默然:“人與人之間,心境差別為何能這般之大?難道人心真的是惡者居多,善者居少?”
昭元看了一會,卻見許多人因為那人無論被怎麽打罵,總是對大家而笑,反而漸漸覺得沒意思,已經開始散去。但這一撥圍觀之人雖然有漸漸散去之勢,外麵卻依然有人聞聲而來,人潮可說是絲毫不減。而那人身上的髒物,也越來越多。但那人卻依然笑意盈盈,任憑那些東西砸在身上。
昭元見他身上並無半點傷痕,連表皮也沒蹭破半分,暗想:“此人顯然也通武功,那麽便不大會是真發了瘋。可他都這般窘態了,卻還要施舍眾人,難道還真是看透了世情人心,悲天怋人到了不可思議般的境地?若當真如此,二師兄不就當真有了一位智者先師麽?那還真不用離家了。”
昭元忽然心念一動,排開旁人,到後麵店鋪間買了一套貧苦打扮的女子衣裳。接下來他先將這女裝撕破了些,又塗上些汙泥,將自己裝扮起來。待臨泉自照之時,卻居然也有一二分貧家女兒的模樣。他徑直走到那人麵前,尖起嗓子求道:“這位善心大哥,你是否曾說,你要施舍所以東西給眾人?我窮得什麽零花錢也沒有,你還能幫我嗎?”
那人嗬嗬笑道:“小妹妹,我現在除了能讓你打罵之外,已沒有什麽可以施舍的了。”昭元道:“可是我看你那褲子上有一條紅色的褲帶,我很喜歡,能不能施舍給我?”旁邊眾人見一個年輕女子要這胖漢施舍最後的一條褲帶,都是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那人一摸後腦勺,哈哈一笑,道:“啊,我倒忘了,我還真有這一樣可以施舍。”說著便將那褲帶解開抽了出來,雙手提著褲子,依舊嗬嗬而笑。眾人全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坦然將那褲帶施舍出來,一時間反而滿場皆靜,既象是忘了嘲笑於他,又象是在等昭元的反應。
昭元大是感動,伸手接過褲帶,又遞還給他,道:“這位大哥,我本來想要的,可是還有一件事要你幫忙,就先不要了。我哥哥今天被別人打了,心中很生氣,卻又找不到人出氣。不如你就跟我來,先讓我哥哥打一頓出氣吧。你說好不好?”
那胖人連連點頭,嗬嗬而笑間已紮好褲帶,果真跟著昭元而去,眾人先是麵麵相覷,等他們走出好幾步,才又都開始拍手嘻笑。昭元越走越快,而那胖人居然也能跟得上。走了好一氣,已是到了一處極幽靜之小酒館。昭元見再無普通人跟隨,便拉下外衣,露出真容。那胖人見他忽然由女變男,卻也毫不驚異,隻是又嗬嗬大笑。
昭元也自一笑,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道:“兄台請坐。小可方才冒犯,在這裏先行謝罪了。”那胖人嗬嗬一笑,也不推辭,對麵而坐。那酒館主人先見他二人裝扮皆甚奇異,不免暗中有些嘀咕。但見昭元後來露出的衣衫甚是華貴,又是氣宇軒昂,知是貴人,連忙不待吩咐便趕上來服侍。昭元先賞了幾錢銀子,叫了幾樣菜,吩咐不叫他的話不要來打擾。那店主自是歡天喜地地去了。
那胖人也不待相請,一麵嗬嗬而笑,一麵雙手連抓,幾下幾下便將桌上菜肴吃了大半。他猛吃之際,見昭元正笑嘻嘻地看著他,便略一停手,似乎想要說話,卻又先哈哈而笑。
昭元道:“我觀兄台,本來必是貴人。不知兄台怎麽忽然要行此等苦事?為什麽好好的福不享,卻偏偏要周遊列國,散盡家財,受這些吠舍、首陀羅之輩嘲笑呢?”
那人嗬嗬一笑,道:“我雖然生自婆羅門,但自認形貌智慧,都是一如他人。因此,我實是不敢效仿別人,自居上等。”昭元笑道:“如此說來,兄台與在下甚是有緣。兄台眼中神光隱現,雖然隻嗬嗬而笑,卻也都是中氣極足,想來定然也是精通技擊之術。對了,先前兄台見我忽然由女變男,毫不驚異,莫非是早已識穿了在下是男扮女裝?”
那人哈哈笑道:“我的眼中,隻有人眾,卻無男眾女眾;隻有百姓,卻無貴賤之分。隻要是人,無論男女貴賤,在我眼中便都是一般。你是男是女,世人是貴是賤,於我卻又有什麽分別?我又為何要去驚異?”昭元微微一笑,道:“如此說來,世人是否打你罵你,騙你辱你,在你眼中卻也是絲毫沒有分別了?”那人笑道:“正是。比如你根本便無哥哥,明明乃是騙我,我卻還不是照樣跟你前來?”
昭元一笑,道:“兄台大智若愚,行事、眼力都是出人意料,小可佩服。”他見二人談笑間,那人已將桌上菜肴吃得將盡,便又叫店主添滿桌麵。那人毫不言謝,吃得極是歡暢,這滿滿一桌飯菜竟又極快地被他吃得幾乎精光。等到第三桌也被他吃得快要精光,他才滿意地摸著肚皮,望著昭元嗬嗬而笑。
昭元道:“大師如此憐憫世人,願以身受,是自小便有之誌麽?”那人摸了摸肚皮,笑道:“我從小隻知吃喝拉撒,哪裏能有這麽許多之想?這些其實是後來我聽不懂長輩的話,這才胡思亂想出來的。當時父母叔伯們給我解釋教義,言及世間萬物皆有兩極,有人歡樂,便必有人痛苦。因此,我們婆羅門刹帝利若要歡樂,便需令其他階層承受痛苦。可是我卻不能理解,總是與他們爭辯,說要人人都快樂,自己才能覺得更加快樂,我們應該這樣努力。我父母便說,若是有人喜歡以打人為樂,那麽要讓這些人快樂,便必須有人挨打。可這樣一來,這被打之人自然便不快樂了。因此,我之所想便無可實現。可是我卻說,世界上很難找到如此變態、以打人為樂的人。同時,即使真有這樣的人,若是那被打之人不覺其苦,反而以為人間增添了歡樂而歡樂,那就情形不同了。說不定那喜歡打人之人後來覺得沒意思,從此不再喜歡打人,那不就是人人都快樂了麽?我跟我父母叔伯們爭論了很久,依然是誰也不能說服誰。我父母見我不可理喻,便不再怎麽理我了。”
昭元道:“那後來呢?”那人嗬嗬笑了幾聲,道:“後來我長大了,隨著年齡閱曆漸漸增長,知道了小時候的荒唐幼稚。可是偏偏這個想法,雖然改換了出發之點,想試一下的念頭卻絲毫未褪。我父母曾經問我,誰肯一邊被別人打罵,一邊還能滿心快樂,堅信終能感化別人?我先曾啞口無言,可是到了後來,我便說我便可做這人。我父母後來過世,堂兄弟們見我漸入狂態,知我必不能守家,於是便分我一份家產,與我一刀兩斷。我自立門戶後,果見世人多喜以打罵侮辱別人為樂。嘿嘿,以前我還以為此種之人不過是些異數呢。”
昭元道:“於是你便改變了看法?”那人哈哈而笑:“不錯,這不但改變了看法,而且還改變了我的行為,隻是心頭那願望卻絲毫沒變。我相信世人既有此劣根,亦有善根,便親身布施以來相試,想弘揚他們的善根,改變他們的惡質,最終改變這一切。那些人初時見我如此發瘋,都來爭相打我。可是後來見我毫無悲容,全不在意,對他們也不記恨,果然都漸漸覺得沒什麽意思,便也不怎麽打我了。”
昭元沉吟道:“不錯,世人喜歡打罵別人,多不是打罵本身能給自己帶來歡樂,而是喜歡看別人痛苦,以別人的悲苦來頂起自己的歡樂。”
那人笑道:“是啊。所以每當一地的人不再打我了,我便再行一地,一樣施為。那些需要靠打人來獲得快樂的,我便給他以快樂。那些因為被打而不快樂的,我便替他接了這事,一般地相當於送給他快樂。而我自己眼見他們都能獲得快樂,我自己便也快樂。世人笑我,我卻是自笑自得。”昭元道:“那你現在自己都飽一頓餓一頓的,還很快樂麽?”
那胖人笑道:“我從來也不餓呀,隻有飽和更飽的感覺。若在平時,我就和猴子大象一樣吃野果,從來不餓。要是碰到了象你這樣的好人,或是什麽地方的梵天驛站施舍剩飯剩菜,便更能大大飽上一頓。我渴了便喝水,餓了便有很多東西吃,累了也處處可睡,實在是得天地照顧,又怎麽會不快樂?”昭元甚是感慨,忽道:“那你走了之後,那些懶得再打你的人真的變好了麽?他們就再也無打人罵人之事了麽?”
那人臉上笑容忽然不見,沉吟半晌,竟然歎了口氣,道:“沒有。他們依舊地打人,也是依舊地罵人,隻不過不再打我罵我。”昭元道:“沒有想到你的臉上,居然也能看到憂傷。”那人微微一笑,又恢複了先前的笑容,道:“心中所快,自然臉上也快。心中憂患,自然臉上也不快。我也不是天生這幅心腸,自然也會隨心而動。”
昭元笑了笑,道:“依我看來,他們之所以還是想打人罵人,乃是因為他們先就已經接受了你父母先前所講的那一套,覺得世上若要有快樂,就必須要有人受苦才好。再說了,這世上總有些人見不得別人快樂,認為那樣便如削減了自己快樂一般。雖然你悲天憫人,代人受苦,給人歡樂,但隻要此念不除,那致別人痛苦之事便不會歇。你能代人受得一時,卻不能代人受得萬世。是以你雖然無上慈悲,可是單憑此念要救世人,卻隻怕還不夠。”
那人哈哈一笑,道:“的確如此。那麽依你之見,世人要如何才能得救?”昭元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既結識了兩位極大智慧之人,與他們一起探討,集眾人之力,想來當可早日得知救人之法。我觀兄台也是極大智慧之人,心念慈悲無人超越,何不也跟我等一起,好生探討,彼此取長補短,共渡世人?”
那人哈哈笑道:“好啊。你說的人是那些人?”昭元道:“近的一位便是在下二師兄,乃是此國之王子,姓喬達摩,名悉達多。遠的一位乃是在下之師,道號燃燈。在下還有一位大師兄,想來也是明智絕倫之人,隻是還未曾親見。你若是來,我們便可五人同研。”
他說到這裏,忽然發現那人臉上嘻笑神情大盛,而且較原來更顯怪異。昭元心下微奇,不覺道:“你為何如此發笑?”那人哈哈笑道:“你說你未曾見過你的大師兄?你對誰都能這麽說,卻不能跟我這麽說。”昭元心頭一念陡閃,脫口道:“莫非你便是彌勒大師兄?”那人拍了拍肚子,臉上笑意更濃,道:“怎麽?不象麽?”
昭元心念連閃,見他隨身而坐,卻處處透著安詳平合,同時又顯現著智慧慈悲,確實與燃燈的神態有著某種說不出的相通。昭元此時已無絲毫懷疑,便點了點頭,笑道:“我早該想到的。若非是你,卻又怎麽能當燃燈的弟子和我們的師兄?又若非燃燈師尊和我們,誰又能體認你的智慧與慈悲?”
彌勒笑道:“師弟這般說,卻讓為兄好生慚愧。天下奇才異士乃恒河沙數,比我們更通達智慧者便已不可勝數,更何況與我們相類之人?誰人不可以當我等師父師兄弟?更何況我們探討世情,乃是為了普度世人,希望人人都能有我等之心腸。縱然一時無人能領會我等,但日後人人有了此等心腸,那便更是人人都是我等之師父師弟。既然如此,又何需有‘隻有’‘若非’等等之歎?”
昭元臉上微紅,連連點頭,笑道:“師兄說的對。小弟年少識淺,狂態畢露,卻正顯淺薄無知。師兄今日所教,小弟當謹記於心,時時警醒。”
彌勒嗬嗬笑道:“師弟也不必過謙。師兄弟之間本來便是要彼此解惑,彼此糾正。否則的話,我們最多稱得上是酒肉之交,還能稱得上是師兄弟麽?師兄我先前不也不自覺地以為,自己之法能度世人麽?師弟年紀雖輕,但方才師弟所言,卻正好指出了為兄的一個絕大困惑,使得為兄知道,但憑借一己之力無可度化世人。看來,我們還是要尋找時機再謁師尊。四人一起探討,想來必能如師弟先前所言那樣‘取長補短’,或許可以更近真義。”
昭元心中一喜,道:“這麽說,師兄也有回見師尊之意了?”彌勒笑道:“正是。其實我也早有此打算,隻是暫時還未定而已。我前些時遊曆之時,聽說師父又收了個二弟子,乃是迦毗羅衛國王子。因此我這一路行來,也是想先看看能不能先行遇上。不料二師弟沒遇到,卻先遇到了三師弟。師弟才華胸襟,為兄極是感慰。如此看來,以師尊和三師弟眼力,二師弟必定也是非常人物。師尊座前既然群賢畢集,定能早日得見真義。對了,師弟來此較為兄日久,若依師弟之想,我們該如何動身呢?”
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四)
第三卷 天竺愛恨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四)
昭元微一沉吟,道:“小弟先是和二師兄一起來的,後來二師兄之父母不舍他離開,派了些人看守住他,隻怕一時間還走不了。”說到這裏忽然眼前一亮,道:“大師兄神光盎然,受人打罵而不傷,似乎也是身有武功?若是能力敵三大護衛,那麽二師兄若是下定決心要走的話,便可走得。”
彌勒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雖然也有些武功,但卻也最多隻敵得我那國中一名一等衛士。這迦毗羅衛國亦是英雄輩出,想來也不會差太遠。我勉強力敵一人,或尚支持些時候。若說三人,那是絕無可能。”
昭元苦笑了笑,道:“可惜我武功受製,所剩無多。唉,看來我們三人若論武功,那是難以脫出三衛之固了。”彌勒笑道:“此等之事,要看機緣。況且父母留子,也是人之常情,怎好強力抗拒?二師弟若是能出得來,與我們一同返見師尊,那自是最好不過。但他若是出不來,我們回去見了師尊,探討之後再來迦毗羅衛,與他交流,雖然麻煩些,卻也是一樣。”昭元道:“那看來也確實是如此了。大師兄既然來了,我們便先進宮去見見二師兄吧。”
二人來到宮門之外,那守門之官自是認得昭元。他們武功雖低,見人卻多,見這一胖大之人外貌奇異,神態清高,始終是笑口對人,知道也必是高人,自也不敢攔阻。因此,他們半點沒有因為彌勒衣著而多詰問半句,隻是一麵讓入迎客之廳,一麵遣人飛報。
悉達多聽說這位從未見麵的大師兄來了,立刻飛奔出來相見。各人見麵,自然又是一陣稀噓,彼此感歎。
淨飯王和王後聽說愛子又有一位師兄弟來了,大事歡迎之餘,也是暗自憂心,擔心兒子這下定然去意更堅。彌勒知他們擔心,便將自己來意與他們說了。淨飯王聽彌勒願意來回傳語,心中才略略放心。但他想起兒子本來便去誌甚堅,這一點隻怕未必能如他之意,不免還是愁眉難展。昭元和彌勒、悉達多看在眼裏,都是暗暗為難,卻也並無辦法。
又過了兩日,彌勒和昭元見淨飯王及王後仍然舍不得放悉達多遠行,便要主動告辭。淨飯王苦留不住,也隻好備足盤纏,交代他們日後多來回往返,以免悉達多之苦。二人自是滿口答應。二人策馬而行,因見送得殷勤,不好快走,半日之間隻出得城外二十餘裏。到了晚間,便在該地一處郵驛暫歇。
睡至半夜,忽覺得外麵似有人輕輕拍門。昭元聽聲辨認,覺得象是悉達多,不由得心頭一動。等開門一看,果見悉達多一身黑衣,提著一個包袱閃身入門。昭元大是驚奇,道:“你不是被看住的麽?卻怎麽又跑了出來?”悉達多放下包袱,笑道:“便是老虎,也得有打盹的時候。我情急之下,冒險一試,居然便被我逃出來了。我這次出門帶足了金寶,便在外十年不歸也無問題。此番不得正果,絕不再回見父母。”
昭元本來半信半疑,忽聽他說出“不證正果不見父母”之話,忙道:“這卻怎麽行?你父母愛你心切,雖然有所限製,也是愛護你之故。你怎麽可以如此發誓?若是一生難得大道,難道你便一輩子不見他們?”
悉達多見昭元滿臉不解,忙道:“我所說也不過是激勵我求上進之語。父母待我恩重如山,豈可不報?我如此說,無非也是想鞭策自己早日修明真義,也好早日回見爹娘。”昭元見他神色坦然,知道他心中已自決定,便也不再相勸。
昭元正要再問其他情形,忽聽外麵一聲斷喝,一個極粗野的聲音叫道:“驛站的肥羊統統都站出來,乖乖將金銀珠寶交出來。大爺我高興了,說不定便放了你們一條生路。”那聲音在夜空之中顯得極是突兀,無法令人凝神細聽。
二人本來一驚,但聽此人口氣,似乎不過是劫持物品的毛賊,便先安了一大半心。待奔出去時,卻見一個黑衣蒙麵人站在場中,彌勒已然站在庭中朝那人施禮。彌勒看到悉達多和昭元也都出來了,臉上微現異色,但卻仍然是嗬嗬而笑。
那蒙麵人身後也是一個黑衣蒙麵之人,卻隻手執一刃,站立不動。再往其身旁,卻是倒著幾個人被捆綁著的身體,自是驛站的其他人眾。悉達多悄聲道:“這些人既然蒙著臉,說不定真的會在大劫後放人生路。隻是他們武功好象很高啊,卻不知怎麽做了盜賊?”
昭元點了點頭,道:“我也這麽覺得。他們居然舍了點穴之術,卻用捆綁,莫非還真是不懂此武功?不過先看看大師兄怎麽對他們再說。”隻聽彌勒笑道:“我們都是行腳之人,雖然帶了些盤纏,卻都是要長路之資,實在並無可孝敬二位之處。”
那黑衣人怒道:“你這禿驢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我們是來打劫的,可不是來跟你商量借錢的。”身後那黑衣人也朝悉達多一指道:“二哥,不要跟他們廢話了。我們明明看到這小子夜裏獨行,身上包裹裏隱露珠光寶氣,乃是肥羊一隻,難道還能給他們蒙過去不成?”
悉達多挺步上前道:“二位要些盤纏,我本來也是有所富餘,用不到這許多。我這便去取些來送與二位。”說著便要舉。那二人齊齊大笑,當先一人道:“好笑,好笑!三弟,他似是壓根兒便沒把你的話聽到心中去。我們該如何讓他們聽進去?”那三弟笑道:“那自然是直接殺了他們。他們死了之後,回想先前的話時,定然會聰明許多。”
那人說著說著,忽然身體一躍而前,揮刀便撲悉達多。悉達多側身閃開,反手拿他手腕。昭元也是頭前身後,要夾住那人刀背。那人冷冷一笑,刀勢依樣砍來。昭元眼看就要拿住刀背,那刀背上卻忽然現出一股滑力,昭元已是拿捏不住。再看悉達多,也是一把抓了個空。他那一手姿勢用老,被那人回指一戳,立刻便是一麻,單手立刻半頹。
那人見情形極佳,刀鋒微偏,直削悉達多手臂。隻聽彌勒“善哉”一聲,已是和身撲來。那人嗬嗬一笑,撤了刀勢,反手一掌接下彌勒之拳,笑道:“二哥,這三個卻還不隻是肥羊,居然都還有兩手!不過小弟好久沒有碰到什麽紮手貨色了,這番卻是該當好好練練手。”那二哥微笑點頭,站立一旁掠陣。
昭元心頭暗暗叫苦。他本來也早已看出這二人不是尋常小賊,但一經交手,這才發覺他們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厲害,都已可列高手之列了。這般高手,因為他們手勁既巧,上賭場轉上幾回,便是錢來如注。因此,他們多半會視錢財如糞土,卻怎麽會打旅人主意?可是眼見此人出刀凶狠,卻又顯然是真的要將自己三人殺人越貨、要搶那些財物一般。難道悉達多除了帶了些普通金銀之外,還帶了一些金銀買不到的寶物?又或是大梵天等什麽人派來的?或者幹脆是夜叉那一夥特地來暗中複仇?
昭元心念來回亂轉,始終不好確定其人身份。但那人卻不會給他空裕多想,刀鋒橫砍豎削,渾不在意間,便已將三人迫得連連後退。昭元無奈,知自己若是著意欺近想去近擊,一旦不能拿住要穴,那便立刻有性命之危。當下他回想起當初天龍八部合鬥自己的策略,隻施展所需內力少的步法來跟那人遊鬥,也不再主動去拿那人兵刃。悉達多和彌勒見他如此,也都會意,都是跟那人若近若離,不與之鬥力。
果然一使出這般之略,立刻便扳回了劣勢。三人分進合擊,隻要一人受襲,另外二人便相救援,配合越來越熟練。那人左衝右突,始終無法擊中任何一人,心中漸漸焦燥起來。他刀上力道大增,顯然是盼他們三人中有哪一人忽然有個閃失,接下一招,受傷之後這配合自然便瓦解。可昭元等三人卻是全不急躁,隻在周圍小心遊鬥,絕不冒險。又鬥數十招,那人用力過猛,後力不繼,昭元等反而漸漸占了上風。
後麵觀戰那位“二哥”一見情勢不對,輕嘯一聲,加入站團。昭元等壓力頓增,立刻便是手忙腳亂。這二哥看出昭元雖是功力最弱,但卻是邀鬥經驗最為豐富之人,這三人默契實是以他為樞,當下便不管彌勒和悉達多二人,專門進擊昭元。昭元立刻便感壓力劇增,不一會便被迫接了好幾掌,心口氣血陣陣翻湧,眼前竟然金星亂冒。
彌勒和悉達多見他情形危急,都是飛身過來便要相救。但那三弟自少了一人為對手之後,立刻便左右逢源,隨手出招都是分襲二人之必救,二人始終無可抽身。過不多時,隻聽啪的一聲,昭元右手被製,身體頓時不靈。那二哥嘿嘿一笑,道:“小娃娃不練好武功便出來闖蕩,今日送命,不亦愚乎?”說話間雙掌一錯,已朝昭元天靈蓋拍了過來。
悉達多和彌勒同時驚呼,都不顧那三弟所擊,飛身而至。隻聽砰砰兩聲,二人分別中了那三弟一掌一腳,但身形急撲過來時,卻依然接住了那襲向昭元的兩掌。彌勒和悉達多空中接掌之後,都是一聲輕哼,滾落在地,顯已吃虧。那黑衣人更不停留,略一收勢,雙腳連環,橫踢二人之腰。昭元右手不靈,左手亦顫,幹脆一咬牙,狠狠朝那人之腹撞去。
那人見昭元居然將六陽之首的頭顱直接暴露來撞自己,卻又顯然並未練過鐵頭功,那自是武學中之大忌。但這等情急拚命之招式雖然拙劣,自己身體卻也不得不回避,否則縱然踢中了彌勒和悉達多二人,自己卻也是不得不受其傷。那人當下冷冷一笑,身形微退,右手一掌便印向昭元頭上。
翻滾之中,彌勒和悉達多都是看得分明。那黑衣人這一掌乃是蓄勢而發,若是直接擊在頂門,莫說昭元功力受製,便是不受製,這般頂門直接受重擊也是不死也傷。但自己二人卻都已無從救援,隻能閉目不看。昭元自知必死,緊閉雙目隻待那一擊,心中隻是一個念頭:“難道我們三人便死於野盜之手?”可這念轉了幾轉,那一掌卻還未擊下。耳中隻聽那黑衣人刺耳的聲音冷森森道:“你們三人,真的便是都願舍棄自己之命麽?”
昭元等都凝目而視,卻是並不回答。那人瞪著他們,忽然朗聲笑道:“大哥,你輸了!”三人一怔,卻聽遠處黑暗中一人如鷹隼般飛躍而出,而且未帶蒙麵之巾。悉達多失聲叫道:“果然是你們?!”昭元心念電閃間,果見那人依稀便是舍利弗。那先前二人也都摘下麵巾,齊齊跪倒在地,道:“我等冒犯三位,罪該萬死。但這是奉命行事,還請三位見諒!”
悉達多站了起來,笑道:“我怎會怪你們?以後隻怕還要仰仗你們保護呢。”那舍利弗道:“太子殿下已然知道了?”悉達多歎道:“我先前還以為你們真是看守有了差失,直到現在,才明白我是被你們故意放將出來的。”那金禪子笑道:“其實也不是我們擅作主張要放殿下出來,而是陛下和王後之默許。”當下便把情由大略說了一遍。
原來悉達多每日在宮中度日如年,淨飯王和王後自然也是看在眼裏,痛在心中。後來彌勒和昭元離開,悉達多更是苦惱非凡,雖然並未多露,但父母連心,如何不知?淨飯王很有些悔意,但王後愛子心切,怕他遠行受苦,卻仍是一時難舍。
正好這時三位貼身衛士換防,二人便去問他們之意見。舍利弗與王後相類,認為人心難測,王子遠行必然易為人欺。金禪子和須菩提卻是與淨飯王相類,覺得雖然這也有理,但他身為男兒,又已長大,遠行也是自有其道理。況且不受磨礪,寶劍何出?
幾人商量了許久,卻還是難以一致。後來便定下一策,故意放出漏洞,看看悉達多是不是真的極想出走。若是他鐵心想走,那便化裝成賊人去試一試,看看他三人是否同心互助、能夠共渡難關。若是,便幹脆放他遠行,舍利弗等三人就隨行相護。但若不是,那便要抓悉打多回來。結果一試之下,三人果然彼此相救,全然不懼,舍利弗自然認輸。由於昭元幾乎沒見過這幾名侍衛幾麵,是以雖然眼力最高,卻反而並非最先疑心到這上麵的人。
昭元笑道:“原來卻是如此。設若方才我們稍事猶豫,那便再也難聚了。不但那樣,隻怕還要被伯父伯母看之不起,更加無臉去見師尊。”彌勒也哈哈一笑,道:“正是。這法雖然古舊,落於俗套,卻也還是頗能試出人心。看來我們生長世俗,雖然立誌超凡脫俗,終究卻也還是落於俗套。”悉達多道:“不錯。俗世中若亦有真義,便不脫俗世,又有何可憾?”三人相視一笑,都是哈哈大笑。
當下眾人放開那些驛站人等,好言相謝,又賞了些銀子。那些人雖然仍舊糊塗,但銀子在前,自也知不該多問,都歡天喜地地退了下去。這下眾人知道淨飯王和王後雖然不情願,但終於還是依了悉達多之意,可說沒了後顧之憂,這一覺便都直睡天亮,分外甘美。
既已無眼前之憂,昭元心中終還是放心不下莫西幹等和那小姑娘,於是眾人策馬疾行。不過十日,便又回到了當日陀寶利國那驛站之處。那驛站之主依然是那人,一見麵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大爺,小的一切照做,一切照做的,連偷吃都沒敢偷吃的。隻是夥計們偷吃了一些,小的實在禁之不住。”昭元見他實是可憐,便安慰了幾句。
等用過酒飯,胡思亂想間,已是到了離宮門口。那看門衛士見是他們,神情微奇,卻也依舊不問,放他們進入宮中。昭元一回來,那小姑娘和莫西幹等人的處境又浮現在了眼前,心頭迷亂之下,便連悉達多和彌勒二人多次對他提醒情形有異,也隻是隨口諾諾連聲。
眾人行至那梵天正殿之前,卻見前麵一派豪華儀仗,一層層旗幟下一人衣飾華貴,端坐正殿之前。眾人都是不識,疑心是那個很少出現的濕婆,隻道宮中又有什麽儀式,便想側身避開。不料那人忽然一聲大喝:“你們好大膽子,都到了這裏,怎麽還不跪下?”
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五)
第三卷 天竺愛恨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五)
悉達多抗聲道:“我等乃燃燈之徒,除了他老人家和我等心儀之大德高人,我等誰也不跪。便是見了大梵天本人,也一樣不跪。”那人嗬嗬冷笑,道:“好大的膽子,怪不得敢於蔑視本教。本王早就聽說,梵天離宮中養了一幫膽敢誹謗本教會之狂徒,還一直沒太當真。不料本王隻隨便前來小住幾日,居然還真就遇到了。”
昭元腦中忽然一動,道:“尊駕莫非便是本國孔雀明王?”那人哈哈大笑,道:“原來卻還有些眼力。既然見了本王,怎的還不知下跪?”彌勒嗬嗬一笑,道:“無論是孔雀明王還是平民,若無大德大智,在我等眼中便都是一般。你我既然一般,卻又何必向你下跪?”
那人臉色一沉,道:“果然都被燃燈那老兒寵得壞了腦子。天龍六部何在?”隻聽幾聲答應,帝釋天和大龍天、阿修羅、夜叉四人應聲而出,都是躬身而禮,道:“孔雀明王。”那孔雀明王掃了一眼,道:“怎麽隻有你們四個?還有兩個呢?”帝釋天道:“還有兩位兄弟正在照料二位傷者。天龍八部情同手足,不敢自居天龍六部。”
孔雀明王冷冷道:“大梵天不是說了他二人已是無可解救,隻剩二命了麽?既然已無武功,再充天衛,豈非屍位素餐?還稱什麽天龍八部?”那四人臉上都隱現怒色,但卻都是在極力忍耐,並不答話。孔雀明王渾不在意,道:“有你們四人,或許也還能辦些事。現下這幾個野人不聽本孔雀明王使喚,你們還不上前將他們緝拿?”
帝釋天等四人互望一眼,看了看昭元等,臉上雖都有憤恨之色,卻終是無一人動手。大龍天道:“我等與此人是有恩怨,但一事歸一事。大梵天曾經吩咐,對燃燈長老和他老人家的徒弟不可無禮。但凡非禁之地,他們一慨來去自如。大梵天既然不以他們狂妄為忤,不與他們一般見識,我們既然身任梵天內衛,便不敢不尊主上之命。”
孔雀明王冷笑道:“如此說來,是孔雀明王我氣度不夠,偏要與他們計較了?又或者是我威勢不夠,不夠使喚你們?”大龍天道:“屬下絕沒這麽說。孔雀明王如此說,實在是叫我等擔當不起。”
孔雀明王忽然暴怒道:“甚麽擔當不起?我看你們早就擔當得起了!你們早就不把本王放在眼裏了,當本王不知道?我國乃是百國之首,燃燈身負毗濕奴大神之責,本應照耀各邦,責任重大。可他卻擅自收容一群狂徒在自己離宮指摘本教,居然還美其名曰寬宏大量,全不知乃是養虎為患!若是任由得他如此,我等隻怕日後都要變成賤民,那些賤民反而要翻上天了。你們幾個,當初也還不是由本王親自舉薦,方才身入此地為衛的?莫非才當了幾日梵天內衛,便已忘了自己刹帝利之出身,自以為是婆羅門了?”
帝釋天躬身道:“刹帝利為手,梵天為腦,各不可缺。我等雖然愚魯,卻也還不敢妄自菲薄。我等雖然是由孔雀明王舉薦,但所謂食君之碌,便當忠君之事。既然有了恩命契約,期約未滿,那便當一體遵守,斷不可隨意毀約。否則的話,便是失了我們刹帝利之尊嚴。因此我們隻要還是梵天八衛一日,那便隻知有梵天,不敢知有孔雀明王。”
那孔雀明王哈哈一笑,道:“你口口聲聲刹帝利刹帝利,其實心中還是梵天得不知所以。我隻問你,你們今天到底聽不聽我號令?”
阿修羅忽然昂首道:“孔雀明王明鑒!我們刹帝利之族,向來重名甚於生命,敬重忠義之士。如今我七弟八妹因公苦戰而傷,幾至慘死,雖然現在一時不能視事,但忠烈之氣,天地可表。孔雀明王視他們若無物,那不但是蔑視他們,更是對我們天龍八部的極大侮辱。先天竺毀滅大神濕婆曾言:不尊重便無忠誠。今天大王一反先前常態,如此步步相辱,實在太也過分。莫說我們還在梵天八衛契約之內,身不由己,便是沒有這層拘束,我們也並沒有賣身給你,絕不會被這樣羞辱還為你驅使賣命!”
夜叉也一抖火叉,怒道:“那小子害我們兩位弟妹,我天龍八部與他仇深似海,日後定當找他了斷。但我們卻絕不會不顧榮耀,而在被孔雀明王如此屈辱之下,還……”
孔雀明王忽然狂笑道:“好,好!果然有誌氣!隻可惜發錯了對象,更加選錯了時機。你們身為八部勇士,我選你們入離宮,本是揚我刹帝利之威。不料你們一進去便趾高氣揚,不聽我使喚,將那和梵天之約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你們說是什麽契約契約,其實還不是打心眼裏便瞧不起我孔雀明王?今天就更是了不得了,居然敢當麵跟本王頂撞起來,果然是梵天聖地,狂徒輩出。嘿嘿,我今天便讓你們好好知道本王的厲害!”
隻聽那帝釋天和大龍天齊齊驚呼:“兄弟小心!”隻見夜叉手中之叉已不知何時斷成了兩截,夜叉本人也被孔雀明望一掌擊中了肩頭。夜叉雖然躲閃還算及時,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卻依然是一個踉蹌,撲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蹬蹬蹬一跤坐在了地上。
帝釋天三人見兄弟一招之際便已重傷,大吼一聲,飛身撲上,要為兄弟報仇。孔雀明王身處三人合圍之中,卻是全不在意,每每隻是隨意一招,便將一人遠遠拂開。他大袖飛舞之際,便如一團花影,全無阻滯,直如一人獨舞一般。
昭元才看了幾招,便知這三人絕非對手:“這孔雀明王一出手間便能傷了那夜叉,可還真是厲害!雖說是攻其不備,但天龍八部都是好手,況且先已說僵,他此番出手也不算是什麽偷襲。可他卻依然能如此輕易得手,當今這整個天竺之中,恐怕隻有大梵天、他,以及和功力大進且未受禁製的自己才有此功力。何況他力敵三人,全不費力,揮灑自如,顯然就是要好好耍弄他們一番,再將他們擊倒。……接下來呢?接下來便自然是要對付我們。我們師兄弟現在最多能抵擋得天龍八部中的一個,而舍利弗等與天龍八部在伯仲之間,卻如何能抵擋?那麽要不要跟他們四個聯合?”
昭元心念未已,便聽啊的一聲,那三人已是齊聲倒地不起。他們都是麵色蒼白,額際冷汗直冒,連身體的抽搐也都甚是整齊,顯是那孔雀明王在一瞬間同時重創了他們。再看夜叉,卻也是一般情狀,那自是孔雀明王傷那三人之時,也順便在他身上補了一指。
大龍天掙紮著以手指孔雀明王道:“原來……原來……你終於練成了伽蘭聖手,怪……怪不得忽然如此對我們……”孔雀明王冷笑道:“你們現在才知道麽?可惜卻已太遲了!”帝釋天怒道:“你……怎麽從來沒有施展過?為什麽要對我們施展?”孔雀明王道:“對那幫庸手,怎用得著我刹帝利護法神功?隻有由你們幾個來驗,才能真正試出威力。你們終於知道我刹帝利護法神功之威,根本不在梵天之下了麽?哈哈,哈哈!”
昭元等人見此威勢,都是大為驚駭。他見帝釋天等抽搐時,口中時時泛出青黃之水,間或還隱隱有些白氣,知道這伽蘭聖手定然是一門極陰寒之武功。自己若是武功尚在,雖然內力肯定不及,但以昊陽神功之威,或許還可以抵擋一陣。可現在己方六人都與他差得極遠,那還談什麽抵擋?
昭元正在心頭盤算之際,那孔雀明王揮了揮手,手下已將倒地的四人抬了出去。昭元還沒來得及發話,孔雀明王已經忽然轉過頭來,對他森然道:“輪到你們了。”
孔雀明王一言才畢,昭元已覺眼前人影一閃,已被他欺至身邊。昭元料不到他竟然如此之速,慌忙間已不及踏動步法,隻得一掌相迎,但卻帶得三分柔勁,期以能僥幸不被震斷一臂。可是一掌才及半出,便覺那孔雀明王罡風猛烈,自己呼吸一窒之下,顯然那三分柔勁全然不足以緩這來勢。但現在再想變招,想在用肩受此掌已是不及。隻聽啪的一聲大響,昭元整條手畢劇痛鑽心,便如短了一截一般,卻還是能動。原來舍利弗三人眼見救援不及,同時出掌於昭元之背,功力全入,合四人之力與那孔雀明王拚了一掌。
孔雀明王嗬嗬大笑:“果然有些本事。隻是大梵天若因此便稱你們為奇才,隻怕還是有些抬舉你們了。”他話尤未已,昭元但覺全身一震,身後三人之掌立刻被震脫,眼前孔雀明王又已一掌平平推來。舍利弗搶身上前,揮掌硬接。昭元知便是四人與他硬拚,亦是無濟於事,當下身子趁勢一矮,自下而上直襲孔雀明王手臂麻穴。
孔雀明王不閃不避,仍是一掌前推。隻聽嘶地一聲,昭元本欲襲其小臂的指力已是中了他上臂,便如在月氏大漠中那紫膚之人通臂之法一樣。舌利弗三人卻突然間身體連連顫抖,便如站不穩一般。
孔雀明王笑道:“綿力已然吃過了,再吃我一記大力金剛掌如何?”說完竟不換手,掌心忽然殷紅,一掌猛拍而來。彌勒和悉達多同時搶上,隻聽撲地一聲,二人手掌焦黑,身形暴退,臉色都極是蒼白。孔雀明王掌勢不停,身形揮灑如意,每襲一掌,六人便得全力相應。才鬥得幾招,六人已是身形步法全亂,人人都是空門大露。那孔雀明王似是不肯輕易將他們擊倒,招招力道都是剛好令他們氣血翻湧,身形極為狼狽,卻又不令他們立刻重傷。
昭元先還奇怪,但又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等雖然自認為沒有入婆羅門,但在眾人眼裏,畢竟還是被視為大梵天一係。這孔雀明王先前並不戲耍天龍八部,卻偏偏要如此讓自己等極度狼狽之下,苦鬥不倒,不過是想如貓戲野鼠一般,狠狠將自己等在眾人麵前折辱一番。這既能顯他刹帝利之威,卻又無需跟婆羅門撕破臉。
昭元心念及此,忽然跳出圈外,厲聲道:“住手!”其餘五人見昭元忽然不鬥,也自躍回。孔雀明王冷笑不住。昭元朗聲道:“婆羅門之威,豈容輕易耗損?我等雖然並未入了婆羅門,但久慕燃燈長老之德,受他提點,感他恩德,自然也當維護他之聲名。我等技不如你,自知如此,但卻也不受你如此戲弄。”
孔雀明王見昭元特別提及婆羅門之德威,知昭元已窺破自己心意。他見下麵離宮衛臉上也已頗有不滿之色,想起自己實在犯不上去惹眾怒,立時臉色一變,身形微脹,冷冷道:“你等先前那樣菲薄婆羅聖教,現在卻居然也會引用它來作護身之符?居然還想挑撥首腦?便光是這無恥無信,就已是罪不容恕!”
昭元見他殺心已動,心頭一急,大聲道:“梵天座下,所罪當由梵天聖裁。離宮之中,絕不可由外人私行罰!”那下麵眾多衛士大多是婆羅門,本來自居頂級,先前見孔雀明王在梵天離宮中飛揚跋扈,已自不滿。現下被昭元直接嚷出此言,都覺有理,立刻躁動了起來。
孔雀明王忽然長聲一嘯,聲音極是刺耳,直震得眾人耳內陣陣發麻。下麵那些躁動之聲立時全無,人人臉色蒼白。隻聽孔雀明王道:“好一個梵天座下!現在梵天不在國內,自然便是由得你胡說。可惜你卻忘了瓦爾那聖教中教規最大,便是梵天教主,也一樣抬不過一個理字。如今大梵天不在,你等罪大惡極,行罰已是不可拖延,還想狡辯什麽?你們罪大惡極,本應立刻格殺於此。但看在梵天份上,依照規矩,便算你們是高職司之人,送你們於離宮龍窟。諸位神龍代天行罰,若是七天七夜神龍不食,那便算你們無罪。”
彌勒和悉達多都是麵色平和,便似是沒聽到這話一般。舌利弗等三人麵色慘白,露出極恐懼的神色,但看了看悉達多,卻也終於並未說話。昭元卻是心中一喜,知孔雀明王終還是有些忌諱自己方才所說之話,依了梵天舊例。而他所說神龍,定然不過是大蛇而已。自己熟知蛇性,不管那蛇多麽大,其生機怎麽也比直接落在孔雀明王手中要大。當然,昭元心下雖然如此之想,臉上卻是現出害怕得發抖的神色,生怕孔雀明王又變卦。
昭元心頭正竊喜,忽然身上一顫,便如受了幾十點細細力道一般。他還沒回過神來,身上那本已可憐巴巴的勁力幾乎刹那間全失,隻能勉強站立,連話也說不出來。再看悉達多等,也都是麵上變色。孔雀明王笑道:“死到臨頭,果然都是膽小如鼠,一個個臉色如此之怯懦。就你們幾個,也配稱什麽燃燈高弟、梵天座前?”下麵眾人頓時一片嘩然,顯然也是對昭元等大是鄙夷。
昭元大怒,知孔雀明王暗中以輕手法製了自己六人各處大穴。外麵之人看不出來,受者卻是全身乏力,比之普通人的氣力亦有不如。自己縱然深通蛇性,但若功力全失,行動不捷,卻又能有何用?孔雀明望此番暗中之舉,自然是防到了自己當中功力尚在之人,有可能能在蛇坑中抵擋一陣,是以暗中行此手法,讓自己等吃啞巴虧。日後自己等為蛇所噬,自然便被認為上天降罪。如此一來,孔雀明王不但不會得罪婆羅門,反而還有了一個替天行罰之名,絕對是一舉兩得之事。
萬王之王 第三十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六)
第三卷 天竺愛恨 第 三十 回 世間誰人心可測(六)
昭元等雖知孔雀明王的心意,可以穴位受拂,口舌不靈,既不好表達什麽,也根本不敢表達。這孔雀明王很顯然是絕對不可能放過自己等人的,若是要再行要解釋,定會被他以它法阻止,甚至幹脆作義憤填膺狀,撕破臉皮當場格殺。
再說了,方才自己等的神色已被下麵眾人視為怯懦。眾人成見之下,甚至孔雀明王都不需要阻止,隻需如方才那樣稍稍引導幾句,自然便能引得下麵眾人更加相信,覺得自己等是臨死之際反口亂咬,結果反而更糟。如此來說,唯一的希望反而隻可能是在龍窟之中。昭元想到這裏,更是心亂如麻,隻得扭過頭來怒視孔雀明王。
孔雀明王本來封了他們發力穴道和啞穴,卻故意還讓他們手腳口舌勉強能動,便是等他們想以他法解釋之時再行喝破,以俘獲人心。譬如說,若是他們想要寫下所想,隻需看他們微一躬身,自己便立刻喝破並阻止。那時再說他們想自己求饒而自己不許,便更能令他們有苦說不出。那樣的話,眾婆羅衛士們也會對自己的處罰之法心服口服,對昭元等更加鄙視。莫說他們全無反抗,龍窟之中有死無生,便是他們僥幸不死,日後也絕無法在婆羅門立足。
然而昭元等卻也識破他之心意,隻是怒視他,死活不肯中其圈套。孔雀明王大出意料之外,為免夜長夢多,覺得還是早些將他們送入龍窟中為妙。他一念及此,揮手之下,便有人要過來將昭元等六人押下。但就在這時,卻忽然有好多名婆羅門武士擋在了他們麵前。隻聽一人大聲道:“請明王陛下明鑒。離宮龍窟之刑,向來當由婆羅門執法。”
孔雀明王麵色一變,但卻還是道:“離宮龍窟,當由離宮武士親自執行。波羅密,你和他們一起去執法。”波羅密道:“是。”那些婆羅門武士還待再說,孔雀明王忽然厲聲道:“行刑!”其聲尖刺無比,直擊那幾名最激動的婆羅門武士之耳,立刻便令他們搖搖欲墜。餘人再也不敢多言。
昭元等被五花大綁,眼前也被蒙上布條,塞入了一輛馬車。那趕車者“得”的一聲,馬車已是直奔而前,而且很快就有顛簸之意。昭元暗自奇異:“記得梵天離宮內甚是平整啊。難道竟然是要把我們押往宮外?”也不知走了多久,馬車才停,眾人都被放了下來。接下來,眾人似是被拉成一串,進到了一處草木叢生、深幽幽黑乎乎的洞窟之中。待彎彎曲曲走了幾十丈,已是慢了下來。前麵腥臭撲鼻,水氣極烈,似乎有蛇之氣息,但又似乎不是。
昭元心頭一驚:“這裏莫非便是龍窟?卻怎麽如此氣味?”他本來自謂於天下之蛇了然於胸,知道蛇類之基本氣息,是以不但不甚畏懼,反而還存有一線之望。但眼下這氣味似乎甚是奇特,可說是既熟又不熟,既不熟又熟,怎麽也不好斷定究竟是哪一類之蛇。
昭元正想間,眼前黑布忽被揭開,原來已然處於一處洞室之內。四望之際,隻見前麵一片開闊大洞,但前麵不遠處的下麵便黑乎乎地,乃是看不清底的一個巨大之穴。周圍人眾都是點著火把小心照耀,挨個將眾人放入一吊籃中,拉伸到那黑洞半空中,再緩緩放下。
昭元等慢慢沉入底下,那股腥臭之氣也越來越是濃烈,金禪子等已經是忍不住嘔吐起來。又下降了數丈有餘,終於砰地一下似乎落到了地麵。忽然間,上麵又掉下一塊陶片,正砸在他們筐中。眾人正在奇怪,上麵那粗繩忽然斷落了下來。
隻聽上麵一人道:“依照規矩,這塊陶片可用於你們割開束身繩索,以與神龍相搏。但若是沒有接住,那便是你們運氣不好了。在內若能熬七天,那時自然有繩籃來接你。若是你還能活著爬上來,那便是上天已然饒了你,天大的罪過也自豁免,隻是從此不能再入婆羅門。九百年來,入這龍窟者,連你們是一百四十二人。出來者雖少,但亦有五人,而且皆獲赦免。你們好自為之。”
那人說到這裏,上麵火光一暗,腳步聲漸漸遠去。舍利弗將背剪之手湊到那陶片上挫了一會,割斷繩索,便急忙為眾人解開繩索。眾人手腳已動,折騰一氣,眼力終於勉強適應了些。昭元算是適應得早些的,朝籃外一望,卻見吊籃周圍都是一片片的黑泥,上麵堆積著些死物屍首,散發著臭氣。再稍遠處有一片水麵,上麵似乎漂浮著幾塊爛木頭。
昭元一時不得其解,心想:“難道是水蟒所居?”正尋思間,他忽見那木頭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裏是一處鱷池!
眾人見他麵色有異,都是很奇怪地望著昭元。昭元啞穴雖然點的甚淺,漸漸舌頭能動,但還是不甚靈活。他比比劃劃跟眾人講了一氣半天,眾人卻仍是不甚解。好在又過一氣,啞穴漸解,口齒漸漸恢複,眾人也就勉強明白,都是心中戒懼萬分。
昭元心頭大憂:若是麵對一群蛇,由於自己實在太過熟悉,雖然現在並無多少抵抗之力,但於自己實在也隻是一般的危險,起碼對自己所造成的心理恐懼遠不如鱷魚。要知這鱷魚在楚地和吳越之地最多,乃是真正的泥沼之王。其力大無窮,全身主要暴露部位的鱗甲都有如青銅之凱,往往力士全力戳刺,才能刺入數分,若是力稍小,便對其根本全無傷害。更兼其水中陸上無所不能,便是專門獵鱷養鱷之人,也總是極力想誘使其露出身下部位,然後才製之。即便如此,捕鱷人之死傷亦是平常之事,可見其難。
人本為陸地動物,練武之人,能空手力搏虎豹、甚至能生擒者,亦是不乏所聞。可若論空手力擒大鱷,便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亦隻聞說孔任一人。而且據說孔任的那一次還極是凶險,幾次險些喪命。那大鱷後來被養在楚宮深池之中,昭元也曾見過的。其身長三丈有餘,雖然已養了十幾年,但性情仍然極是凶猛,根本無人敢招惹。而今天看那幾段漂浮在水麵上的身軀大小,推算起它們全長,隻怕個個連頭至尾都有三四丈長。自己等還幾乎沒什麽抵抗之力,若是被它們爬將上來,群起圍攻,自己等人還能有命麽?
除了昭元之外,其餘眾人都是生長於天竺,自然也都知道這些鱷魚的厲害。但過了一會,眾人都覺除了等死之外,實在也無法可想,心下反而都放鬆了下來。舍利弗苦笑道:“我等故意抬出大梵天,不料卻還是這等死法。我看我們雖然多活得一會,其實還不如死在那孔雀明王手上舒袒。”
彌勒笑道:“此言差矣。我等若是死在他手上,不過徒然燒埋。若是死在這裏,終於也還是喂飽了這些鱷魚。日後若是再有人被放下之時,或許便能多熬幾天,堅持到罪脫之時。”須菩提一拍大腿,道:“對呀,那放我們下來之人不也說過,進來了這麽些人,不也出去過五人麽?難道我們便出去不得?”
悉達多微笑道:“便是我們能敵住這些鱷魚七天,你想那孔雀明王會讓我們熬到第八天麽?”金禪子本來也甚興奮,一聽此言,立刻便是頹然,垂頭喪氣道:“殿下說的是啊。現下離宮其實無主,孔雀明王若是要胡來,誰也製不住他。他肯送我們下來,自然是算定我們必死才肯的。若是那天真的沒死,他定然會來做手腳,我們依然還是有死無生。”
舍利弗皺眉道:“那放我們下來之人,說起有多少人出去之時,似乎也不似撒謊。可是這些鱷魚個個虎視眈眈,窮凶極惡,難道還能幫人們作弊多捱不成?”
昭元苦笑道:“鱷魚當然不會作弊,但隻要有人,何處不可以作弊?若是在投人下來之前,先行投放無數豬羊等物,池中之鱷個個飽脹,那人生出之望自然甚大。況且就算確實從來沒有生出之事,他們如此說,也是希望被罰者還保留一分希望。這樣一來,被罰者便會不自覺地想在鱷魚頭上尋找希望,而不是在他頭上打主意找希望。若是不如此說,我們在被送入鱷池前生死一博,也會給他造成麻煩。按照他們說的規矩,多是允許留有武功以與諸鱷相搏的,隻不過這一次我們全都無力,他心存鄙視,是以才在放我們下來之時才說。我看要是在平時,受這大刑之人肯定多半都是大人物,武功肯定不會差。那時候他們隻怕便先要說了,穩住被罰之人的心意。這洞壁上窄下寬,生滿青苔,深逾十丈,那自也是本來就防了人以武功逃出的。隻要那人被安安穩穩送到了下麵,便是後悔了,也再不能威脅及上麵的人。”
舍利弗一想不錯,更是頹廢,道:“那看來我們隻好在這裏等死了。隻不知它們何以還不來吃我們?莫非要等到晚上?”昭元點了點頭,道:“洞中我等雖然不辨日夜,它們卻未必不知道。唉,我不如彌勒師兄,還未能堪破生死。若是實在無法,也隻好在被吞之前撞壁而死了。那樣少些痛苦,卻也一樣能喂了他們。”悉達多等互望了一眼,都是無奈。
正在說話間,忽又聽那洞上腳步連連,昭元等連忙停聲。過了一會,又聽那放人之人依照樣說了一遍,隻是“一百四十二人”卻便成了“一百五十人”。昭元等互望一眼,都是疑惑:“難道天龍八部也是被放下來了?他們似乎並未誹謗婆羅門教啊。”
過得一會,上麵吊籃又下,依稀看去,果然便是天龍八部。他們滿臉悲憤,但卻似也是武功受製,無可反抗。待降到泥地上時,都是麵露驚異之色,顯然沒有料到昭元等已經被放在了底部。昭元道:“原來八位也一樣遭難,真是同病相憐。既然來此,便當同舟共濟……”
阿修羅哼了一聲,卻不答話。夜叉忽然怒罵道:“甚麽同病相憐?都是你一人惹出來的禍!若非你,我們怎麽與孔雀明王衝突?”舍利弗道:“這卻不當了。此事雖然是因我們之事而發,但看那孔雀明王對你們之態度,卻明顯是早已對你們不滿,早就有殺你們之心了。便是今天不殺你們,日後還不是一樣的殺?”
大龍天道:“呸!日後是日後的事,若非我兩位同伴被這廝弄成重傷,迄今難愈,我們幾兄弟難道便這麽容易被孔雀明王所製?說起來還是你們這幫該死之徒……”須菩提大怒,正要反駁,被昭元一把拉住。那邊大龍天見須菩提惱怒,也自掙紮站了起來,要跟他相爭,但卻被阿修羅和帝釋天拉住。二人相互怒視,洞中一時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帝釋天歎了口氣道:“其實這位說的也是不錯。孔雀明王怪我們不能當他的牲口,確實是早已對我們心有不滿。如今他趁梵天不在時突然發難,顯是早有預謀,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我們的。更何況他此番伽藍聖手功成,我們八個縱然完好無損,也肯定不是他對手。”阿修羅急道:“大哥!……”
帝釋天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多說也是無益。他們幾個的話雖難聽,卻也並非沒有道理。況且後來我也仔細想了,這位打傷我們兄弟之人,也是在內力比拚之下才致此傷的。當時七弟八妹乃是因為過於急於傷敵,未小心防守心神,才被昭元巨吼震散心神的。說起來,這也是我們咄咄逼人才致,他反抗傷及,也不算如何卑鄙。要論卑鄙,孔雀明王手下那五大明王乘五弟六弟不備而偷襲,那才更是卑鄙。再說現在我們既然被扔到了龍窟,本來便已近無望,若是再不合力互助,那便更無生還可能。那樣又怎麽去將那生出的五人擴成十三人?”
那大龍天似乎還待說什麽,但想了想,終於還是沒說,隻恨恨地瞪了昭元一眼,便轉過頭去悶坐。洞中一時又靜了下來。昭元自思:“原來他們還真有想出去之誌,看來他們是真的相信還有可能的了。既然如此,現在還是不要點破的好。否則沒了希望,我們隻怕立刻便要內訌起來,豈不更讓那孔雀明王鄙視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