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萬王之王 第十一回 峰回路轉誰知命 BY九頭鳥
(2005-09-11 06:2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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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峰回路轉誰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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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押運屈元之頭兒雖在吃喝,卻總是朝那老翁那邊看過去。那老翁倒也罷了,基本上隻是偶一回眼致意,便低頭慢慢吃喝。那小女孩卻似是極感興趣似的,不時朝馬車這邊張望,然後便湊到那老翁耳邊耳語幾句,那老翁卻也不置可否。那小女孩似是很是沒趣,忽然跑到這頭兒麵前叫道:“喂,你老實說,裏麵究竟是什麽?”
那頭兒猝不及防,卻居然也溫言回勸道:“小姐開玩笑了。在下說過,裏麵不過是我一個染了風寒的內侄,年紀又小又不懂得說話,還能是別的什麽?”他看那官差服色,知道他們乃是王宮近衛軍兵,品級職位雖然比自己差得遠了,但畢竟是大王親兵,最好不要輕易去惹。而且他們如此護衛一位老翁和這小女孩,這一老一小定然身份極不凡,說不定便是奉命而來與自己碰頭之人。這老翁雖精神攫爍,確實不凡,但若真說是會派這樣一位老人來辦事,卻又似乎有點不大合情理。他思前想後,仍是猜不準二人的身份,但畢竟還是不敢得罪。是以雖是這麽一個小小女孩發問,他卻也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小女孩不依道:“你們這麽多人,好象也很凶的樣子,怎麽偏偏就對這麽一個馬車這麽敏感?爺爺說沒事,我才不信呢!你們肯定是在裏麵偷運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再說就算真是風寒,你們也能總不掀開簾子不給他飯吃?我偏要看!”那頭兒又待推辭,那小女孩忽然又轉向那一桌已坐下吃喝的己方之人道:“我就是要看裏麵到底是什麽,別讓裏麵藏著強盜刺客!你們快叫他乖乖開窗!要是不聽話我回去告訴阿姨,看你們怎麽辦!”
那些人本來還一直以為這不過是小女孩一時吵鬧,但一聽她嚷“要回去告訴阿姨”,立刻人人大驚失色,全都拔出刀站了起來,恭敬答道:“雲小姐吩咐,我等哪敢不聽?”內中一個老成些的人向那頭兒道:“便是風寒病人,看一眼也無大礙。閣下如此推阻攔,難道是裏麵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我等既是官差,碰上了這事那便不能不管。”這人口齒伶俐,竟然把一件本來隻是小女孩一時興起要做的事,說得大義分明,居然還句句成理。
那頭兒一看情勢,見這小女孩一幅不依不饒的樣子,明顯不好哄轉。而那些官差更是一個個嚇得半死,全然不敢有絲毫違抗的樣子,其勢顯然兩相選擇之下,一定要拿自己開刀的。他轉眼一看,見那老人似乎也並無阻止之意,不免更是暗暗叫苦。他知這些官差雖然是飯桶,但看了這麽許久,越來越覺得那老人不可能似普通的糟老頭子:其偶爾一看過來,眼中精光隱現,令人不寒而栗,竟然都能令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他估算形勢,知道若真要動起手來,隻怕自己這邊十幾個都加起來,也都還不夠這老翁一把抓的。況且他和這小女孩得王宮親兵如此護送,必定還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若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便最終好好將這小子帶去見了大王,隻怕這一件大功也會給抵消沒了。
這頭兒想來想去,終於略一沉吟,拱手笑道:“本來隻是一件些微小事,不料卻是讓各位官差大哥誤會了,沒準還以為我等真在幹什麽通匪壞事。我這就叫人喚醒他,讓他來回答小姐問話。”說著一使眼色,身後一個人直奔馬車前掀開車簾,立刻便解開了屈元身上的繩子。他動作極是迅速,解繩之際,卻又極隱蔽地出手重又加重點了他啞穴。接著他便又退了開來,高高掀開了車簾,大大方方請那小女孩觀看。
那小女孩神氣活現地來到簾前,伸頭朝屈元看了一眼,臉上卻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伸手捂住了鼻子。屈元見她朝後退開,立刻便醒悟到自己這幾天來失手被擒,被擒前還在荷塘邊沾染了一身爛泥,再加上幾天並未洗澡,自然是使得車中氣味不佳。隻聽那頭兒笑道:“久病之人,形容萎頓;而且久不通風,氣味有異,自然是讓小姐不喜了。”
那小女孩沒發現什麽大盜藏在裏麵,實在也沒什麽奇異之處,甚是失望,正要轉頭走開,忽然又向屈元道:“喂,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病了還不聽話去打架受傷?……又為什麽沒有爹爹媽媽陪著你?”屈元啞穴本來就未曾解開,後來那頭兒為防他亂說又加了一記,那許多極想說的呼救之話,自然是說不出來。但他轉念一想,這小女孩如此驕傲無禮,肯定是王宮中人,還不是楚王一係的?自己還向她呼什麽救?待聽得她後麵一句,更是象是被觸動了隱痛,幾乎立刻就想回上一句:“你不也是沒爹爹媽媽陪麽?”隻可惜說不出來。
但屈元轉念一想,卻又是心中一痛,自思:“你雖然也沒爹媽相陪,可是這麽多人唯命是從,何等的逍遙快活,跟我又哪裏能相提並論?又哪裏會理解象我一般淪為階下之囚的人的心情?”當下他神情落寞,閉目合嘴,故意擺出一幅不願意理她的樣子。
那小女孩見他不願意答理自己,心中生氣,忽然踢起地麵一個小土塊,朝屈元砸了過來。屈元活動不開,無法閃避,這一下正中麵門,一時間土塊散開,灰土蓬得滿麵都是。屈元心頭大怒,心道:“這小姑娘真是豈有此理!想我當初也象你這麽大的時候,待人接物已是何等的謙恭有禮,哪裏象你這般沒教養?”但苦於穴道被製,無法回罵,隻得睜開眼睛朝她怒目而視。那小姑娘看他情形甚是狼狽,拍手歡叫起來。那頭兒陪笑道:“我這鄉下內侄,感染了風寒,可能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再說鄉下小孩,又哪裏見過小姐風儀?想來不敢說話也是有之,但卻不是有意冒犯小姐。……小姐還看嗎?”
那小女孩一個土塊報了屈元不回答之事,心頭大快;又見他瞪眼朝自己怒視,心下又有些害怕,當下便道:“不看了。這麽一個小白癡,見我問話也不回答,活該!你們一定要多打他屁股!哼,哼!”那頭鬆開拉住幃幕的手,陪笑道:“是,是。小姐既然如此吩咐,以後他要是敢不聽話,我們定然好好地教訓於他。” 眾人都哄笑了起來。
那小女孩被眾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一紅,連忙連蹦帶跳地跑回了那老翁身旁,湊在那老翁耳邊耳語了幾句。那老翁伸手在她頭頂摸了幾摸,嗬嗬一笑。
那頭兒倒也拿不準那老翁是不是未起疑心,但無論如何,這小女孩一關畢竟已經過了,心下也自寬慰。不多時,兩撥人都已吃完。那頭兒收拾之際,見一眾閑雜人等已然走開,那小女孩也早早跑到了車上不知玩什麽去了,便忽然走到那老翁身旁,躬身低低問道:“老先生是郢都來人?不知道來此何事?”那老翁回頭一瞥,也輕聲道:“老夫正是來自郢都,來此一帶倒也沒什麽別的事。閣下似乎也曾自稱乃是官長?不知那個小娃娃到底是何人?”
那頭兒心道:“果然是薑是老的辣,沒兩句就反問回來,還一眼就看出那小子不是我內侄。”當下便低聲道:“那人身份現在卻是不忙說出。……卻不知大人可持有印信?”那老人朝他看了一眼,道:“你要印信何用?”那頭兒不答,隻是看著那老翁。那老翁忽然從懷中摸出一樣銅質之佩,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緩緩道:“你要的可是這個?”
那頭一眼便看出,那正是楚國臨時頒布的印信,乃是給出外辦秘密之事的最高級侍衛或大臣臨時用的,上麵有“所至之處,官民皆助;所在士馬,盡聽調度”之字。當初自己還是另一人跟班的時候,跟那長官去都中辦事,曾經見過一次。那頭兒知道絕非虛假,心中大喜,連忙拱手低聲道:“原來果然是侍衛大人。卻不知如何稱呼?”那老人道:“我……姓宮。你卻是有何使命?”
那頭兒笑道:“既然是尊使到來,在下便可輕鬆了。我等上次飛鴿傳書,說是有了反賊景子職的消息,看來大王是收到了。”那老人似乎甚是驚奇,但臉色迅即回複正常,道:“……嗯。那事到底進行得怎樣?”那頭將那老人之神色看在眼裏,心中一驚:“莫非這人不是來做這事的?”但心中一想剛剛所見那令牌絕非虛假,若不是這等機密之事,又怎會得授?何況這人武功極高,若是敵人,真要來搶,自己還能擋得住?若確實是侍衛,那麽肯定也至少是領頭之人;其既然得授令牌,顯然更是楚王親信,肯定也還是知道一些此事的。自己既然已經說了一半,那便不妨先繼續說上一說,想來便不是管這事的,也無妨害。於是他便又道:“宮老爺子是不是派來管這事的?”
那老翁道:“我接到命令出都,說是可便宜行事。”那頭兒心中一寬,道:“如此那便最好了。我們知道了那景子職的消息,立刻便飛鴿傳書報於大王。但我們又怕郢都內有其內線,是以不先請示,便先行出發去殺了那景子職一個措手不及。現在已捉得其子在此。那景子職也已受了重傷,正在被兄弟們追捕,想來不數日便當授首。隻是未經請示之罪,卻是還得請大王海涵。”
那老翁沉吟道:“嗯……其實大王還不知此事,因為大王還正在雲夢澤遊獵,並不在京。我是奉王命陪小姐出來玩的,隻是可便宜行事而已。象這等大事,還是應該迅速稟報大王知道才行。這樣吧,你將這人交於我,我帶回雲夢澤見大王,你看如何?”
那頭一驚,心下暗暗叫苦:“鬧了半天,你居然也不是專為此事而來?這下你卻還要我把這人交給你,由你去跟大王說,那我怎麽知道你會怎麽說?大王既不知此事,你說不定便獨搶了功勞他也不知道。嗯,好你個老家夥,本來任務隻怕就是來陪著這小丫頭遊山玩水的,居然開始一直含含糊糊,弄得我還以為就是你來分管此事。這下既被你知道了,以你之手段,又哪有輕易放過這一塊功勞肥肉的?他媽的,以後這一招故示神秘、不勞而獲的本事,老子可得好好學學!”
他心頭甚是鬱悶,道:“宮大人有護送小姐遊玩之要務,那更是了不得的大事,我們這不過是小事,怎敢勞宮大人接手?”那老翁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大人過謙了。這護送欽犯,正是勞苦之事,怎麽可說是小事?本來呢,我也是公事繁忙,累死累活抽不開身的,隻是此番責任重大,兼這欽犯又有同黨潛逃,不可謂不危險。所謂多一個人便多份力,我既然見了,也就隻好百忙中抽抽空來幫幫忙了。還望大人不要嫌棄老朽不中用才好。”
那老翁說及此事“勞苦”,卻又偏偏不說“功高”,而且還大談他是出手相助,便如義薄雲天幫這頭兒大忙一樣。這頭兒肚中早已把這老翁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但畢竟也不敢翻臉,轉了轉眼,笑道:“老爺子如此慷慨相助,下官自是感激莫名。隻是小姐身份尊貴,伺候甚是不易,跟這囚徒同行,隻怕更是生氣。”那老翁笑道:“雲夢澤乃是天下秀麗之處,本來小姐也是遲早要去玩的。這個還請大人放心。”
那頭兒氣得七竅生煙,可眼見這老翁既說什麽也不放棄分這份功勞的機會,心中也就隻好打算讓他分上一份。他想了想,道:“既然老爺子肯出手相助,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我們正好也可抽出幾個人手,去相助還在南鄭追捕那景子職的兄弟。”說著便站了起來。那老翁似也知道他是絕不肯放棄這一塊肥肉的,於是也點了點頭,站了起來。二人對視一眼,似乎都很明白對方心中所想,都是哈哈大笑。
那小女孩聽眾人都極口稱讚雲夢澤風光秀麗,甚是歡喜,當下兩隊並作一隊,都朝南行去。一路上屈元總是頭目森森,精神甚是萎靡不振,那小女孩卻還是不時來挑釁,看他是否服了自己。然而每次屈元都無法說話回嘴,兼又心情淒涼,隻得都給她來個閉目不理。那小女孩見他總是不理自己,更是惱怒,老是變著方來整治他,經常拿土塊砸他。有的時候,甚至還叫人捉些古怪小蟲放到屈元身上,要他求饒服軟。可是屈元卻仍是咬牙硬受。
慢慢的,那小女孩也漸漸知道,屈元不但不是那些人的什麽“感染了風寒的內至”,而恰恰就是自己想發現的“大盜”、“犯人”一類的人物。同時,也知道了他名叫“阿元”。她心中雖然奇怪,何以屈元這麽小就已經這麽壞,去當了“大盜”,怎麽也無法相信,但卻也折騰得更加起勁了。
那頭兒和老翁見他二人如此,知道這是因為旁人年紀跟她相差過大,想欺負也沒意思,隻有著跟她年紀相仿的屈元,才能讓她折騰得起勁,所以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翁雖然偶而說上幾句,但卻也並不阻止,隻是始終不跟她說屈元不說話,乃是因為被點了啞穴之故。當然,小女孩老來,對屈元卻也有一樣好處,那就是為了讓雲小姐折騰他的時候不聞異味,每天便有人來給屈元擦身。
這日一行人來到了一座小山之口,山側一條小河環繞,正是雲夢大澤的一條小小支流。過了這座山口,前麵便是雲夢大澤之地了。眾人想到馬上就能見到大王了,此行行將結束,馬上便是封賞,心情甚佳,這一傍晚自休息得更是逍遙輕鬆。屈元也知,自己馬上便要被抓去見那從來沒有見過麵、但卻是自己父親生死仇敵的伯父。他想起這一去,即使不是立刻被砍頭,也必定會被當誘餌虐待,以引出父親一網打盡,心中更是心亂如麻。一時間,他簡直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幹淨。
他正心頭煩亂無限,那雲小姐忽然又拉開車簾爬了上來,一見他眼中竟然似乎有淚光,不禁呸了一聲,鄙夷道:“哼,我還以為你果真從來都不哭的呢,原來也是個膽小鬼。”屈元不知道她又要想什麽辦法來折騰自己,隻是向她怒目而視。
雲小姐笑嘻嘻地道:“明天你就要被砍頭了,聽說是一個很胖很胖的叔叔,用一柄很大很大的刀來砍你這裏,很疼很疼的!你怕不怕?”
屈元心頭更是鄙視,暗道:“原來你以砍頭為樂。”隻是穴道始終被製,罵不出來,隻得繼續不理她。雲小姐哼道:“那些人說你本來能言善辯,可是為什麽一見到我,就不肯說話?你是不是怕了我,怕我不高興又來折磨你?哼,你要是肯開口求我,向我磕頭認輸,說‘雲小姐,我認輸了,以後都聽你的話’,我就再也不折磨你了。這樣可好?”
屈元不願理他,轉過頭去望著別處。雲小姐見他連看都不看自己,氣得大叫道:“哼,你這麽驕傲,我明天叫大王叔叔砍你腦袋之前先打你屁股,打得開花之後再砍你腦袋!看你還不疼得直哭媽媽!”
屈元本來也一直都在想媽媽,曾經無數次地夢見她,想象她把自己抱在懷裏,疼自己親自己,聽自己訴說自己從小到大的辛酸痛苦,把自己從小所欠的母親之愛全都補給自己,可每次的結果都是暗暗流淚。而今天是見楚王前一夜,明天便說不定會天人永隔,自己這一輩子都再見不到媽媽是什麽樣子了,甚至連做夢也都沒機會了。他想著想著,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已是奪眶而出。但他忽然想起這小惡女還正在旁邊看自己的笑話呢,心頭一陣惱火,不肯示弱,拚命將頭想朝身上擦去眼淚。可惜近來雖然那些人看管雖然稍鬆,點穴間隔有所延長,但手腳穴道畢竟離解開還差得遠。因此,他這一下嚐試隻是擦著了邊角,眼淚仍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串串滑落。
屈元正又急又窘間,忽然前麵伸過來一方小小絲巾,在他眼前擦了擦。屈元睜眼一看,卻是那小女孩正蹲在自己前麵,一邊給自己擦眼淚,一邊歪著頭,似乎是在好奇地看著自己流淚的樣子。屈元心中更是氣惱,別過頭去,但身體轉動不便,這頭卻也沒歪多少。那小女孩忽然又跑到他頭朝向的那一側蹲下,兩隻小手托著腮,依然直直麵對著他,讓他無可躲避。
屈元窘極,幾乎都要漲紅了臉。那小女孩嘻嘻一笑,歪著頭很神秘地對他說:“你求我吧。我悄悄告訴你,我最喜歡別人求我了。你要是乖乖開口求我,我就去求大王叔叔,讓他不砍你的腦袋,也不打你屁股,把你給我。這樣你就不用被砍頭了,以後專門陪我玩……”
屈元一聽她說“把你給我……”,自尊心更受刺痛,心頭更怒,扭過頭去不理她。這時外麵忽然一聲怒喝,緊接著便起了一片呼喝打鬥之聲,間或雜有人被殺死殺傷時喊出的淒厲之聲,在本來甚是淨寂的夜中顯得甚是驚竦。微一細聽之下,那聲音似還有越來越向馬車靠過來的趨勢,馬車上已連車簾都開始微微顫動起來。那小女孩的臉上微微露出了驚懼害怕的神色,屈元卻心中一動:“莫非是爹爹他們來救自己?”
他一想到這裏,立刻又恢複了生的欲望:“不知這馬車外守衛的家夥們被解決了沒有?”探身便想向車外望去。但這時車窗外立刻伸進來幾個人頭進來看了看,有那些跟著雲小姐的侍衛,也有那些抓捕自己的黑衣人。隻聽一名侍衛道:“原來小姐沒事。小姐還請先呆在裏麵,不要出來。待我們打退敵人,再請小姐出來。”那些黑衣人也縮了出去。屈元歎了口氣,心頭沮喪,一時間不再說話。
那小女孩驚魂稍定,立刻又恢複了蠻橫神色,見他先喜後憂,哼道:“哼,你想有人來救你?有我爺爺在這裏,誰又能救得了你?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還是乖乖向我認輸,求我放你吧!”屈元不理她,忽然一聲大叫:“我在這裏!”
這一喊將出來,竟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原來自己的啞穴因為這日點得不勤,這時一急,居然忽然能喊得出來了。那小女孩見他忽然開口大喊,卻又不是求自己,氣得一下伸手過來就捂他嘴巴。屈元猛地一甩頭,避開她的小手,忽然發覺自己動作居然也甚是敏捷,立時醒悟:“我身上穴道也已鬆了。”他想到這裏,立刻身隨心動,手臂伸處,已將那小女孩推開。同時他一把撕開了車窗上的窗簾,探頭朝外大喊。
不料這一探之下,卻是令他大失所望。原來那外麵打鬥之聲乃是從甚遠處之所在傳來,而在這當口,那打鬥處和馬車中間,早已是黑壓壓地站了好幾排手中持刀的黑衣人。那些黑衣人一個個隻是站立不動,並不上前去助戰,顯是知道己方已是占了優勢。即使聽到屈元大聲呼喊,也隻有幾人回過頭來看,大多數仍是平視前方蓄勢而備,甚顯訓練有素。地上也已有幾具屍首,有的並非黑衣人打扮,當是想前來營救自己之人被殺死。
屈元不死心,又喊了兩聲,但聲音與周圍諸人的嘈雜聲相比起來,實在是太過微弱了,反而引得旁邊之人哈哈大笑。其實地麵上既然已有死士,顯然是他們已知自己之所在,並非不知目標。現在他們自己尚且自顧不暇,縱然拚命想朝自己這邊殺過來,但在這麽多人的圍堵之下,也是無能為力。
屈元心中一涼,忽覺得屁股上被踹了一腳。他咬牙不理,又待呼喊,忽然屁股處背上又似陣陣尖銳之痛,隻好連忙縮回車內。原來那小女孩剛才被他一推跌倒後,氣憤難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待見他依然不理自己、依然拚命伸出頭去大喊大叫,更拔下頭上尖柄玉釵,狠狠地在他身上亂戳。屈元多日受她擺弄欺負,無力反抗,這次忽然身手得動,頓時怨氣衝天而起,一把便把那小女孩揪過來麵對自己;同時右手一舉,想要狠狠打她一個耳光。
那小女孩被他這一下揪得很痛,又見他臉上怒氣橫生,要打自己耳光,心中大是驚懼,大哭了起來,那玉釵也掉在地上。屈元見她忽然大哭,眼淚如珠,心中略一遲疑:“她不過是小女孩喜歡玩而已,我自受楚王之害,卻又與她何幹?”但手已收勢不住,加上心中仍是對她前麵的捉弄極是不滿,這手掌便仍是直落下去,隻是勁力已輕得就象是摸一般。
這時忽然啪地一聲大響,屈元整個人都被打得打了個旋,眼前金星直冒,臉上也一陣劇痛。他那揮過去的手也失了準頭,隻是似在那小女臉上略略擦著了一下而已。屈元定了定神,隻見眼前不知何時竟然站著一個蒙麵人,其全身上下都黑衣黑巾,臉也被蒙得嚴嚴實實,隻留著一雙眼睛怒視著自己。屈元心中微奇:那些抓自己的黑衣人多日來雖然還是多穿黑衣,但早已是無人蒙麵,這人忽然又是如此,顯然並非他們一路。但這人居然如此猛打了自己一掌,卻顯然又不是來救自己的。
但屈元還沒來得及細想,那人卻忽又轉身看了那小女孩一眼。那小女孩也甚是害怕,朝後縮了一步,哭聲也不自禁地停了。屈元雖然從小不為父親所溺愛,挨罵乃是常事,但卻是挨打畢竟還是不多,更不要說從來沒有過的打耳光了。他心頭大怒,罵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打我?還要嚇唬小姑娘?”
說話間,屈元嘴角忽然感到了一絲鹹意,伸手一摸,竟然是自己已被這耳光硬是給打出了鮮血。同時,馬車也似乎在劇烈顛簸搖晃起來。原來眾人休息處臨近河邊易取水之處,地勢本略有斜度,是以停車之時都用小石塊塞住車輪以防滑行。現在那黑衣人下手極重,整個馬車都顫抖起來,小石頭鬆脫,在車旁眾人驚呼聲中,馬車頓時朝河邊滾去。那小女孩也知道危險,嚇得背過身去,對著布幔外閉目大喊:“爺爺!爺爺!”
那人對屈元的問話根本不答,現在見眾人大是慌亂,眼中頓時露出了輕蔑的神色。忽然間,他掌成虎爪之形,伸手又向屈元抓來,完全不是要營救屈元的樣子。屈元心中怒極,明知不敵,依然揮掌便迎了上去。那人變掌為指,隻是在屈元掌心輕輕一戳。屈元立刻覺得手掌似要被戳穿一般,連帶著整條胳膊都劇痛得抬不起來。那人微微一笑,進了一步,又伸手向屈元抓了過來。這時隻聽旁邊人群大喊:“攔住馬車!攔住馬車!”
屈元知道不敵那人,身子一縮,便想鑽出馬車。那人一把抓住了車內之木楞,微一使勁,整個木楞竟然都被抓爛。馬車車駕沒了支撐,立刻便要鬆脫。那人全不以為意,冷冷一笑,手中一鬆,木屑紛紛飛揚,直撲外麵那些呼喊著追來的黑衣人,口中卻對屈元冷冷道:“你乖乖地跟我走,莫要象這個木楞一樣。”聲音極是生硬可怕。
屈元見他手段狠辣,心道:“若是落入了你手中,隻怕是比死還難受!”心中一急,閉起雙目,猛地朝馬車已經開始散亂的車壁撞去。那車壁本已開始鬆脫,這一下雖然屈元頭上更是鮮血淋漓,但車壁也立刻便被撞了一個窟窿。屈元身體頓時有大半已然脫了出來,隻是兩截腿卻還在車內吊著。
屈元頭下腳上,忽覺鼻子一陣刺激,登時劇烈咳嗽起來。原來馬車已然滑入了水中半尺有餘,他頭下腳上,鼻子已經沒了少許在冰水中,呼吸困難。屈元用力急掙,想用腰腹之力把身體扳離水麵。那身後之蒙麵人嗬嗬大笑,已伸手抓住了屈元腳踝,便如鐵扒一般,要扒起他往回拉。那蒙麵人用力極大,屈元隻覺得自己腳骨都似要被他捏碎,痛得眼前陣陣發黑,這時候便已完全顧不得河水嗆鼻,一心隻想脫離這黑衣人。
屈元情急之下,伸手便要抓住河底之物與之相執,但才勉強抓住一截爛樹根,便立覺得自己之力與這黑衣人相比無異於小雞搏鷹,身體還是被其毫不費力地拉離了水麵。正在這時,前麵忽然飛過一支利箭,嗖地一聲射中了自己頭部剛才所在,濺起一大片水花。
屈元正驚得半死,卻見立刻又有大批之箭朝自己和這黑衣人射來,原來竟是那些抓捕自己的人怕自己被這黑衣人劫去,已然決定不要活口了。但這時又有許多聲音怒罵起來:“別放箭!別放箭!小姐也在車上!”但那些箭雖然稍停,卻還是有人在不斷地放將過來。
那黑衣人一麵劈箭,一麵握住屈元雙踝來回猛甩。屈元腳骨的疼痛簡直錐心入骨,全身都盼不能感覺麻木以逃避之,眼見敵人放箭,心中竟然不願意閃避,隻求速死:“這般死了也好,免受這黑衣人之苦,也免去了日後被那楚王折磨。”不料那人袍袖揮舞,那些箭也不知怎地,都紛紛擦著邊偏離滑離。一時間,河麵上已插了好幾十支箭,卻居然硬是沒一支真射中他。屈元被這黑衣人這幾甩甩得頭昏腦漲,頭部氣血便似要破腦而出,卻又偏偏不得死。他心中急怒,忽然趁一甩之勢抓住了車底之橫扛,用盡全身力氣用死命一扳。
那馬車本來已在劇烈顛簸,這一下更是失去平衡,整個馬車嘩地一下翻扣在了河麵上。眾人驚呼聲中,還夾雜著那小女孩的尖叫聲,顯然都是完全沒有想到。屈元果覺那人手抓住自己足踝的手在這間隙忽然一鬆,心頭大喜。他隻求速速擺脫那人,兩手立刻鬆開,又抓起一塊突出之石頭,死命一掙,居然還真的脫手而出。
屈元心頭一鬆,立時便極感自由的可貴,當下也不管前麵水深浪急,手腳連動,便要趁亂鑽入深水。不料這時他忽然後背上一痛,清冷的感覺頓時直透入肺,似乎是被一支箭射中。屈元咬了咬牙,剛想回手去拔,忽然眼前一黑,接著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屈元覺得眼前模模糊糊似有燈光在閃動。他勉強睜眼一縫,隻見眼前昏黃燈光之旁,一個裝扮怪異、但卻極是清秀的小女童正端著湯碗,認真的看著自己。屈元見那小屋陳設極是簡單,而且屋中還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從來沒聞過的土氣,知道絕非牢房或是楚王之處。屈元知是這小女童救了自己,便想朝她笑一笑,但才微一起意,便覺身體劇痛,忍不住呻吟了起來。那小童見他醒了,立刻放下湯碗朝外麵飛奔而去,口中大喊:“杜先生,杜先生,他醒了!”聲音雖然清脆稚嫩,但口音卻有些怪異,不過依稀還能聽懂。
喊叫聲中,一個青衣人推門進來。隻見那人麵容瘦削,六十來歲模樣,裝扮也是頗為奇異;但頭頂發式卻還與中原有些相似,居然還象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高之氣。他慢慢靠近床前,探身朝屈元看了幾眼,又把了把屈元腕脈,道:“孩子,你看來已經挺了過來了。若是沒有大礙,再養個十來天,便能下地行走了。”他的聲音要好懂得多,但甚是低弱緩慢,似乎是說話中氣有些不足。
屈元努力向他一笑,便想對他道一聲謝,但嘴唇甫動,臉上肌肉便如拉裂一般劇痛了起來。那人微微一笑,探手安慰道:“你莫要急,先好好養幾天再說話。你已經暈迷了好幾天了,隻被喂了一點米湯,現在還不宜去耗心神說話。”屈元勉強眨了眨眼,算是表明自己聽到了他說話。那人招呼小女童過來給屈元喂藥餌湯羹。
屈元雖覺那所喂之物味道甚是奇怪,但卻還算可口,口口吃得十分香甜。他現在腹中實已是饑餓難奈,隻要是能吃的,那還不得是如龍肝風髓一般?屈元吃完之後,想要道一聲謝,不料困意忽然鋪天蓋地襲來,竟然徑直便睡著了。
這一晚屈元卻又夢見了自己蒙難時候的情形,竟然幾度驚醒。後來他睡之不著,幹脆睜開眼睛仰望屋頂,心中隻是想個不停:“那晚那些人真的是來救我的嗎?後來那個黑衣人又是什麽身份,為什麽也想抓自己?對了,那個小女孩又是什麽身份?”
屈元一想到那個小女孩,她凶霸霸對自己的種種情形又都回到自己腦海中,讓人氣得半死。但屈元自從從這一回生死攸關的變故裏逃生之後,卻不知怎的極感命運之惠賜,對她居然不再那麽討厭了,反而為自己當時把她嚇得大哭而微感抱歉:“她才那麽小,鬧一鬧倒也沒什麽。我是男孩子,卻又怎麽去跟她生氣?更何況若不是她老來鬧,那些人隻怕就不會疏於補點我的穴道。說起來,我還真應該謝謝她救了自己的命呢。……隻是她現在怎麽樣了?該不會那些後來亂射的箭把她也傷著了吧?”
他一想到那個小女孩有可能因為自己而被誤傷,就覺自己好象還對不起她一般,但隨即腦中又想:“那黑衣人武功那麽高,我身體跑那麽遠都沒事,她應該也沒事。……不對不對,我怎麽能這樣想?莫不是覺得那黑衣人就是小女孩的爺爺?他那樣凶她,怎麽可能是呢?……嗯,反正那些人目標是那黑衣人和我,那黑衣人走了,自然也就不會再放箭了。”
屈元想到後來以那小女孩脾氣,肯定又會對那些讓她受了驚嚇的黑衣侍衛和部下大發脾氣,手法肯定不會輕,臉上居然還露出了微笑。但他自己也知道這解釋頗為牽強,多是自己為自己開脫而已,但卻也實在找不到什麽別的好解釋,隻得放棄:“我現在自己都自身難保,又哪裏能幫她做什麽?”他想到這裏,腦中一沉,居然還真昏昏睡了過去。
後來幾日都是那小女童服侍他。那老人每天過來看望他一回,說是傷勢已是漸好,但卻居然從來不問屈元來由。屈元也不願意說出自己真實來曆,自然也樂得不說。如此又過了數日,屈元精力漸複,已是能拄著拐杖勉強下地行走了。
這時雖然已是冬天,但這裏卻似乎無甚冷意,想是極為靠南。屈元偶爾到院中行走,卻見這院落布局與所種花木都頗有奇異之處,而且總是有一種很異常的味道。他很是奇怪,便小心翼翼地向那童兒詢問。但那童兒卻總似是在答非所問,隻是不住地叫他不要多走動,而且也不要出院子。屈元心中甚是奇怪,但卻也不敢去找那老人詢問。
這一日晚間那老人又來看自己,屈元實在忍不住了,便道:“在下蒙老伯搭救,實在是萬般感謝。隻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老伯尊姓大名?日後若是有機緣,也好報答。”
那老人一笑,道:“這裏是中原人眼中的蠻荒之地,本來也沒什麽名字的。不過老夫來了之後卻也有了個名字,便叫臥眉山洪荒穀。老夫這幾進院落可稱洪荒居。老夫姓杜,原籍山外,倒也懂一點中原之事。我來這裏也有好多年了,他們族中人都叫我大祭師。你非此間之人,叫我杜先生便罷。這助人為樂之事,不過舉手之勞,小友也不必報答。”說著便朝屈元一笑。屈元臉上大慚,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卻又能談什麽報答?況且以他這等之人,便有報答也定不稀罕。”隻聽那老人道:“不知小友姓甚名何?又為何如此落難重傷?”
屈元大難之後,更是深知隱藏身份、以避奇禍的重要性,遲疑了一下,答道:“晚輩姓……姓……昭,名元。我本來是楚國經商人家,自小父母雙亡,跟隨幾位叔叔做生意過活。這次因為在中途遭遇水寇,船上的人都被殺了,我趁亂跳水逃生,但還是被射中了一箭……”等等說了一遍,說話間想起那日情形,想起爹爹媽媽,眼中不禁熱淚盈眶。
待到說完,屈元心中微覺慚愧,心想:“唉,這卻是我的不是了,別人救了我,我卻還是要騙人家。隻是這事也是迫不得已,他們知道了對他們隻怕也沒好處,還是不說的好。再說,我不還是沒改‘名’,不還是叫‘元’嗎?再說了,這屈、景、昭都是羋後同姓,卻也可算得既沒改姓也沒改名。而且媽媽好象姓趙,跟昭字同音。對了,以後我幹脆就叫昭元,需當特別熟、真正當成本名才好,也好多些安全,少些愧疚和麻煩。”
杜先生似甚是同情他,道:“怪不得我在舟中見到你身背一箭,原來如此。孩子,你雖然似乎會水,但這傷還是太重。要不是當時被一群白鰭豚頂來托去,你隻怕早就淹死好久了。”昭元吃了一驚,道:“白鰭豚?它們救了我?”那杜先生一笑,道:“不錯。世上常傳豚類救人,但我還是第一次親見。或許它們是把你當成了玩具,在托來托去。”
昭元臉上微微一紅,道:“無論如何,多謝杜先生救命之恩。”杜先生一笑,道:“你已說了好多多謝了。我本來隻是想給你上些藥,置於市上人家照料的。但後來看你傷勢過重,若無我穀中草藥好生醫治,隻怕難以捱過太長,隻得把你帶了回來。好在船行尚速,不久便回到了穀中,而且你的傷口居然也並未化膿惡化,是以才能這麽快康複。你待日後康複,自然可以離開。我們每隔一兩個月會有船去中原,你可以搭船同去。”
昭元心頭淒然,暗想:“走?難道又走回去讓人追殺?爹爹他們現在生死未卜,我卻又上哪裏去找爹爹?更何況現在爹爹音信全無,我若是能找到,那些抓捕我們的人更是早就找到了。倒是這裏似乎荒涼偏遠,山川險峻,人跡罕至,反是安身保命的好去處。”
屈元想到這裏,便道:“我的傷勢真是太麻煩杜先生和這位小……小……妹妹了。隻是我現在已是舉目無親,走卻又能走到哪裏去?更何況遇盜之時,晚輩深感中原人心險惡,至今還是心有餘悸。我隻要能有個地方做做雜事,給我一碗飯吃,保個活命,便已心滿意足了。晚輩懇請杜先生收留。”說著直直望向那杜先生,滿眼俱是懇求之色。
那杜先生卻悠悠道:“我這裏山川險惡,毒蟲猛獸甚多,生活極是困苦不便。中原之人,那是難以忍受的。小友還是養好傷後離開吧。”昭元大急,一把拋去拐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杜先生卻仍是不肯,待求到後來便幹脆不肯回答,隻是道:“你先在此養傷,傷好再說。”便徑直轉身而去。
昭元無奈,隻得回房悶悶蒙頭休息。那小女童安慰他道:“你不用傷心的。這裏其實也實在是沒什麽好,吃穿物用與中原都是不能相比,你又何必留戀這裏呢?我們這裏都聽說中原米糧充足,衣物絢爛,不象我們這裏普通人隻能麻衣蔽體,一年到頭也吃不著幾回穀物。你看,就連給你吃的羹也是……也是……”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言。昭元甚是奇怪,連連追問。那小女童抵擋不住,隻得道:“這羹主要是用蛇肉做的。”
昭元本來便覺那羹湯味道奇異,但卻是說什麽也沒想到是蛇肉。那小童看著他的臉色,吞吞吐吐地道:“杜先生……杜先生本來叫我不要跟你說,因為怕你們中原人吃不慣,不肯吃。”昭元本來不喜蛇蠍之類,但一看這小女童臉上滿是歉意,心頭不禁暗罵自己:“昭元啊昭元,人家幾天幾夜費盡心神救了你,你居然還要對別人給你喂的羹湯挑三撿四?你從小以來過的便是苦日子,各種果腹之物什麽沒有吃過,難道別人一年到頭吃的蛇湯,便不能入得你口麽?更何況味道雖然奇異,但卻絕不難吃。再說了,自己傷勢如此之重,卻還能康複得如此之快,說不準還有這蛇羹之效力呢。”當下他連忙向那小女童道:“不不不,我很喜歡這羹湯。這羹湯不但螢白如冰雪,味道還很象魚肉,我覺得很好吃,真的。”
那小女童很是高興,抬起頭道:“原來你並不生氣啊,我還以為我要挨大祭師罵呢。”昭元作勢伸了伸手臂,極力討好道:“我近來康複得這樣快,除了要感謝杜先生和你的悉心照料外,一定還有這蛇羹的作用。世人都競相吃什麽其實無甚滋補之效的海參燕窩,這滋補養身的蛇肉,又有什麽吃不得?我們不用管別人,隻管吃下去。等後世知道了這一道理,說不定還會有人說我們是堅定不移的英雄呢!”說著笑了起來,那小女童也甚是開心。
笑了幾聲之後,昭元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們每天給我做蛇羹,哪裏能有這麽多的蛇?老這樣吃,不是會把蛇吃光了?”
那小童嘻嘻笑道:“杜先生會養蛇的。他養了好多好多蛇,大的有好幾丈長,很胖很胖,而且還沒有毒。要是殺上一條,再配些木薯、芋頭、山藥什麽的,就夠我們吃好多天了。杜先生還經常給族中的人們好多蛇肉蛇皮蛇膽,族中人都很感謝杜先生。還有啊,杜先生還養了好多蠍子、毒蟾蜍、蜘蛛、蜈蚣、守宮之類的,不過那些倒是很少用來吃。”
昭元知道她所說的那些特別大的“無毒大蛇”,其實應該就是自己原來聽說的“蟒”。自己雖然以前不吃蛇肉,但也曾聽人說過,即使是毒蛇,隻要是吃肉,也不會中毒。當然,吃時要小心一些,最好口腹之內不要有大的傷口。
昭元想到這裏,忽然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直聞到的那種奇怪的味道,極可能就是因為養了大量的蛇,蛇身上所發出來的氣味雜混而成的,怪不得自己說什麽也想不出是什麽。他一想到這附近養了無數的這些毒蛇毒蟲,自己卻又看不見,說不定什麽時候便會衝出來咬自己,心頭不禁又有些發毛,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不害怕嗎?”
那小女童眨了眨眼,臉上也泛起了害怕的神色:“我……也怕的。我們族中的人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裏麵,尋常毒蛇猛獸見得本也不少。可是杜先生……杜先生……他養了好多很奇怪很厲害的毒蛇毒蟲,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多我們都叫不出名字來,隻有杜先生自己知道。杜先生還曾經叫我們去幫他的忙,去喂養這些東西,可是……可是我們都不敢去,隻敢去幫忙喂那些我們認識的蛇類。後來杜先生也隻好自己去喂那些蛇了。因為隻有他一個人,所以一到要喂蛇的日子,他就要忙很久才能空下來,一天能剩下來的時間也沒多少。”
昭元這才明白,為什麽那杜先生有時來看自己的時間比平時要晚許多,原來卻是如此。他心想:“這杜先生可真是奇怪,不知道養這麽些蛇蟲有什麽用。……不過他是什麽‘大祭師’,或許就是要養些族人不知道的東西,以此來加強族人對自己的敬畏吧。”忽然,他心中一動:“這杜先生不肯收留我,一方麵固然是怕我吃不了苦,另一方麵說不定也是因為我對他沒什麽大用。既然別人都不敢去幫他喂那些奇蛇異蟲,我若是能壯起膽來幫他喂,他定然心喜,說不定便會留下我了。再說,學會養毒蛇以後,留在這裏也就不會害怕了。”
屈元主意已定,便道:“小妹妹,我以後留在這裏,幫你和杜先生的忙好不好?我膽子很大的,說不定可以去幫杜先生喂蛇。”那小女童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啊好啊!……不過看你的樣子你從來沒有接觸毒蛇,隻怕是不行的吧。再說,杜先生也不會同意的。”
昭元急道:“我從小就是過苦日子的,什麽苦都吃過,膽子也很大的。你教教我,我就能學會的。”說著伸開手掌,讓那小女童看他指掌間的繭皮。那小女童一眼便知這確是多年勤苦勞作之象,不由得連連點頭,但卻又不住搖頭,道:“杜先生……”
昭元又道:“我要是學會了,杜先生知道我能幫上忙,應該也不會趕我走了。就算是最終我還是不敢去喂那些特別的蛇,起碼也可以幫忙打掃清潔,整治飯食,養花種草和種地養畜。我真的什麽都會的,什麽都能做的。你相信我,好麽?”
那小女童見昭元一臉急切真誠,又見他與自己年紀相若,不由得起了同類相憐之感。要知自己本來也是孤兒,杜先生看族中無人收養自己,這才勉強收留了自己。當時,自己也是求了很久很久才答應的,自是深知此事之為難和心酸。而且後來,杜先生一直沒有再收養過別人,自己不免甚是寂寞。如今她見忽然又來了一個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同伴,而且看樣子簡直比自己還要勤快,心中自然歡喜,很希望他也能留下來,便道:“那我們就找個什麽時候去跟杜先生說一說,看看你的運氣吧。對了,我叫琴兒,你……是不是叫元兒?”昭元點了點頭,道:“我叫昭元。以後我們就好好地幫杜先生的忙,得到他收留後,我就不用再回去中原那人心險惡的地方了。”琴兒很是高興,也點了點頭。
自從心中存了這個念頭,昭元便每天都跟隨琴兒做事。起初,他還隻能幫忙做些灑掃之事,後來身體漸漸不用拐杖,於是便也幫忙做些燒火做飯的工作。琴兒雖是女孩,心思細密,但到底不及昭元從小就從苦水中泡大,做的飯菜反而還及不上昭元。於是幾天之後,反而是昭元自行掌了大廚。
再到後來,琴兒又偷偷帶昭元去喂那些蛇蟲。昭元一心想討杜先生歡喜,留在這裏,自是極為用心體會,學得分外認真迅速。再加上他又是男孩,天生膽子便比琴兒要大一些,是以不幾日間,連喂蛇主要也是由昭元擔當了。琴兒已主要隻是灑掃布置。二人配合默契,人力足了起來也順了起來,院落內外頓時比原來要整潔多了。至於杜先生那裏,每次他來探望時,屈元便裝病痛還遠沒好,琴兒自也極力配合。那杜先生見昭元向琴兒學這學那,自然知他是想留在這裏,但見生活確實大有提升之象,居然也並不阻止。
這幾日裏,昭元已經把杜先生的地方大概熟悉了一遍,知道他院北說遠不遠處有幾條深深的山洞,就是其養蛇之所。那些山洞有大有小,但大都是內部很深很寬,即使在夏天也甚為陰涼,十分適合蛇類生長。有幾個大洞是杜先生養“肉蛇”之處,旁邊有幾個小洞則是他養“怪蛇”和其他毒蟲之所在。有的時候,洞口還有人把守,輕易不讓人進去。
杜先生所養肉蛇多是大蟒大蚺之屬,食腸寬大,吃物甚多。好在山中鼠類奇多奇蠢,養蛇便多靠野鼠之類。昭元本來有點武功的底子,略一點撥,便學會了設置誘餌陷阱等辦法。不上十幾日間,他便已能一力承擔捕鼠之責。他初學捕鼠,覺捕鼠雖然不難,但卻甚煩,便想想些什麽辦法來方便此事。杜先生家中別的沒有,可各種中原難得一見的奇物怪品,還真是應有盡有。因此,昭元每日主要之事做完,便經常將這些東西混來混去,一個個用抓來的活鼠試,經常能夠有一些很新奇的發現。他潛心而想之下,那幾天連做夢都會浮想聯翩。
本來他傷重恢複時,那些天經常做極可怕的惡夢,幾乎每夜都是痛楚而醒;那些被欺騙、被追殺的經曆和恐懼簡直就象是魔鬼一樣,死死追隨著他不放,逼他回憶,讓他無處可逃。可是如今專注於捕鼠之後,他夢中居然漸漸不象原來那樣,再也不會老是忍不住回憶原來的慘狀了。抓老鼠、喂蛇的事,終於漸漸成了主導,倒也極有助於昭元忘卻心頭傷痛之效。昭元發現了此等神效,更是對這研習如癡如醉,以至於那幾天裏琴兒都已笑了他幾次,說他自己當真變成了一隻想捉老鼠想瘋了的老貓。
昭元沒有條條框框和思維定式限製,什麽都敢試,折騰了多日後,居然還真被他用蛇肉和幹蠍粉等混合,試出了幾種好些的誘餌組合。有的時候,隻要找到好地段,一放誘餌,便大白天也能招來大批山鼠,多得都快要讓人害怕,幾乎都要一筐一筐地裝。
結果沒過多久,原來還需常常來相助的族人已都不用怎麽來了,隻是每幾天一聽他鳴鑼,就來幫他抬筐。那些族人見他甚是勤快,待人有禮,大都一見麵便誇他小小年紀便如此勤快。許多人更說杜先生收留了個好孩子,不但能多養蛇,連族人的農物等也少受野鼠侵害,功德不小雲雲。杜先生聽了,多隻是微微一笑,雖不接口評論,但也並不否認。
如此又過了數日,昭元之傷已然徹底痊愈,再也裝不下去。杜先生道:“原來看你傷勢,本以為需得個兩三個月才能完全痊愈,不料現在一個月不到,便見你又生龍活虎了。你中間還幫了我這麽多事,倒還真是難為你了。”昭元忙道:“這都是杜先生和琴兒姑娘醫術高明,以及杜先生日日蛇羹調養滋補的神效。”說著連連朝一旁的琴兒使顏色。
琴兒一樂,笑嘻嘻地道:“是啊,說起來這小子倒也勤快,又會做飯又會養蛇,杜先生何不把他留下?這樣一來,杜先生就會有更多的時間精力去研究以毒克毒之理了。”
杜先生撫著胡須嗬嗬笑道:“留,留!現在都成這樣了,隻要他願意留下,我這老頭子還能不留嗎?隻怕一說不留,你一生氣,隻怕連你也給跑了。那樣的話,我豈不又要變得跟野人一樣了?”琴兒滿臉通紅,轉過頭去。
杜先生笑聲一頓,忽然很嚴肅地道:“元兒,我開始不想留你,倒不是因為怕你不會做事,而是因為你沒有對我說實話。你要知道,我一生最討厭口是心非的人。這麽多年來,我雖然什麽都已看開了,但畢竟還是不喜這類。因此,當時我隻想讓你早點好起來,快點讓你離開。但是經過這些時日,我看得出來,你確實是個好孩子,你說的謊應該不是你的心性所致。因此,我想先前你雖沒說實話,但想來也是有難言之隱……”昭元滿臉通紅,心知自己畢竟還是瞞不過這位長者,忙道:“杜先生,我當時確實是說了謊話。其實我是……”
杜先生搖搖手止住他,道:“不用說了,我知道你必定是有不當講的緣由,若說出來,一個不慎,對你或許還有生命危險。現在我知道你不是心性有差,這就已經夠了,我也不想去細聽你的事。你以後也要注意,這事不要對任何人講,因為人人都有可能管不住自己嘴巴,倒也不一定有意透露時才會泄露。不過呢,你既然已經來了這裏,與中原幾乎沒了幹係,你的這件事最好還是忘了吧。否則的話,不但於事無補,還自尋苦惱。象我這老頭子……”他似乎是覺得自己說露了嘴,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
昭元心中一動:“他這麽清高的人,還能有什麽煩惱讓他多年放之不下?他能一眼看穿我當日在說慌,定非尋常之人。而且他本非此地人士,可是養的毒物卻又多又怪,有的甚至連本地這些專門與毒蟲猛獸為伍的山民,都不認識也不敢接近,這卻又是為何?”
昭元正尋思間,杜先生道:“今天又是我要去喂那些怪蛇的日子,你們想不想同去觀摩一番啊?”昭元大喜,連聲叫好。琴兒看了二人,臉上卻露出害怕的神色,道:“我害怕,我……還是留在這裏好了。”那杜先生也不勉強,隻是帶昭元去換上一套衣衫。
到得一處內室,卻見那室內掛著大大小小幾件虎豹之皮縫成的衣衫。這些獸皮衣從頭到腳都是嚴嚴實實,隻露眼睛,而且眼睛處還有細細的鐵絲網在前麵相連。這些皮衣看起來做工居然也甚為精致,有的帽子上居然還掛著野雞尾翎,當真是五彩繽紛。昭元學著杜先生,拿了一套較小的,穿好之後,隻覺得全身一陣酷熱;再看杜先生,卻見他也已穿好,更象是人立的老虎。
杜先生笑道:“好啦,好啦,看來你確實是一教便會,普通人往往教好幾便還不會穿呢。現在先脫下來,不然還沒到得洞口便已汗透重衣了。進洞之後,受其陰冷之氣,那時候再穿不遲。”昭元道:“這些應該不隻是防寒的吧。先生是不是也想用它來防止那些毒蛇咬中?”
杜先生點頭道:“正是。我研究這些毒蛇這麽多年,但說起來還是不能說對那些毒蛇了如指掌,不得不小心一下。嘿嘿,其實就算了如指掌,又怎麽樣?人與人之間,那是明白之極了,還不是一樣要提防彼此?”屈元聽他說到這些,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杜先生慢慢又道:“洪荒居中雖然也養了些蛇,但真正大批的還是在外麵。中間大洞乃是肉蛇和普通蛇之處,其習性多屬溫和。雖然那裏也有些毒蛇,但多年來我也已對它們習性和毒性甚是了解,便一不小心被咬,隻要早早回來醫治,便可無妨。可右邊那小洞裏的蛇蟲卻不是普通之物,迄今為止,便我也是絕不敢說都能醫治得好,是以不得不小心。你是初次來觀摩,自然要加倍的小心。這獸皮之衣已然極是堅韌,諒它們咬之不透。我們的眼前鼻前也有絲線織成網格,隻要不是被一大群蛇包圍幾天幾夜,應該是沒甚麽問題了。”說著又從旁邊找過一隻火把,笑道:“我本已多年不用這個了,但你目力不夠,還是得用上一用。”
二人走走停停,來到平日那右邊的小洞之口,穿好皮衣點起火把,進到洞內。昭元頓覺一陣陰寒之氣襲來,人雖然在一層厚厚皮衣之內,竟然還是禁不住想瑟瑟發抖。再看那火把,火勢也似乎小了許多,藍藍的火苗隨著洞內微微飄過來的微弱之氣搖曳,便象是隨時都可能熄滅一般。昭元忍住不打了個哆唆,道:“杜先生,這洞……這洞可還真是奇怪!”
杜先生道:“若非奇異,又怎能這麽些奇蛇異蟲聚在一起?”昭元不懂此話何意,問道:“這裏麵的蛇蟲是本來就有的嗎?”杜先生道:“那倒不是。這裏麵的基本上都是我後來移來的。”二人續往前走,隻覺陰冷之氣越來越是強烈,但卻仍甚為幹燥,並無濕氣。昭元這些時日多多接觸蛇蟲之類,知道這裏麵必定多是陸蛇之類,不喜水氣。這山洞洞口雖小,但甚是幽深,二人已行了數十丈,居然仍毫無盡頭之象。
又行了十數丈,卻忽然眼前陡然開闊,原來竟然是到了一個極大洞室之中。憑著微弱的火光,隻見四麵的石壁上,還有洞頂,都從生著一簇簇的石鍾乳;許多都是晶瑩踢透,便如透明一般,甚是美麗。昭元大是驚歎,伸手便想近前去摸一摸。杜先生忽然一把抓住昭元之手臂,昭元隻覺此手極是有力,絕不似是他一派瘦削文士的模樣,心中一驚:“看來這杜先生也是武林中人。”
卻見杜先生滿眼皆是緊張之色:“這裏是各種奇異之蛇蟲所在,萬事要小心。雖然我已經將他們約束於小塊地方,我等也有皮衣防身,但也絕不可大意。我當年將他們關好的時候,雖然也有皮衣防身,仍是遭了奇險,險些喪命。這些都是非常之蛇,要做非常之備,不要伸手到處亂摸,以免忽然被什麽棱角割破皮衣。”
昭元歉然道:“是。”他順著杜先生的指引,運足目力望過去,隻見在那些靠近洞壁的地方,果然有一條條很細的鐵絲編成的網,將一塊塊洞壁隔開成一個個小室。再細看裏麵,隻見隱隱約約似有一些不大的東西在緩緩而動,其體色與自己平日裏在家中和大洞所見極是不同,有的無色斑斕,有的更閃爍著說不出的邪異光澤。昭元知是非常之物,心中大是警惕。
杜先生將火把交到他手中,自己上前小心地推開一塊石鍾乳,後麵霍然現出一個小小石室,裏麵竟然還儲存有一些食物幹糧。屈元不禁讚道:“沒想到這裏麵居然還可以住人。這門也極是巧妙,竟然在外麵完全看不出來。”
杜先生笑道:“這幾個洞本是遠古之時,地下河水侵蝕而成,因此空間廣大,暗腔極多。其許多暗腔如能稍加修飾,便如同石室。不過這些卻不是平時用來住人的。這裏太過陰冷,體質稍弱的連活命都有困難,哪裏還能長久住人?我開鑿這許多,一是取其陰涼,用來儲存族中多餘食糧,以備荒年,二來也是為了日後萬一族人有難,可以暫避一時。想來這裏麵有毒蛇猛獸,又通風,實在無奈之時,也可支持些時間。至於有人會被凍死凍傷,那也顧不得了,起碼比全死好。這樣的石室還有很多,其門掩藏得更是巧妙,你以後常來便可一一知曉。這一間是最外麵的一間,隻不過是我平時用來放蛇糧,以及喂蛇臨時休息之所。”
二人說話間,杜先生已取了些“蛇糧”來,昭元定睛一看,卻見那蛇糧卻大多是一些山中藥材。再細看時,隻見那“蛇糧”中還有一些活的小小肉蛇,看來是從大洞中移過來的,隻是它們似不甚適應這洞裏的寒氣,已極是萎靡不振。
昭元奇道:“蛇……不是肉食的麽?怎麽會吃這些草木之屬?”杜先生嗬嗬笑道:“這便是這些蛇蟲的奇異之處。我觀察了這麽多年,發現這些蛇蟲簡直是什麽都吃。肉食少不了,這些草木也一樣少不了。”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不光是這些奇蛇,便普通的肉食草食之屬,也很多都是相對的。比如野貓和老虎,若是感到自己吃了有毒之物,便會去故意去吃些青草,好讓自己嘔吐出來。”屈元對他甚是佩服,連連點頭,大覺自己長了見識。
杜先生笑道:“平日裏那些族人多是把食物運到這裏,便死也不敢上前了。今天你就陪我上前一起去喂蛇吧。”
昭元接過食籠,壯起膽子,跟著杜先生朝那極細密的鐵絲網走了過去。隻見杜先生熟練地打開鐵絲網格上的一個小小之門,用被厚厚皮革護住的手緊緊抵住門口,直到昭元把那些活蛇藥物等遞過來的時候,才讓開一縫;待那些東西塞進去後,又立刻把門關上,似乎是生怕裏麵的毒物衝出來似的。杜先生見昭元充滿好奇,莞爾笑道:“你不妨就在這裏先看上一看,看看它們是怎麽進食的。我先去喂別的。”說著便接過食籠到旁邊去了。
昭元甚是奇怪,揉了揉眼睛,定睛細看。那些放進去的活蛇本來長期受陰冷之氣,早已是萎靡不振,在昭元手中時簡直就象是死了一般。但才一被放進去,那些蛇居然立刻便拚命遊動起來,爭先恐後地搶縮在小室的一角,盤著身子,頭齊齊朝向一邊,蛇信伸縮,似乎是知道裏麵有極厲害的敵人。
這些蛇裏有本來原產自遼東幽燕之地的腹蛇,本身已然甚毒,當地人有的稱之為“五步蛇”,那是說被此蛇咬了之後行得五步便會死。此話雖然誇大,但也說明其毒確實不可小窺。要知一般來說,越毒的蛇,其膽子也就越大,性情也越凶猛,如傳說中金環蛇甚至會主動攻擊人。可是這些劇毒之蛇一被放入,卻立刻便如此畏懼膽小,那可確實是一奇事。
過了一會,與那些蛇相對的另一角落裏,爬出了兩條五彩斑斕的小蛇。這兩條小蛇看起來都體型甚小,甚至還不及那些嚇得半死的腹蛇的一半。它們身上色彩鮮豔奪目,行動時昂首前行,甚是威猛,便如全不將那些腹蛇放在眼裏一般。昭元知道,大凡奇毒之蛇,多半色彩斑斕,而且往往越是豔麗,便越是厲害。這兩條蛇如此特異,那自是非同小可了。
那兩條蛇一左一右,大搖大擺便遊到了蛇堆旁邊。那些縮成一團的蛇身體紛紛後仰,蛇信伸縮更是急促,驚懼的聲音似乎連人的耳朵都能聽見,極是驚惶。那兩條鮮豔之蛇仍不停身,隻是一力前行,其中一條徑直便向離它最近的一條蛇咬去。
那被咬之蛇見已無可後退,突然迎上前去,狠狠咬了那鮮豔之蛇頸項一口。可是那鮮豔之蛇渾不在意,仍是遊前,突然一口把那條蛇之蛇頭咬住,其勢竟然是快逾閃電,那被咬小腹蛇根本無可抵禦。鮮豔之蛇得手後,立刻便回身後退。那腹蛇雖然身體仍是死死盤住其他蛇的身體,想不被拉走,但終於還是不敵這一條比自己小得多的小蛇,硬是被那鮮豔之蛇拉至另一邊慢慢吞食。再看另一條蛇,卻也是這樣。
屈元看得目不轉睛,完全忘了周圍之人之事,心頭隻是想:“難道它還能把敵人整個吃下去不成?我是聽說過蛇能吞比自己粗的東西的,但還從沒聽說過蛇能吞比自己體積大得多的東西。”然而那小蛇卻象是就是要出他意料一樣,硬是在他眼前,硬生生將那大點的蛇給全數吞了下去,連尾巴都沒漏在外麵。若非親眼看見,那是說什麽也不敢相信,這麽一條小蛇,居然能吞下一條比它大得多的蛇來。
這時那小蛇身體已是漲大了幾倍,身體外部的皮已被撐得象是要透明、要爆炸一般。這小蛇吞完之後意猶未已,又慢慢遊動到放食之處,這次卻是吃了些藥材。直到這時它才象是心滿意足,慢慢遊至石後藏了起來,想來是要好好體驗這頓佳肴。
昭元鬆了一口氣,回轉身來,卻見杜先生已經不知何時立在了自己身後。昭元感慨道:“這蛇如此之小,卻有如此之威勢,真是想之不到。”杜先生一笑,道:“不光是蛇不可貌相,人更是可貌相。你避難來此,對這想必也已有切膚之痛了。”昭元心想:“這話確實是再也正確不過。爹爹當初給人的形象,先是何等貧苦?後來又是何等厚道平和?可是誰又能相信,他竟然是一直在圖謀奪位的楚國二王子?便是這杜先生,一身清高文士模樣,其實也是身負上乘武功。”但轉念一想,自己還不是一副小廝模樣,實際卻是王子王孫?
杜先生又道:“不過天生萬物,總有克製之物,從來不會讓其過度得意。這些小蛇雖然厲害,但卻有一個致命的毛病,那就是其繁殖力似乎極其低下。即使是在我這麽小心喂養之下,到現在居然數量也還是沒幾條,便連他們族中之人也沒見過。而且它們天生習性挑剔,一定要住極陰寒之處。我曾經在石頭旁邊,無意中略略升了一堆火烤了烤,不料這些小蛇竟然不一會就死了好幾條,現在這裏隻剩下兩條而已。當時我簡直是後悔不迭。而且它們吃的藥物也甚為講究,甚是不易伺候。漫山之中,隻有這個山洞是什麽都符合。你且想想看,若是這種蛇沒有這些缺點,那現在世上還能有別的蛇存活的可能嗎?”
昭元深以為然,連連點頭,道:“要是那樣的話,不要說沒別的蛇能活下來,隻怕世上根本沒有別的活物了,那樣它們自己也還是得餓死。……嗯,對了,我看剛才那腹蛇曾咬了這小蛇一口,這小蛇卻似渾不在意。莫非抗毒能力也與毒性強弱有關,越強便越不怕對方?”
杜先生搖頭道:“雖然我也有這等猜測,但至今也沒能確定到底是不是都這樣。據我觀察,蛇類之間,似乎很少看見被對方毒死之事。又比如那些無毒大蟒所居之洞,即使甚大,足可容無數其他小毒蛇同住,也從來沒有小些的毒蛇與之同洞。我有時有些疑心,懷疑蛇類之間是不是不管有毒無毒,最重要的還是吞食,對對方毒性不見得有多敏感。不過這多半也隻是想當然耳,實際是否如此,卻也說不定。我現在有了你,我閑下來了,日後也許會想辦法做這方麵的嚐試,看看到底如何。”
杜先生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忽然又道:“其實,巨蟒居住之處少見毒蛇,本身應該是個很難說清的問題。雖然說形體大的動物,確實比較不容易被毒死,但也未必就說明巨蟒完全不在乎毒蛇。說不定是因為巨蟒所喜歡的地方,毒蛇並不喜歡,即使我們以為它們會喜歡。不管怎麽說,起碼我們不是它們,不能太自以為是,對吧?”
昭元笑道:“是啊。這樣說來,我等要更努力,才能早點明白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了。不過杜先生,我有個疑問不明白。其實這些蛇都已經被先生管束得如此之好了,喂養時除了多些藥物,再加小心一些外,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可是琴兒他們,卻為什麽總是死活也不敢來幫忙呢?”
杜先生忽然一笑,道:“一件事在敢於做的人看來,自然是實在沒什麽可怕的,可是在不敢做的人看來,卻又實在是無異於洪水猛獸。這便如會遊泳的人,看見不會遊泳的人,怎麽也難以理解一個道理。他們好多人世代墨守成規,隻敢死死記住祖宗傳下來的事情才敢去做,不敢去嚐試新的東西和路數。日子久了,他們的膽子也跟著變小了,隻要我一說還是不能說完全沒有危險,他們便不肯來。這些不獨那些山民,中原之人更是如此。其實……其實我說別人,我自己也有些這樣。你看你一來,初生牛犢不怕虎,亂試亂摸之下,居然試出幾種誘鼠良方,而我自己卻這麽久也沒去多想。”
屈元一笑,想起自己當初,也曾聽公孫賢說過類似的話,言及高手有時太容易有定式。但屈元才想到這裏,立刻又是心頭一痛:“我怎麽又去想那讓我痛苦萬分的公孫門?”
杜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思緒,續道:“琴兒雖然也是外地流浪而來,到底是個女娃娃,膽子自然不能與你相比了。再說了,你自小勞苦,壓力之下,學會了去麵對本來不願麵對的東西,自然也就不會太怕接觸蛇蟲。後來,你又一直想留在這裏,學習起來自然比別人用心百倍。雖然時日短暫,其實論起對蛇蟲的實際膽識,你隻怕已不在那些終年隻敢擺弄幾種普通蛇的族人之下了。另外,你又年輕氣盛,乃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再加上還有我在側指點保護,自然就更加敢來了。”
昭元聽他說到“又一直想留在這裏”,不禁臉上微紅。杜先生忽然返回身來看著昭元,似乎在看一件極奇特的事一樣,將昭元看得很是窘迫。杜先生目光閃動,慢慢道:“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這些奇異之蛇無一不是一山一地之王者。它們傲氣自天而生,不喜歡群聚,亦不喜受人擺弄,是以無論怎麽養,也難以達到大洞內隻要時間養久、眾蛇就會溫順就食的情形。
因此,每次喂這些奇蛇,都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回回都如打仗一般。而且這些蛇天生王氣之下,都情不自禁地就威勢甚重,舉動特異。人說‘龍行虎步’,便是由此而來。常人一見,多半莫名其妙地便先已在心裏被其氣勢所攝,心先就低了半截,又哪裏還敢來常常擺弄?隻有自身也有天生傲氣、行事不輸於王者之風的人,才能以平常之心待之。”
昭元心道:“這小蛇遊動之際,確實與常蛇有異,全然不是一副四處亂竄亂尋亂覓之象,的確有些象天生就知道自己是王者一般。……嗯,對了,杜先生自己長期養蛇,不怕它們那是自然,可是他忽然轉身對我說,‘隻有不輸於王者之風的人才會不怕’,是什麽意思?難道他已經猜透了我的身份?”可他抬頭偷看時,卻見杜先生臉上並無異色,心頭不免更加驚疑不定,不知是不是該主動去跟他坦白。
過了一氣,杜先生忽然笑道:“不過凡事都有好有懷,有長處則必然有弱點,不然就無法可製了。你雖然膽子不小,但還是有極大之軟肋。”屈元垂頭道:“是什麽軟肋?我可是覺得我全身上下處處都是軟肋,就隻一項長處,就是膽子大,能吃苦。”
杜先生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我還真是沒看錯了你。”他笑了一笑,卻並不回答屈元所問,隻是又把食籠於交到昭元手中,道:“這些蛇其實還不是最厲害的。來來來,我們到這裏來看些真正的奇異之蛇。”
昭元跟著杜先生一路走了過去,卻見路邊有好幾種極是奇異的蛇,而且頭部並不象那些普通毒蛇一樣呈現明顯的三角形。然而當他疑惑地望向杜先生時,杜先生卻又說它們都是真正的奇毒之蛇。屈元心頭感歎,不禁又回憶起了洛陽時,公孫賢對自己說的“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道理。
再往裏走,濕氣頓重,卻到了一個水池,其中竟然隱隱約約似有幾條斑紋海蛇。杜先生說,他是以大批的蛇皮蛇膽跟海邊之人換來的,將它們活著運回來也費了不少心血。回來後,杜先生還叫族人在這洞裏鑿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池,裏麵注水,再加上本地所產岩鹽,模仿海水給它們居住。按照杜先生的說法,海蛇其實大多比陸地上的還要毒,但性情似乎沒它們暴烈。通常的海蛇本產自很熱的地方,但這些海蛇是異種,卻能勉強生存在這裏。
接下來又有來自極西之地的怪蛇,因其背上有兩個大黑點,似乎象是有些大戶人家用水晶石磨成的眼鏡一般。這些蛇自然也是極毒,甚至還會主動攻擊大型人畜;有的種類還會朝人或動物的眼睛噴射毒液,需要特別警惕。山民們不敢來,有一原因就是因為這。還有的蛇彈躍之力驚人,據賣蛇之人說,若無阻礙,有時居然能淩空順風飛行十數丈之遠,人稱“飛蛇”或是“跳蛇”,但並不甚毒。
昭元聽得津津有味,而杜先生那邊,似乎也是從來沒有人如此有興致也有膽略,敢來這裏聽自己大侃蛇經。他興奮之下,不知不覺已是說得眉飛色舞,條理分明,一個個如數家珍,生怕漏了任何一樣辛辛苦苦搜集來的寶貝。
到得快到洞壁盡頭的一處小小石壁之上,杜先生麵色忽然又凝重起來。他非常鄭重地觀察了許久,才飛快地將一些食餌放了進去,其勢比前麵喂養那些毒蛇的時候還要謹慎得多。
杜先生見昭元不解,邊做邊道:“這裏麵隻有一條蛇,可是這條蛇卻實在是非常之蛇,即使是在這裏麵,也是王者中的王者。當初我發現它出現於此處時,身體甚小,不到一尺,但卻極是靈動,若非機緣湊巧,我也封不住它。而且即使在封住它之後,我還險些被它鑽進皮衣咬傷過。不過這蛇有些奇異,經常好長時間不出現,我雖然通常三四天來喂上一次,但平均起來,卻隻怕要半年才能見它出現一次。今天不知道它是否會出現。”
他說著,便以皮手套連扣鐵絲網,想激其出來。但噓了半響,卻仍是毫無動靜。杜先生笑道:“看來今日你我運氣不佳。”昭元也笑道:“先生不必試了,以後我常常來喂,我便不信它不會出來。隻要它出來,總會見得到的吧。”
當下二人收拾出洞,外麵已經是日影偏西。昭元這時候才覺得腹中饑餓,道:“洞裏不覺時辰變化,沒想到已過了大半天了。”杜先生笑道:“其實這次有你在旁邊遞送東西,已經算是比以前快得多了。”昭元道:“經過今天這一次,我想以後我至少可以幫上一半的忙。假以時日,全做也不是難事。那時候先生就可以專心去研究蛇性了。”杜先生道:“確實如此。不過喂養之事亦是探蛇之道,也不能說是完全白費力氣。”
自此之後,昭元每幾日便跟杜先生入洞喂蛇。這喂蛇本是苦活,既危險又枯燥,比長途跋涉還要讓人鬱悶無趣。但昭元膽子甚大,又是少年人心性,自是好問。杜先生喂蛇之際,有這麽一個小娃娃在旁邊有問有答,卻也是甚是輕鬆。何況昭元小孩子思維,經常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雖然可笑,但卻也有趣,有的時候,居然還對杜先生有另類啟發之效。
過不幾天,昭元對那洞裏的毒蛇也已是了如指掌。他好動逞能之下,後來喂蛇時反而是昭元直接去喂的多,杜先生隻是在旁邊看看而已。再到後來,杜先生見他已是極熟練,喂起來也遠比自己更快,不免大有青處於藍之歎。而且更奇怪的是,那些蛇居然對昭元並不如何避忌。於是到後來,杜先生便不大親身來,昭元常常一人前往。那條奇異小蛇雖然仍是沒有見到過,但放進去的食餌,卻常常很快消失。
在這幾日裏,昭元也漸漸從琴兒等人那裏,得知了些杜先生的情況。原來杜先生是二十多年前便已來到了這裏,他精通醫藥和毒蛇之性,族中許多本來按照土法許久才能痊愈的傷病,隻經他一治,痊愈之速倍增。久而久之,他自是立刻便被人奉為醫神,族中不論什麽難的醫事,即使是婦幼之病,都來找他指點。由於巫醫不分,他又精通卜巫之學,這族中久已無大祭師,自然漸漸被族中之人認為是百年前大祭師的轉世化身。再到後來,更正式尊他為大祭師。大祭師地位超然,連過世的族長對他也是客客氣氣,普通山民就更不用說了。
杜先生喜歡研究毒物,說是要好好研究毒物之理,才能明白抗毒救人之理。因此,他養了許多毒蛇怪蟲之類以供研習之用。同時,他也專注於藥理,因為他常說“藥毒本一家”“研毒為藥”。於各項之中,他尤其專精與毒相關的病,以及外傷、孕育之類怪病。同時,他也教會了村人許多養殖之學,每隔月餘便能準備好些蛇皮蛇膽等物,帶到山外千裏的市集上去為村人換回日常之物,全族上下無不感激。隻是他性喜清靜,不喜居住神宮,村人便在他選中的那幾個山洞說遠不遠處蓋了一座洪荒別院,作為他平日居住之用。
昭元自己也頗覺這杜先生與眾不同,但卻不是這些大的方麵。杜先生除了喜歡養蛇之外,還養了一體型奇大的鵑鳥,便如通了靈性一般,熟人均可使喚。而且杜先生研究毒蛇之法也甚是奇怪,經常是先抓來一條毒蛇,用硬物誘其咬住吐毒,然後取其一點,用水不同程度地稀釋,保存起來備用。至於如何用,卻屈元後來幫忙時才看清楚的。
通常,杜先生如果是要擺弄奇毒之蛇,便一般準備十個瓦罐。每次他都是先讓蛇滴毒到第一個盛水的罐中,然後再從第一罐舀一勺水到第二罐,再加清水注滿第二灌。然後,再如法炮製,來製作第三罐、第四罐,最後一直到第十罐。這樣一來,便有了十種不同濃度的毒液可供研習。不過通常來說,普通毒蛇最多三四罐就等於沒有了,即使是很毒的蛇,也是最多五六罐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隻是杜先生做事嚴謹,嚴厲告誡昭元不可亂存僥幸之想,是以隻要有比較奇怪的蛇,一般都還是要做滿十罐才罷手。
若要試驗毒性,杜先生便會找來一大堆活田鼠,首先從第十罐開始注些到鼠身上的傷口中,然後觀察。若是沒反應,再來第九罐的,一直往前試。接下來再找來山猴,割破山猴手指一點皮,將那毒水淋於其上,也是類似地看其反應。然後,便令山猴吞服或敷用各種藥材,看看哪種效果最好。等到下次時,便多備那種藥物,同時也把用來稀釋的水少加一些,再去試。如是再三,若都獲成功,便直接塗毒於上,或是幹脆直接讓蛇要山猴指尖一口來試驗。再到後來,就是自己這活人親自來試一輪。
隻是人試驗之時,便得格外小心,隻能是稍有不對的感覺,便絕不能再試了。全都試完之後,便將鼠、猴、人分別到哪一等級的毒液時開始有感覺、程度如何、以及用何物可緩解、何物最好等等,都備案刻下寫下。這些自然多是琴兒的事了。
昭元問起時,杜先生便解釋說,不管多麽毒的東西,要致人死地,都需要一定的量才行。那種認為有的毒特別毒,完全碰不得,不管多少都致命的說法是不正確的。比如如五步蛇之毒,其實遠不如眼睛王蛇,但五步蛇咬一次注入的毒液數量,卻遠多於眼睛王蛇。這就導致被五步蛇咬了的人往往更為危險,更容易死亡。
因此,若要好好地試驗,開始隻需多加稀釋,便可保萬全。另外,猴性似人,往往比較類同人類反應。待試驗正確,再多加數量;如此往複,若是運氣良好,便能找好較好的藥物。但也不是什麽蛇都能找到好的藥物的,比如說那小洞裏的蛇,大多迄今為止也仍然沒找到什麽特別好的治療之物。也因為如此,至今去對付它們時,仍是不得不小心翼翼。
昭元大是佩服,覺得此事對濟世救人極有意義,也極有趣味,導致他幾乎立刻便喜歡上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事完全不用涉及人與人之間的陰險可怕,雖然說起來還是玩命的事,但卻反而更讓人有安全感和成就感。他心頭甚至還有些可笑的幻想:“先生首創這等動物試驗之法,日後說不定便有千千萬萬後世名醫以先生為師。先生大名,必然名垂千古,功德無量,好報如雲。隻不知將來有沒有人記得,這裏麵還有我幫了些小忙?”
杜先生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道:“元兒,你在想什麽?”昭元一驚,忙道:“我在想,這方法很有道理,肯定是大有功德於後世,好報如雲。”後麵的那自己的小小感慨,自然是不好意思提。杜先生苦笑了一聲,歎道:“功德或許有,要說好報,隻怕卻是未必。唉,即使有,我又配麽?我隻求能為天下人謀得平安康樂,為我多贖些過錯和罪孽,那裏還敢指望什麽名利?”昭元見每次提到杜先生的處境時,他便心情不快,卻又不肯直說,也就隻好住口不問。
昭元既是小孩心性,對此等試毒之事甚是喜歡,便自告奮勇,說自己喂蛇之餘也想來幫忙做做此事。那杜先生見他手腳靈便,兼且用心之下悟心奇高,也就放心讓他去做這些事,自己則多專著於配藥思論之事。久而久之,老小三人越來越是融洽,雖然並無師徒、父子、兄妹之名份,但在昭元看來,卻反而更象一個真正溫馨的家。屈元每天都賣力地喂蛇理毒,似乎完全忘記了那痛苦的過去。然而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時,他卻仍然還是時時想起父親,甚至那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也依然還是會常常淚流滿麵。
如此又過了大半月有餘,杜先生忽然叫來昭元道:“元兒,你心性不壞,但你既然是逃難來此,想來日後你再回去之時,可能仍然會有人對你不利。我沒有什麽別的可以幫你,但是卻還略通一點毒理,也有許多毒源可以試驗……”昭元大驚,以為他又要趕自己走,連忙苦苦求道:“元兒覺得這裏便是世外桃源,族人雖然性情直爽粗魯一些,但多數還算是淳樸,渾不似外麵那些奸詐之徒。元兒一想到外麵那些人,就真的很害怕,真的。”
杜先生搖了搖手,微笑道:“你莫要急,我不是想趕你走。隻是你雖有避世之意,可是天道無常,卻未必能容你長久待在這裏。我現在想到了一個法子,自己也先試了一點點,似乎有些效果,但也還不敢很肯定。現在我想讓你也來試驗一番,一來驗證一下這個法子,以便以後我再多叫些普通人來試驗,二來若是成功,也可於你日後有所助益。”
昭元最怕的就是趕自己走,一聽見不是趕自己,立刻便放下心來。待聽到又是一個嚐試,小孩心性頓起,極感興趣地問道:“是什麽嚐試?為什麽要先選我來呢?”
杜先生笑了笑,道:“我多年來我一直在想,若是一個人有意識地長期接觸毒物,並且逐漸加強刺激力度,長期堅持之後,體內會不會就能因此而對毒物有較大的抗力?多年來我自己做了一些嚐試,先是淋少許毒物,後來就漸漸加多,弄了一段時間。但我……我的身體有些不大好,後來便無法堅持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似是有一點點效果,但又不是很明顯。
我尋思莫非是我年紀已老,根骨體質都已定死,變動不易?因此,我一直想找個年輕小娃娃來試驗一下。可惜琴兒是女孩子,膽子又小,自然不適合。族人中的小娃娃雖多,但都不如你對毒物熟悉和有興趣,而且都是沒什麽吃苦的精神。八成一有不適,就隻會大哭大鬧,沒法清是何種不適、何等程度。再說,你也練過武功,又是日夜跟我在一起,比較容易少些危險,也比較容易試出效果。因此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最為適合。若是成功,你以後行走江湖,便不懼怕賊人施毒暗算了。隻要小心一些,即使不成,當也無大妨礙。”
昭元當即躍躍欲試,心想:“嗯,原來杜先生也看出我練過武功……他說的,可能是專指我的內功吧?”杜先生忽然正色道:“我雖然自己覺得隻要小心謹慎,風險應該不太大,但此事畢竟不能想當然。風險還是有的,而且要考慮最糟糕、甚至身死的情況。另外,此耐毒法雖然很容易被人們想當然地覺得可能,但世事絕不是這樣能亂想當然的。如果長期受毒,護養稍有不慎,即使不死,也可能會影響你身體其他髒器之元氣,甚至造成長期暗疾。你要好好想清楚。”屈元想了想,笑道:“我不怕。就算走在路上,還可能被天上飛石砸死呢。”
杜先生被他逗得一樂,望著他那雖在微笑、但卻隱藏著深深的苦難和堅毅的小臉,不知怎地輕輕歎了口氣,道:“孩子,你真是不容易。這些日子裏,我已經先讓你喝了一些特別難聞的湯藥,那些也是有助於增強你的抵抗力的。另外,蛇性陰寒,蛇毒亦是屬陰。從蛇類相互之間似乎不太怕毒看來,若是身體適應陰寒習性,或許也能有所助益。當然這也不一定,不過我們可以試試。你以後不如晚上就搬到那小山洞裏居住吧。你似乎會一些內功,隻要是能忍受,在極寒之地練習,自然會調動全身潛力與寒冷相抗,也許也還能事半功倍。我會讓族人不要輕易打擾你的。這鵑兒甚是奇異,不懼酷寒酷暑,也能照顧自己,甚有靈性。你去睡時把它帶去,若是忽然有什麽意外,你便隨手放之而出,我們自然便會趕去查看。”
昭元甚是興奮,心中暗想:“怪不得那藥那麽難吃,原來如此。嘿嘿,杜先生都說了有好處,但琴兒還是捏著鼻子說什麽也不肯吃,還笑我連這麽怪異的味道都能吃得下。那洞我已去了不下三四十次,實在也沒什麽奇怪的。不過還是小心的好。”
杜先生拿起一些隨用之物,對昭元道:“既然已經準備停當,這便隨我來吧。”琴兒奇道:“不拿被子嗎?裏麵有嗎?”杜先生道:“練武之人,自然要吃得起苦。此去主要便是要體驗陰寒,激他體內潛力,要被子做什麽?更何況他連那麽難吃的藥都能硬喝下去……”琴兒一聽,立刻撅起小嘴,轉過身不理他們。杜先生哈哈大笑,拉起昭元出了家門。
二人來到洞中很深很深的一個所在,杜先生推開一個從來沒注意過的小小石鍾乳,卻見裏麵竟還有一個更小的石洞。從外麵望去,裏麵竟隱隱似有白氣升騰,而且隻稍微一靠近,立刻便讓人覺得,整個身體從裏到外都冷得徹骨。這洞裏本來就已經極是陰寒,可這小洞裏麵居然還能顯得白氣升騰,那顯然是裏麵寒得可怕無比了。昭元禁不住打了個哆唆,道:“這裏麵居然還有個洞?怎麽如此寒冷?杜……杜先生不是要我鑽進去吧?”
杜先生臉上忽然變得甚是嚴厲,厲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我現在要試驗的是前無古人的事,若無吃苦精神,又怎麽能成就?你現在孤單一人,而日後追殺你之人無數,就算沒有,也還有千千萬萬的煩惱要等著你去做。你不吃苦,又怎麽能夠勝任?我是老了,做做這些研毒療傷對付動物之事也就罷了,可你年輕人一個,又有天生資質,卻一點都不肯吃苦,難道就隻想隻顧自己、終老於此麽?不去想去除世上那些批著人皮的毒蛇麽?”
昭元與杜先生相處了這麽久,從來沒有見其如此嚴厲,顯是自己這幾句話讓他大失所望,心頭不禁甚是後悔。他想到這些時日來蒙杜先生照顧傳授,所費心力無窮,又想到自己身世淒涼,日後確實無數苦楚,若不早做準備,那可如何應對?況且如果他不是對自己甚是賞識,又怎麽肯如此費力來協同自己嚐試?而自己居然隻想做一個縮頭烏龜,確實太令他傷心了。
昭元想到這裏,更是心潮起伏,忽然撲地跪倒,道:“先生我錯了,我一定以天下為己任,再多的苦我也不怕!”
杜先生看著他,臉色漸漸變得柔和,摸了摸他頭,叫他起來,道:“孩子,我知道,這也確實難為了你。你本可不受這些苦的,隻是你若不受這些苦,天下百姓便要多受其苦。你身世本已可憐,現在又要你年紀如此之小便承擔這一重擔,確實……確實……”
昭元道:“我不怕。”杜先生見昭元神色堅毅,歎了口氣,道:“你現在脫去外麵這層皮衣,待我為你催開藥力,活動身體後,你再進去。以後每日夜間,我會給你弄些特殊的食物藥餌,雖然甚是難吃,但想來當有助益。你便安心練功吧,不要多想別的事。”
昭元應了一聲,便要脫去皮衣。杜先生忽然又道:“另外,練武之道,一張一弛。你今晚是初次來此,當隻在裏麵呆上一會,若實在忍受不了就要立刻出來,千萬不可過分堅持。我們圖的是長遠,先過開始這一關,以後再慢慢延長時間。你要記住,不管看起來多麽平和的武功,隻要過分強求急速精進,都易入魔道。一但入了魔道,往往功力甚是駭人,但卻損人心性,折人壽算,乃是違背了練武以強身防身、行俠助人的根本宗旨。你練功之餘,白天還是應該一如既往,回來喂喂這些蛇蟲。這樣既能增長閱曆,也算是一種休息。”
昭元點了點頭,將外麵皮衣除下,立刻便覺得陰寒襲人,幾欲僵硬暈迷。他心念杜先生所言,咬牙忍住,不吭一聲。杜先生令他盤膝背己而坐,自己雙掌貼在昭元背上,緩緩運起功來。昭元但覺一股極渾厚之熱力從杜先生雙掌上傳了過來,足可與外麵陰寒相禦,心頭甚驚:“這杜先生內力驚人,隻怕遠在那韓無忌、趙德威之上。他自己便可行俠仗義於天下,卻不知為何隻是僻居此地,而隻是要我去?難道……”
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聽杜先生沉聲道:“放鬆意念,導引真氣。我的事,以後若有機緣,你自然會明白。”竟似對昭元所想知道得極是詳細一樣。昭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運用爹爹所教之練氣導元之法,慢慢引導那熱流緩緩通過自己周身穴道。才一周天過去,昭元立刻便覺自己全身暢快無比,周圍之冷居然已不足道。
正在這時,杜先生忽然撤開雙掌,變掌為指,身子如陀螺一般在昭元身子周圍旋轉,雙手十指極快地在昭元周身穴道上輪番拍打。昭元閉上雙目,隨他拍打之勢導引體內真氣,隻覺每被拍打一遍,自己體內熱流便又強了一級。待到後來,自己簡直就象是火神臨凡,周圍寒冷全不足慮,人也越來越舒服。舒爽之餘,昭元心頭不禁也暗暗吃驚:“原來練武卻有這等好處,怪不得那麽多人如此癡狂,為了密笈能彼此殺人奪命。”
忽聽杜先生笑道:“元兒,這冷氣已基本消散,現在你可以進去了。”昭元睜開眼睛,隻見杜先生負手站在自己麵前,正微笑著向自己點頭,示意自己進去。昭元振了振雙臂,道:“是!”站起身來便要向那冰洞鑽去。杜先生道:“記住,千萬不可強求。若是快要受不了,就應當立即出來。”昭元點了點頭,矮身鑽進小洞,帶上了那小小石門。
昭元才一進洞關門,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便似連靈魂也快給凍得不見蹤影。等他回過神的時,忽驚覺那本來彌漫全身的熱度已是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身體立刻便如同篩糠般劇烈抖了起來。昭元大驚,更加全力運功相抗,心下暗道:“原來我畢竟還是井蛙之見,先覺自己熱力充滿便覺了不起了,現在才知這自然之力實在是驚人。嗯,若非杜先生先為我輸了些內力,隻怕我一進這門便會被凍僵。”
過了一會,他已越來越覺這寒冷奇異。單論其寒度,似乎就連尋常之冰雪也還遠遠不及。可是冰雪之冷,不過及於表麵,皮膚雖冷,內腑尤溫。而人置身於這裏,卻覺得自己便如一透明人一樣,整個身體從內到外竟無一處不冷。這血肉身體的阻隔,在這奇冷麵前,竟然如同無物。置身其中,身體內外一切都象是完全同步,那股冷意可說是從皮膚一直到骨髓,永遠都是同進同退。這種奇異的冷,自然是不啻甚普通冰雪千百倍。
昭元忍了不到半柱香功夫,便發覺全身已是從內到外都好象不象是自己的了,心中便想退出。但轉念一想,卻又不禁大罵自己:杜先生不惜耗竭心神,命我居於此地,自是另有深意。而我身負父母之仇,有家國之恨,難道便如此不爭氣?昭元想到這裏,把心一橫,又是咬牙強忍。過了半晌,他覺得腦中意識也開始越來越模糊,周身感覺也越來越微弱,但心中仍是一個念頭:忍!
但他身體終究還是越來越是難以忍受,不免漸漸又想:“想來已經差不多了吧?第一次能堅持這麽久,也應該算不錯了。我且先出去。”不料他心中雖有念頭,身體卻竟已全然不聽使喚,便連想動動手指,也已是不能。他心頭大駭,後悔莫及,但已是無可挽救。又過了片刻,便連這個想出去的念頭也越來越是模糊微弱了。再到後來,他已完全無知無覺。
待到醒來時,卻覺自己乃是躺在家裏的床上。琴兒一見他醒了,立刻歡喜哭道:“你終於醒了!可嚇死我們了……”昭元見她清秀的大眼睛裏還蘊著淚光,顯是剛剛還哭過,知道她為了自己極是擔憂,心中大感愧疚。他向琴兒一笑,便想坐起身來跟她說話。但昭元手才一想使力,便覺全身皆軟,竟然是爬不起來。杜先生看了看他,皺眉道:“唉,說了不可過分強求,可是年輕人就是年輕氣盛,總想硬撐。”琴兒插口道:“若不是杜先生擔心你的安危,中間開門想看看你,你早就……”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杜先生扶著昭元坐了起來,道:“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個循序漸進的問題,所謂過猶不及,說的就是做事不可莽求。你當時一味逞能,連開門之力也已沒有了。若非我發現及時,你還有以後?”昭元低頭道:“是元兒逞強,惹得先生擔心。請先生責罰。”杜先生哼道:“還用得著我來責罰?你這次用功失當,接下來幾天都要安心修養,什麽都不能做。為了爭一日之長短,卻浪費了好幾日的光陰,你說這懲罰是不是已夠了?”
昭元垂頭喪氣道:“是。元兒愚蠢,以後再不這樣了。”杜先生見他精神極是委頓,歎了口氣,道:“你身世堪憐,本來也想忘記過去,隻是我那話讓你有所激憤,想早日練成武功,以報仇敵。但是無論多麽急,也不可如此莽撞。況且世上不平之事本多,若是人人都隻存報複之念,而不存寬恕之心,那麽這世上還能有活人麽?你要報仇,我當然不怪你,畢竟奸惡之徒確實該除,但望你日後報仇之日,還能存一絲慈悲之念。當然這是將來,若說現在,那便是你日後練武功之時,不可過分追求勇猛精進,要時刻存一分寬容之心。”
昭元點頭受教,心下甚是慚愧。杜先生又道:“這幾日倒也罷了。但再過數月,便是族人一年一度的火把節,其間大祭小祭連綿不斷,很是繁忙。隻怕我分心之下,不能看顧你看顧得如現在這般仔細。而且在那之前還有兩三個大集,我可能還要外出幾次,到外麵互市中換些東西回來。可能每次都短則十天,多至月餘。那個時候,自是更沒辦法來看顧你。你若是再出了事,誰還能去救你?因此,你可要小心,要記住凡事還是要多靠你自己。”昭元點頭,心中暗道:“杜先生所言確實是至理名言。我日後確實要小心行事,再不能亂逞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