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王之王第 三 回 迷茫九重聞天音
(2005-09-01 20: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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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rdnine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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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birdninehead (九頭鳥), 信區: paladin
標 題: 萬王之王第 三 回 迷茫九重聞天音
發信站: BBS 未名空間站 (Thu Sep 1 22:27:20 2005)
萬王之王第 三 回 迷茫九重聞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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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網頁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網頁更新可能有延遲,請諒解.)
孔任見那少女看自己的目光故意極是輕蔑,看得自己渾身不對勁,不免極是窘迫。他定了
定神,喉頭幹咳了一聲,想要說什麽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情急之下,他居然幹脆深
深一揖到地,臉上早已漲得通紅,呐呐道:“姑……姑娘,對不起……對不起。”
那少女似乎完全沒有看見,慢慢彎腰將那小姑娘輕輕放在草地上,柔聲道:“小妹妹,阿
姨要打大壞熊,你喜歡不喜歡看呀?”那小姑娘拍手道:“喜歡喜歡!”但立刻又道:“
阿姨,這位叔叔就是大壞熊嗎?他犯了錯,要被打屁股嗎?他好象已經知錯了啊。”孔任
一聽,急忙又是深深一揖,道:“在下真的知錯了,向姑娘陪罪了。”
那少女秀臉一紅,道:“他不是叔叔,他是大壞熊。”說著忽然纖手一抖,兩條索帶已是
握在了手中。那小姑娘很是奇怪,道:“我家的小熊熊不聽話,爸爸就叫我打它屁屁。阿
姨是大人,打大熊是也打屁屁麽?是用這漂亮的絲帶捆起來打麽?”
那少女被她問得無可回答,恨極了孔任,忽然素手微微一縮,那兩條索帶已不見蹤影,恨
恨道:“今天算你走運。”說著將那小姑娘又輕輕抱起,柔聲道:“阿姨回去教你,好不
好?”那小姑娘奇道:“為什麽呢?為什麽不在這裏教呢?”忽然又自拍手笑道:“阿姨
,我明白了。要是被大壞熊看見了,被他知道,躲了起來,就打不著了。”
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立刻又覺自己失態,回頭狠狠瞪了孔任一眼,抱起那小姑娘就飛
身跑開。孔任隻覺眼前浮光亂閃,那輕輕的一笑,簡直就如同千萬根閃著神光的孔雀翎,
令自己的腦海靈光完全黯然失色。等他勉強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少女已是不見蹤影。但那
微微一笑,卻依然還在那花草地上飄逸和回旋,讓人心醉,更讓人歎息。
孔任呆呆地站在那裏,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應該回家,應該休息好第二天再來。直到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才終於知道,自己應該回去……回去。冷風拂在他麵上,讓他那
迷茫狂亂的腦海終於慢慢靜了下來。他歎了口氣,想起那少女雖然也很漂亮,但明明不能
說甚美,不過就是一雙眼睛出類拔萃而已。可自己卻怎麽總是會如此的失魂落魄,為之傾
倒?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是她就是她?
這位少女怎麽有這麽大的魔力?為什麽她闖蕩世間,別的人似乎對她也沒什麽特別注意?
難道是自己天生就跟她有緣分?這些問題孔任一個也無法回答。他隻是莫名其妙的有一種
感覺,那就是在這個少女麵前,自己似有了一種對自己的全新認識:原來自己除了能為爹
爹的嚴訓所折服,還能夠為少女的嗔怒和美麗所折服。自己甚至想也沒想,就莫名其妙地
顧不得男子漢的自尊,願意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陪罪,這為的是什麽?是真的隻為了陪
罪,還是潛意識裏就想看她一笑?爹爹一再說過,陪罪主要就是一為自己解脫,二為對方
解脫。可是自己這樣莫名其妙地反複陪罪,難道真的是為了遵循爹爹的教誨麽?
這一次,孔任終於再也無法完全逃避那個現實,那就是自己真的是在悄悄仰慕她了。他的
心頭忽然充滿了無比的恐懼,似乎在恐懼自己從此將不再能了無牽掛而闖天下。然而他還
有更加恐懼的發現,因為他發現自己似乎並不是爹爹、叔父、乃至自己所一直認為的那種
鐵石之人,未必能夠漠視一切幹擾,隻求事業上盡善盡美。萬一自己真的不是這種人,又
這麽早就受到了這麽大的幹擾,那麽自己還能攀登事業高峰麽?
孔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回避她,盡管這個答案本來應該是那樣的確切無疑。他很
害怕那少女會陰魂不散地再在自己麵前出現,可是他卻又根本無法欺騙自己,因為自己根
本就是在希望那少女再出現。他想著想著,漸漸的,已是從內到外、從肉體到精神,都完
全地害怕起來了。
忽然,孔任猛地坐在了地上,極其冷靜地慢慢運功,要讓自己進入物我兩忘狀態,一點點
地恢複體力和心力,以驅除心“魔”。在這關鍵時刻,那十幾年的非人苦練終於還是沒有
辜負他。他終於還是成功了:那思緒的洪水,竟然真的就被製伏了。
然而第二天孔任醒來之時,雖然依然沒有狂想連篇,但卻也沒有平常運功成功之後的那種
神清氣爽感。他歎了口氣,依然如先前計劃一樣去那裏,並沒有去刻意回避什麽或是盼望
什麽。他很平靜地一直幹到晚上,那位少女也果然如他所願並沒有來。他望著夕陽一點點
地消失在地平線下,望著那已經被植完的山頭,心頭簡直就如同失去了什麽一樣。
孔任忽然發覺,昨天的自己,其實就象是一道就要被水漫過的堤防,雖然看起來無限危險
,但卻終於還是經受住了洪水的考驗。然而今天,當水退去時,他還沒來得及欣慰就發現
,那水其實早已將堤防泡脹到了隻需一陣風吹,自己就會慢慢軟垮的地步。
自己還會再見她麽?她還會再見自己麽?孔任完全不知道。父親嚴厲的目光和那殷切的期
望,終於還是占了上風,使他有了一種類似將要擺脫、但還未完全擺脫陳薑時的感覺。也
許萬事都是先苦後甜,如果自己不先去麵對擺脫的痛苦,又怎麽能享受到擺脫的快樂?就
算不想多麵對痛苦,那也不是沒有辦法啊。這幾天自己忙死忙或,明天不就是自己享受一
下的時間麽?自己又何不借機輕鬆一下,轉移一下心情?
第二天孔任和往常一樣起床,歎了口氣,便想登山。他思李小二之鋪就在路口,自己可先
去歇歇,侃上幾句,說不定還能問到一條能不錯過任何一處好景致的路徑,便信步而往。
其時天色尚極早,楊老爹等其實並未起身。但孔任昨晚已先關照過,說自己明日當早起散
步,不必起來服侍雲雲,是以楊老爹特地留下內開之栓,方便其自行出門。
時晨曦尚淺,略有星光,孔任延河岸緩緩而行。其河雖甚小,但河彎甚多,看在孔任這北
地之人的眼中,亦是頗多景致。孔任甚是心曠神怡,走得甚慢,暗想:“南國山水果然錦
繡,一如南國之人,多於細微處見精華,曲折之處無不如意。嗯,她……是不是也是南國
之人?”他一想到這裏,不由得麵紅耳赤,立刻如避瘟疫一樣避開,極力要逼自己去想別
的事。
忽然,前麵數丈之外的葦蕩內微響了幾聲,葦枝蕩了幾蕩,似是有什麽東西藏於其內。孔
任何等眼力,立時驚覺,知絕飛風過之象,亦非山貓也鼠之擾所致,必有體格較大之物潛
藏於內。他心念一動,已疑是埋伏之盜夥。
其時各國皆為盜賊所苦,盜寇所過之處,大則劫城破關,以搶珠寶,小則伏於路上,以掠
行人。因此,行路之人無不備劍結伴而行,以期讓山賊有所忌憚。這些孔任乃是親自體驗
過,自然更是深有體會。他略略一想,不由得暗笑:自己帶有盤纏,那些盜賊眼尖,想是
看了出來。自己孤身一人行於荒野之處,又臉有書卷之氣,看在盜匪眼中,自是容易打發
乃是肥羊一隻。不過這些盜夥今日碰上我孔某人,卻是倒黴到了家。且待我除了他們,也
算是為此地之人除了一害。
當下他不動聲色續往前行,不時還略做停留,似是在吟哦風景。這時孔任已離動處不到兩
丈,卻見前番所動之處毫無動靜,心下暗道:這些山賊卻還真沉得住氣。然而一直到了離
葦枝僅有數尺之處,目力已能辨認葉脈,居然還是一無動靜。孔任心下奇道:“莫非這些
盜寇見我孤身前來,疑心我身懷上乘武功,不肯出來?哼,這等劫匪為害鄉裏,人人得而
誅之。你們不來惹我,我就不來擒你?今日既然叫我碰上了,那便放你不得。”
轉念間,他已手隨心動,拔劍出鞘撥弄葦枝,口中喝道:“兀那盜寇,竟敢潛藏害人,還
不給我快快出來!”可連喝數聲,卻是一無所應。孔任益怒,微一側身竄入葦枝之內,怒
道:“豈有此理!葦枝便能藏上一輩子麽?”他行步間忽然左腳一沉,已陷入淤泥之中。
孔任心已有備,正待借力騰起,右腳邊一物忽地向他猛掃了過來,而且其勢竟然無可相信
的凶猛。顯然,若被其正正掃中,自己定必攔腰而斷,絕無活理。
孔任又驚又怒,怒喝一聲:“好賊子!”然一腳已陷於泥中,急切間無法隨意施用輕功,
眼見巨物已到,隻好就地一個“鐵板橋”,身子平平貼於泥麵,同時左掌微側,就其來勢
向上斜擊。隻聽啪的一聲巨響,一個巨大身子險險擦著自己身體從上掃過,落在水中,濺
起泥水竟高數丈。然其物甚是敏捷,此身未即全落,另一端已又是唬的一聲撲了過來。
孔任見那物身體如此力大靈動,觸手亦似是極厚重的癩皮之類,身軀也是龐大長形,知必
是水沼嗜血巨獸一類。他見其又朝自己猛撲了過來,頓時連臉上泥水都來不及抹去,立時
一個側翻,全身皆沒入泥水之中。同時,他左手急運“吸雲手”,順著自己陷入的左腿連
撈數下,終於脫開了爛泥糾纏。但這時身體已失去平衡,隻得隨側翻之勢橫臥於淺水厚泥
之上。
這一撲之間,孔任已看見了此巨物的基本輪廓。隻見其身長竟達數丈,前粗後細,前麵碩
大無比一個五六尺長的醜陋巨頭,粗可一人合抱。從頭至頭身相接段,微微裂開一縫,其
中全是白森森的牙齒,簡直是此頭專為一嘴而生。再看其全身,乃是土灰色的塊塊癩皮,
極似武夫之鱗甲。其身側有四隻短短的腳,趾上皆有利爪,一看便知乃是水中巨霸。孔任
暗暗心驚,知道自己竟當真遇上了人人聞之色變的鱷魚。
那鱷魚一掃一撲,卻都不中,那是它獵食生涯中從來沒有之事,怒極之下,張開血盆大口
,一聲怒吼又撲了過來。孔任乃北地之人,雖會水性,但終是不精。加上此時他身在泥水
混合之中,又怕著力過重重陷泥沼,一身武功無從施展,一時間隻能跟巨鱷比拚蠻力。然
巨鱷如此龐大迅捷,沼澤之地方又是地利,人要和它拚蠻力,如何抵敵得過?
孔任眼見那巨口朝自己橫腰咬來,一時不及細想,右手揮起寶劍就向巨鱷口中橫砍過去,
同時身體借這一斫之勢,向旁急閃。隻聽“喀擦”一聲,這柄父親臨別贈己的精鋼寶劍,
竟已被巨鱷生生咬斷。
孔任更是心驚:“難道我孔任竟斃命於野獸之口?”那巨鱷又未咬中,更是狂怒,身子在
泥中猛的一攪,一大團黑泥和著河水撲麵向孔任飛了過來。孔任不及閃避,滿頭皆被爛泥
擊得生疼。那巨鱷見此擊得中,吼了一聲,四腳一撐,又撲了過來。
孔任不及擦去爛泥,右手摸到一塊卵石,運起全身勁力向巨鱷眼睛狠狠砸去。那巨鱷似乎
甚怕眼睛被砸,身子一側,舍了孔任向旁竄開,這一擊竟沒砸中。那大鱷閃開之時利爪橫
撕,波的一聲,孔任已是衣衫大裂,胸腹之間現出數道血痕。孔任極力告訴自己不可絕望
,一麵急急續摸卵石,一麵身體急速朝岸邊退去。
那大鱷似是明了孔任之意,立刻又撲了上來。它似是吸取了教訓,這次乃是微閉這邊雙眼
,但撲擊之準仍是絲毫不差。孔任知道絕不可容其衝及自己身邊,否則自己定被其身子再
次撲倒,其咬力奇大的巨嘴隻要一回口,便可將自己要成兩段。他見其來勢甚急,且似有
不避卵石之勢,急忙一抹眼前稀泥,運起“紫府流星”勁道,將石頭向巨鱷之眼緣硬擲過
去。
孔任力道極大,巨鱷雖然閉眼,卻還是大大吃痛,登時怒吼一聲,身子卻是不閃不避,依
然是直直飛撲了過來。隻聽嘩的一聲泥水大響,孔任已被其巨嘴斜斜壓入了泥中。巨鱷立
時雙爪伸出,向孔任奮力亂掏,意欲將其抓得擺正位置,好大快朵頤。
孔任整個人已被撲倒,兼且泥水混濁無法睜眼,其勢已是千鈞一發。他慌亂中,頭腦微亂
,忽然不顧一切地忍住鱷爪抓體之劇痛,死死抱住巨鱷之嘴,心道:“我死也不讓你張嘴
!”但這巨鱷咬力如此之巨,精鋼寶劍都能一口咬斷,自己這雙膀之力,卻又怎麽禁得住
它的嘴?這無非就是自己本能的行為,盼望鱷口能遲到片刻而已。
不料那巨鱷似是對大口被製出奇地惱怒,全身極其狂暴地瘋狂翻滾,雙爪更是盡力亂抓,
頭全力左右亂甩。孔任之軀被左右猛甩,頭和身子數度撞在泥中亂石之上,痛得眼冒金星
幾欲暈去。但孔任此時已經抱定必死之心,腦中已隻有一個念頭“我死也不讓你好受!”
,雙臂更是死死抱住不放。
如此良久,那巨鱷竟然還沒有甩拖孔任之製,反而動作漸漸緩慢下來,似有氣力不繼隻象
。孔任微覺奇怪,但頭目仍是一片混亂,心中驚竦也是絲毫不減,雙臂更是一絲不敢放鬆
。又過了一會,那巨鱷已是無力再劇烈甩頭翻滾了,身子也已無力再動,但雙爪兀自抓個
不停。
孔任這時已經漸漸清醒過來,心下對這奇事模模糊糊有了一點明白:“莫非這巨鱷張嘴之
力竟然如此之小,竟然都不過我一個將死之人的雙臂之力?這世事真是可笑,想這巨鱷合
嘴咬力如此之巨,便是鋼筋鐵骨之人亦可一口咬斷,可張嘴之力卻是忒般之小,簡直是讓
人難以想象。噢,是了,世人一見巨鱷咬力之猛,自然心神俱裂,慌忙逃避,自然無從去
試。要是遠避不及,也就成其美餐了,也一樣無可去試。這樣一來,誰能想到不讓它張嘴
這個簡單到愚蠢的辦法,居然還是最有效?哈哈,我真是愚蠢,若是早知鱷魚怕這個,又
何至於如此狼狽?”
孔任想到這裏,不由得想笑上一笑,不料全身劇痛之下,這一笑卻是沒笑出來。他定了定
神,又想:“這巨鱷現在雖暫時被我製住,但終是鱷強我弱。一會我若是勁力衰弱,而它
緩過勁來,一個不小心讓它給鬆了,自己終是還得飽其腹囊。不如趁現在自己還有點氣力
的時候回到岸上吧。唉,在水中,自己還真不是它對手,它水沼之王的名號確實不是白叫
的。”
有了這個念頭後,孔任便想慢慢朝岸邊幹處蹭去。但他雙手卻仍是決然不敢放鬆,隻好拖
著這龐然大物,一起朝岸邊慢慢蹭去。這樣一來,自然就不知慢了多少倍、艱難了多少倍
。況且這時候,人又清醒了過來,感覺甚是清晰,想起自己居然要死死抱住這個渾身散發
著爛泥惡臭的醜陋凶獸,更是幾番都要嘔吐。但他畢竟知道,雖然最凶險之關已過,但仍
是生死關頭,若不盡快退到幹處,逃脫至有人之處,終究還是要葬身鱷腹。因此,無論他
多麽難受和難以支持,卻也隻能死死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等終於退到了岸上幹處,無論是孔任自己,還是巨鱷,都已經徹底筋疲力盡了。孔任但覺
自己雙臂已是軟如棉花,套在鱷嘴之上已是形同虛設,幸好鱷魚也是疲憊至極,自己才能
勉強堅持到這裏。但現在畢竟還是無論如何都再拖不動了,其勢必須再想辦法放手。
孔任喘了一會氣,還是不見精力恢複,隻得喃喃祝道:“鱷兄啊鱷兄,這次可實在是你對
不起我,而不是我要來捕殺你,論天理你不能吃我。加之現在已到了平地之上,已非你之
版圖,所以若論地利,你也不應該吃我。天色已快亮,馬上便有人過來,乃是我的幫手,
所以要論人和的話,你也不該吃我。這麽不利之下,你何必堅持呢?不如現在我就放開手
,你若是還有力氣的話,就趁此機會慢慢回到水裏去,千萬別費勁來吃我啊。”
那大鱷微張雙眼,四爪不動,也不知聽懂了沒有。孔任心道:“是生是死,也顧不了那麽
多了。”忽然放開了雙手,慢慢挪開身體。那巨鱷軟軟地爬伏於地,居然也未趁勢來上一
口。孔任笑道:“看來我孔任還是命不該絕。”他又爬了數丈,依著一棵小樹慢慢站了起
來,慢慢朝楊老爹之處走去。走不數丈,回頭見那巨鱷仍是爬著一動不動,這才知道自己
這條命真算是撿了回來。他心中一陣輕鬆,正要長長出上一口氣,不料大大放鬆之下,竟
忽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過了許久,孔任才在一陣低聲議論中醒了過來,鼻畔滿是汙泥、草汁之類亂混的怪味。他
略略一睜眼,覺陽光極是刺目,竟然已近中午時分,想來自己已經暈了最少兩個時辰了。
孔任才翻身一動,就聽眾圍觀之人紛紛道:“啊,他醒了!”“我就說他沒死嘛,這下你
欠我酒錢了!”“不對不對,不能算我輸。他身上全身是傷,卻又不是刀劍之傷,衣服也
破成這樣子,可是卻又偏偏有一件這麽鮮豔的外衣批在他身上。這簡直就象是娘們穿的,
該不會是去偷情的小子,遇上了強盜野狗吧?”
孔任苦笑了一笑,想說說話,卻忽然象是想起了什麽,努力往旁邊看去。隻見自己暈前所
見的那鱷魚爬伏之地上,已經不見了鱷魚的蹤影。再看那地方與水之間,似有一道長長的
痕跡,卻又甚幹,而且其痕跡尖細,顯然不是自己拖鱷魚上來所留。
孔任心知鱷魚已回到水中,心中居然對它沒死在眾人手中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旋即
知道不該如此之想。他頓了頓,想要告訴他們鱷魚的事,但太累之下,別說坐起身來,簡
直連開口的力氣都快沒有。
孔任本來生長北國,從沒見過鱷魚這中南方沼澤巨獸,今日一搏,果然凶險無比勇猛異常
。孔任知道父親待己極嚴,盡管一直都告誡自己,說自己那點武功在江湖上簡直算不了什
麽,但事實上孔家世代文武雙絕,而且近世更以武風為甚,這武功自是非同小可。多年來
父親教己極嚴,剛會走路即授以武學根基,可說基礎之紮實無人能比。後來稍大之後,練
功之苦,更是尋常武武世家所難以想象。
如此良才美質,加之多請明師悉心培育,才十五歲上,孔任就已是本宗族中出類拔萃之人
物了。再到後來,父親的請的那些武師的武功,早已經瞧不上他的眼;縱使父親同輩的一
些人,亦能看出他們其實還頗有不及自己的。隻不過家教極嚴,他對這些人從來都是執禮
甚恭,從不敢露一絲一毫之顏色。
父親命自己出遊,自是希望自己能增廣見識,以為日後更上一層樓做準備。雖然自己一路
上還是與人交手不多,但自己武功明顯在名滿天下的公孫老人三大門徒之上,那可不是輕
易能稱的。父親雖然對自己從來不假詞色,但他也知道父親對己期望極大。父親為自己取
名為“任”,那自然是希望自己以天下興亡為一己之重任了。
而且他其實也知道,父親對自己的表現甚是滿意。祭祖之時,自己的幾個兄長都隻被爹爹
草草帶過,不痛不癢,惟獨向祖先匯報自己的時候,卻說了兩句讚語,眾兄弟都有豔羨之
色。要知道以父親的眼光標準,若是能出一讚語,那簡直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今天遇到這巨鱷,自己竟然不是對手;若非最後無意中撞上了它的致命缺點,今日必
然葬身其腹。雖然此巨鱷也是占了在水中的便宜,但憑心而論,以其力大無窮、如靈蛇般
嬌捷的身體,以及那靈活多變的智略,倘若自己沒發現該弱點,便算是在陸上,自己也未
必能討到便宜。他一向敬重高水平的對手,自然也就對這巨鱷了無恨意,反有佩服之意了
。
孔任悶想間,眾人的議論聲音也漸漸小了好多。孔任休息一會,雖還仰不起頭來,卻終於
已能清清嗓子,向他們問道:“請問各位大叔大嬸,你們看我這樣已經很久了嗎?”隻聽
一個老者道:“年輕人,我是最早來的,也沒多大一會你就醒了。”
孔任勉強扭過頭去,向著鱷魚原來趴伏之地,問道:“你們看見那裏有什麽東西嗎?”那
老者道:“那地方雖然一團糟,好象是什麽野獸在這裏打都過。不過我來的時候,已經沒
什麽東西了。對了,年輕人,你不會是碰上了什麽野獸吧?看你這樣子能撿回條命就不容
易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以後千萬別為了什麽……什麽……跟女人約會什麽的,獨自到荒
郊野外去啊。再說了,娶妻都是要三姑六禮齊備,才能成的,你……”
孔任知他是誤會了自己,以為身上的那件蔽體衣服是自己偷情證物,連忙打斷老者的話,
明知故問道:“是啊……請問老伯,這裏離外城的投宿小店還有多遠?”旁邊一位中年人
道:“最近的楊記小店有三裏多路罷,不過店很小。再往裏麵走,有大客棧。”
孔任道:“如此多謝了。我已經沒事了,不過碰上了野獸而已,多謝各位看顧。現在我要
去投宿了,大家不用看我了,忙自己的事吧。”他見眾人嘲笑情形,知若是說自己跟一頭
巨鱷鬥了個兩敗俱傷,眾人定然無法相信,鬧不不好還會責備自己說謊,罵自己是瘋子有
幻覺。因此,他也就先含含糊糊地說碰上了野獸,等以後有精神時再好好說服他們。圍觀
人群見他現在神氣充足,眼光明亮,雖然極顯疲憊,但顯然不是傷重待死的樣,也就漸漸
散去。
待得眾人去得遠了,孔任靜下心來休息了一會,便準備回家。忽然,他心中一動,又極力
扭轉頭,朝原來那巨鱷所伏之處看了看。果然,細看之下,他忽然發現那爬行之痕中露出
的土壤已甚是幹燥,顯然是已經露出較久、太陽暴曬之故。這也就是說,這巨鱷其實很早
就又能爬動了,而且很早就爬回了水中。
一想到這裏,孔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自己當初對這巨鱷說的什麽“天時、地利、
人和都不該吃我”雲雲,其實皆隻不過是給自己壯膽而已。如果很早該巨鱷就又能爬動的
話,周圍又沒有其他人,它極可能會趁機爬來將自己輕鬆吃掉。這麽凶殘嗜殺的一個龐然
大物,若是沒有人威懾,又怎麽會輕易大發慈悲,放過這麽一頓美餐?更何況這頓美餐先
還曾給自己造成前所未有的麻煩?
一想到那巨鱷的凶殘麵容,以及它那矯捷身法,孔任便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那些圍
觀的眾人當然沒有理由去說謊,而且他們這些身無武功的老弱鄉民,若是見到這旁邊趴著
一頭凶殘巨獸,定會逃都來不及,又哪敢守在自己旁邊,去威懾那巨鱷?他們既然說很晚
才來的話,那麽必定是有人先來,而且還在那巨鱷精力略複、蠢蠢欲動之時便威懾住了它
,自己才得以幸免。
而此山道甚是偏僻,便大白天正午之時,農人們都還要結伴才肯行,更何況其時又天時甚
早?那個時候,要湊幾個人走,其可能性實在甚微。因此,最有可能幫自己這一個大忙的
,顯然就是這個給自己外衣覆體之人。可是這人既然孤身一人如此早來,定然也是藝高人
膽大之俠士,那麽給自己蓋的外衣,怎麽會被眾人一致認定是女子外衣?
孔任想了幾想,始終覺得難以解釋,忽然勉強側身一滾,將那腰腿處的衣服滾了下來。接
下來他又連蹭幾蹭,這才終於能低頭細看那批著自己的外衣。隻見那衣服瑩白有如冰雪,
且似乎是一種特殊化的絲物所織,附於其上的爛泥居然都是一抖即落。因此,雖然無數爛
泥沾染,隻隨便一抖,那衣服便依然是一塵不染,精美絕倫。等再翻開細看,隻看見衣上
的衣扣竟然都是珍珠絞結而成,扣眼皆鎖以金線,極是名貴。
孔任心下苦笑,暗道:“這些農人也純得可愛,這麽貴重的東西誰都都看得出來,可他們
居然並不貪財拿走。莫非他們隻是怕沾死人晦氣?可世上不是連盜墓的那麽多麽?唉,我
這一路南遊,所見所聞,盡多家財早已萬貫,卻仍處心積慮搜刮竊取的世家貴胄。可真正
路不拾遺、悠然有古禮者,卻是每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升鬥小民。看來爹爹以民為本
的思想,的確是金玉良言。我日後若是為政,定當敬民愛民。”
孔任想來想去,精神漸漸又恢複了些,掙了幾掙,勉強站了起來。他實在太過無力,好不
容易才走了幾步,那股汙泥惡臭終於漸弱。忽然,他似是聞到衣服上正散發著一股極淡極
淡、似有似無的幽香,而且絲絲沁人心脾,令人說不出的舒服。孔任一怔,情不自禁地把
頭湊下去,深深地吸了幾口,頓時大覺心曠神怡,似乎連疲憊也是盡褪。他呆了一會,終
於定了定神,勉強站起身來,小心地緊了緊衣服,搖搖晃晃朝外城楊記小店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店,楊老爹和眾房客都似已知他登山遇險。楊老爹雖對那批著的女衣也甚是驚異,
好在他生意人家,知道有些事客人不說便是不當問。於是他就也沒多問,隻是馬上準備好
了幾桶熱水,又趕到市上先買了一套跟孔任原來相近的衣服,送到孔任房中。孔任見諸事
齊備,便取了些錢打賞楊老爹,算是自己買了這些衣服。
大洗一場,疲傷盡褪,孔任換上衣物,打坐片刻後,又是神采弈弈。他是練武之人,身上
抓痕雖然甚多,但終屬皮外之傷,自也不會放在心上。但等他晚間上床休憩時,卻忍不住
又拿出了那件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那套女衣,反複翻看,輕輕聞上麵的清香,細細回想究竟
會是位什麽樣的姑娘來救自己。忽然,他腦海中竟出現了一個一直回避著的倩影,那天誤
會相遇、被逼著陪罪的情形,又陡然間清晰起來。孔任心頭砰砰狂跳,心中一種莫名其妙
的情感迅速炙熱起來,眼神隻是定定地望著這件繡衣,臉上也似正在迅速發燙。
孔任忽然驚覺,立刻運起父親傳給自己的回春心法,希圖震懾起精神,心頭不停地默念:
“不,不,我不是在想她,我隻不過是在猜測,是誰可能幫了我這個忙而已。她是我出遊
以來第……三位女子,也是最可能對應這繡衣的女子,我才會想到她的。”他神思稍定,
卻忽然又想到:“其實她也不一定就是啊。那天她穿的雖也是白衣,可顯然並不是這件外
衣。也許就是哪一位過路的姑娘好心,隨手拿了件衣服給我蓋上……對吧?”
可孔任才一想到可能不是那少女所為,一時間竟然頗覺失望,立刻又想:“這繡衣如此高
雅美麗,普通小姐哪裏能有?她衣服華貴,舉止高雅,定是世家小姐無疑,這當然很可能
是她。”但又一念卻又起來:“可她根本就恨我入骨,恨不得再狠狠揍我一頓,就算看見
了我,又怎麽會如此幫我?就算是她猜我與鱷相搏,也不用給衣服我呀。而且這衣服有一
種說不出的清高秀美,一定要最美的姑娘才能穿的。她隻不過風度很好、眼神靈動而已,
相貌似乎沒有那麽美……”想著想著忽然警覺,啐道:“呸……我去關心她美醜幹什麽?
”
此前的孔任,在父親極嚴期待之下,一切清新寡欲,隻求練武習文,對男女之事甚是少想
。孔家雖是大族,女眷甚多,但一來家中禮防甚嚴,二來父親對己期望極高,常常教育自
己要注意戒絕酒色財氣之屬,是以雖年近二十,將行冠禮,卻實在也沒見過幾位婦女。特
別是與自己年紀相近的漂亮女子,他更是著意避免多見。由於這些,也由於那少女確實儀
態非凡,那日他才一見那少女舉止神態,其風華正茂氣度便早已潛入內心,驅之難去。等
今日回過神來,一聞到這紗衣的少女香氣,自然很容易便想到了那少女。
孔任反反複複苦惱了好久,飯菜也隻胡亂吃了幾口,連楊老爹何時進來收拾的碗筷,都沒
什麽印象。直到外麵更敲三鼓,孔任方才心中一驚,暗暗道:“我這是怎麽了?就算是她
,那又怎麽樣?若確實是她,日後見到她便向她道聲謝便是。自己不日就要返家,以後自
然也就不會相見。若不是她,那更是與我毫不相幹。我現在就如此心亂如麻,日後還怎麽
能去探索混沌神功之大成?”
孔任想到這裏,雖然心中微感惆悵,但畢竟漸漸平靜下來。他不敢再多糾纏於此事上,極
力逼自己去想別的事:“今日那巨鱷雖然身體極大,但身法甚妙,便說其迅猛如蒼鷹野隼
,靈動如西江白鱭,也是不為過。我若能活學活用,對武功進境定然大有助益。”於是,
他腦海中又細細回憶,認真去想白天與巨鱷舍命相搏的種種情形。
他本是聰明之人,家中眾子弟教習之時,他無論是文是武,都是一點即會,且又肯用心刻
苦,眾師無不對其讚不絕口。現在既能沉下心來細細回想,立時便覺該鱷之撲擊無不暗合
武學之道,而武學中的身法又與該鱷絲絲合扣。漸漸的,他發覺許多原來覺得不是很通的
地方,現在也都似乎變得通了許多了,一時間竟大起與巨鱷相搏恨晚之感。
孔任有念如此,立刻又覺得巨鱷似乎可愛起來了,心想:“看來這巨鱷也不是一無是處,
並非非殺不可。”但立刻又覺不妥:“不對不對。現在我知如何鬥它,又身懷武功,自然
是不怕它。但若是普通鄉民,那卻如何是它對手?他們非武人,又沒有經過長期特殊訓練
,縱使我將此壓口秘訣告訴了他們,以他們的力量、臨敵經驗及膽略,也斷乎不是此鱷之
敵手。何況此鱷本性凶殘,又常埋伏於路邊草從之中,危險極大……看來此鱷還是非死不
可。”他想通了這一節,雖然還是替那巨鱷頗覺可惜,但畢竟還是打定了注意,準備日後
去殺死該鱷。這宗心事定下,久久壓抑的困意大起,當真是著枕立眠。
次日一起,孔任胡亂吃了早飯,先去市中購了一柄長劍,準備前去獵鱷。但他才買好劍,
想了一想,卻又買了一柄長柄鐵叉,心下笑道:“今日我且做一回漁人野老。”
楚地處南方,與吳越也算遙遙相聞,略有水線之通。那吳越一帶,本史前蚩尤之地,而蚩
尤乃是戰神,剛猛英勇,是以吳越一帶一向武風甚盛。同時,蚩尤又是首開金屬冶煉之術
的人,製得銅兵與炎黃二帝爭衡天下,曾使黃帝九戰不勝。後蚩尤雖兵敗身死,但其冶煉
之技,卻仍為吳越民眾一脈相承,後又漸漸傳於中原。數千載之下,各地銅師鐵匠技藝雖
均日進,但天下仍以吳越兵器為最利。其時楚國亦有些自兩地遷來之人,善能鑄兵刃,多
年授業授徒之下,區區一小城之市,亦常能有不錯的兵器買賣。
孔任出身世家,自小又非紈絝子弟,自是識貨。他見這些極尋常刀劍鋪裏,居然也藏有好
劍,自是大喜,簡直都要流連忘返。他選中的劍,雖非吹毛立斷之神兵,然觸之清冷,彈
之龍吟,以之試閑雜銅鐵,也能勉強如試腐土,且長短大小、輕重厚薄都與原劍想仿。至
於那鐵叉,雖然用材比寶劍大顯粗糙,但長大厚重,且是一次成型,並非分鑄之後熔焊之
物,想來應極是結實。那鱷魚即使咬到了,也不見得就能一口咬斷。如此二物,卻僅需銀
數兩,自是物美價廉。隻是對於他這個暫時的窮人來說,日後路費終還是少了不少。
孔任又買了幾樣蓑衣陽傘之物,心想:“此行哪得就能碰著那巨鱷?說不得要守侯幾天,
這遮陽防雨之物不可不。既做漁人,也須有個漁人模樣。”等回到小店,看見繡衣,心中
不免又是微波。他無奈之下,隻好急忙轉身斂神,胡亂穿戴好就出發。楊老爹也並不多問
。
一路無話。待孔任走近自己昨日暈迷之地,下意識地便想略略繞開,旋即又暗笑自己:“
大丈夫當剛直行事,有何事不可以示人?但得自己心平氣和以平常處之,又何必做此等心
虛之舉?”於是大踏步徑直前行。但才走幾步,忽然又想:“我何以如此急切,不待傷愈
,便想來獵鱷?難道僅隻是為民之想麽?”想著想著心頭又甚是尷尬。
看看到了受巨鱷伏擊之處,他便再不敢怠慢,運足耳力目力,左手執鐵叉,右手執劍,微
微躬身向前,撥弄葦蒿,小心翼翼慢慢前行。他知這巨鱷之皮色形態極似爛木腐泥,是以
極其小心。然而搜索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看看天已近午,仍是一無所獲。
孔任心頭大覺失望:“莫非此鱷昨日與我相鬥一場,現下竟是怕了我,連這絕好的伏擊之
地,都不敢再埋伏了?”但轉念一想,卻又恍然:野獸伏待獵物,多是至少有三五處地方
,且從不重複頭次獵食之所,這巨鱷自然也當如此。隻是若是這樣,便需要自己去找尋分
辨巨鱷所喜的藏身之地;而這對於自己來說,卻是比直接獵鱷還要困難得多的難事。
孔任呆呆想了一氣,苦笑道:“爹爹所說一點不差,這世上果是事事皆需學問。我今日學
做漁獵之民,這“形”是學得象了,“神髓”二字卻是全無。唉,縱有一身武功,卻又能
奈此鱷何?”心頭沮喪之下,便想先去李小二茶鋪休息休息,順便與人攀談攀談,知道有
那些具備“神髓”的漁人,日後便可邀之同來,再碰運氣。
孔任腳步輕快,李小二茶鋪其實也不甚遠,幾下便已到了。他遠遠望去,見一華服公子也
坐在內,甚是醒目,似乎就是那日嘲笑自己之人,心下不免甚是厭惡。但走近細看,卻見
其年紀形貌皆與那日之人甚象,但眉宇之間並無傲氣,又似乎不是同一人。孔任見那公子
也在看自己,遂向他微微點頭示意,那公子也點頭回禮。
李小二一見孔任形貌裝束,頗有奇異之態:“客官這是……”孔任笑道:“這裏似乎有一
猛獸。我既遊曆來此,又身懷武功,這驅獸之事自是義不容辭。是以我想先學做一回漁人
。”
李小二也笑道:“莫非就是為那巨鱷?我小人在此經營也有熟年了,時常聽人說起有這麽
一條巨鱷,霸住了東南數百頃地麵,無人敢去那裏耕種。但說實在話,我是未曾親見。此
地史誌向無鱷魚之記載,恐怕是因為有人從有鱷之地來,以訛傳訛,說成了是這裏。”
孔任沒想到他們已是知道,便坐下來道:“我看這話卻是不假,我昨日便碰見了一隻。”
李小二一聽,立時轉過身來,嘴巴張開老大:“客官還真碰上了?客官……客官可不是說
笑吧?我前些時,還想去那裏開點荒地,增些穀物收成的,這下……”
孔任笑了笑,道:“你看我會是專門以吹牛為樂的人嗎?不過現下我正有獵鱷之意,若是
獵中,你或許便可真去開些荒地了。”說著又歎了口氣,聲音略大:“可惜我在此也呆不
了幾日。若是老是再碰不上那鱷魚,我可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這時旁邊兩個正在飲茶的人忽然插口道:“此地真有鱷魚?”孔任隨口答道:“確是如此
。在下昨天還親身遇見過。”待見那二人都是手執魚叉,不免微感意外,心下則是暗喜:
“莫非這兩人便是我要找的漁人?那可要好好結交一下。”
隻聽那兩人中的問話一人向另一高個人道:“大哥,莫非傳言是真的?我們看來又要做一
筆好買賣了。”那高個子一笑,對孔任道:“兄台可看清了大小、形貌麽?確實是鱷魚麽
?”孔任想了想,知若說自己跟鱷魚徒手搏鬥過,眾人定然不信,於是道:“昨日我看時
離之甚近,確是鱷魚無疑。看長短,似是從頭至尾四丈有餘,接近五丈。”
隻聽“嗬嗬”“嘿嘿”幾聲輕笑,卻是由這兩漢子所發。那矮壯漢子邊笑邊道:“大哥,
這北地之民全無常識。想我二人多年來以獵鱷販鱷為生,十數年來見鱷何止數百,可曾見
得如此巨大之鱷?”那高個漢子亦笑道:“南荒所產鱷之一類,小者不足一丈,中者一二
丈,便最大者亦從無三丈之說。設若有鱷如此之長大,我兄弟二人早被其果腹了,那裏還
能獵鱷十數年?想是這兄弟一見之下,立刻魂飛魄散轉身便逃,其實並未敢看清。回去之
後添油加醋,也是有的。”說罷哈哈大笑,滿座茶鋪也大都跟著笑將起來。
孔任心下著惱,但隨即又想:“我此時是漁人打扮,他們不知我身懷上乘武功,把我當尋
常漁人看待,卻也怪他們不得。不過尋常漁人之中,豈無沉著冷靜目力過人之士?他們可
也把別人看得忒也低了。哼,縱有本事,我也絕不願意找他們相助。”當下充耳不聞,仍
是慢慢飲茶。
原來,這二人卻是荊楚吳越交界一帶獵揚子鱷、蜥、蛇等大爬蟲的之人。他們每有鱷獲,
皆捆綁起來,運至北地少見此物的市集,號為“龍肉”,其險雖大,但獲利亦是甚巨。鱷
命甚長,有的時候,甚至還能活著運至市集。一旦有活鱷待售,則必有世家大族聞聲而來
,高價購買,以在眾賓客前活宰宴客。由於此事極壯本族聲威,是以買主常常很舍得打賞
給獻鱷之人。二人多年行此,都甚是得利。
這時正值晌午,烈日當頭,眾人皆有倦意,茶鋪來客越來越多,生意甚是興旺。眾人正昏
昏欲誰是,忽見一梳著朝天辮的小孩急急忙忙跑了過來,還邊跑邊喊:“爹!爹!城裏的
那個人又跑到我們地裏來了!”李小二一聽,似乎甚是氣憤,放下手中活計,便往那小孩
所指之處跑了開去。茶客中有似乎略知此事的,皆暗暗搖頭歎息,有的道:“看來這事是
永無了期了。”孔任心中一動,跟了出去,眾茶客亦有跟出去看熱鬧者。
不一會到了地頭,卻見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在圍觀。待再近些,已看清中間有兩人正在爭吵
,一人看身形正是立小二,另一人卻是自己投宿之處的楊老爹。孔任心下甚是奇怪,因依
他所見,這二人都是淳樸忠厚之人,少有占人便宜之理,那怎的會去爭吵?當下他便循著
圍觀數人,問了個大概。
原來二人幾十年前都是各從外地遷來,此處田地相鄰,當初丈量時約定以小河為界,並無
什麽困擾。十餘年前,楊老爹夫妻回老家吊喪,本以為很快便歸,便並未處理田產。不料
遇上兵亂,這一去便是十幾二十年滯留在外,歸家不得,這土地也就荒了好些年。後來有
一年忽然發起洪水,水退後小河改道,於是原來楊老爹便有數十畝田給改到了李小二一邊
。李小二見多年來楊老爹不歸,加上近年來兵連禍結,隻道楊老爹已去世,這麽一片地荒
著可惜,加之河流改道也歸在了自己這邊,於是便耕種了七八年。
年前楊老爹終於回到家鄉,丈量田地,發現自己短少了數十畝地。由於他多年來漂泊在外
,對這無地之苦實在是刻骨銘心,於是便要李小二歸還。但此時李小二已播了種,便想等
此茬收獲後再行交割。但由於二人都是外地遷移而來,口音有些相差,兼且二人都是直來
直去不會說話,一來二去,一個不小心,竟成了誤會。李小二以為楊老爹倚老賣老,要貪
自己這一年的收成,楊老爹則以為李小二恃著年輕力壯和“依河為界”,想奪自己這塊地
。
二人各自生了嫌隙,便更少搭言,隻三兩日裏各自去整理田地,每次一來皆把對方上次休
整的給推掉重新來。若是碰上了,便爭吵一番,怨氣越結越重。因此,本來隻是莊稼之爭
的,現在雙方各憑怨氣,卻硬是給變成了爭“以河為界”這句話。結果好好一茬莊稼,硬
是給弄得七零八落;二人心中也都極是憤懣委屈。
孔任聽了,也不禁暗暗搖頭,心道:“我原以為這吵架之事,必有一方理屈,縱然雙方都
有理,亦定有輕重之分。今日一見,卻是二人都似有理,又都似沒理,難以輕易責備任何
一方。”他轉頭看去,隻見楊老爹淚花隱現,神情激動,而李小二也委屈滿麵,語聲哽咽
,不禁又想:“唉,看來好人之間也還是會有矛盾的,我小時的那種‘世界都是好人就會
沒矛盾’的想法,說起來還是太過幼稚。這二人也還都算是老實本分之人,隻因初時理解
上的小誤會而互相推擋,現在便給結下了實質上的怨氣,隻怕現在就算是解釋清楚,一時
候也難放下臉來。這需得怎生想個法兒好?”
孔任退出人群,四麵望了一望,隻見果如李小所言,兩人田地東南確有沃土數百畝,而且
似乎遠比這片被爭的地要肥沃得多。可惜的是,那一大片肥地上,一叢叢的野草高可沒人
,顯是因為巨鱷之傳說,並未被開墾。若是今日那巨鱷之事解決,那二人不就可以放下日
日爭辯之精力,來好好開他數塊荒地,其利豈止百倍?
但孔任回頭一想,卻又覺仍不太妥:“現下二人已結下深隙,如何便肯放下爭端,壓抑怨
氣,向對方示弱去開荒?便是雙方都來開荒,爭地舊事若不解決,新開之地定然又會多起
爭端。唉,這區區數頃之地禾稼,於我世家來說,自然是微末小事,但對於他們這等日日
擔心下頓的耕作之民,卻是對生活大有補益的錢糧來源。這也難怪他們看的如此之重。”
孔任想了幾想,心裏有了個主意,於是又排開人群,向二人道:“二位且先略停一下,何
妨聽我一言?”那李小二一聽甚喜,道:“客官來得正好,正好為我評評理。我年年施肥
,苦苦耕作,多年變荒為不荒,難道無功?難道這一茬之稼,也要被他所吞嗎?”
那楊老爹也道:“客官是正人君子,還請為我小老兒討個公道。這‘依河為界’,本意是
定兩邊之地,地乃根本,河道不過是標誌之物。若是長久慢慢改道,一年一年不易覺察,
那也就罷了。今改道如此之大、如此之明顯,當然不可僅因此便奪我活命之田。他說變荒
為不荒有功,難道他那些年收的糧食都白收了麽?我沒報官追回就是好的了。我也不要他
這一茬之稼,他自己盡可割走,但此地我卻要種些別的換季之菜。”
孔任心中一動,道:“依我看,你二位隻是因說話太過直來直去,加上口音迥異,才生誤
會。若是當初便有我等在場,說的分明,現在又何至此?你們每日在此爭鬧,多日以來誰
也得不到好處,乃是兩損之事。二位都是忠厚本分之人,本來也都沒有去占別人便宜之心
,吵成這樣,卻又何必?若是兩邊略略相讓,又怎至此?這爭地之事,想來也類於修宅爭
基。我家……我家……附近有傳說,說曾有人與鄰人爭地基,亦是小事而起,各逞意氣。
結果彼此示強之下,最後連本來中間原有的小路,也都被擠占得不可通行。一家人遂修書
給朝中為官之父,要求作主。結果得到回書,中雲‘地負三尺,情勝三分’。家人依命讓
出三尺,不料鄰人聞之,亦讓出三尺。一時間兩家爭相請罪,反而傳為佳話。今日二位之
忠厚淳樸,可說不在當年那些人之下,所爭之物也未必便高出多少。那何不學上一學古人
,互相讓讓又有和妨?”他一口氣說完,見兩人似都略略起了些愧色,嘴唇囁噓,欲言又
止,心下暗叫:“慚愧!看來說謊編造一點,有的時候也不見得是十惡不赦。”
孔任不待二人回答,又道:“二位請估算一下,這塊地連這茬莊稼,價值幾何?”楊老爹
歎了口氣,心道:“他定是要以此為據而交割。論起來這位客人對我甚是客氣,賞錢倍於
他人,這個麵子……嗯,其實這樣也好。我們爭來爭去,徒然兩損,還當真是自尋煩惱。
唉,這些日子來,衙門連理都懶得理,村人也把我們當熱鬧看,有個什麽意思?李小二耕
種數年,地也因此得以不荒。我才回來,別的肥地都續不極,說要趕著在這種菜,實在也
不過是氣話。他跟我沒來由地吵了這麽日子,荒廢了幾多茶錢,何不就這莊稼來略作補償
?”於是便道:“也不過就是十兩銀子,田八……田七稼三。”
李小二看了看孔任那充滿期待的目光,猶豫了一下,終於也道:“楊老爹這卻錯了。我這
莊稼少的可憐,如何值得這許多?田九稼一便……”說到這裏,他媳婦忽然悄悄扯了他一
下。李小二歎了口氣,道:“也罷,楊老爹慷慨,就田……田八稼二罷。我……我年紀輕
些,不知敬老尊賢,說話直魯,容易衝動。說起來這誤會,還是我責任大些。”說著便陪
了一禮。那楊老爹也答了一禮。
孔任一笑,道:“既然是此美地寶稼,那我便依田八稼二數買了如何?今若不夠,明日再
湊。”說著便摸出銀兩分送二人。二人本以為他是要主張分個什麽,沒想到他忽然要這樣
做,皆有異色。但二人均想:“他買了也好,實在也確實是這個數。隻不知他買這地,又
有何用?”手上則茫然接過銀錢。
孔任又道:“我今買了此地,但我卻又不能長居此地。若就此讓地荒著,亦是可惜。我在
你二處盤桓了數日,看你二人忠厚老成,一時心喜,便想再將此地送給你二人,也一般般
依照八二之數。你們看如何?”二人大驚,李小二忙道:“萬萬不可!我實在受之有愧…
…”那邊楊老爹亦道:“這是我二人之錯,卻如何厚顏勞客官出資?實在是承受不起啊!
”
孔任笑道:“若依此行事,你們固然是覺得憑空占了便宜,不願身受。其實,你們不知我
也借你二人之機,占了大大便宜。我現在雖盤纏不多,但家中甚是富貴,所差者唯名聲而
已。何況我乃北人,行至此間,知北人名聲不甚佳,也曾因此而受難為。今日之事,不數
日定然傳遍周圍,既於北人之名聲大有助益,我臉上身上也增光彩。日後北人行至南方,
自能因事而論,因人而異,不會統統都受冷淡。我之遊曆,亦會大增方便。是以今日之事
,實乃是天賜良機,你我各取所需,我大你小,人人都有好處。你們又何必覺得不好領受
?”
楊老爹知他這樣說,乃是為了安自己之心,況且錢對這位公子也確實無大用,便道:“既
然如此,那便多謝了。此地離外城和路口茶鋪均有一段路程,行人休憩不易。小老意欲從
客官之賞中,拿些錢來在此處建一小小涼亭,也可與行人方便。”話音未落,那李小二已
不顧媳婦拉扯,搶道:“我亦有此意。不光是行人,此亭亦可供農人日後午間休息之用,
可謂利人利己。”周圍眾人紛紛附和,有些人為人氣所感,也紛紛拿出些大小銅錢來。
孔任見誤會已經冰釋,心中甚是快慰,又見對此利民之事眾人踴躍,更是欣喜,暗想:“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所謂萬事和為貴,齊心好辦事。這鄰裏相和、鄉裏相和,不也一樣
?想來這裏既然已無誤會,又有涼亭供休憩,待驅走了巨鱷,不日間這周圍荒地定會成為
良田。那個時候,不知又可多解幾人之凍餓……哎喲,不好!”
孔任一想到巨鱷,立刻便為那二位獵鱷之人擔憂起來。他身隨心動,已縱身躍上旁邊一棵
大樹之巔,隻見甚遠之一處,那二人正手執漁叉,深入到了葦蕩之中。孔任心下大驚:“
這二人不信我之言,仍以對付中小鱷魚的辦法去對付,隻怕會逢極大之險。他二人熟悉鱷
性,現在既肯深入到泥水之中,定是已經知道了鱷魚便在左近。若是巨鱷突然撲出,他二
人如此輕敵,可不就是兩條人命?”
孔任轉念之間,身已躍下,幾個起落便直奔那邊。他雖然明知那二人若不親見其大,那是
決然不會相信自己所說、聽自己勸離開,自己其實並無多大責任,但心中仍是不住自責:
“當初我為何一聽語氣就生氣,沒去仔細跟他們將清楚?我又為何不跟他們同去?孔任啊
孔任,你還是未能如爹所願,戒掉這‘意氣’二字!這一時之意氣,隻怕又是兩條人命!
”
等孔任終於奔到那二人之旁,心下才微微一鬆,大聲叫道:“二位,快上岸來!……”但
正在這時,那其中一人正用來撥旁邊草叢的魚叉,忽然啪的一響,似是被什麽奪過,扔在
了水麵。同時,一大團黑泥猛地撲向了另一人麵門,來勢極速。
但那被黑泥襲向之人身手甚是敏捷,猛地將手中魚叉往河底一插,身子借勢飛起,右手中
便已多了一個甚粗的繩套。然而他身正在空中之時,正前方忽然斜豎起一條極長的巨尾,
而且正極快地向他豎掃過來。那人本來對鱷魚之襲已有防備,見黑泥撲來之時,已知鱷魚
大致方位和身體走向,是以立刻摸出繩套,想縱身躍至鱷尾稍後處,施以繩套。不料此鱷
如此之巨,這一下沒能躍至尾部之後,反而正好將身體給送到了鱷尾前方。那人驚叫聲中
,已正正被掃中腰身,立刻聲音陡停,落向泥水之中,似已昏迷。
那矮壯之人一見兄長被襲倒地,又見巨鱷如此之大,心中大大驚恐。他大吼一聲,左手繩
套飛出,右手以掌猛擊中水以略阻巨鱷之攻勢,自己則順勢往岸邊撲去。不料那鱷魚似乎
吸取了上次與孔任相搏之教訓,並不驅身直上用嘴追咬,隻是身子猛地一掃,頓時又是一
大團黑泥飛了起來,啪地打在那人身上。那人被擊倒在泥中,雙手卻還知道死命連爬,極
力想要爬回岸上。那大鱷一見其背對自己,立時飛身撲上,血嘴大張,就要咬上。
孔任見事態緊急,不及停身,立刻便抓起一卵石,瞄準大口中間,盡力擲去。那巨鱷不不
防之下,竟被擊落數枚牙齒,狂性更發之下,竟是不改初衷,仍直撲上去,似是欲狠狠咬
上,以泄其憤。孔任大驚,顧不得思考落腳之地,飛身便往矮壯者處直撲。但他見巨鱷咬
勢已急,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忙雙手虛空向那巨鱷作勢欲抱,期望那巨鱷心中尚有驚恐
之憶,見此逃開。
果然,那鱷一見此姿勢便甚是害怕,大尾猛地向前橫掃,身體硬生生滯住前進之勢,斜向
右躍開。孔任一見,頓時鬆了口氣,要知他身體其實尚遠,那巨鱷若是蠻性依舊,即便一
口咬將下去,也還是能來得及在被他抱住之前,就鑽入水底泥底。但那巨鱷那日實在是怕
極了這一招,現在一見又是那人向自己作勢撲來,心下懼極,本能地便不顧一切想先逃命
。
孔任救下矮壯者,左手一把抓起他後領,右手抓住其腰,看準陸地上一處野草叢生之處,
用力擲了出去。他見那大鱷仍在隻顧逃命,便又竄到先前被擊倒的那高個之旁,將他也擲
回岸上。等他回頭再看時,卻見那大鱷爪尾齊用,直竄葦蕩,眼看便要逃離。
孔任想起要捕鱷之事,心下頓時大悔:自己怎麽把魚叉忘在了茶鋪?這下買了還不是就等
於沒買?那二人的魚叉在被擊倒時,已深深沉入了泥水中,急切間也是無從找尋。孔任心
頭一歎,眼見那大鱷行動極速,轉念間身子已經大半看不見了,隻剩下尾巴尚在竭力擺動
,便幹脆徒手躍身,縱追該鱷。
那巨鱷見敵人逼近,心中更急,身子一扭,便又往右前方急速逃竄,但孔任卻也能趕快縱
至右前方。那大鱷一見去路被堵,身子急扭,又往左前方逃竄。它轉彎時甚是敏捷,如是
數次,始終不肯將頭朝向孔任。孔任心下暗讚:“此鱷一戰之後,便知道絕不將自己弱點
示人,可比那好些屢教不會的武館弟子們強得多了。誰說人總比禽獸聰明的?”
這時已是深入葦蕩,但巨鱷始終努力要以尾朝向孔任。前方葦蒿越來越密,孔任追擊已是
越來越困難。而那巨鱷生長水澤,奔竄之勢竟是絲毫不減。
孔任心中發急,忽然一把攬住鱷尾,盡力一扯。不料那鱷身巨力猛,這一下不但沒止住巨
鱷前進之勢,反而把孔任拉得連跌帶滾,狼狽非常,那巨鱷更是抓住機會死命逃竄。孔任
連忙站起,飛身再縱落時,自然吸取上次教訓,隻扯住鱷尾之尖,就往旁邊縱開。
那巨鱷全靠尾巴掌握方向,如今尾巴被製,方向立偏。孔任不與之力敵,總是觀其前進之
勢左右橫拉。這樣一來,巨鱷前進頓緩,頭尾不能協調,極是費力,而孔任卻無需多力。
如此數回,那巨鱷忽然耐受不住,大吼一聲回頭猛咬。孔任忙抓起黑泥,作拋石頭狀,直
擊其口。巨鱷怕牙再次受損,立刻合嘴便往泥下猛竄。孔任立時雙手迅速前出,已捏住了
巨鱷嘴巴兩側的上下側皮,緊接著又抓住了嘴正前方的上下頜。
那巨鱷大口再次被製,立時又本能地左右拚命翻滾,希圖擺脫。但孔任此次乃是有備而來
,又知其力大不宜力敵,身子便也隨之左右搖晃,以順其翻滾之勢。但無論怎樣搖晃,他
雙手卻仍是牢老抓住鱷口,毫不放鬆。片刻之後,那巨鱷終於又筋疲力盡,不再翻滾;但
一雙土黃色的大眼卻依然張得大開,與孔任狠狠對視。
孔任喘著粗氣,勉強笑道:“瞪我有什麽用?此地乃人居之地,不該是你的所在。今日你
遇上了我,那是你八輩子倒黴,我也替你可惜。”說著慢慢朝岸邊退去。那大鱷身體軟軟
搭著,任他拖動,隻是其身軀過於巨大,以孔任武功之高運力之巧,仍是退行得極為緩慢
。
那些本來田間看李小二楊老爹之事的人,連同原先茶鋪中人,都早已聚集在岸邊觀看人鱷
之搏;待見到孔任終於製服巨鱷,立刻齊聲歡呼,簡直是響徹雲宵。等見孔任將巨鱷朝岸
上拖時甚顯艱難,便有人吵嚷該派人下水幫忙。但吵嚷了許久,卻終於還是無人敢於下水
。孔任心下苦笑,隻得自己一個人慢慢將其拖到岸上。
一到了岸上,立刻有人遞過繩索。孔任知他們畢竟還是不敢太靠近,一切還得自己來,便
一手繼續抓緊巨鱷上下頜,一手先試了試繩索的結實度,接著拿繩在其嘴上繞了幾繞,打
了個結。然後,他才兩手並用,在鱷嘴上又繞了好些圈。接下來,又連帶著將鱷腳也捆了
幾捆,叫它除尾後部外,徹底不能動彈。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大大籲了口氣,完全放下心
來。眾人歡呼聲中,孔任又去看了看那兩位捕鱷人,知他二人雖然傷重昏迷,但卻已無生
命危險,便和眾人一起,將他們和那大鱷都拖到茶棚附近。
李小二嘴巴都合不大攏,不住地道:“客官真是神人!我長這麽大,可別說沒看過人赤手
捕鱷,便連聽都沒聽說過。客官真是神人!……”眾茶客更是神采飛揚,讚聲不斷。一時
間,茶鋪之內沸沸揚揚,人人激動,簡直就象是每個人都赤手空拳捉到了一條大鱷魚。
孔任聽他們吵了一陣,笑道:“此鱷雖大,但捕捉方法還是一樣。這種大嘴猛獸,尤其是
嘴巴狹長數尺的,多半咬力驚人。但天生萬物,必各有弱點。這些大嘴猛物的弱點便是張
嘴之力甚微,且極怕嘴巴被製。一但嘴巴被製,它們立時失去理性,平日裏種種奸謀策略
立刻忘個精光,隻會拚命掙紮,不大會便會精力耗盡,任君擺布了。這可是我昨日以生命
換將來的,各位可千萬要記得真切。”眾人見他說的認真,也都信了幾分,還有幾人隨聲
附和。但隨即又有人搖頭歎息,說雖知如此,日後見了這等巨物,還是該當以逃遁為上。
這議一起,點頭稱是者自然遠比想試之人要多許多。
孔任道:“今日既然此害已除,這南邊數百沃土,自然可辟為良田了。凡是今天在場的本
地農人,都可分上一份。不過還望大家互諒互讓,莫要又無端傷了鄰裏和氣。”眾人哄然
相應,四麵喧嘩。孔任斜目看了看那巨鱷,心道:“隻不知何以此地竟會有鱷魚?而且據
眾人之說,似乎又僅此一條,周圍百十裏皆無此類。這孤零零的一條,是怎麽來的?”
孔任心頭疑惑,站起身來走到鱷旁,細細觀察。那巨鱷似乎也無甚出奇特征,隻是受縛之
下甚是沮喪頹廢,任憑眾人指點掐踹,與方才搏鬥之際天差地別。
孔任忽起龍遊淺灘之感,本已打定的“殺鱷”之意,也不知不覺淡了下來:“想此鱷本為
水澤巨霸,橫行之際,何等威猛?現在它卻落得如此光景,真是世事無常。……難道我真
要殺它麽?此地傳鱷多年,而眾人仍多疑,顯見此鱷其實也還未曾傷害人命,似乎罪不致
死。況且它與我相鬥之時,聰明靈變,遠勝一幫武館蠢材,可說頗具靈性。而且依這二人
來看,他們捕鱷十數年還未能見如此巨鱷,顯見其生長已然無數年月。這便如千年山龜、
五尺紅鯉一般,已可謂造化靈獸,存世皆屬不易,似該嗬護才是。唉,可惜……可惜鱷性
終是凶殘,常人實是無可抵禦,難保它日後不為虐此地。唉,看來還是無論如何不能留它
。”
孔任想到這裏,主意已定,但心中仍是悵然,不免歎了口氣。這時旁邊那位一直一言不發
的青年公子,忽然站了起來,朝他走了過來。孔任微微愕,正要問話,那公子已抱拳道:
“兄台自是英雄,但這巨鱷顯是百年之齡,搏鬥之際極是靈動,卻也可稱得上是一位英雄
。自古英雄相惜,我猜兄台必是為此事心有猶疑。在下雖非英雄,卻也慕英雄之氣,願做
同義之人。這巨鱷便由在下買了如何?在下家有養鱷巨池,可移此鱷以入,以為鎮宅之靈
獸,保證不宰殺之。這銀錢嘛,想來兄台亦不以為意。在下便盡數捐了,以助此地鄉農辟
地之用如何?”
孔任一聽,心中大喜。這幾天來,他已知楚地公卿大家之中,確實是傳說有養鱷之風。此
人既風度非凡,想來不是言而無信之輩,那麽他稱買去做鎮宅之用,多半是用來顯他家族
聲威。因此,不致宰殺的話,當屬可信。孔任想到這裏,便答道:“如此甚好。在下姓孔
名任,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公子還了一禮道:“在下姓景,雙名子職二字。”孔任正要說些客氣套話,忽然心頭一
動,道:“我聞楚國之內,‘屈、景、昭’三姓皆同由羋姓而來,為王……君同姓。兄台
氣宇不凡,名中又有‘子’一字,似與楚室王族頗合。不知是否屬於王族?”景子職低聲
笑道:“孔兄慧眼如炬,見識不凡,在下正是當今楚王之二王子。孔兄英雄英雄蓋世,在
下猜來,孔兄定是洛陽城西孔家一脈,不知可猜的如何?”
孔任道:“正是,家父諱敬仁。這鱷……嗯,不知景兄如何移走此鱷?”景子職道:“此
鱷長大非凡,且數百裏僅此一條,想是百年前某位販鱷之人路過時遺下的小鱷。這數十年
來,此地甚是溫暖,那小鱷竟然存活下來,就此發身長大,也說不定。在下想來,既然是
孔兄降伏此鱷,若是孔兄肯屈尊降貴,押送此鱷以至內廷,當屬最妙也最安全。孔兄為民
除害辟地,力擒巨鱷,足見武功卓絕;排解糾紛,更可知胸懷寬廣,宅心仁厚。若是孔兄
肯一至蔽都,定然千萬人爭相豔羨,若再加上在下從旁推舉,也許還會獲以重職。假以時
日,便令尹司馬之職,亦是有望。不知孔兄意下如何?”說罷目光灼灼,直視孔任,盼他
答應。
孔任見此目光,知他想乘機結納自己。但自己出身周室王臣世家,一生下來便受教的是忠
於周王天子,雖然各國諸侯少有把周天子當回事,可自己等卻是對其敬若神明。在自己看
來,自己等身為王臣,乃是與諸侯並級甚至更高的,又怎能去做諸侯之屬、為天子臣子之
臣?況且這景子職以買鱷為引,中間又亮以身份,極意接納,顯見買鱷不過是障眼取信之
法。
孔任少年氣勝,不知其時公卿識士,皆以此法,未必便是太虛偽。加之他一路南來,對平
民之淳樸無遮甚是讚賞,對比之下,很容易認定景子職有“虛偽”之嫌。因此他心中微生
厭惡,便答道:“多謝景兄美意。然我一介雲遊之人,並無在此謀求蟒袍玉帶之意,惟有
探尋閑雲野鶴之心。此鱷已縛,凶氣全無,不算大患。再說,數裏外的城中自有精兵勁卒
,景兄乃王室嫡胄,自可調動,實是無需在下相助。是以在下實在是對不起兄台美意了。
”
景子職聽他相辭,甚覺失望,但麵上卻仍是滿臉堆歡,道:“孔兄有曠世之才,卻懷處士
之誌,真是令人惋惜之餘,更覺欽佩。既然孔兄如此說,在下也不敢勉強。不過朝廷之位
,永為有才之士而開。孔兄日後若又有廟堂濟世之意,在下隨時握發相迎。今晚我將帶士
卒來此搬運此鱷,若是孔兄那時又有柳暗花明之想,便是在下之幸。”說著朝孔任深深一
揖,徑直往應山城去了。
孔任還了一揖,待他走遠,方才回到座位上坐下。眾茶客紛紛擾擾,定要湊錢請他多呆一
會,以增群興。孔任也覺身體疲憊,且又想在旁照看巨鱷,於是也就準備多歇息一會。那
李小二更是眉飛色舞,歡喜不禁,來回穿梭以應眾客。
看看天色將暮,忽見遠處應山城方向來了一大群人。待到近前,卻是人人手持香燭酒食,
紛紛跑來茶鋪,皆口稱“英雄”,要在今夜於此做徹夜之歡,以為英雄相慶。原來眾百姓
聞惡獸已除,辟地極多,加之天色已暮,農事已完,便紛紛來看英雄和巨鱷。
孔任見來人甚多,場麵壯觀,甚是迫切,忽然心疑是那景子職故意安排,暗想:“莫非你
這樣,便以為我會承你之情?可也把我看得忒也小了。”但那些百姓情態外露,都說今日
不但除了大鱷,正好又是歌舞望日,幹脆便聚在這裏開一小小盛會,請英雄看看高歌獻舞
。孔任見他們其意甚誠,看來看去,不免又覺自己所疑似乎不是,反而疑自己有以小人之
嫌。再說了,就算真是那景子職布置的,景子職之意雖有虛偽之嫌,這眾百姓敬佩英雄之
意卻是真。同時,自己如此遠遊,不就是要多見多聞、見識各地風情麽?孔任想到這裏,
便也大大方方答應了。眾人見他答應,更是歡聲雷動,群起準備。
不一會兒,已是月上三竿。茶鋪旁炬燭火把也是甚多,明滅之際,大顯情趣。眾鄉民或男
或女,輪番上場,或歌或舞,甚是熱鬧。每有人上場之際,下麵眾人便隨之或擊節或伴樂
。他們所用的,雖是普通自製造之器樂,但率性而為之下,真情流露,全無為取悅他人而
做作之慮,反而出奇的自然流暢。楚地樂風之盛,不在習武之風之下;楚地民歌亦本就大
大有名。這下經眾人合奏演繹,更是盡顯鄉土清新本色。鄉民本多攜有酒食,加之孔任已
先道明,茶鋪中如有所用,皆算在自己身上,是以人人盡歡。
孔任也深受感染。周室雖然衰敗已久,但終究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孔任出身王庭世家大
族,世代王臣,自視自然甚高,便是對尋常諸侯,亦常不以為然。因此,孔家對六藝中的
“樂”之一道,自然是精益求精,鼓瑟撫琴皆是高曲,尋常民歌俗樂哪裏配入其耳?但孔
任今日親自聞見眾鄉民歌舞之歡,卻忽然又覺這似乎才更是樂之本源。音樂本期使人快樂
,“音”“樂”二字雖然不同音,但卻實有暗寓意之通。若論樂以明心,歌以詠誌,率性
而為,不事雕琢,那麽這些普通歌舞,實在也與家傳之古曲也並無太大分別。同時,雖然
這些普通的歌舞在“形”字上大是粗糙,但在這“意”字上,卻是毫不遜色。
孔任想到這裏,顧慮盡去,幹脆放鬆心境,全身心地去欣賞體閱這些歌舞。正巧這時上一
場舞剛剛結束,乃是下場奏樂之時。隻聽一陣樂聲從右響起,其聲如訴,引人思鄉,而另
一路樂聲,卻是深沉而又不失豪放,間或還有高亢,使人心中迭起震撼。二調皆毫不繁複
,可說甚是簡單明晰;然反複之間,卻每遍都似藏有更深之意味。孔任偶一回神,發覺已
不隻是樂器在奏曲調,滿場之中早已人人都在悄悄隨唱。
孔任輕聲問旁邊之人:“這位大哥,且請問這是什麽曲子?”那人如夢初醒,忙道:“此
是楚地兩大名曲,一名《下裏》,乃是敘楚地故裏;一名《巴人》,乃是敘巴楚之民所思
所想。這二曲甚是通俗,是以楚地無論販夫走卒,人人會唱。”
孔任暗道:“《下裏》?《巴人》?名字雖平常,這曲調卻是非凡。可見平凡之內,總是
能暗寓神奇不凡。”他又聽了一陣,漸漸為樂所染,不禁回憶起自己的家鄉和老父來。一
時間,他居然也有些不能自禁,竟不知不覺也跟著輕輕吟唱起來。
正在如醉如癡之際,孔任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蔑之笑,一個少女的嬌嫩聲音在耳邊響了起
來:“先還以為是什麽雅人,原來也不過如此!”孔任吃了一驚,心頭狂跳,卻見旁人仍
是在跟聲同唱,似乎並未聽見。但剛剛那聲音如此清晰,怎麽可能是幻覺?
孔任知是這聲音是隻對自己,連忙作勢側頭亂望,自是什麽也不見。他忽然又再回頭一看
,卻見遠處白影一閃,殊忽欲逝。孔任立刻一個“金鵬展翅”倒翻而起,縱身躍至,卻已
是空留餘香。孔任一聞那少女所留氣息,心頭更是狂跳,暗道:“是她!”立時向前疾撲
。但追不數丈,那白影已忽然不見。他正在心中懊悔,卻又見白影在前一閃,立刻又是不
見,耳邊卻又隱隱傳來那少女的嘲笑聲。孔任忙躍身大樹,然四望茫茫,依然全無半點蹤
影。
孔任無可奈何,隻得縱回地麵,心頭兀自狂跳不止:“她就是那位生我氣的少女,她也一
定就是那日以衣覆我之人。原來她也一直在關注我?!”想到自己衣衫為巨鱷撕裂之時,
一定是衣不蔽體,不禁忽然間麵紅耳赤。孔任定了定神,又想:“她武功很好,輕功更是
如此之高,方才還能以傳音之術來笑我,那麽能鎮住大鱷之人,必非她莫屬。”想到這裏
,更是心頭狂顫。但隨即又想:“看情形,她似乎不喜這曲子,顯是誌趣不同。這卻如何
是好?”
孔任一想到這裏,立刻垂頭喪氣,甚是沮喪,一邊朝回走一邊暗想:“她關注我,定是隻
不過是為了那日銀球之事,想要掂掂我斤兩而已,怎會有它意?我不日就要返家,便與她
誌同道合,又有何用?這……不關我事。”但心頭依然千回百轉,終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
他隻顧垂頭走路,竟連連前麵站了一個灰衣清瘦老者都渾然不覺,一個踉蹌,竟險些撞到
了那人身上。孔任忙倒身縱開,提氣戒備,卻見那灰衣老者甚是清瘦,一派仙風道骨氣象
,隻是因行路險些被撞,臉上微現不快之色,似乎是惱孔任無禮。但他畢竟是世外高人,
這不快之色隻一閃即逝,便又慢慢恢複了微笑平和。
孔任不知不覺為這老人的氣質所攝,竟然都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他想起自己的衝撞
,心頭慚愧,連忙搶上前去躬身道:“小子無禮,行路不慎,險些衝撞了老人家。小子罪
該萬死,現下在此給您老人家深深陪罪了。”那老人微微一笑,擺手道:“不妨。年輕人
本有衝勁,兼又心神蕩漾,行路不慎,在所難免。你心地仁厚,僅今日就有解勸鄰裏和擒
拿巨鱷兩件大事傳世,我小老兒又怎麽會對你這點過錯而介意呢?”
孔任麵紅耳赤,窘道:“原來老先生已經知道了小子這兩件小事。老先生如此過譽,實是
讓小子愧不敢當。”那老人道:“年輕人一日之內,就能做如此兩件大大有利鄉裏之事,
怎能說是過譽?這人鱷之爭,尚是小事,你反正是人,易於取舍。難得的是你能排解人人
之爭,讓雙方都放下意氣,平和鄉裏,這卻是更大的一件公德。”孔任越發窘迫,忙道:
“這都是家父平日教誨,眾尊長表率所致。家父有訓,為人做事,事事當行君子之風;遇
有疑難,力所能及之處不應回避。小子今日雖遠遊在外,對這一層教誨,卻是絲毫不敢忘
卻。”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小老兒有一言,不知小哥可願聽?”孔任見這老人說話極有理致
,兼且風度非凡,便隨便擺手之間,亦透有仙雅之風,心中極是敬畏。現下他見老者如此
客氣,心中甚是惶恐,忙道:“小子謹聽教誨,但有所教,莫敢不從。”
那老者道:“你今日排解了這二人之糾紛,惠及二人,聲聞鄉裏,功德不小。然而楚地方
圓數千裏,雖屬地廣人稀,但民眾亦何止百萬之數?我且問你,除了此地之外,別處民眾
是否便無糾紛?”孔任一怔,道:“這……想來也是肯定有的。”那老人又道:“你一人
之力,自是有限。若是事事都要親自到場,今日排解得這裏,便排解不到那裏。明日排解
得那裏,便排解不到這裏。所解之數,與天下之糾紛相較起來,又何者為大?”
孔任心頭微震,囁噓道:“這……”老人道:“你可知今日之糾紛,其實源於何處?”他
見孔任一時回答不上來,又道:“這糾紛,其實源於律令不細不明,官吏懶惰無恥。設若
律令夠細,官吏夠明夠勤夠廉夠智,則僅從日常告示例示之中,百姓便已能知此事應如何
解開,自然根本上也就少了無窮糾紛。如能這樣,又何需傷了和氣之後,再求排解?”
孔任道:“那老人家的意思是……”那老人歎道:“真正善戰者,從無赫赫之功,這句話
你可明白?一個賢人,若身為平民,則一日之內,隻可排一鄰之事。可若此賢人為國之肱
股重臣,握編寫典律之源,掌教化官吏之權,則律法明晰,下屬官吏亦不敢不盡心教化鄉
民。這樣的話,一日之內實可排解舉國之事。甚至可以說,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具體排解太
多事,因為許多事本來就已經消於無形了。你是明白人,自然知鄭莊公何以要故意縱容其
弟謀反,更加明白齊桓公為何救在邢救衛時,故意命軍隊緩行。雖然人不可能絕對沒有私
心,我們不能對他們過分苛責,但此等故意縱容事情顯露、令其無可收拾,然後再去解決
、以顯自己聲名的辦法,卻實在不是你現在所應仿效的。”
孔任垂頭道:“前輩的意思,晚輩明白。隻是……”那老人道:“今日那景子職來主動接
納,或許確實有虛偽之嫌。但縱使他真是虛偽,你自己卻可不虛偽。他重為己之心,你自
己卻可重為民之心。人諺有“千古艱難唯一死”,老夫卻以為不然。真正所謂天下之難,
實無過於身處在滿朝貪官庸官包圍之中,卻依然能堅持奉公為民,廉潔自愛,並能自存。
若你能做到這一點,掌了國家重權,自可興利除弊,以排舉國之糾紛。這與你將朝臣重位
讓於屍位素餐之輩,自己隻做一閑雲野鶴之人、日日去排眼前之糾紛,又何者為大義,何
者為小德?何者為容易,何者為困難?你逃避困難,隻行小義,難道便是君子所為?”
孔任心中猶如茅塞頓開,隻覺這老人簡直無所不明,甚至都覺得其知道自己與景子職之事
,也是理所當然了。如此欽佩之下,他哪裏還會懷疑這老人也可能是景子期請來的說客?
孔任想了想,沉吟道:“老人家教訓的是。隻不過我家世代王臣,我今又是奉命雲遊其外
,不管怎麽說,終要回家的。若仕於楚國不歸,未免有失父望……”
那老人笑道:“周為天下共主,楚雖曾諧號稱王,但後來幾次朝貢周室,也還是自稱‘遠
臣’,不能說完全跟周對著幹。他稱王自娛,隻不過是周王的旗號不好挾以利用,有些鬱
悶,想自己擺擺譜而已。論起對周天子的態度,其實跟晉齊秦燕等國,乃是一丘之貉。況
且論起來,楚還曾助周穆王平定江東徐堰王之亂,怎麽能說完全敵對?中原諸侯其實人人
都知此中緣由,對此事也沒什麽人理,怎麽反而你倒認真起來了?因此,仕楚亦為周之臣
子,楚民富足,亦是周之榮耀公德。至於你以王臣不可以為臣子之臣子,這卻有有些小心
眼了。天下之所以為天下,乃是以民為本。周之能稱王,亦是因有民之故。周地官多地少
,你若仕於周,縱能獲重用,不過利五百裏之民。而你若仕於楚,如此機遇之下,必然力
授重職,那卻可利五千裏之民。這其中的功德大小,豈非一目了然?若你僅僅計較於王臣
名位,那便是糾纏於小節,而不顧蒼生了。”
孔任道:“前輩之言,字字真金,晚輩銘記於心,永不敢忘。隻是為人子者,當唯父命。
現下我遠遊在外,父母望歸心切,小子實在不忍不先回去一趟。而若一任楚地公職,便要
盡忠盡職,先國後家,不能以看父母為由長時間離職。不如待小子冠劍遊畢,立刻回去稟
報父親大人,得命之後,便可兩相不誤。前輩以為如何?”那老人一笑,忽道:“你覺得
,你父親是不是永遠不會死?”孔任一怔,但知他並無冒犯之意,道:“這個自然不是。
”
那老人又道:“若是事事要得命而行,你父若先死,那卻又如何能得他之命?難道你便再
不做事了?難道你覺得,你父親會死在你死之後?”孔任呐呐道:“父親大人養育恩重,
小子不能以報萬一,起碼亦應為父送終,怎敢妄言先死?不過……”那老人道:“那你為
何又去拚命殺鱷?難道你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不死在你爹之前麽?”
孔任一怔,但覺對這個問題,自己以前還真沒想過。那老人慢慢道:“世上沒什麽事能完
全沒有風險,便是你行在路上,還可能被天外飛石砸死,被地下開裂夾死。但既然人活著
,卻不能不做事,不行路。既然事事都有許多不可預料,那麽也就沒有人能完全保證為父
送終。你父親現在並未死,可你之所以殺鱷時不回去先請示,卻是因為你一來覺此事不可
拖,二來你也知道,你父親一定會應允,甚至還會訓斥你不能自有主張獨當一麵。你又是
為何會知此確信?那是因為你心中,其實早已經有了深深潛藏的更大之命,而且貫穿於你
之靈智,連你父親也一定要遵從。這更大之命,便是萬事當以仁義、道德、智勇、毅理為
準。父命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你隻要根據的是這些,便在你父親麵前,也能站得穩
逾九鼎。”
孔任垂頭道:“前輩教訓的是。”那老人歎了口氣,道:“世人但知在老人身邊日日孝順
,便能讓老人開心,卻不知真正更讓老人開心的,乃是子孫人人有出息。身為一個老人,
最希望的,就是子女人人能夠獨當一麵,能在遠方開拓自己的天地。最不希望的,就是發
現子女隻能躺在自己這副老身軀打下來的基業上,才可生存。老人活了一世,難道圖的就
是死的時候,你們都聚在身邊趴著跪著?便有這類,也不是你爹和老夫這樣的老人。隻有
你們能自做決斷,我們死時才不用擔心,以後沒了自己之命兒孫怎麽存活。也正是因為這
樣,你爹,還有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同好們,才堅持要年青人冠劍出遊。可是你們卻偏偏又
走了偏鋒,以為冠劍之遊不過是多體驗痛苦,多見世麵,反而把最重要的一點給忘了。這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想讓你們明白,在沒有父母之命的時候,你們要能有獨立做重大
決斷的能力。”
孔任聽得渾身冷汗涔涔,忽然拜倒在地,虔誠叩首道:“晚輩愚蠢,竟然從未能領會先輩
之深義,實在萬分慚愧。今日蒙尊長點化,實是感激莫名。”那老人輕輕歎道:“你起來
罷。這些話,我們都是打心底盼你們能夠自己感悟出來,可你們中,卻又有幾個辦到了?
當然了,你已算悟性高的了,我自己的兒孫……唉,也就不說了。你挾劍出遊,為的也是
成人冠禮。但何者是成人?難道就是你活到了二十歲沒死,就能算成人?真正來看是不是
成人,其實隻自問兩條:第一,你敢不敢、願意不願意自己來做重大決斷,並去承擔其風
險?第二,你有沒有能力去承擔這個風險?若是一個人能在八歲做到這兩點,那麽他八歲
就已經是一個成人。若是一個人始終無法做到這兩點,那麽哪怕他已活到八十歲,也依然
隻能算個童子。”
孔任長長出了一口氣,毅然道:“前輩說的極是,晚輩現在實還未能說是成人。但從今以
後,晚輩已知成人之方向,當盡一切之力,以成真正之成人。”那老人點了點頭,道:“
你的父親,我雖未曾謀麵,但其高風亮節,我卻也一向推崇。我與你爹神交已久,自信你
爹心思與老夫相近。你父令你遠遊,這‘遊’不過是形而已,這‘神’卻是要你立下以天
下蒼生為重之理念,知道四方民生尚苦。在這之後,你才能更珍惜家境,更用心練武習文
,以便日後更好地行利萬民。同樣,在這目的中,激勵你用功也是“形”,讓你能造福萬
民,才是其真正之“神”。今日你已麵臨千載良機,可以先行實踐,先利楚民。待得有了
聲望,若是歸周,必然也獲重用,又利周民。雖然那時你歸家略晚,但卻可說是小節略損
,大節盡歸。那個時候,你父親歡喜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去責怪你呢?”
孔任這時已是顧慮盡解,隻覺心中比以前要開闊了許多,但壓力也大了許多:“看來也許
真是如這老人家所說,若能為一好官,沒準更能利民。”那老人看著他,忽然笑道:“還
有一事,也是你可自作主張的。”孔任道:“是什麽事?”那老人微笑道:“以老夫這麽
多年的相人眼光來看,你認識的那個女孩子,是一位很優秀的姑娘。”
孔任頓時麵紅耳赤,道:“晚輩……晚輩……”那老人正色道:“成家立業,也是人生正
事,用不著太去回避。以老夫來看,那小姑娘對你已有青睞。但是不是能娶她進你家門,
卻還要看你的造化,不能一定,更不要太勉強。不過你要注意,她也許太過優秀,老夫反
而有些擔心你會沉迷於她。因此,你若娶她,雖然定是上佳之選,但未必就一定是最佳之
選。若是你真的沉迷溫柔之鄉,再無雄心壯誌,你這一生可就又頹廢了。老夫不是在危言
聳聽,你這人不怕壓,但凡不怕壓的人,便可能極怕溫柔之捧。你可要小心。”孔任想起
自己前幾日的胡思亂想,心頭越來越驚,毅然道:“是。晚輩一定小心在意,從今之後,
絕不再見她。”
那老人皺眉道:“老夫是讓你小心,不是讓你回避。嘿嘿,她便是天仙下凡,論起配不配
來,你卻也還是配得上她。你爹一向精益求精,從生到養,從育到教,無不想求最好,你
最好還是順著老人心意一些。你若能和這位小姑娘生子,定是世上最優秀的。你隻不要太
過沉迷於她,也就是了。”孔任麵上又紅,呐呐不答。要知在他心中,那位少女就象真的
是天仙一樣,自己連看一看她都覺得是在褻瀆她,又怎麽能去想什麽“跟她生子”?但他
心頭也莫名其妙地極是感激這位老人,因為他不知怎麽回事,雖然隻是得到了這個老人對
此事的放任,卻似乎已經得到了父親的默許一樣,身心都感到了極大的解脫。
那老人忽然正色道:“你難道現在就沉迷了?”孔任嚇了一跳,急道:“晚輩該死,該死
。”那老人笑道:“其實也沒甚麽。年輕人初次如此,也是難免。”他頓了一頓,又道:
“老夫雖然說了這麽多,但這一切真正如何,卻是你自己來選。老夫不是你,跟你爹一樣
會早早老死,實在不願勉強於你。”孔任道:“是。晚輩已決定了。若是老人家有閑,順
便過周時若晚輩還未回去,便請代晚輩傳一聲話如何?家父最喜德高明性之人,定能與前
輩詩劍論交。”
那老人點了點頭,道:“老夫正有此意,要不然也不會來提醒你不要錯過這機會了。”他
忽然又微笑道:“你這趟隨景子職前去,若是機緣巧合,小心相處,或許還能為楚民再立
一大功德。隻是這乃是一筆爛賬,可說是更大的一個挑戰。你能成便成,若實在不能成,
也就算了。真那樣的話,你最好兩相中立,不要太過牽扯其中。”孔任奇道:“這話卻是
怎說?”
老人道:“楚國與它國之君位繼承略有不同。中原諸國多是嫡長子繼承製,而楚國卻是由
先君於眾子中,擇最有賢德者為嗣君,並無嫡庶長幼為製。這兩種辦法,前者易於穩定國
本,但卻易出昏君。後者有利於選擇賢能,但卻易使諸子相爭,不甚利於國家穩定。而且
,相爭易生暴戾之氣,雖不易出昏君,卻是很容易出暴君。這暴君昏君夾在兩端,實在也
是兩大難。今楚王已立了長子商臣為太子,本來國勢已定,但現在楚王又覺商臣過於傲慢
好戰,又有些有意於次子。這兩個兒子也都知父意,各自都在培植部曲,以備爭奪王位。
搖擺不定,從來都是動亂之源。今楚王意有猶疑,二子又皆有能,若是相爭起來,楚國極
可能兵連禍結,便打上數年亦有可能。那個時候,黎民百姓之禍,可定然不輕啊。”
孔任也覺甚是難辦,便道:“那老人家的意思,是讓晚輩如何?晚輩也覺得此事甚是難辦
。這二人晚輩似乎都見過,若是一定要選,晚輩是略略傾向這景子職。但王命難測,且商
臣之意難料,若是一個不慎,弄不好反而更糟。”那老人歎道:“我現下也無良策,但世
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若用心去排解令他們和好,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你看,景子
職已來了。”說著一指,孔任順著一看,果見景子職舉著火把朝自己走了過來。孔任連忙
回頭,想問老人如何認識景子職的,卻見身旁已是空林寂寂,老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景子職邊走邊道:“孔兄,在下遵循約定,已經按時候來了。銀錢已發給在場之鄉民,孔
兄茶鋪取用之物也已兩清,人人皆讚孔兄德隆。”隻見他換了身衣服,越發顯得跟上次茶
鋪中所遇之人相象。孔任還不及答話,就聽景子職喜道:“孔兄好象顧慮盡去,神態間已
隱現飛黃騰達之意。想來是我景某人有福,孔兄願意屈尊廟堂了。”
孔任微微一笑,道:“職兄猜的不錯。我想了許久,覺得還是居廟堂之高,更易造福更多
百姓。”景子職大喜,回頭向隨行兵卒高聲叫叫:“今日大喜,有貴人願意助我大楚之民
,賞錢加倍!”又回過頭來道:“我今得與英才同治楚國,實在是人生之一大幸。求賢之
人,得才若渴。孔兄若無要事,何不就此隨在下入都授職?”
孔任想自行在路上打聽一下他的為人,不甚願與他同行,便道:“此間鱷患不知平也未平
,況我尚有些許雜事需要處理些時日。不如景兄先行回都,我隨後盡快便至。我輩中人,
一言九鼎,想來景兄還是信得過在下的。”景子職聽到他說不能即時同去,微覺失望,待
聽到他後半句,連忙截口道:“哪裏哪裏。孔兄人中龍風,一言既出,勝於他人萬千契約
,在下怎麽會信不過呢?”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雙手遞上,道:“此是我隨身攜帶
信物,無論我手下眾部曲,還是門丁下人,個個皆識。孔兄請帶在身邊,異日也能省去好
些麻煩。”
孔任見那玉佩光潔圓潤,觸之微溫,通體翠綠欲滴,可比自己家傳寶玉,知道確是王侯常
用信物。若是要傳甚迅息,運用資財,有此為憑,便會方便許多。孔任伸手接過,對景子
職笑道:“如此多謝了。在下還有要事,便恕先離之罪。”說著二人相揖作別。
孔任走了數十步,忽然提氣急奔。初夏之夜,和風甚是清涼,他不由的奔性更高,須臾已
到了楊老爹之棧。他進屋卸下漁人裝束,待找出舊衣重新換上,一眼又見那件繡衣仍在自
己床上,不由得歎了口氣,暗道:“此地終於還是不能久留,看來與此衣此人終是無緣。
”
孔任想到這裏,不由得愁腸大起,又想了幾想後,卻忽然又念:“此地尚有名山未遊,怎
麽能就此離開?何況我也說過要晚些再去的。”當下打定主意,明日當好好去雲台之巔好
好賞玩一番。但他所想的雖甚是單純,心下卻是煩亂之極。這一夜,他簡直可說是怎麽也
睡不沉,這夢便少說也做了五六十個。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那少女一閃即逝的影子,
以及那種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
次晨孔任起得甚早,帶劍登山,果見雲蒸霞蔚,山色甚是秀麗,心下連歎不虛此行。一路
上偶有樵夫野老,因昨日之事多識得孔任,也都一個個上前來問好。再登片刻,樵徑漸沒
,人跡已稀,而景色卻是越來越秀麗。孔任心情大佳,腳步更是不停。
不一會已經到了一處突崖之處,卻見這突崖之上居然有一野院。孔任心下甚奇,暗道:“
方才所行之處已幾無人跡,何以此處仍留的有院落?嗯,是了,楊老爹說他原來還曾爬上
過峰頂,看來原先這上麵還是有人常來的。那麽留下院落,又何足為奇?”這時候離山頂
已是不遠,孔任略有休憩之意,於是便踱到院前細看。此院甚是破落狹小,似是已久無人
跡,但抬頭一望,上麵的三個大字“雲台觀”卻甚顯蒼勁有力。孔任心想:“沒想到這小
小野嶺之上,也有名士曾來題字。這‘觀’之一字,居然可用來指一處院落,當真甚奇。
”
孔任慢慢踱到後院,卻見“飛雲殿”殘牆之外,便是一片山崖。那崖雖不及百丈,但此時
自上而下逆光下視,但見崖邊百草豐茂,銜雲為伴;崖底群林幽暗,承虹而居,還有一條
小小河道貫穿其中,卻也著實讓人有心曠神怡和不俗之感。孔任暗想:“如此美景,有前
輩雅人置院於此,後人竟不知傳承觀賞,以至荒廢如此,豈非暴殮天物?”
忽然,一陣輕輕的琴音隨著微微鬆濤傳了過來,似乎是在嘲笑孔任剛才所歎之淺薄。孔任
大是驚奇,暗道:“原來這崖頂卻也還有雅人閑居。看來這庭院雖然荒敗,焉知不是高人
愛陋之故?我是把別人看得小了,卻也難怪被如此嘲笑。”轉頭細聽,卻覺那琴音若隱若
現,時有時無,但每一段飄來,皆令人有渾然出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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