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萬王之王第十回 善惡天理總傷魂 BY九頭鳥
(2005-09-10 06:5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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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回 善惡天理總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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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聲中,眾人漸漸散開。屈元恐怕被人發覺,連忙輕手輕腳退到自己房中。自己和當年那場王位殘殺的曖昧關係,實在讓他無所適從。一時間他心中澎湃起伏,想到委屈之處,隻想大哭一場。一方麵,那些人輕蔑的口氣,使得他幾乎就要巴不得自己就是,以便讓那些人後悔看錯,自己打自己嘴巴。但另外一方麵,他心中極度的驕傲,卻又巴不得自己根本不是,因為他打心底裏就不願意去借助這天生的貴氣,來擁有與這些人為伍的某種“資格”。他歎了口氣,心下暗暗打定注意,日後會到父親身邊,定要好好地鼓起勇氣,徹底問個明白。
接下來一連很多天,屈元都不知是處在一種什麽樣的環境中。他猶豫了又猶豫,卻終於還是去給那被自己瞪過的那位師兄陪罪。那人也還算客氣的接受了,似乎一切都如常。可是屈元卻極明顯地感到,自己和他們之間那本來似是在緩慢消彌著的縫隙,正在迅速地增大。而他自己,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增大,完全無能為力。而且他也非常不想對別人訴說,甚至對年紀和習性都最親近的魏頡也不想說。同時,師父看自己的眼神也似乎多了些什麽,但同時也少了些什麽。
忽然一天,屈元練功回來後,吃驚地發現師祖公孫賢已經回來了。當時的他幾乎立刻就想把這所有的委屈都跟他說,但卻又不知為什麽,硬是咬住牙,沒有做出任何特異的舉動。司天儀本來正自跟公孫賢商量血魔的事,才一出門,見屈元回來,忙請來趙德威。同時,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還把屈元也叫了進去,將此事源源本本對公孫賢說了一遍。公孫賢接過那書翻了一翻,道:“這確實不是原本。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司天儀奇道:“師父真的覺得不重要?”公孫賢歎了口氣,道:“如果一樣東西過於困難,你根本沒法用它,那麽它對你有什麽用呢?別人也沒法用它,那麽它對別人有什麽用呢?你我這麽多人都看過,為師還看過這麽多年,不也什麽都沒看出來?為師雖然平日裏要你們不要驕傲自滿,不要以為別人都是蠢材,但也不希望你們真的就妄自菲薄,覺得自己就一定比別人差,自己一定是蠢材。”
司天儀看了屈元一眼,正要說話,公孫賢已笑道:“你不要懷疑為師是為了袒護元兒才如此說的。這麽多年來,師父終於還是想通了。很多事太過耗竭心力,其實往往會誤入歧途,得不償失。搶走真本的人,既然用此手段,應該是心術不正之人。因此,他們對這秘笈往往會有一種特別的迫切和執著,卻不知這正是破譯的一大忌諱。為師根本不信他能破解,隻怕反而會因此而令一個邪惡之輩發瘋而死。這豈非一件好事?”
司天儀等雖不甚以為然,但想起自己等人死活也看不出什麽,反而險些入魔的經曆,卻也實在沒什麽話可說。公孫賢笑道:“當初我曾說過,此事無需太過張揚,但也無需太過保密。其實隻要多來幾個人看,這秘密肯定還是會落在邪人手中,又有什麽用?那些人一定要搶走原件,八成是以為那裏麵還藏著些什麽特別的秘密。其實以我來看,那真正的秘密,還是在人人都可見的那些古怪蜉蝣文字之上。為師都能想開,你們為什麽想不開呢?”
趙德威看了看那假書,不免也是頭目森森。他連忙鎮住心神,沉吟道:“依我看,這個不但難解,還有凶險。若不是還有些疑心,我都想主動把它包裝一下,引誘那些邪惡之徒來偷了。我甚至都懷疑那傳下天書的什麽老神仙,隻怕未必是安著什麽好心。”
眾人一聽,人人都覺眼前一亮。公孫賢皺眉道:“不錯,那人其實未必是安著好心。這等世外之人行為難測,可能根本就是讓人著魔發瘋,他卻在旁邊哈哈笑。隻是這簡簡單單的一本書,怎麽會有這麽大的魔力?”鄭金明將那書翻來覆去地看,忽然搖頭道:“我看還是一門什麽邪功的秘本。其許多字,都象是那些蛇蟻山蟲之屬,倒似乎和苗蠻一帶傳說中的某些毒蟲形態有些象。”
孟雲輝又看了幾看,道:“我看不是那麽象。”趙德威也看了幾看,道:“似象非象,莫名其妙。”眾人正說來說去,公孫賢忽然大喝一聲,怒道:“你們又有些入魔了!自己還不知道?”眾人吃了一大驚,急忙醒悟過來,冷汗已是涔涔直冒。
公孫賢一把奪過那書,怒道:“即使是魔功,但世上從來沒有容易的事。要想成巨魔,必先吃非常之苦,斷無隻靠一本密笈,就可以躺在上麵成就武功大家的。即使那人真的成魔,我們也有天下更多的鐵血男兒沒有成魔。難道魔道能有繼承之人,我正道就沒人再有三俠拚魔的勇氣了嗎?”
眾人都是低下了頭。公孫賢見他們認錯,這才平息了一下,緩緩歎道:“其實,這也怪不得你們。不過從你們的表現來看,此書終是不祥。那人得到,隻怕先害的不是別人,反而是他自己。從來沒有什麽事能夠捂到永遠,該來的總要來,你們怕什麽?況且元兒還如此之小,難道他不顧一切去偷書,險些被那紅衣之魔殺死的一幕,也能是假裝的?你們可敢自己去試試那種情形?”
司天儀回想當日情形,也覺公孫顯所說甚是有理:在那血魔爪下,誰敢去裝什麽?若說同謀,趙德威當天剛好帶了龍泉劍,又剛好趕到,如此之巧地救了屈元,難道他也是同謀?眾人想到這裏,不免大是慚愧。
公孫賢又道:“我門中失竊,元兒乃是被趕上了,卻不是他的過錯。他所做的,已比他所本來應該做的多多了。若是論過錯,你們這些比他大得多的師輩長輩才是更有責任,怎麽能想當然就把事往小孩子身上推?莫非是欺負他年紀小,又勢單力孤,沒法反駁麽?”
眾人見他越說越氣,似是動了真怒,都是不敢說話。屈元雖是心頭大暢,但見這些叔伯們都如此窘迫,不免也有些不自然,想要說說什麽話勸一勸,卻終於還是不敢。公孫賢怒氣漸漸平息,過了一會,才慢慢又道:“為師剛才也是語氣太重了些,你們也不要介意。為師在鄭受老田老孔嘲笑,心中有些鬱悶,來找你們發泄,確實也是不是。”
屈元心頭一奇,暗想:“師父怎麽會受人嘲笑?”但繼而又明白過來:“嗯,一定是他們笑師父珊珊來遲,沒準還問過天書的事呢。”隻聽孟雲輝赧然道:“徒兒們不知進退,惹師父不高興,確實是該罰。”公孫賢掃了眾人一眼,慢慢道:“此事也就算了。但血魔的事,還真是傷腦筋。你們在這裏見到的血魔,爪上有鐵鉤,似乎不太象鄭地一帶的血魔。但依我看,現在也不能說太準。你們幾個,有什麽看法?”
眾人互相看來看去,都說:“除了武功詭異之外,實在什麽也不能確定。”公孫賢忽道:“你們覺得,你們碰見的這個血魔,象不象孔任?”
他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司天儀想了想,道:“師父,若是孔任,又練了魔功,他的武功應該遠高於徒兒才是。但是……他好象也高不了太多。”公孫賢點了點頭,忽然又道:“那你們可曾注意到,其旁邊有一個老婆婆什麽的?”鄭金明道:“師父是說那個什麽吳本木?”公孫賢點了點頭。司天儀和趙德威互看一眼,都搖了搖頭。
公孫賢長長歎了口氣,道:“那就還是什麽都沒得追了。這卻如何是好?這卻如何是好?難道還要被那幾個家夥笑我麽?”趙德威忽然道:“晚輩似乎記下了一些他的怪異招式,而且據司兄說,似乎還有些象是專門克製貴門的。不知公孫前輩可願一觀?”
公孫賢點了點頭,道:“你試演一下看看。”他話音才落,司天儀等人都已無聲無息地退開,中間現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圈。屈元完全沒看清他們是怎麽退的,隻能慌忙朝後挪。趙德威解下寶劍,深吸一口氣,忽然一個旋身,騰身一抓似是朝屈元抓來,竟和那當時屈元想去偷拿書的時血魔的反應一模一樣。
屈元嚇了一大跳,完全不暇思索,急忙一下縮頭,但覺勁風撲麵,但卻已有轉向之勢。屈元還沒回過神來,忽聽旁邊似響起了一陣若隱若現的蕭音,卻是司天儀手持短蕭,正在努力模仿當時的情景。趙德威本來是以劍道著稱的,可說極少用過劍以外的兵器武功,今天忽然使出爪力,每一爪都如五把利劍伸縮。演練至酣處,其爪爪生風,劍劍犀利,甚至還融有了拳法的勁風和呼嘯聲,完全讓屈元眼花繚亂。他手上並無鐵指延伸,但為了模仿當時的血魔招式,卻是總是運到離目的地還少五分的位置便收回。在座除了屈元之外,人人都是當世少有的高手,自然都明白,若是他套上了血魔之指,那便會恰到好處。
趙德威忽然停下,向公孫賢躬身道:“晚輩力有不及,隻得形似,還望公孫老人海涵。”他雖然停了下來,但吃他爪風餘韻激蕩,燭光明滅之際,風影爪影卻似乎依然在回蕩。公孫賢擺了擺手,示意他退回坐下,微笑道:“想不到趙家多年來多沉浮於權術之中,不但沒有荒廢武功,反而還有這等人才深藏。元兒,你現在知道了麽?學武者,不必貪多。但需先精一門,待到一定境界之後,往往一通百通。”
屈元料不到公孫賢忽然說到自己,窘得滿臉通紅,低頭道:“是。”司天儀讚道:“師父,趙大俠記憶力實是天下無匹。以我旁觀來看,趙兄弟形似已至九分。便說神似,也最少有二三分。”公孫賢點頭道:“不容易,不容易。單論記憶力,便孔任也及不上德威一半。”忽然又歎道:“可怕,可怕。”趙德威道:“晚輩也覺得此爪極是厲害,假以時日,必然為禍不小。”
公孫賢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可怕,而是說這血魔的鐵指,隻怕根本就是擺設。若是我猜得不錯,其實他根本不用這個的。”眾人都是麵麵相覷。公孫賢慢慢道:“看來,周鄭之血魔,也許還是同屬一脈。這鐵爪區別,沒準是故意要來擾亂我們視線的。可惜他隻怕沒料到,德威竟能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和模仿力,硬是能演出個九分形似。唉,十幾年來,我和孔老二還曾經以為血魔培養不易,覺得當時已經殺絕了種,不料現在居然有了這麽多。”
鄭金明道:“師父,您看此血魔,是三十年前老血魔一脈麽?”公孫賢閉目想了許久,終於道:“為師也不知道。依照為師看這套爪法的心得,這紅衣人的武功,竟然有點象是專門克製本門的。這武功一道,多半是忌諱太過狹窄的。若要創造專門克製別門武功的,多是極其偏執、或是有深仇大恨的人,才會幹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可是似乎沒聽說本門有什麽仇家啊……難道是師父他老人家當年惹下的?”
司天儀等五人齊聲驚道:“您還有師父?”公孫賢笑道:“你們都有,我難道就不能有麽?莫不成我的武功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就算要創,也要有個基礎才是啊。嘿嘿,師父他老人家,才真正是活神仙般的人物。要不是那托付天書之人描述的傳書之人全然不對,我第一個就要懷疑天書是不是師父他老人家所寫。”
公孫賢頓了頓,歎道:“我當年其實是個孤兒,無名無姓,四處流浪,後來是師父收養了我。他老人家一直不說自己名姓,隻說自己名字就叫師父。師父待我恩重如山,給我取名字,教我武功和做人的道理,一直把我養到二十多歲,卻因為……因為……一事而走了。若是他還在人間,也許我還可以去問上一問。可惜四十多年來,我是再也沒見過他了。唉,他年事已高,這四十多年來,也不知是不是還在人間。”
眾人聽他說的有些吞吐,知其中也許有難言之隱。但他既然不肯說,誰還敢逼問他不成?而且公孫賢自己都已七十歲了,他師父要活下來,怎麽也得百歲罷?這似乎實在不大可能。
公孫賢目光呆呆望著遠方,思緒仿佛又回到了當年,良久才道:“師父神出鬼沒,從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其實也不該在這上麵做什麽打算的。不過幾天前……幾天前,我似在附近聽說過一個形貌有些似師父的人出現,可惜卻一直不得一見。你們若是見到了什麽疑似之人,一定要一麵纏著他,不要讓他發覺,一麵趕快來稟報我,千萬不要錯過。”
眾人都是點頭稱是。公孫賢慢慢轉過頭來看了看屈元,忽然笑道:“你今天見了趙德威,就更應當知道,天下間神奇若是出於平凡,才更踏實、更令人佩服。當初我設賬授徒,本意也是想培養最好之人才,但最最優秀的一個孔任,卻偏偏又沒能收入門下。當年老夫雖然自欺欺人,總笑老孔追求太過極致,但心裏畢竟還是很遺憾、很羨慕甚至很嫉妒的。說句實在話,你們現在這一群人,雖然也個個都很是難得,但真論綜合天賦,卻沒一個及得上當年的孔任。”眾人皆默默無語,完全也無人反駁。
屈元忽道:“師祖,您老人家不是說過勤能補拙麽?徒孫雖然愚魯,但是一定知道努力,不會讓太師父失望的。”公孫賢摸了摸他頭頂,笑道:“元兒有此誌向,甚是難得。其實太師父話才說了一半,並不是隻想誇他貶你們,而是誇獎你們。其實,太師父現在越來越相信,良材美質也不見得就一定特別好。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平凡之中顯的大成,才是真正踏實的大成。當年的任兒,如此奇材,卻英年短命,焉知不是天妒英才,前福過多,遂導致凶險也過多集中?隻要你們好好勤學苦練,踏踏實實一點一點來,日後成就未必便不能超越他。而且相比之下,或許還更能長久。因此,你們雖然看起來材質似有些不如他,但真正更能造福萬民、青史留名的,卻更可能是你們。”眾人皆謹心受教,各自退下。
這一天司天儀對眾徒弟說了一說屈元的事,眾人雖然麵上唯唯,但心中卻還是不免想:“既然師祖寵愛那小子,當然什麽都會為他開脫了。”到得晚上,屈元照例又來晉見公孫賢。公孫賢照例問了問他情形,卻也並沒有給他指什麽招,隻是鼓勵他繼續堅持和眾師兄們相處。屈元雖然委屈萬分,但終於還是勉強答應了下來。等正要離開時,公孫賢忽然道:“元兒,那無字天書,你能默寫出來麽?”
屈元一怔,道:“那天書過於雜亂,徒孫也沒細看,似乎隻能記得一點點。”公孫賢將一本書遞了過來,對他道:“你把這個好好地多看多記,把它背熟。記住,就當是一幅幅的畫一樣記憶,絕對不可以多想多猜。”屈元一怔,接過一看,卻又不是那一本,奇道:“太師父,您自己默寫了一本?”
公孫賢點了點頭,道:“這個和那原本最為相似。你好好記住,今天太師父就把它燒了。”屈元吃了一驚,道:“它……其實還是很重要?”公孫賢慢慢道:“它不甚重要,但你還是記住它的好。”屈元心頭大震:“原來太師父一個勁說它不重要,其實還是為了我。”他心頭極是愧疚,不敢多說,隻是拚命一遍又一遍地苦苦而記,竟然完全忘了回去睡覺。公孫賢見他廢寢忘食,如癡如狂,但卻也完全不提醒他。
等到淩晨,屈元終於死死地記住了那些奇異的字符,簡直都達到了無論怎麽糊塗,都能本能地將那些全部複寫、一絲不錯的地步。直到這時,他才覺得身心之疲憊實在是無以複加,整個人幾乎就象是虛脫了一般。
公孫賢在命他走之前道:“太師父可能不久就要遠行,一來去探望一些原來的老朋友,商量一下血魔的事,二來還想去看看我師父是不是還在人世,或是有什麽遺教留在當年之地。太師父走後,隻怕就沒有人能夠照顧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屈元鼻中一酸,道:“是,太師父。這世上除了爹爹之外,就是太師父對我最好了。嗯,還有王大哥,還有女鬼和黑屁股他們。”公孫賢歎道:“若是太師父猜得不錯,那血魔出現的這一次,不過是一次試驗,而且應該說並不怎麽成功。如果太師父猜的不錯,那麽至少幾年之內,血魔應該是不會太過猖狂。也因此之下,所以太師父才敢離開些天,準備準備。太師父這一去,少則數月,多則一二年,實在是說不準。但無論如何,你當自己學會保護自己。
太師父先前總是告訴你凡事應多堅持,但現在卻要告訴你,若是實在不行,還是應該好好考慮後退、甚至投降。學會堅持很難,學會不堅持,也並不容易。記住,隻要你心中有所信念,無論你失敗多少次,都還可以有機會翻轉。但你若輕易死了,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屈元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公孫賢看了看他,慢慢道:“你千萬要管好嘴巴,不可跟別人說你已記住了真本的無字天書,以免招來禍害。將來……將來隻有等你武功已有大成,做事能融會貫通之時,才可以再好好研究之。那個時候,師父也許已經老得不在人世了,不能再在旁邊看著你,防你走火入魔,你一切都要自己小心。太師父無兒無孫,心中實在是把你當孫子來看的。但是,無論太師父多麽想幫你一生一世,你終於還是要長大的。”
屈元熱淚盈眶,悲聲道:“徒孫沒有爺爺,沒有媽媽,其實……其實也是一樣的。”公孫賢眼中淚光盈然,似乎想抱一抱他,但終於還是忍住,道:“周地貴子小名多取賤。但為師卻以為,若真是要大富大貴,不但應有賤名,最好還需賤養。冠劍之遊,亦是此道之一。為師始終相信,人之一生苦樂有定,若是先樂,過多受了讚譽關注,或許其後便會多苦。太師父希望你是能先多受磨難之人,不希望你太過福薄,也但願太師父沒有看錯。你師兄們雖然不喜你,但畢竟也不能算壞人,不過是有些勢利偏見而已。最起碼來說,我門中挑過一些,他們在世家子弟中,已算是稍好些的了。你若連他們都無法相處,別的可怎麽辦?師父有信心你能跟他們相處,你也應該堅定信心。你去罷。”
屈元慢慢回到自己房中悶頭大睡,起來時,卻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心神恍惚,但還是跟往常一樣去練功,也努力去湊熱鬧。即使別人一見他加入,不幾句就散開,他也極力不生氣。這樣一連過了幾天,日子倒也平和。隻是公孫賢總是愁眉深鎖,長籲短歎,似乎心頭被這血魔之事壓得極深;言談之際,也往往有些心不在焉。
這一日,屈元等人照舊在那假“吊喪”旁邊練功;到了中午,便去放飯菜的陰涼處吃午飯。不料等眾人三三兩兩來到那樹陰下時,卻見那飯菜竟然大多已是不見,似是被什麽人或野獸給吃了不少。要知這裏本來無甚人來,也無甚野獸偷食之類,是以大家練功時,從來都是隨便把飯菜放在幾棵樹的樹陰下,無人去專門注意照看。但所謂多行夜路必見鬼,今天還是被人偷偷偷吃了不少。
雖然眾人知是太過大意,但無論如何,公孫老人門眾放得這麽近的東西,竟然也有人敢來偷吃?這傳出去那還不被人笑死?陳老四大聲道:“什麽人這麽大膽,敢來偷吃?”他嗓門甚大,連喊數聲,無人相應。眾人互望一眼,疑那人並未走遠,便做勢要去搜尋旁邊的灌木叢。果然,一個衣衫襤縷的老人抖抖索索出來,向眾人不住磕頭,苦苦求道:“小老兒實在餓極,偷吃了些,求求各位高抬貴手,放小老兒一命。”
眾人見他磕頭如搗蒜,穿著也極是破爛,實在也不象是故意要來偷食的樣子,不免既惱怒又喪氣,都想:“本來還以為可以大打一頓,出出氣,看這樣子,也實在沒什麽意思。好在他也沒吃太多,大家的飯菜本來也都是有些多餘。”陳老四也甚沒意思,正要轉身回去吃飯,忽然道:“不好!他這麽黑乎乎的手口碰過的,我們怎麽好去吃?”
眾人一想,再看這老人肮髒唩瑣加臭穢的樣子,不免人人都有作嘔之感;聯想所及之下,便那些似乎看起好象沒有動過的飯菜,似乎也變得髒了。要知這裏麵除屈元外,人人都可說是錦衣玉食長大,這下一想起這等惡心情景,不免都是大為窩火。有人實在氣不過,已是嚷嚷著先揍那老人一頓。幸好大師兄還算穩重,擺手製止道:“老頭兒,以後看清楚點,不要亂偷人東西,尤其是不要黑手亂翻亂碰。你實在餓極,便來討要一些,我們一高興,也不見得就不給你。今天你碰見的是我們,我們心軟,這才饒過了你。若是碰見了別人,隻怕連你皮都打扒下了。還不快多磕幾個頭陪罪?”
那老人甚是感激,連連磕頭道:“謝謝各位公子,謝謝各位大好人。”大師兄轉過身來,見有的師弟還憤憤不平,隻得道:“今天就當是運氣不好,大家幹脆餓一頓算了。我等都是習武之人,要是連這都受不了,那也太丟人了。洛陽王家,燕山赤霞嶺門人,不還特意要學挨餓的麽?再說,這老兒也都陪罪過了,就把他打死,又能幹什麽?我們都是做大事的,何必跟他較真?”眾人雖然還是有些不爽,但見大師兄都如此說了,也就隻好自認晦氣。
那老兒感激無限,不住地道:“多謝各位公子好心!”陳老四罵道:“快滾!快滾!別讓我們再看見你!”那老兒連連磕頭稱是,卻不知怎地,畏萎縮縮不肯離去,眼睛不時偷瞄那還沒吃完的飯菜。屈元知他還沒吃飽,抱起一大陶罐飯菜送到他麵前,道:“我們不吃了,你還是都吃了罷。”眾人都是哈哈大笑,便有人道:“這可是楚王九世孫所賜,榮耀無比!老頭回去記住好好供個牌位,替我們這位師弟祈福!”
屈元歎了口氣,假裝沒聽見,隻是慢慢步回樹陰下歇息。那老兒不用再鬼鬼祟祟,這下放開手腳,不一會便吃得肚子溜圓,卻還在拚命朝口中填。屈元甚是不忍,道:“老人家,你可以把這幾壇帶回去慢慢吃的。”那老頭口中塞滿了飯,拚命咽下,連連磕頭道謝,便要抱走那一壇。但他才抱一壇,就又想再多抱一壇,簡直恨不能將這些統統抱走一般,隻是偏偏拿不了。眾人現在看他這副模樣,覺得甚是有趣,反而聚集過來,便如看熱鬧一般。
那老兒抱了幾抱,卻總是隻能抱得一壇,忽然間悲從中來,已是哭了起來。眾人雖然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思,但現在見他為一壇飯而如此失聲痛哭,不免也都有些慚愧,嘻笑聲反而小了下去。屈元想起自己小時候情景,心頭更是難過,隻是一直因為牢記不可太過出群,畢竟不敢太過關照,便道:“老人家,你住在哪裏?我幫你搬回去好不好?”說話間偷偷看了看大師兄,見他似是裝作既沒看見也沒聽見,並無反對之意,這才心安。
那老人呆呆一怔,忽然捶胸痛哭道:“我……早已經沒有家了。我的兒子許多年前就沒了,如今連孫子也被僵屍吃了,我還有什麽家?連我想在街上乞討,都被頭兒趕出來,我……還有什麽家?”眾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明白他八成就是一名血魔的受害之人;想起剛才嘻笑,不免心頭甚是慚愧。屈元看了看大師兄,慢慢道:“老人家,這些飯菜都是你的。你隨便吃,沒關係的。你要是總是餓,那就天天來,我們……我們總是有多的。”
那老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望著眾人,顫聲道:“我真的可以天天來吃?你們……你們真的可以天天來?”那大師兄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道:“以後你來的時候,可要先說一聲,不要亂翻。我們單獨給你帶一壇……一壇大的。”
那老人一下趴在地上,死命磕頭,連連道:“你們是好人,你們是好人。”眾人不願多受他拜,都轉過頭去散開。屈元將那老人扶起,柔聲道:“老人家,不要再磕頭了,我們承受不起。我們要練功了,你好好回家……回……就在這裏歇歇罷。”
那老人呆呆望著他們,忽然喃喃道:“你們是好人,知書達禮,什麽忙都幫,是不是?”屈元道:“不是什麽忙都能幫,但力所能及的,還可一幫一幫。”那老人忽然一把抓住他,顫聲道:“你能不能叫我……叫我一聲爺爺?我孫子被僵屍吃了,我天天都夢見他叫我爺爺的,可是一醒就什麽都聽不到。我……都快要瘋了……真的快要瘋了。”
屈元吃了一驚,道:“這……”那老人見他不肯,淚流滿麵,忽然間一下甩開他,一把就撲上去抓住那大師兄,懇求道:“你是好人,你最知書達禮了,你叫我一聲爺爺好不好?你叫我一聲爺爺好不好?我給你磕頭,求你叫我一聲爺爺好不好?”
大師兄冷不防被他一下抓住,雖然他所求甚慘,但被他抓住之下,那熏人臭味卻是直逼耳際。要知自己爺爺何等尊貴,跟這老兒實在是天壤之別,這話又如何能叫得出口?但那老人似乎認準了他年紀最長,乃是最有可能理解自己心意的人,死死抓住他不放,苦苦哀求,見其不肯,更發瘋般地就要跪下磕頭。
大師兄手上被他抓出一道道黑痕,眼見眾師弟都在望著自己,有的與自己有些不甚睦的,更眼中已微有幸災樂禍之象,似是都笑他讓人自作自受。大師兄心頭忽然怒意無可遏製,一把甩開那老兒,怒道:“老頭,不要得寸進尺!你是什麽人,我們是什麽人?會叫你爺爺?”
那老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流淚道:“我磕頭,好不好?我磕一百個頭,換一聲爺爺,好不好?”一人喝道:“老頭兒,你不要過分!我們對你好,你可不要以為我們厚道,就太癡心妄想!你看看清楚,你是什麽人?我們是什麽人?”那老頭充耳不聞,隻是拚命磕頭,道:“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叫我一聲爺爺……隻要一聲,隻要一聲就夠了。”
屈元忽然道:“老爺爺,老爺爺。”那老人一怔,抬起頭來呆呆望著他,忽然又自拚命向眾人磕頭,求道:“我想聽爺爺,我想聽爺爺的。”陳老四見那老人又纏上了屈元,忽然笑道:“出屍鬼,這聲爺爺還是你叫吧。你不叫,他不會走的。我們知書達禮,那可是不能打他趕他的。”眾人知道這下又有熱鬧看,也都擠眉弄眼起來。
屈元慢慢走到那老人身邊,扶起他,道:“爺爺,您先起來。”那老人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驚道:“你真的叫我爺爺?你真的肯叫我爺爺?”屈元心頭悲酸難製,幾乎掉下淚來,道:“爺爺,是真的。我沒有爺爺,你就當我爺爺,我……很歡喜的。我是認真的。”
那老人久久望著他,道:“你再叫一叫,好不好?”屈元咬了咬牙,道:“爺爺,爺爺,爺爺。”眾人本來也是等著要嘲笑屈元的,但這個時候不知怎的,居然無人笑出來。
那老人忽然哈哈大笑,道:“終於有人叫我爺爺了!終於有人叫我爺爺了!”激動之下,聲音雖然似乎不太大,卻竟然奇震無比,眾人兩耳都是直發麻。屈元吃了一驚,怕他喜極而瘋,急忙搖了搖他身軀,道:“爺爺,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那老人充耳不聞,卻依然拚命狂笑,簡直就象是接不上氣來。那笑聲越來越大,竟然震得眾人耳朵越來越是難受。屈元情不自禁地掩住了雙耳,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那老人笑意越來越瘋狂,笑聲也越來越可怕,即使人掩住了耳朵,內心中竟也依能夠感覺到那種可怕的震撼。這時人人都已是麵上變色,不約而同地掩起耳朵聚成一堆,隻能彼此以目示意,才得互相鼓勵和堅持、不被震暈。這個時候,所有的人心頭都已明白,這老人絕對不是普通之人。
那老人哈哈大笑,就象是不用換氣一樣,完全不停歇。眾人在這可怕的震栗之下,都早已是一個個麵色蒼白,度日如年。也不知過了多久,這聲音忽然止歇,那老人竟然已不見。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忽然又一條人影已在眾人麵前,卻是公孫賢聞聲搶來。隻聽他急切道:“你們是不是見到了我師父?他是什麽樣?給你們看過本門功夫嗎?往哪裏去了?”
眾人都是吃驚無比,眼見太師父急得須發皆張,來不及解釋,都是急忙朝那個似是那老人逝去的方向一指。公孫賢見眾人都是齊齊指向,一躍而起,整個人如一道青灰色的閃電一般,眨眼便已在數十丈之外。眾人麵麵相覷,都是瞠目結舌。要知他們人人都知公孫老人武功通神,但還從來沒有見過他真正身手。如今一見之下,自己那一向以為高不可及的師父司天儀,簡直就如熒火蟲比於日月。如此強烈對比之下,誰人能夠不驚?
等司天儀等心急火燒趕來的時候,眾人還依然沉浸在鎮靜和不敢相信中,隻是半麻木地朝那方向亂指。過了好久好久,眾人才勉強回過神來,想起剛剛所見所聞,都是不啻大夢初醒。那大師兄忽然一拍大腿,悔恨道:“剛剛我為什麽沒叫?剛剛我為什麽沒叫那聲爺爺?”
不光是他,簡直是人人都後悔莫及。這太師祖如此試探,顯然是要看看哪一個能最對他胃口,日後必有特別青睞之事。可是如此送上門來的機會,卻硬是被自己等人死死推走不肯接受,這世上倒黴和鬱悶之事,還能有比這更大的麽?
眾人鬱悶了一氣,忽然又不約而同地圍到屈元身邊,居然還全都是笑意盈盈。一時間,這個噓寒問暖,那個感言切切,隻怕便是對師父太師父,平日裏也沒這般殷勤。自然,人人都是盼望屈元能夠不念舊惡,日後得太師祖關照時,能夠漏他們一點好處。屈元見他們前前後後竟然完全判若兩人,心下不免有些鄙夷,但立刻又自警惕起來:“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化解好機會,我怎麽能如此心胸狹窄,不慮長遠?”
當下他也是笑臉相迎,大談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人人新來都是如此,自己當然不會介意。同時,他還毫無難處地主動答應,說是日後若是得太師祖宗指點,一定跟大家分享,絕不藏私。眾人見他全然不計以往,不免也都有些慚愧。其間雖也有人疑他之答應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太多,有些不大相信。但轉念一想,也就釋然:既有這麽多人都見證,他再怎麽得寵,隻要還想在這門中混下去,那便絕對不能惹急全體的。
這接下來的個把時辰雖依然是練功時間,眾人也依然是照例練功,但卻一個個都隻徒具形式,心思都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更加都不知在盼望著什麽。過了許久許久,幾乎都已經過了那平常回去的時間,可大家卻誰也不提。
終於,遠方起了一陣似曾熟悉的哈哈大笑。眾人都是喜出望外,急忙拜迎。隻見一個人影頂著夕陽之輝躍了過來。雖然他和先前一樣髒兮兮,一樣委瑣,但現在他在眾人的眼中心中,卻早已是無比高大、無比尊貴。那太師祖哈哈笑道:“好,好!徒孫們還知道等我,還真是人人都有些慧根。嘿嘿,隻是我最不喜歡被人這樣供著了,最喜歡的就是出奇不意,出人意料,這才將你們那太師父給甩了開去。你們還這樣亂拜,莫非也是要我扭頭就跑麽?”
眾人對他早已是敬若神明,加上實在被他這“出人意料”弄得死去活來,居然也一個個大著膽子站了起來,絲毫也不推辭。那太師祖大喜,笑道:“好,好!不錯,不錯!”忽然又自轉身對屈元道:“好小子,明知被人占便宜,居然還是肯。嘿嘿,不過你現在總知道你是占了便宜,而不是被占了便宜吧?若依輩份,你可整整占了一輩的便宜呢!哈哈,哈哈!”
屈元臉上大紅,道:“太師祖說笑了。”太師祖搖頭道:“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既然你叫了我爺爺,那麽就一直叫我爺爺便是,算是補償。其餘沒叫的,那就隻能叫太師祖了。”屈元知他喜歡出人意料,不能以常理來推,當下也就大大方方道:“爺爺。”
太師祖雖然年紀明顯比公孫賢還要老不少,但聞聽此叫,卻還是象個小孩一樣眉花眼笑,連聲道:“好,好!對我胃口!這要不給點好處,那怎麽行?”說完,又轉過頭來對那些麵上又妒又羨的眾師兄們道:“你們嘛,就要差一些了。不過也還算不錯,畢竟也還是起了憐憫之心,也沒真正揮手揍我。哈哈,已經比我預想的要好了。”
眾人聽他說及“預想”,不免都是麵上微紅,有乖覺的已接道:“我們先前都是鼠目寸光,對小師弟有些苛刻,現下都已認錯了。小師弟也已原諒了我們了。”太師祖一怔,哈哈笑道:“好小子,居然搶著說你們小師弟都知道原諒,那不是把我擠得沒法不原諒你們了嗎?好,好!也算有慧根,我喜歡!”那人本來見他識破,頗有尷尬之色,但見他全不在意,反而大有賞識之意,自然又是大喜:“太師祖說他喜歡出人意料,看來還真是不假。”
太師祖大笑了一氣,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小娃娃拜年,不見紅包不肯走。不過呢,太師祖形跡已現,怕那幾個大孫子又跑來糾纏,不願多停留,那是肯定不能手把手教你們什麽了。現在,太師父準備把一份適合你們的心得之錄給我孫子,然後再由他來傳你們,免得你們以後再欺負他。”眾人都是連聲不敢。
太師祖招了招手,將屈元帶到一處黑沉沉的所在,交給他一疊軟軟的、手感甚是熟悉的東西,道:“世間之事,多在平凡,一切所在,盡都寫在了此中。你若是能好好領悟,好好記住,將來受用不淺。你師父要來了,太師祖也要走了。你們好自為之。”他見屈元似要發問,笑了一笑,道:“你先等一等,讓我想一想還可再給點什麽。”過了一會,終於歎道:“其實也沒什麽。你們還小,再給多了,又有何用?”說著一把將屈元帶出,哈哈一笑,道:“以後可要好好對待他,不可太欺負他。我雲遊天下去了,你們好自為之!”
他說著說著,忽然聲音一滯,整個人已是如同鬼魅一般突然消失於黑暗之中。眾人齊聲道:“恭送太師祖!”說著便以幾乎不慢於太師祖消失的速度圍了上來,迫切地道:“太師祖教了你什麽?這是什麽?”屈元取出那物,笑道:“放心,放心,我哪裏來得及藏什麽私?你們看,這就是太師祖傳給我的。他還說世間之事,多在平凡,還說若是能夠領悟……”
他還沒說完,旁邊已是一人驚呼:“你有沒有弄錯?太師祖真的是給你這嗎?”屈元奇道:“怎麽會有錯?”但借著火把定睛一看,卻是自己也吃了一驚。原來當時天下人如廁所用之物,貧者多用石塊或是雜草,隻有很富的人才用綢緞一類。公孫門中盡是大富大貴之人,這如廁自然是用綢緞。這下對著火光一看,那一疊東西分明就是大家天天用的廁綢!
屈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看了又看,卻覺得那的的確確就是如廁用的廁綢,絕對不可能看錯。他整個人幾乎都要暈倒,但立刻又醒悟過來,道:“太師祖說過是在平凡之中的!快拿火來烤一烤!”眾人顏色稍和,小心翼翼湊火來烤,上麵卻依然是什麽也沒有,反而還烤出了絲絲隱隱約約的臭味。
屈元見眾人臉上漸漸越來越是不相信自己的顏色,急得滿頭大汗,忽然大聲道:“太師祖!太師祖!”他聲音在夜空中遠遠傳了出去,極是清遠易辨,但卻沒有半分回響。他心頭大急,幾乎都哭了出來,猛然拚盡全力大喊道:“爺爺!爺爺!”可是空山寥寥之下,依然是什麽回聲都沒有。
他正要再喊,卻聽一人冷冷道:“小師弟,太師祖真的是給了你這個嗎?”屈元心頭委屈之極,忽然一下子撕開衣衫,嘶聲道:“你們是不是不信?你們看,你們看,我能藏什麽?我能藏什麽?”那人臉上微現尷尬,正要退後,卻聽又一人道:“太師祖跟你在裏麵說了好久的話,究竟是什麽?”屈元急道:“太師祖說讓我等他一會,他要想一想能不能再給我們什麽。他確實沒說別的任何話,隻說了神奇在於平凡。”
眾人互望一眼,忽然齊唰唰地將目光投注到他臉上,似乎要看透他心頭所想。屈元渾身如同被火炭炙烤,急道:“你們還是不相信我?”隻聽一人慢慢道:“據我們親眼所見,太師祖性喜遊戲風塵,直來直去,絕不可能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故作深沉的人。”其餘眾人也都點頭稱是。那大師兄忽然冷冷道:“太師祖是不是說,以後再傳你什麽,以免這次讓我們學到?”屈元眼淚已是嘩嘩而下,嘶聲道:“沒有!沒有!你們為什麽不相信我?”
但眾人眼看著他是被太師祖通過那樣體心的辦法挑中的,要說什麽好處都沒有,那怎麽可能?就算太師祖對他那聲爺爺不以為然,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就生氣起來陷害他。如果真是就這樣來讓屈元出來,那不是擺明了要侮辱自己等人,逼迫自己等人屈元對不好麽?
雖然說若是屈元真得了秘密,其本身也似不至於就這樣硬要說謊,陷自己於困境,可江湖上許多人因爭奪秘笈而殺人全家的更是比比皆是,那又有什麽不可能?況且屈元根本就跟自己等人有極深的介蒂,加上又有太師父、師父乃至太師祖撐腰,他還有什麽不敢幹的?自己等縱然全不相信,又能對他做什麽?況且他若拿出來共享,那麽以後就再也不能對自己等有優勢,若是換了自己,能這麽輕易放棄這優勢麽?眾人念及於此,越想越疑,因此眼下雖然見屈元的樣子極是委屈,卻反而更加疑心他是在裝作什麽,心頭更是鄙夷和疑怒。
屈元心頭之委屈實是無法再製,瘋狂地朝外麵曠野處大喊,可是卻還是什麽都沒有。眾人冷冷望著他,雖是情緒各自越來越惱怒,卻居然也都不說話,隻是冷眼看著他表演。過了一會,忽然一個聲音道:“元兒,你在喊什麽?”
屈元一聽,簡直覺得就象是天上傳下來了金倫玉音一樣,一頭拚命撲過去道:“師父,師父,太師祖騙我,太師祖騙我!師兄們不相信我!他們不相信我!”司天儀甚是奇怪,看了看旁邊的孟雲輝和鄭金明一眼,道:“太師祖……怎麽會騙你?師兄們怎麽會不相信你?”
屈元含淚將那些情形說了一遍。司天儀看了看眾人臉上鄙夷不信的神情,皺了皺眉,撿起那已被扔在地上的廁綢,看了幾看,道:“現在還為時過早。我們回去,等你們太師父回來,再請他老人家想辦法。就為師來看,元兒應該不是說謊之人。”
一人忽然道:“師父,他來第一天就說謊,難道您忘了麽?他明明不喜歡我們,還虛情假意跟我們討好,難道還不是善於裝作?師父,太師祖被他先前的虛情假意感動,想獎勵他,他想藏私也就罷了,可他居然拿隨身廁綢來侮辱我們!師父,我們這麽多人、這麽多眼睛看得分明,難道您就寧願相信他,而不願意相信我們這麽多人?他是您的弟子,我們就不是麽?”司天儀忽然怒道:“世上隱藏之術,難道就隻有用火烤之途麽?你們不知道的辦法,別人就一定不知道麽?你們的太師祖就一定不知道麽?”
眾人一聽,雖然不以為然,但想想卻不能說全沒道理,再說師父已是發怒,難道要跟師父吵架?因此,那人也隻能勉強壓住心怒,低頭道:“是。”司天儀歎了口氣,拉過屈元,柔聲道:“我們先回去。一切等你太師父回來再做區處。”屈元淚流滿麵,低頭道:“是。”
一行人各懷心事回到公孫門中,已是快到深夜。屈元全身上下,從內心到肢體都是說不出的痛,甚至都有了想死般的感覺。他勉強挨到自己門口,正要推門進屋,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旁邊過來,卻是魏頡:“出屍鬼,聽說你們今天遇到了太師祖宗,是不是真……”屈元忽然全身上下都是莫名其妙地一陣顫抖,猛地一下掩住耳朵,瘋狂地喊道:“沒有!沒有!沒有!”喊完之後,一頭紮入房中,整個人就象是虛脫了一般撲倒在床上。
魏頡一怔,但畢竟還算鎮定,細細問了幾個旁人。他人本聰明,那些人雖然回答得有一搭沒一搭,終於還是讓他明白了大概。他慢慢走到屈元身邊,柔聲道:“小師弟,現在情況還沒明朗,你何必這樣呢?”
屈元忽然一把抓住他,厲聲道:“你相不相信我?你相不相信我?”魏頡感到他從來都還沒有這樣大的力,被他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卻沒有掙紮,隻是道:“我相信你。可是你自己為什麽反而對自己沒信心?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別這樣。”
屈元怔怔望著他,忽然一把放開他,整個人又撲倒在床上痛哭。魏頡正待再勸,屈元卻忽然又坐了起來,咬著嘴唇,顫聲道:“我……有信心的。你讓我單獨過一會就好,真的。”魏頡摸不準他心意,隻得點了點頭,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退出之際卻想:“可惜姬師兄回家省親去了,不然他老成持重,又自己有孩子,八成知道該怎麽哄。”
這一夜屈元簡直都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腦中就象是萬馬奔騰,一會想到這,一會又想到那,每一下都是令他心頭劇痛。他怎麽也想不通,太師祖為什麽要害自己。自己如此曲體老人之心,待他好,喊他爺爺,還他心願,他為什麽要害自己?甚至都不需要是個好人,隻要還算是個人,隻要自己這樣對他好,他也不至於就如此報複啊?這事說起來,簡直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眾師兄又怎麽可能相信自己沒有說謊?
他的眼淚從未象今天這樣暢快地流過,即使是小時候的萬般苦痛,也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讓他無助和灰心。他忽然覺得,自己不但不是自己所曾以為的大人,相反,自己根本就還隻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而且比自己的實際年齡還要小,還要脆弱,還要缺乏什麽。
屈元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可是卻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被眾人的喧鬧吵醒的。他木然地披衣出門,卻見那遠處廳堂出幾乎積聚了所有的師兄。所有的人似乎都沒有出去操練,而是聚在那裏爭吵著什麽。屈元甚至完全不用想,就知道是為了自己之事。他不知怎的,心頭忽然變地出奇的平靜,反而一點也不擔心什麽,徑直便走了過去。
他還沒走近,便聽鄭金明厲聲道:“頡兒,你快回去!不許再多嘴!”一言未畢,便見魏頡被鄭金明強行挾著擠出人群,硬是給拖進內堂。不一會,鄭金明出來,搖了搖頭,朝司天儀和孟雲輝歎了口氣,低聲苦笑道:“我點了他穴道,讓他安靜一會。”
忽然一人猛地跳起來道:“師父,我們說可以用水浸,我們說可以用生薑汁塗抹,我們說過許多許多的辦法,我們想要自己試,想要親眼看看可能。可是您卻總是說您試過,但又說這並不能說還沒有別的辦法,要等太師父回來才能決定。難道太師父永遠不回來,我們就永遠隻能忍受他的侮辱?是不是要是太師父也試不出來什麽,也還是不能說明沒有別的辦法,就還要等太師祖回來?是不是太師祖死了,這事就永遠沒得了結了?師父,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是您的弟子,可我們也是!您自己捫心自問,您是不是在朝那小子偏心?”這話一出,立刻引起了眾人的共鳴,場中呼聲一片。
司天儀歎道:“為師已說過很多遍了,此事不管怎麽樣,的確他也有不是。為師正準備叫他來給你們先陪陪罪,消消氣。但真相確實一時間難以明白,你們何不多等一等?”這時忽又聽一人道:“司師伯,依我們看,真相不是難明,而是難得承認。司師伯一向教導我們要公正無私,避免偏愛,可對於自己的一個小徒,卻怎麽就如此難去麵對他的過錯?”
孟雲輝怒道:“孟宜,你瞎說什麽?你司師伯是什麽人,你我還不知道?”這時忽聽又一人大聲道:“不錯,那小子是好人,那小子說的是真的,隻有他值得相信,值得看重!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壞蛋,都是白癡,都是蠢材,都是無足輕重!是不是?”他每說一句,眾人就附和一聲,群情越來越是激昂。鄭金明喝道:“成大用,你怎麽可以這麽諷刺我們?”
成大用憤聲道:“師父,不是我不懂事,是我們實在看不過眼!那個小子什麽都不是,我們都已經忍了他很久了,可他竟然還敢如此汙辱我們,而不受絲毫懲罰,您叫我們再怎麽忍受?師父,師伯,你們既然如此不相信我們,不理會我們的感受,那又何必再教我們?我們又哪裏值得被教?師父,請受徒兒一拜,徒兒今天就永遠離開。從今以後,徒兒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師父麵前,更絕不會惹師父看著生氣!”
他這話一起,眾人立刻都是齊聲道:“師父,請受徒兒一拜!”忽然一聲炸雷般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們都不用拜!該拜的是我!”
眾人回頭一看,卻見屈元已不知何時站到了眾人身邊,隻是眾人群情激憤之下,竟都全無知覺。屈元臉色木然,慢慢朝司天儀走去,眾人都是情不自禁地為他讓開了一條路。司天儀搖頭道:“孩子,你怎麽出來了?”
屈元不答,隻是緩緩拜了下去,道:“司先生,晚輩從此已經不再配列於您門下,從此拜別。司先生和令師這些日月的教誨,晚輩永不敢忘。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受晚輩一拜。”他說完,慢慢低下頭去,磕了個頭;再起來時,已是淚光盈然。司天儀歎了口氣,正要扶起他,他卻又道:“司先生之師,更是對晚輩教化非淺,還請司先生代令師受晚輩一拜。……嗯,兩位師叔,也請受晚輩一拜。”說著又是連著兩拜。
司天儀和孟雲輝、鄭金明三人互望了一眼,都是情不自禁地連連搖頭。鄭金明歎道:“孩子,你何必這麽急?等你太師父回來……”屈元搖頭道:“不用等他老人家回來了。我若是還在這裏,等不到他回來,這裏就已經沒有人了。各位保重,從此永別,再也不用相見。”說著團團一揖,忽然飛也似地朝自己屋中跑去,眼淚再也禁不住,嘩嘩直落。
屈元發瘋般地在屋裏收拾東西,盡管沒有人來幫忙,可是不論多麽大多麽笨重的東西,隻要是自己帶來的,或是沾染了自己之氣的,他都拚了命似地要一個人搬走。即使帶不走,他也要將它們帶到外麵去燒掉,以免玷汙了這個本來就不應屬於自己的富貴地方。
終於,他收完了,望著那層層堆起的大包小包,一種可怕的眩暈感襲來,幾乎就要當場暈倒。他已經完全分不清哪些是自己要扔掉的,那些是自己要帶回去的,然而他也已經無需關心。他甚至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想笑的感覺,因為馬上就要回家鄉了,馬上就要回到隻有自己和爹爹,回到那真正屬於自己的溫暖的家中了,自己怎麽能不高興?
他冷笑著,就拿了一條繩子將所有的包袱都串在一起,就象是一隻螞蟻在舉著一個比自己還大的食物團一樣,拚命就朝外挪著。忽然,一個身影攔在了他麵前,卻正是鄭金明。屈元一把就要避開他,他卻忽又自躍前攔住,道:“你不去跟魏頡告別麽?”
屈元整個人都象是呆住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鄭金明歎了口氣,正要在說什麽,屈元卻已飛快地跑進了內堂。隻見魏頡正趴在一張桌子前一動不動,顯然被點穴後還遠沒有醒。屈元看著這自己在這裏唯一的兩位朋友之一,也是在自己被所有人排斥時,唯一肯站出來幫自己爭辯的小夥伴,心頭幾乎已經完全麻木,完全窒息,已經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他呆了一會,卻聽司天儀在背後慢慢道:“元兒,你這次先回去避避風頭,等以後太師父回來,大家也淡忘了,我們再接你來。”屈元抽了抽鼻子,沒有回答,似乎聽見了,卻又似乎沒有聽見。孟雲輝道:“元兒,你要不要跟他說說話?”說著就要點開魏頡睡穴。屈元忽然發瘋般推開他手,尖叫道:“不!不!”孟雲輝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屈元定了定神,道:“我什麽都沒有留下,保證一點都沒有的。但我現在要送他一樣東西,想來他不會拒絕。”說著將腰間一方小小的辟邪玉佩摘了下來,輕輕放在魏頡頭前三寸之處,怔怔看了幾看,忽然間淚水再次大至,轉身就跑。等他跑到外麵,卻見外麵一輛馬車已在等候,自己的那許多包袱竟然都已經被裝在了其上。
司天儀慢慢道:“孩子,這是為師替你雇的馬車,也還並沒有替你付車錢。為師知你不想讓王孫家知道,並沒有現在通知他們。你放心地去罷,一路上多多小心。以後……你好好呆在家中,好好珍惜快樂。這裏……這裏也許的確不屬於你。”說著自己語聲也已有些哽咽。屈元咬了咬牙,道:“謝謝……謝謝司先生……師父關照。大家保重。”他騰身上了馬車,背對著司天儀等,厲聲向那車夫喝道:“往南鄭出發!快一點!”
屈元一路上根本不說話,才行不到一日,就又雇了一個車夫,允諾工錢加倍,要二人晝夜不停地換班趕路。本來這長路漫漫,最忌的就是一路上無人說話,因為那會加倍地疲勞和感覺漫長。因此,那先請的車夫倒也十分願意。不料那新來的車夫來後,二人居然還是懾於車內氣氛,連相互之間也一樣不怎麽敢說話。那二人自己也覺甚是奇怪,但這位小客人雖然年紀極輕,看人的眼光卻不知怎的有一種逼視感,令他們根本不敢去勸什麽。
一路上晝夜行進,又是換人又是換馬,不過七八日,便已回到了南鄭蓮花村的家中。待到得家中,屈明德極是奇怪,但見兒子麵目憔悴得可怕,而且滿眼淚光,卻又偏偏不肯說什麽,心知有異。他微一沉吟,立刻厚謝車夫打發他們走,又斥退眾仆,將屈元拉到內室。但他還沒開口問,屈元已是眼淚如雨般落下,身軀搖搖欲墜。屈明德驚道:“元兒,你究竟怎麽了?你一向極堅強的,怎麽都成這樣了?是不是別人欺負你了?委屈你了?”
屈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撲到他懷中痛哭起來。屈明德知他雖然小小年紀,但論心性之堅毅,隻怕自己也有所不及。如今屈元竟然哭成這樣,還一生中從未有過地直撲入自己懷中,那自然是受了無可言狀的委屈。屈明德歎了口氣,知道現在還不是問話的時候,當下隻是輕輕拍屈元頭頂,道:“孩子,別怕。不管怎麽樣,現在這裏是我們的家,再也沒有人能對你怎麽樣了。”他撫摸著屈元頭頂,想起這還是自己痛悔錯失父子之情之後,第一次得到屈元的撲懷傾訴,眼中竟然不知怎的,也有些濕潤起來。
屈元哭了許久許久,終於止住了淚意,重新站了起來,喃喃道:“爹爹,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爹,我再也不去那什麽公孫門了,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老死,好不好?”屈明德柔聲道:“究竟是怎麽了?……”話未說完,屈元又已是神經般地哭道:“我再也不去了,好不好?好不好?爹爹,我從來沒有求過您,現在我就求您一次,我一輩子都隻求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屈明德心頭一酸,忙道:“好,好,哪裏也不去,哪裏也不去。”
又過了一氣,屈元才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擦幹了眼淚。盡管他還甚是憔悴,但卻終於還是勉強恢複了平常的那種平和神情。屈明德見他實在太過憔悴恍惚,想要喚進家人,吩咐他們先去準備些飯菜湯補之類。但他想了想,卻又覺屈元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把委屈說出來。要論身體磨練,屈元早已不知受過多少回,又哪裏會在乎這一時半刻?
屈元定了定神,慢慢將自己從進公孫門,到出公孫門的所有一切,全都以極平靜的語調一幕幕說了出來。他敘說時,那一幕幕的痛苦和委曲求全就象是鋼刀一般刮著他的心,可是他卻竟然沒有任何語調變化,便如這一切都已真的完全和他不相關了一樣。
屈明德到底老於世故,雖然屈元說得極是簡略,但那其中的辛酸細密之處,他要想象出來卻實在是太容易了。屈元飛快地說完,竟然還勉強笑了一笑,道:“爹爹,我當時很委屈很委屈,可是現在,我卻一點也不委屈不恨他們了。其實我早就該知道,我根本就不屬於那裏的。朝堂仕進,怎麽能容得我等鄉野草民?既然是這樣的命,那麽又為什麽不去認命?我們又何必強求?我們是楚王之後,可是楚王九世子孫萬千,畢竟總隻有一個人能當楚王。嘿嘿,別人以為種田終老的命是苦命,我卻真是發自內心地羨慕。爹爹,你說是嗎?”
屈明德見他說得極是平靜深沉,便如已經活了七八十歲、飽經滄桑的彌留老人一樣,心頭陣陣劇烈翻滾。良久,屈明德才輕輕歎道:“孩子,你說的對。不過……不過你要明白一點,你雖然確實不屬於那裏,卻不是你配不上那裏,而是那裏配不上你。你明白麽?”屈元望著他那滿臉認真的樣子,眼中慢慢又充滿淚意,哽咽道:“謝謝爹爹,謝謝……謝謝。”
屈明德望著屈元那倍顯單薄的小小身體,想象著他在一眾大貴子弟們的包圍下,天天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最終卻還是在一次被欺騙引發的總爆發麵前,徹底崩潰的情景,鼻中之酸意也是越來越重。屈明德定了定神,慢慢拉過屈元,撫著他的臉,顫聲道:“不要謝謝爹,真的,不要謝謝爹。爹對你不起太多,最怕的就是你再被人欺負,讓爹爹無可償還。嘿嘿,那公孫門又是什麽好東西了?別人不把你當寶,卻還有爹爹寶貝你。他們?他們根本不配。”
屈元怔怔望著他,他也怔怔望著屈元,二人似乎都從對方的目光中重新發現了一些什麽,忽然之間,又同時掉下淚來。屈明德擦幹眼淚,忽然展顏一笑,道:“其實,爹雖然恨極了公孫門,可是說起來,爹其實還真該感謝那公孫門。因為……因為實在是公孫門真正給了我一個好兒子。”屈元臉上微紅,低頭道:“爹,對不起,對不起。”
二人經過這一長談,彼此竟都象是完全換了個人一樣。等二人出門來的時候,那進門時的委屈已是完全不見蹤影,反而都是既麵帶淚痕,又全心歡笑,將一眾家人看得簡直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尤其是屈元,那公孫門的事竟然真的就象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一樣,還給他換來了一份曾經以為永無希望回複的親情。到一個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去一趟,卻換回來如此的真情,那麽那一點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從這一天起,二人都是絕口不提這幾個月的事。屈元依然是天天白天去上學放牛,屈明德也依然是日日巡遊鄉裏,生活不但恢複了以往的平靜祥和,而且更少了許多那些莫名其妙的不明之事,增添了一份難以言傳的親密。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逝冬來,天上已是時不時飄些小雪花了。但屈元卻不知怎的,不願意去回憶自己自從公孫門回來後過了多少歲月。在他的計算中,自己的生活根本就從來沒有被打斷過,根本就沒有那一段日月的存在。
這一日晚上,屈元正在屋內細細品摹一本殘缺不全的《尚書》。當讀到《堯典》時,他忽然覺其事情敘說象是有些有頭無尾,不免心頭浮想聯翩,不一會便是轉過了許許多多的念頭。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連自己也覺得好笑:“我是怎麽啦?居然想自己去改寫這上古經典?”但隨即又想:“嘿嘿,上古經典,不也還是人寫的?就算他們都是大貴之人,我隻是一個田舍郎,卻偏要來讓他知道,種田人也一樣能有想法在肉食者之上。……唉,隻可惜這一天隻怕是隻能在夢中了。”
他正自感慨,忽然間外麵竟似有了些微聲,而且很象是多日不現的夜行人之聲音。要知屈元多年以來,早已猜測院內之夜行人的聲音可能是父親所發,是以總是特地去努力忘記,更加不會有什麽感慨。但他自洛陽回來後,這等聲音已是少得幾乎沒有了。因此,現在忽然又聽見之下,不免顯得甚是突兀,便似如在他父子之間又插了一層隔膜一般。
屈元本能地想要裝作沒聽見,可是卻不知怎麽的,怎麽也挪不開注意力。他歎了口氣,喃喃道:“爹爹……這人的身手似乎還比原來有退步,這聲響竟然比原來還大。唉,爹爹終於還是又想做什麽了,可是我卻又不能問。這種日子,究竟要到何時才能止歇?”
他正自心頭失落,忽然眼前似乎旋風般便多了一人,已聽那人冷笑道:“娃娃,這種日子不用很久,今天便可止歇了!”屈元忙抬頭一看,卻見那人一身黑衣,臉上也蒙了黑巾,隻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其說話間,已是雙掌下翻,如老鷹捉小雞一般,直擒屈元肩頭。
屈元武功雖低,但這數月下來,終還是有些基礎。他見這人直上直下,並無招式,全然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心中反而稍定,連忙頭微一低,身子前傾,猛然撞在那人小腹上。那人猝不及防,這一下竟然被撞得身子直往後翻倒。待他拿樁站穩,屈元竟已從他腰間搶過佩劍,人也已朝門外直衝而去,口中大叫:“爹爹,有賊!”
那人太過大意之下,反而吃了虧,心頭大怒。他一爪橫伸,指爪似已長了三分,乃是一招極純熟的“小天星”擒拿手法,而且已有多年之功力。屈元聽得腦後風至,知道自己無法抵禦,連忙返身回劍向那掌之來勢刺去。那人左手變掌為抓,在劍背上一帶。屈元拿捏不住,虎口劇震,忙就手將劍向前擲了過去,人卻更是借勢朝前急奔,已是衝到了門口。這劍被擲之時,其勢已衰,那人毫不費力便一把抄在手中,腳下不停,也已追到了門口。
屈元一見門口,卻是暗叫一聲“苦也!”原來院落裏竟然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來了一大群黑衣人;爹爹也已經被幾個武功甚高的人圍住了,根本就脫身不開,哪裏還能來救得了自己?後麵那黑衣人見他發呆,哈哈大笑間,揮劍直上,便向屈元橫劈過來。
屈元連閃了幾下,身上已是多處被劍鋒劃過,立刻險象環生。但那人似乎並非要取他性命,每劍都隻是劃過即止,並未深遞,同時拳掌不時間遞將進來,好象是想活捉他。隻聽旁邊一名似是觀戰的黑衣人冷笑道:“老賈真是越來越不長進了,對這麽一個小孩,居然還動起了刀子。你莫忘了,我們頭兒可是說過先要活的,實在打不過才要死的。你這莫非也能說是打他不過麽?”
那被稱為老賈的黑衣人悶哼一聲,顯得甚是尷尬。他立刻拋去長劍,改以掌與屈元對敵,口中卻哼道:“這小子雖然很小,卻也還有兩手,紮手得狠。我是想免得夜長夢多,早些了斷了的好。不過既然頭兒這麽說了,我不傷他便是。”他雖然拋去長劍,但掌指工夫亦是不弱,幾招之際便已將屈元逼到了牆角。旁邊那先發話的黑衣人忽然冷笑一聲,伸腳一勾。屈元不及呼喊,便已撲地倒地。兩邊立刻便來了數人將屈元按住,捆了起來。那老賈甚是不放心,追上來又點了屈元幾處穴道。眾黑衣人雖然大是笑其膽小,卻也並不阻攔。
這時卻見院內火起,畢畢剝剝之下,頃刻間已是火勢熊熊,眼看這數年華屋,不一會便將燒得點滴不剩。一眾黑衣人似乎大半都已完事,紛紛聚攏過來,看中間那四個黑衣人與屈明德相鬥。隻見屈明德手執長劍,身上卻是睡衣,顯然乃是匆忙應戰。但他武功似乎甚高,雖然以一敵四,但卻一時並無敗象。
這時候隻聽遠遠奔來一黑衣人躬身向那頭道:“將軍,周圍的人都已經解決了。便有散戶,想來也都知道裝死。若是再遠邑之人警覺之時,當已是天明時分,那時我們早已去得遠了。”說話間竟然似乎是軍兵用語。那將軍點了點頭,仍然是看著場中。旁邊一黑衣人忽然笑道:“看來我們起碼還有兩個時辰可用。不過馬老三他們實在是太也沒用了,怎麽這麽久都拿不下這景子職?”屈元吃了一驚,暗道:“難道我們真的便是景子職父子?”
那“頭兒”點了點頭,這說話的黑衣人忽然衝進去加入了戰團。屈明德立刻便現出手忙腳亂之象,但鬥得片刻,卻忽聽他奮聲怒喝一聲,那後來加入的黑衣人“呀”的一聲大叫,倒翻而出,顯已是受了重傷。但屈明德肩際也似中了一劍,鮮血直流,卻是隻能咬牙再戰。
旁邊眾人向那受傷的黑衣人圍了上去,隻聽那黑衣人捂著肋骨道:“那小子袖中藏有暗器!早知如此,我們早該在他們井裏麵下毒,明日再來動手便會好得多了。他娘的,真是……”那頭兒忽然朝他怒瞪了一眼,他便立刻住口不言,似乎今日攻打的主意便是那頭兒所出。過不一會,忽然那圍住的幾人中又有一人慘叫飛出,也是一般的痛苦萬狀,但這次卻是在左肋。屈元雖知情形其實並無緩解,但還是又驚又喜:“爹爹睡覺時,隨身也帶著防身暗器?”
那頭兒看了一會,忽然一揮手,眾黑衣人立刻散開圍成一個大圈子,將屈明德圍在中間。原本在中間與屈明德相鬥的三人也忽然停手不攻,而且還退了幾步,也融入了這一圈之中。屈明德喘了幾口氣,揮劍當胸,巋然不動。這時一名黑衣人拿劍架著屈元走上前來,隻聽那頭兒冷冷地道:“景子職,今天之勢想來你也清楚。我們雖然並無武功高過你的,但是這麽多人一擁而上,你卻是無論如何也跑不了。更何況你的兒子已被我們擒在手中,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也免得你兒子多受無謂之苦。”
屈元大叫一聲:“爹爹,別相信他!你若投降,他們定然會毫無顧忌地殺了我們!爹爹快走,日後再來救我!”話未說完,右邊那黑衣人已是重重打了他一個嘴巴,直打得他上下牙猛然咬住了舌緣。屈元口中滲出了微微血絲,但卻居然奮力又喊了一聲:“爹爹快跑!”
屈明德看了看情勢,隻見敵人光在場中的便有二十三人之多。方才圍攻自己的這幾個人武功雖然不高,但自己激鬥之際忽施暗器,那二人竟還能驚覺趨避,隻中其肋,顯然是武功已是不弱。便隻多得這樣幾個人圍困自己,脫身便已不易;這剩下的黑衣人似乎武功更高,況且又有這麽多人,自己要想脫身,那更是難如登天了。他們所顧忌者,不過是不願與自己拚命,多受無謂損折,打的主意乃是自己乖乖就擒,便是最輕鬆的大功一件。隻是自己若果然真的束手就擒,必然死葬身之所,又哪能這般便宜?
那頭兒哈哈笑道:“景子職,你逃亡十餘年,日日都想謀位爭政,謀劃得才過四十頭,黑發便已片片斑白,可今日還不是一場空?不過你可也真是工於心計。他娘的,這十餘年來,大王逼我們走遍了楚國大地和各國邊遠,連塞外都曾看了幾眼,十成中倒有九成九的人覺得你確實是已經死於非命。可卻居然並沒想到,這麽一個就在我們眼皮底下的流亡鄉紳,便是您老人家。”
屈明德冷冷地道:“那隻怪你們這幫白癡沒能看的出來。”說話間,已是直認自己便是那逃亡的景子職。屈元心中更是心亂如麻:“原來我果然便是那景子職之子。怪不得我姓屈,又名元,當是指受屈之王之意……可是爹爹這麽多年來,難道真的從沒放棄麽?難道他……在我從……從那裏回來後,也還是沒有放棄?不,不,他應該已經放棄了的!”不知道為什麽,在次大敵當前、父子兩生死懸於一線的時候,他心頭卻依然是糾纏於這其實早已無關緊要之事,似乎這小小幾天幾十天的區別,實比什麽都重大。
那黑衣頭兒聽得景子職罵自己,卻也並不生氣,反而仰天打了個哈哈,道:“我等雖然笨,可是二公子你卻也不見得聰明。若說是我等笨,不過是手段有些不對。可是二公子你既然逃得了性命攸關,便該好好隱姓埋名,過此一生才是。可是你卻偏偏要費這麽些心機,十餘年如一日要來複國,卻又偏偏機關算盡,到頭來居然還是一場空。要說起來,二公子你這可是從頭到尾一開始便錯了。隻是我們卻也需得感謝於你,要不是如此,我們卻又怎麽能得此大功一件?”說罷哈哈大笑,旁邊的黑衣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屈明德冷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卻忽然向屈元看了過來,神情甚是激動。他身上已有好幾處血跡,但仍是右手執劍當胸,左手探入囊中,想是扣著暗器。他神情落寞之中,還帶著絕望和激動,顯然也是知道今日難以逃脫,更還為這多年來心血毀於一旦而神傷。屈元見他如此,想起他的長期奮鬥、卻終於失敗的內心之苦,也是情不自禁地黯然神傷。
那頭兒冷冷道:“你這麽些年來,居然就住在離楚國如此之近的地方,還敢放出言來說自己是楚國逃難公族之後?!我們來來往往這麽多人都知道,這裏有這麽一號人物,卻又偏偏誰也沒覺得,那便會是我們找得死去活來的二公子。人人都以為以你心計之深重,不會用那什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老土一招,沒想到你還多想了一層,居然還真是用了。嘿嘿,真是佩服啊佩服。”那些黑衣人都是跟著嘿嘿冷笑。景子職忽然冷冷道:“不是我高明,是你們自己蠢。得你們佩服,難道是值得誇耀的事麽?”
那頭兒麵色一變,居然沒有發作,隻是又道:“我們不隻是佩服你這一點,而是佩服你這些年居然能夠從無到有,死魚之身居然還能硬是再拉起一幫勢力。看來,大王對你如此介懷,還真是沒看錯你。當初孔任曾說起過盜墓賊的一番話,從來也沒人認真,沒想到你居然用起心來,還居然真的被你給發現了銅礦。你先是搶人劫禍,拉起一幫人馬,接著便命手下人假扮山賊要劫銅礦,然後自己又出麵抵禦了他們。如此一來,你不費吹灰之力便不被人懷疑地收買了人心、坐享其成不說,還理直氣壯地招募團練,從此改換身份,名正言順地雄踞一方。更難得的是此等情形之下,你居然還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出去放牛,居然還不忘博得賢德之聲,真也算是老謀深算。你手段之高,心計之深,實已可說是天下少有。隻可惜到頭來,你卻仍是空擁萬貫家財,一天真正的福也沒享受,如今更都被我們燒為灰燼。別的不說,便隻論這些,你也該一頭撞死算了,還用我們出手?”
屈明德冷冷地道:“他還沒死,我如何能死?若說手段之狠辣,便一百個我也及他不上。”屈元心道:“看來爹爹確是主謀了。那天王孫滿在密林中所見的那幾個不一般的強盜,必定也是爹爹的手下。爹爹的心計,竟然還真的如此深沉。”他心中所想一樁樁的到了證實,不知不覺間,那本來已漸漸親近起來了的爹爹,又重新開始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
那頭兒忽然厲聲道:“既然知道大王有如此手段,還要與大王相抗,卻不是愚蠢又是什麽?你處心積慮這麽多年,事事拿捏得恰到好處,當真是把最危險的地方變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半年前王孫滿一來,居然注意到了你有些不同。你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心存僥幸,沒有將他就地殺死,甚至還因小失大,順水推舟,讓他把你的兒子帶到了洛陽,似是想圖個什麽,又或許還有什麽什麽鬼主意。這王孫滿倒是暫時被你騙過了,可是你卻萬萬沒有想到,就是你這一步,讓你的行蹤被你的寶貝兒子給在不經意間露了出來。”
屈明德哼了一聲,一雙眼睛卻朝屈元看了一眼,眼中似是有些責備,但終於還是慢慢又現出愁苦憐愛之意。屈元卻還眩暈在那先前的思緒中,心中一團亂麻,並沒注意到這一眼神,心中隻是想:“原來爹爹真的動過念頭,要殺王大哥。……若是殺了,對他來說確實也是一了百了,隻是卻為什麽並沒有殺?……嗯,王大哥是周室來訪王臣,若是無端被殺於鄭地,鄭國定然大失麵子,其勢定然是要查個清楚。爹爹是本地首富,無論如何也是脫不了幹係。查詢之際易露行跡,還不如順水推舟這一點劃算。……不過爹爹,你真的就是這麽打算的麽?”一陣晚風吹來,一股淡淡的香味傳了過來,既似稻根香,又似枯蓮意。可屈元卻一點也不覺得心曠神怡,心中隻是不住地翻滾,忽然又想:“我又是怎麽泄露了行藏?”
那頭兒侃侃道:“你這兒子到了洛陽,本來倒也沒什麽事,隻是太過被祖師爺寵愛,惹了些同門嫉妒而已。本來這也沒什麽,可惜數月前鬧了丟書一事,那些人便已疑心到了他。恰巧那趙德威偏又出使我楚國回來,偏偏還見到了我王太子一麵,居然還又是記憶力驚人,硬是沒忘,一口就咬定我大楚王太子與令郎很象。這一點被那些同門得知,哪還有不大肆宣揚、竭力諷刺的道理?那些人茶餘飯後說及此事,人人都笑令郎不過是長了一幅麵孔,卻是沒那貴氣,以此為一樁笑料,大談特談。可惜啊可惜,我們再疏忽,卻也總有有心的時候。我楚國也有商人至周,略一認真訪對,立刻便覺得你屈老爺確實有些詭異。再一細查,哈哈,原來令郎與我大楚王太子,果然還真是父母皆為同胞的嫡親堂兄弟,怪不得他們如此之相似!你這般精明,自然也不會完全沒想到這一點,隻是看來你似也還是沒下得狠心去將令郎毀容,而隻是想派他遠離此地,以使其不易被人認出。可你又怎麽料得到,這居然弄巧成拙,硬是碰上了個記憶力驚人的趙德威?”
屈元聽得這裏,心中一痛:“原來果然是我害了爹爹。”當下偷眼向屈明德望去,卻見他望過來的目光依然極是慈和。屈元身形不由得顫抖起來,心中更痛,頭中也自一陣暈眩,隻是一個念頭:“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爹爹!”他正自責備,忽聽得屈明德怒道:“原來你們竟然在放迷香!真是豈有此理!”
屈元一驚,立時醒悟:“原來這一直聞到的淡淡香味,竟然是他們偷偷在燃迷香!看來自己剛才這頭暈也是與此有關。他們自己仍舊精神,那自是趁我們不備,先服了什麽藥物了。怪不得他一直這樣侃侃而談,一點也不急,我隻道他是心中得意,便想炫耀而已,卻不料還有這等毒計藏於其中。”
那頭兒哈哈笑道:“若非如此,哪個還有閑心情去對一個死囚講什麽來龍去脈?隻不過這樣也好,弟兄們不用傷亡,你們也自然少受苦楚。你們兩個皆活著送去,自然更是大功一件。怎麽樣?到頭來,我們似也不是如二公子你想象的那麽笨吧!哈哈,哈哈!”
屈元隻覺得頭越來越大,越來越痛,越是要去抗衡、不讓自己睡著,自己的精力就消耗得越快,便越是想睡。再看父親那邊,隻見他也已是身形顫抖,顯然是正在運功極力相抗,但顯然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屈元心中一急,忽覺那按住自己的那人之手似因勝券在握而稍有鬆弛,立刻不假思索,大叫一聲:“爹爹快逃!”,便猛地側過頭來,朝那人的手掌狠咬一口。就在這當口,屈明德突然一把撒出十數件暗器朝屈元這裏襲來。那些黑衣人本來覺得局勢已定,心中戒備已是去了大半,這下猝不及防,登時便有幾人中了暗器;其餘之人躲閃之際也給逼得甚是狼狽。其實這一下也極是冒險:他自己運功與迷香相抗之際,手勁已有鬆馳之象,若是這一下打不中那些人,反而卻打中了屈元,那可就要令屈元受大傷。
屈明德就在這一當間突然趨前,一把抓住屈元胳膊使勁一拽,便向那村邊荷塘奔去。他心知這種迷香甚至是厲害,自己決然無法長期相抗;但迷魂類藥物多怕冷水相侵,隻要有冷水就無妨。同時,敵方人數太多,根本無法長期硬抗,隻有鑽入荷塘,借那遮天亂葉枯枝,方才有望逃命。屈元胳膊被猛地這樣一拉,幾欲斷裂,腦中卻反而一陣清醒。他知這是逃命的唯一機會,是以死死咬住牙關,一聲不吭。
那黑衣頭兒一見他們去向,已知其企圖。他眼看已是階下之囚的敵人竟然就要逃脫,心頭大怒,大喝道:“千萬不能讓他們跑了!不要活的了,要死的!”那些黑衣人也是急了,聞得此言,更不遲疑,紛紛掏出暗器便向二人擲來。隻聽撲撲數聲,二人身上已中了數枚暗器。屈元一下被摔倒在地,屈明德也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但立刻又拉起屈元疾奔。
那些黑衣人迅疾追至,已是與二人隻有半臂之遙,已不再發射暗器,隻伸手便向屈元抓了過來。屈元摔倒之際已抓住了一塊石頭,這下猛然向那人砸了過去。那人“啊”的一聲,正中額頭。但屈元人小力弱,這一砸不但沒能將他砸退,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凶性。他刷地一聲,又抽出了那本來已被插在背上的長劍,猛地向二人劈來。
屈明德一見形勢緊急,連忙推屈元就地一滾,堪堪避過這一劍,自己也借這一滾之勢到了冰水之邊。現在尚非隆冬之季,且此地地近南方,氣候尚不似更北方那麽冷,猶有少許殘荷伴著大批枯枝敗葉和枯草與冰水共存。若是二人能夠滾入水中,再要緝拿,必然大費周章。而且他們在此居住之久,對此自然遠比那些黑衣人熟悉,極可能便從此抓之不住。那樣的話,可就真是逃出生天了。那黑衣人似也慮及於此,眼看二人都要逃脫,大喝一聲,猛地反劍就朝屈明德抓著屈元的手臂砍了過去。
這時候情勢已是極為危急。屈明德若是要放手爭這逃走的一線機會,那麽屈元便會被擒;而若是將屈元盡力擲出,那麽屈元或可仗水性逃命,但屈明德被這反力之勢一引,則勢必斷手重傷,再也無力逃脫。無論如何,若是想二人齊齊逃得性命攸關,那是萬萬不能。
屈明德稍一猶豫,屈元忽然猛地一掙。屈明德手中抓之不住,隻得縮手避過了這劍之威,人也順勢鑽入了水草之中。他一回頭,卻見屈元已被那些黑衣人死死抓住,心中大痛,從水中待要站起身來施救,卻見屈元手腳亂舞抓向那些黑衣人,口中大叫:“不用管我!他們定要用我來作餌釣爹爹上鉤,定然不會殺我!爹爹快逃!爹爹快……”話未說完,忽然了無聲息,原來已是被一黑衣人一巴掌打得昏死了過去。
屈明德眼含熱淚,猛地一頭潛入水中。那些黑衣人咒罵之間,也紛紛躍入水中搜尋。但時值深夜,又是亂草叢生,塘水經眾人這麽一攪,早已是一團混水,卻又如何尋得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屈元才悠悠醒了過來,隻覺得繩索捆綁之下,自己周身無一處地方不痛,腦中更是疼痛欲裂。再一細看,自己身上的那些依稀記得的被暗器所傷的傷口,都已止血結疤,但身上卻又平添了幾處青紫,似乎是昏迷中又遭了毒打。他定了定神,再一看旁邊,卻見並無父親。他想起昨天情形和自己身上新傷,知道定是父親已逃脫,因此,那些人為了泄憤,在自己昏迷時候才又毒打自己。
屈元想到這裏,心下稍寬,但背上之傷口卻又熱辣辣地疼痛起來,而且一碰到什麽東西便即劇痛鑽心。可偏偏他身體又似在不停地左搖右晃,可說是不停地在碰什麽,而且眼前黑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屈元努力讓自己適應,這才發現四麵皆是蒙著軟布的板壁,倒也甚是整潔。忽然,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是在一輛馬車之上。
屈元痛極之下,一欲前傾,想改變一下姿勢,不再讓後背不時被刺激。但他才一動,身體其他之處的疼痛便更甚於背,疼得他幾欲暈去,隻得作罷。他想說話,卻又發不出什麽聲響。初時他還以為是沒了說話的勁力,但又試了幾試,才知已是啞穴被點。
這時忽聽外麵一個聲道:“這小子醒了。”話音未落,屈元便覺眼前一亮,幾個人頭伸了進來朝自己看過來,皆是粗豪之麵孔。屈元一個也認不出,但他知這必定便是那晚來襲之人,隻是現在都已不穿黑衣,臉上也不蒙黑紗。想來是他們已到了官道上,都改作了平民之束,不能再蒙麵。同時,他們肯定也不願讓自己隨意發出呼喊,這啞穴自然不會忘記。
他正尋思間,那幾人已將頭縮了回去。隻聽一人道:“這小子昨天那麽狡詐,居然放跑了他老爹,那樣難纏,如今落在我們手中,卻也還是委頓得象條死魚。”卻聽另外一人低聲喝道:“小聲些!你們這麽大的男人還不能好好擒住這小孩,一咬便鬆手,甚至還險些讓他逃脫,還好意思來鄙視他?那景子職一把撒出十幾把暗器,分散在每一暗器上的勁力之弱可想而知,又難得取準,便中了,你們難道就會去見閻王?你們中了暗器,可是後來在追他父子倆的時候,不也是還能跑得挺快的麽?他娘的,早點勇悍一點,這兩件大功何至變成一件?萬一大王不明,大夥被怪罪為打草驚蛇,隻怕是連這一件也撈不著。你們還得意個什麽?”這卻是昨晚那“頭兒”的聲音。
那旁邊數人聽了這幾句數落,果然不敢再說話,外麵便沉默了好大一會。半響後,才又有人道:“不過我們這次是直接化妝潛入鄭境,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又擒了他兒子,怎麽說我們也是功大於過。隻要他還有父子之情,將來他的下落自然能由這小子引出來。”屈元心道:“好家夥,竟然是沒奉王命,便先斬後奏。”隻聽另一人道:“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的是,頭兒為何不先上報大王,聽其示下然後再行動,而是一邊飛鴿傳報大王,一麵便帶著大夥行動?這樣若是有了風險,豈不是得我們自己擔待?”
那頭兒嘿嘿笑道:“要是都如你們這樣想,這景子職早得知消息跑了。我老早便聽京中來使說起過,郢都中多年來便一直有夜行人活動,那不是他景子職一夥還能是誰?何況朝臣中,也許會有他原來的親信大臣沒被洗換幹淨。若是這般大費周章,多半我們還沒得到捕殺命令,那邊景子職便已逃得無影無蹤了。何況這景子職武功也不是很高,就我們這幾人,不也是既擒了他兒子,又讓他受傷,我們自己還隻幾人受傷麽?又哪裏用得著讓郢都中來的侍衛大人去分頭功?”旁邊眾人都哄然笑道:“頭兒高見!”
那頭兒甚至得意,也幹笑了幾聲,忽道:“老馬等去追那景子職,不知現在怎麽樣了?”說話間顯得甚是鄭重。隻聽另一人道:“頭兒放心,那景子職受了傷,定然逃之不快。老馬帶的幾個兄弟雖然手底下差點,但腳上功夫卻是一流,要說追蹤什麽的再也合適不過了。再說又不是要他們跟那景子職硬拚,隻需換著班時時跟定,不時騷擾一下那家夥,我倒是看那家夥能幾夜不睡?再說,我等將這小子送到楚國境內時,想來那京中來使便已到了。我們再立刻返回身去接應老馬他們,自然手到擒來。”
那頭兒道:“說的也是,不過還是要小心在意。現下離我楚國邊境已不過幾十裏了,可莫要在這陰溝了翻了船。要大吃大喝喝酒享樂,也要待回了楚境再說。”隻聽旁邊一人笑道:“正是,那時頭兒升官發財,我們做兄弟的,怎麽著也要喝幾頓美酒啊。”
那頭兒笑道:“大哥我要高升,還能忘了你們這幫兄弟?若沒有你們,日後大哥我在朝堂上勢單力孤,便再也升不上去。兄弟們日後爭氣點,稍微讀點書,認幾個字,起碼能看點文書,作作樣子,日後我也好有借口提拔一下。”眾人又哄然笑道:“多謝大哥!隻是我等卻實在不是什麽讀書的料,隻盼日後還能當大哥手下,便已是榮幸之至了。”
接下來卻是漫長的沉默,外麵似乎也有了些嘈雜人聲。顯然,眾人在別人麵前都不想多生意外,也就不再談論。過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外麵有人吆喝眾人吃飯,屈元這才也覺得自己腹中咕咕叫了起來。隻聽外麵小二叫道:“裏麵的不知是小姐、太太抑或是官長?請下來用飯。小鋪肮髒,還請莫要嫌棄的好。”
隻聽一人答道:“裏麵是我內侄,受了風寒,見不得風,要回鄉調理一番。”這時一人掀開車簾,扔了幾個饅頭進來。他見屈元手腳被縛,解開了他上手繩子,卻又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令他隻能一隻手勉強活動,便退了開去。
屈元想:“既已遭擒,不必來用別的來算計我。……哼,便算計也顧不得了。”便放心大膽抓起饅頭啃了起來。過了一會,那些人似已吃完,便又有人掀開車簾,重又點了他手臂上穴道,卻是沒再加捆綁。但過了一會,似乎又不放心,還是來重新點穴,還在屈元口中塞了一條毛巾。馬車又搖搖欲晃晃上路了,屈元精神委頓,又無可活動手腳,就在車內睡了。
這些人晝夜趕路,中間隻是休息幾個時辰而已。如此又過了一日,屈元身上傷口都已結疤,已不甚疼,連精力也開始漸漸複原。但他所最盼望的那“陰溝裏麵翻船”的事,卻始終沒有發生。又行了片刻,更聽來了外麵眾人的歡躍大叫:“終於回到楚國了!”
那頭兒道:“大家也莫要心急,我等且先等等都中來使。說起來我等乃是飛鴿傳書,若是不出意外,這兩日怎麽也該有消息到了。若是兩日不至,我等便直接押送這小子去郢都麵見大王,再去相助老馬他們。雖然到了楚境,大家也還是要口緊些,免得發生意外。”
這時候又已到了一個茶攤之旁,那些人又是如此這般對小二搪塞屈元之事。眾人長途跋涉,現下終於到了國內,自然心情稍鬆,吃喝之際大是自如。隻是他們無論言語如何放肆,也無論無所顧忌地劃拳猜酒,都絕口不提車內之事。屈元這幾日裏見那馬車連窗簾都給縫得密密實實,於是趁吃飯之際,用指甲將那兩邊側簾布曼之上順著紋理來回使勁劃,終於劃開了兩條窄窄細縫。這細縫雖然仍是極狹小,但這兩日他被困馬車不見天日,目力較之平時已是大為敏銳。因此,雖隻是這兩條窄窄細縫,卻也足以讓他有豁然開朗之感了。
過了一會,忽然那前麵又有人聲鼎沸,卻是又有一撥車馬自南麵到來。聽其來聲,似是來者赫赫,大有來頭。這茶攤本來甚小,從來也沒有料到會忽然來這麽多人,這下立刻便顯得板凳不夠了。這時那新來之車裏麵下來了一個白頭老人,年紀極老,手中還拽著一個比屈元還小著一兩歲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紀雖還很小,卻是讓人眼睛一亮,幾乎無法移開眼睛。即使絕望無神如屈元,也依然禁不住吃了一驚:“世上竟會有如此美的小女孩?”
那二人下得車來,旁邊食客見他們一老一小,且又風度非凡,都自覺地朝兩邊挪了挪,讓他二人坐下。但他們的那幾個從人卻是無處可坐,轉了幾轉,忽然停了下來,對眾茶客喝道:“我等乃是官長,欲巡南陽東郡一帶,至此歇腳。你們讓一讓。”
那些平頭百姓聽了這話,紛紛忙不迭地從凳子上拿開,退到一旁或蹲或站。但是這些肯挪的人甚少,全都挪開了也沒幾個座位。那些人顯然還是坐不下,卻又不敢去與那老人和小姑娘同坐一桌,便轉頭向這邊這十幾個巋然不動的人道:“你們沒長耳朵是嗎?我們乃是官長,你們快點挪開!”
這邊一人怒道:“我們可也是官差!隻有老子叫別人讓位的,還從來沒有別人叫老子讓位的!”說罷扭頭一邊,並不理會那人的喝罵。那人大怒,手按腰刀叫道:“大膽!我等乃是奉有使命、虞大人派發的郢都官差,你等是何人,竟然不識我等服色?”說著忽然一撩衣角。
屈元瞪眼一看,隻見那衣角上似乎繡著一些精致圖案,但卻是看不太清。那押他的“頭兒”卻似乎身子動了一動,但看了看那老人和小女孩,一時間卻又並未說話。屈元見這喝罵之人雖手按刀柄,作勢要拔出砍人,但腳步輕浮,身體臃腫,顯然是平日裏作威作福慣了的,心知他絕對不是這頭兒的對手,不免心頭有些可惜。
那喝罵之人見這些人仍不買帳,似乎也知自己不是這些人的對手,並不拔出腰刀,隻是大喝道:“你們這些白癡若是不識也就罷了,你們那車裏的是你們的頭兒吧?叫他出來,要是還不認識,我便一刀砍了你們!”
此話一出,這邊十幾個人盡皆動容,好幾個人已是站了起來朝他怒目而視,形勢一觸即發。那邊那老翁本來還想發話解勸的,見了這等情勢,卻又停了口,似乎是要看個究竟。倒是這喝罵之官一見對方竟然大有動手之意,心下反而先自怯了,身子退後了一步,口中仍是叫道:“怎麽?想造反不是?裏麵的長官到底是誰?是何職司?叫他出來見我們!”
那頭兒站起身來,向那些準備動手的手下使了個眼色,那些人紛紛重又坐下。那頭兒轉回身來,對那喝罵之人陪笑道:“官長不必生氣。我這些人不過是普通鄉下人,剛剛招入公門當差的,不識官差大人,還請大人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這車裏麵乃是在下的一位內侄,因為在外地染了風寒,不能見風,是以整日裏麵都呆在裏麵,不方便下來。官差大人體諒我等鄉野草民,必定不會強人所難。”
他說話間,已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銀錠遞上前去,口中道:“衙門清苦,我等也需來回補貼補貼。全賴管差兄弟們彼此體諒,保得路上平安,我們才能略有微利。這些便孝敬給各位管差大哥隨便買些茶吃,全當是我等的一片小小心意。”心中卻是大罵:“好你們這些飯桶,竟然要老子陪笑。待日後老子憑這件大功當了你們上司,那時候便有得你們好受。”
那官差見他服軟,正好就此下台。因此,他雖見那銀錠實在不甚大,卻也還是伸手接了那銀錠,口中笑道:“你倒還是會說話。”那頭兒轉身向身後眾人道:“官差大哥寬宏大量,不跟你們計較,你們還不讓開些,請大哥們坐麽?”那些人雖然心中不願意,但還是一個個挪了挪,勉強擠出兩張桌子。那官差自去招呼弟兄們過來坐。躲在一旁的店小二見事態平息,也忙不迭地過來招呼客人,茶攤上又是充滿了一片吃喝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