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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萬王之王 第七回 驚魂屢現蓮花村 BY 九頭鳥

(2005-09-07 21:21:03) 下一個
水木社區 - 武俠世家 - 閱讀文章 Emprise 版 [上一篇] [下一篇] [同主題上篇] [同主題下篇] 發信人: nineheadbird (中山狼), 信區: Emprise 標 題: 原創 萬王之王 第七回 驚魂屢現蓮花村 BY 九頭鳥 發信站: 水木社區 (Thu Sep 8 11:44:43 2005), 站內 第 七 回 驚魂屢現蓮花村 (本書"萬王之王"為九頭鳥原創且保留全部權利.信件請發至 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九頭鳥可能無法即時回信或回貼,請原諒.要看 本書各回目的匯合版,請到九頭鳥自己的網頁 http://www.ece.osu.edu/~weim/,然後選"中文版",進去後選"本莊莊文".網頁 更新可能有延遲,請諒解.) 春去秋來,離天下第一少年英雄孔任的突然失蹤,已過去了十年有餘。在這期間,諸侯爭霸絲毫不見平息,天下形勢,更是幾經其異。此等爭霸之事,自周平王東遷以來,幾乎便從未斷過。從最開始的鄭莊公、齊僖公的“小霸”之名,到後來眾諸侯紛紛仿效,終於於幾十年前先後出現了齊桓、晉文、宋襄、秦穆等威名赫赫的大霸主。至楚商臣即位,王位稍穩,便有圖伯稱霸、挑戰晉國之想。不幾年間,商臣便用兵陳蔡及江夏諸國,派鬥越椒行聘齊魯,儼然自居中原伯主,隻少一個正式稱號而已。 周王室存於列國夾隙,雖因列國爭霸,都想借重這塊旗號,保持了些口頭上的名望,實際上卻早已是根順風之草。其眼見列國相爭,卻也毫無辦法,隻好這家稱霸便封這家,那國為雄便封那國。若是爭執不下,往往便先兩邊皆封,並急忙派人打聽情勢虛實,以便日後一方獲勝,能夠立刻以最快速度封賞。為了能夠迅速把握風向,永遠站在“正確者”的一邊,這遊行列國、彼此通使的任務,便是格外繁重。而大大小小的天子使者,自然也永遠都是遍天下。值這一年肅秋之際,周王照例命王孫滿出使各同姓諸侯國,以示天子宗族眷顧。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找一個尚未冠禮之人來做,卻也還是第一次。不過王孫滿雖然還沒弱冠,但出身通使世家,代代都有人任司禮卿等重職,可說無論是在周,還是在周圍的諸侯國,都早已積累起深厚人脈。因此,王孫家自然極受周天子所重視。正因為如此,王孫滿才在還如此年輕的時候,就正式得授此職。 王孫滿受了天子之命,想起這乃是自己第一次大的使命,自然不敢怠慢。他知姬姓之國甚多,要訪實需大動工夫,數月以來,可說是馬不停蹄。好在國雖眾多,但姬姓初封多在王都附近,且又多是國小地狹,數月之際,已然幾乎訪遍,隻剩下鄭國以及最大、也相對較遠的晉國,還沒有去其國都。至於吳國,那卻太過偏遠,不在一年一度的使命範圍。 王孫滿知晉國爵尊國大,曾號稱“世伯”,應對自需多加小心。因此,按照他本來的打算,自然是準備自己先行把近些的小國都走訪完,積累起經驗之後再去。這樣一來,自己在弱主與強臣之間,才更容易應對得體一些。 這等慣例通使之事,卻給了如此長的期限,一來是體諒王孫滿是第一次出如此遠的門,沒有經驗,二來亦是想讓他多多了解各國風土人情,暗寓有培養他將來的意思。王孫滿本來就性喜遊曆,算了算時間,覺得離開天子所給半歲之期尚遠,便起了觀賞之意。他主意既定,便一麵先派從人回京報告自己的大致行程,一麵則信馬由韁,走馬觀花,一路慢慢往南而來,準備一路直接從衛入鄭,訪完之後,再回晉好好對付,然後回周。 衛晉相鄰,王孫滿一路而行,自然也先注意了些晉國風光。此時正是晉襄公之子夷皋為晉君,雖然年少不屑,但文公、襄公霸業餘威尚在。天下諸國,雖有楚王商臣威勢正盛,但論起天下之強來,也依然還是多數人從習慣上便首推晉國。 王孫滿一路上緩緩而行,遠見晉國山川廣大,人民殷富,心中甚是感慨,心想:“當年我大周武王鼎定天下,封國數十,其中姬姓過半,且多處要地,國富民眾,根基不可謂不穩。可到了當今,天下諸姬間,卻唯獨晉國一家可與齊、楚、秦等大國比肩,實在是造化弄人。若非這晉國之強,多年來代齊為霸、阻秦稱伯、擋楚僭王、拒東南吳越諸夷,當今天子之號,隻怕更不為諸侯所重了。” 其時因晉霸已久,列國已多年無大戰,王孫滿所經之地雖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但平靜之下,卻也還是一派田園景象。他時時登高而望晉、衛風情,每次都見滿眼桑麻遍野,士民殷富,心情也越來越是開心,想道:“若要我大周之民永如此樂,最好的便是晉為第一強,其他諸國略弱。晉國若是強盛,則顯我姬姓之威;周圍諸國若是能也強盛,但比晉國略差一二,則一來華夏邊疆可衛,二來晉國也不敢輕有取代之想。天下若是永遠如此,我周室之威德自可永存,我大周王室,也可再不擔心被大國侵吞。”他見四野之內,詩書教化蜚然,連有的放牛娃都能背上幾句古語聖賢,自是無一日不生感慨。 然而不管多麽慢的行程,也終於還是有了時。這一日王孫滿已經到了鄭國,完了通使之任,自然便又生遊覽之想。鄭國本來為周東遷以來第一個強國,可惜乃是四戰之地,難以發展。百把年來,鄭國終於還是沒能賽過周圍那幾個本來偏遠的國家,如此更已淪落為朝晉暮楚的尷尬境地。因此,鄭國對周王使者來訪,自是更比別國重視。那些接待之人本來就知王孫滿性喜遊曆,廣交朋友,自是忙不迭地向他介紹鄭地風景名勝,盼他能多有些好印象。 王孫滿對這些自是心知肚明,但見他們所列的似乎都沒什麽意思,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小國就是小國,眼光還是有限,總以為自己所見的什麽大的好的,別人看來就也是大的好的。……嗯,我身為通使,卻不可有如此想法。”待到扯了許久,他才終於從其人不經意的一句話中,想起著名的扁鵲便本為鄭人,心頭頓時有了主意。 事既已辦完,自然行動隨意。當下王孫滿便先命從人直接取道歸北、向晉出發,自己則徑直打馬朝南而來。鄭國自然準備派員陪同,但這等四麵遊覽的事,最煩的就是被人陪同和應酬,他自然是滿口謝絕。扁鵲大名鼎鼎,雖然離鄭後再沒回來過,但既連王孫滿這個外鄉人都如此記掛,其家鄉之人當然也不曾忘記。因此,鄉民們指起路來,也都駕輕就熟。 王孫滿沒費什麽力,便已來到了扁鵲故裏。他見這傳說中的醫鄉人煙雖然不太多,但桑麻之盛,卻還盛於別處,心頭不禁感慨:“果然不愧是名醫積德於世,遺福於鄉。桑麻既如此繁盛,此地必然甚是富庶。”等到他草草轉了幾座村落,頗覺他們之富似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好,心下更是歎服。等到了下午,他偶爾登高一看,卻見極遠處似還有一處所在,總有一些人忙碌,但卻又不是耕種。 王孫滿心下微奇,看了一氣,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在開銅礦!怪不得此地富庶遠過於我之想象,原來不但有地上出產,還有地下財富之助。”想到這裏,不免又是啞然失笑:“我說我這雙眼睛怎麽會輕易估錯鄉情貧富,原來卻是如此。” 王孫滿遊覽了一氣,已是下午時分。不遠處一處學堂放學,幾十名學童笑著鬧著就朝村邊跑來,有的奔往溪邊抓魚,有的大放風箏,有的則亂爬桑樹柳樹,全然一幅田園景象。 王孫滿正自想起自己小時情形,臉上不禁浮起了微笑,心頭更起了些許惆悵。他正要離開,忽見一名十一二歲的小童在跟夥伴們鬧了一陣之後,已朝水邊走去。王孫滿暗道:“要遊泳的話,怎麽跑到泥乎乎的這邊來?不是那麽多人在那邊戲水抓魚麽?莫非他不合群?”念尚未已,那小童已是幾聲呼哨,水塘掩映處忽然水紋斑斕,卻是幾十頭牛慢慢遊將過去。王孫滿恍然大悟:“原來是放牛娃。”那放牛娃數了數群牛之數,似乎覺得不缺,便又忽哨一聲。那些牛或又回水中休憩,或自行上岸吃草,一切都極是自然。 那放牛娃見牛群已自便,居然從身後腰間取出一小卷細細竹簡,便要坐到樹陰下讀書。他一晃眼,見王孫滿正目光灼灼望著自己,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道:“客人從何而來?不知有何需小子幫助之處?”王孫滿一怔,忙道:“沒甚麽,沒甚麽。在下不過是隨意遊覽,卻是驚擾小哥了。”那小童道:“原來如此。我家便在左近,客人若是樂遊忘歸,想要借宿,我家很是方便的。現在客人既請想自便,小子便不打擾亂客人了。”說完一笑示意,便看起書來。 王孫滿回了一笑,不再說話,心頭卻大是驚奇:“這小童如此稚齡,怎麽問答之間象個久經世故的大人?”但轉念一想,窮人孩子早當家,這也不足為奇。自己這等貴胄公子,雖然號稱是從小並沒有嬌生慣養,但刻意地模仿苦境,畢竟還是比不上真正的困苦體驗。 王孫滿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慚愧,但旋即又想:“還是不對。如是這樣,他也多半是辦事麻利,說話世故,但難以這麽文雅。要文雅,還是要有學堂。可受苦的人,有幾個能上得起學堂?況且他那些同伴似乎比他穿得好,有些比他年紀還大,他如上得起學,那些自然也上得起。可那些小孩子,卻怎麽一個個還完全是幅野孩子的樣子?” 此念一起,王孫滿頓時更加感起興趣,上上下下打量起那正自歪頭看書的小童來。那小童穿著打扮很象放牛娃,似乎比他同伴要差一些,但卻也還甚是幹淨。其身上布料,也基本是整塊的,沒有明顯的補巴痕跡。這些倒也罷了,反正此地似乎殷富,但上學堂的事,卻是很少有家主肯給家中放牛娃去同享的。更令人感歎的是,他竟然還能手中自拿一卷書讀。 要知天下之書,除了巨富之家、公室貴族有時用絲帛書寫重要文書外,絕大多數的書,都還是靠人一根根竹簡刻出來的,價格仍然不菲。因此,能藏幾卷書的家室,都起碼是中富以上人家,而且藏者都把書當寶,絕不會輕易外借的。這放牛娃的家主允他跟自己小孩一起旁聽學堂,已是天大的好人了,居然還肯把書借給他讀?難道這便是醫鄉的傳統? 但眼前親眼所見,卻又實在令王孫滿不得不信。這小童放牛如此熟練,那實在是不能再真的放牛娃。而這放牛娃竟然又當麵拿著卷書在看在讀,更是活生生的事實。王孫滿心頭感歎:“醫仙之鄉,果然人心仁厚,與眾不同。傳說蹇叔為秦相之前,所隱居的宋國鹿鳴村,人人都有高遁之風,當時我一聽之下,心頭還曾又是歎服,又是不信,以為世人言過其實。但現在,既然自己親眼看到了這更難讓人相信的一幕,那些又為什麽不可能是事實?” 王孫滿心潮起伏,對這小童家主的景仰之情,也越來越是難以遏製。他極想去問問這小童有關他家主的情形,好去拜訪一下,見見其風采,但見那小童專心看書,時不時輕輕頌讀,甚是入神,一時之間卻也不好去打擾。王孫滿猶豫了幾下,忽然想起這小童還有許多同伴在不遠處打鬧嘻戲,便悄悄走將過去,對一名剛戲水上來的小童道:“小哥請了。請問那位放牛娃的家主,是哪一位老爺?” 那小童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奇道:“客人是說屈少爺?他沒有家主,不是給別人放牛。這些牛是他自己家的。”王孫滿大吃一驚,道:“他……是少爺?”但忽然又想:“也許是此處民風客氣,對別人都稱老爺。”當下又問:“屈少爺手中的書……也是他家的?” 那小童瞪大了眼睛,道:“整個學堂,都是他家請先生開的,這些書當然是他家的了。客人為什麽這樣問呢?”王孫滿越來越奇,道:“學堂是他家開的?你們的爹爹媽媽,是不是也為學堂出了錢呢?”那小童道:“屈老爺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善人,簡直比以前的方老爺還好。聽我爹爹說,這學堂除了靜齋先生是村西王老爺他們托人脈請來的以外,所有的館穀銀錢全是屈老爺出的,別人都一文錢沒出。但是全村的小孩子都能去上學的。” 王孫滿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待再問,那小童卻因為旁邊又一名小童忽然擊水過來,已是又一頭鑽入水中,打鬧去了。若是別的人,聽到這個往往就是驚奇幾下,也就算了。但王孫滿出身於有冠劍遠遊傳統的世家,越聽越覺若是一切都確如這小童說的那樣,那麽這一家雖然處於山野鄉村,卻實是非常象自己這類家室,其家主定是隱居大賢。當今天下,冠劍傳統日漸衰微,如今王孫滿忽然見到這隱居大賢,自是大起親近之感。所謂人以群分,自己都已經來到了這裏,怎能不親自去見識一下這位屈老爺的風采,多聞教誨? 王孫滿想到這裏,主意自然早已定下,準備說什麽也要想辦法,今晚在那屈少爺家中借宿,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隱士風采。他本來想直接而問,但一來天色尚未晚,借宿尚不好開口,二來那小童專心讀書,自己實不願打擾,便幹脆就在旁邊遠遠觀察那小童的神采。當然,他也是想看看這小童究竟是偶爾在外人麵前裝作,還是的確長期如此、完全習慣自然。 這時的王孫滿,早已對周圍的一切風景失去了興趣,隻專心致誌又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小童。他腦中時不時都是陣陣感慨和慚愧,似乎覺得自己這等世家,為鍛煉子孫而堅持下來的冠劍遠遊之禮,隻怕也有些流於刻意模仿;論其效果,恐怕未必能完全複現出普通人家小孩,成年累月摸打滾爬的真正神韻。看著看著,王孫滿忽然又覺出一樣奇事:原來那小童的坐姿,居然還很象是一種能讓人長久不怠的武功坐姿。 一直等到金烏將墜,紅霞亂飛,那小童才終於收好書卷,招呼牛群歸隊。王孫滿再也等不及,慢慢走將出來笑道:“小哥請了。小哥還在此地,那真是好極了。在下貪遊景致,樂而忘返,不知可否在貴府借宿一宿?” 那小童見他還沒走,微微一奇,但隨即道:“貴客駐足,不勝榮幸,豈有不可之理?客人稍待,我喊幾聲,讓家人們先準備一下。”說著三兩下爬上一棵大樹之巔,朝說遠不遠處的一座朱漆大門、紅牆綠瓦的莊院喊了幾聲。那裏頓時有人聲隱約相應,大致都是少爺吩咐有人要借宿,好好準備招待之類的話。王孫滿看在眼裏,聽得明白,心下更是感慨。 那小童一溜煙下來,似乎下來得急了些,書卷啪地一下掉了下來,幸好被王孫滿一手接住。王孫滿瞟了一眼,見那文甚是熟悉,似乎就是自己小時候念過的《國策》中的一篇,心下更是一動。 要知那《國策》一書,乃是縱論天下列國大勢,教人如何看清各國利所在、如何利用,以求國勢平穩的一部書。這種本事,對於自己這等通使世家來說,自然可說是看家本領之一。也因為如此,自己直到現在,都還能勉強記得出原文來。但這小童身處山野,卻習此道,莫非也是有意仕進麽?若是有意,自己豈能不把他父子雙賢給搶先拉到周王庭來?當年秦穆公因百裏奚之諫,得蹇叔父子三人,一相二將,稱霸西戎,天下敬畏。如今衰周若能多得豪傑,就算中興周天子威望實在無望,但起碼也可以令周室比現在安全些、有尊嚴些吧? 王孫滿心念電轉,立刻自報名姓,道:“在下本姓王孫,單名一個滿字,但亦有人覺我姓王。小哥隨意稱呼便是。不知小哥姓……甚……姓屈名何?”那小童伸手接過書卷,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在下……我姓屈名元。”他年紀太小,似對“在下”之類的大人稱呼還很不習慣。王孫滿笑道:“原來是屈兄弟。在下遊覽時,已隨口問過屈兄弟的幾位同伴,得知屈兄弟之家是本地的大富之家。可屈兄弟既是富室,不知何以還牧牛馬之屬,不能專心學業?” 屈元望了望那漸漸聚集起來的牛群,忽然如背誦一般,朗朗道:“天下以農為本,而農以牛為本,炎帝甚還以牛首為首,力戒後人當重農重牛。況且當年百裏奚以牧牛拜相,伯樂以相馬而相人,皆是名動天下,豈可以牧養牛馬為賤役?當今天下,牛更已被稱為‘文獸’,乃是獸中之君子,其沉穩、忍耐、善良、奮發、堅韌等等,哪一樣不是應為世人所模仿所歎服?我之牧牛,一來是體驗艱辛,知糧米不易,發家之難,二來亦可潛移默化,自文牛處得其君子之風感染。客人來自周都,怎會不知此道?” 王孫滿微微含笑,道:“看來令尊和令先生真是高瞻遠矚,目光深遠。”要知幾十年前,洛陽有王子頹愛牛逾命,稱牛為“文獸”。其家中蓄牛千百,皆批以文繡,飼以膏梁美穀之屬。便是出行,也必以牛代馬,巍峨壯觀,用以誇耀時人。但凡名流有其所好,下麵之人必然爭相推崇。王子頹本來地位尊崇,如此喜好,自然帶動了整個周都的人。一時之間,無數富戶也都競相比拚尊牛,天下販牛至周之人,大多獲厚利。當年的弦高,亦是因販牛至周,才意外發現秦軍要偷襲鄭的。後來王子頹雖因牛亡命,但此尊牛之風,畢竟消褪尚慢。此等之事,雖然可能人人知曉,但一個小童,卻是絕不可能把文獸之德說得如此順暢文氣。因此,王孫滿也就直言,大敬屈元之父之師。 屈元慢慢道:“王……大哥說的不錯,這是拜我先生所訓的。爹爹常歎當年家裏太貧,虧待了我的童年,現在家富了之後,想要盡量補回來,是以從來都舍不得要我做什麽事的。這牧牛之事,是我得先生所訓,萌發所想,先生又請於爹爹,才得準的。” 王孫滿點了點頭,暗道:“原來是新富之家,怪不得還沒忘了艱苦傳統。”他心念電轉,更想先和小童多多攀談,以在其被其父告誡之前,就盡可能多地知道些他們的事。否則的話,若是到時候自己表明真實來意,他父親如果本來就特別想仕進,或者本來就特別不想仕進,便可能會故意誇耀什麽或者掩藏什麽。那樣的話,自己就不易看清楚他們的真實才華了。王孫滿想到這裏,便又道:“小哥今天讀書許久,不知是否已能背頌?”那小童見群牛還沒完全歸隊伍,眼前既有人來幫忙檢驗自己是不是能背,便想了想,道:“似乎是能,讓我試試。” 那小童背了一會,果然基本上背了出來,卻也有幾十個字模糊不清。王孫滿笑道:“小哥果然記憶力不錯。在下久聞多數先生都是以書讀千遍,其義自現來教人的,不知道小哥現在已多少遍了?可已明白了這其中的意義?” 那小童臉上微紅,道:“現在也沒讀幾遍。……或許明白了一點罷。”王孫滿目光閃動,微微笑道:“當年有傳說,說薑太公會保周之社稷八百零八年。但周之太史又曾占卜,卻卜得周有世三十,有年七百。你覺得哪樣更可信呢?” 這題目其實乃是一個極難、或者說根本就是故意刁難人的題目,本沒有什麽一定的答案。王孫滿提了出來,自然也是根本就沒指望他回答什麽,而主要是想看看這小孩麵對疑難時的基本反應和態度。這原因自是依當年父親所訓,要選拔做大事的人才,最重要的往往是此人的基本毅力、智力和處世方法,而並非看其現在是否在做該行、做到什麽程度。那小童一聽,卻是滿臉疑惑:“既然你也知道他們隻是傳說和占卜,那又為什麽要去認真呢?” 王孫滿一怔,想了想,道:“這等傳說和鬼神之事,雖是不可全信,但亦不可不信。當年晉獻公嫁女伯姬於秦時,曾令太史占卜,卜詞甚佳,有‘世為甥舅,三定吾君’之語,後來果然一一如卜之言。十幾年前秦三帥圖謀襲鄭,晉有太史卜曰‘有鼠西來,越我垣牆;我有巨梃,一擊三傷’之語,後來秦軍果然三敗於晉。如此準確,怎能說不應認真對待?” 那小童一怔,想了想,遲疑道:“我爹爹曾說,世間此等卜言神奇之事,大都是事後而出,實不一定作得準。再者,即使確實是真,往往也可做多解釋。比如……比如‘世為甥舅,三定吾君’那句,本來意思顯然是指永遠友好。因此,這個‘三’,未必便是確指的‘三’,所以晉獻公才那麽樂意地把女兒伯姬嫁過去。可是後來,這甥舅隻維持了兩代就反目成仇,‘三’也變成了俗俗的確指‘三’。雖然其意義已然不對,但解釋龜殼的人,依然很容易就能自圓其說。那些祭語卜語多半,都是極其晦澀難懂,而且總是故意多挑有許多歧義的字來成句,不就是為了做這種事時給自己留後路麽?如此之事,怎能太過認真?” 王孫滿暗笑道:“這豈不把我家一位祖先也罵了?”但這話其實也不光是這小童一人所言,不信此道者從來也都是甚眾,是以他也不以為奇,隻微微笑道:“在下自然也知道,不能對這些太過認真。最起碼對其認真的程度,遠不應跟對實際形勢的估計相比。我豈不知當初晉襄公若不是親析利害,僅憑龜殼,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輕易發兵的?但我們隻是隨意說說,其實並非認真,你又為什麽一定不回答呢?”那小童笑道:“你一定要我回答,豈不是已經先太過認真了?” 王孫滿越來越是驚奇,麵上卻絲毫不動聲色,隻是道:“不錯不錯,你說的確實不錯,是我自迷其中了。那你不妨說說看,當今天下,大勢如何?周室興亡如何?天下興亡又如何?”那小童似被他這接連三問問得有些緊張,忽道:“客人為何定要問此?” 王孫滿一笑,道:“在下乃是周人,祖居洛陽,仕周為臣。”那小童一笑,道:“原來如此。”王孫滿見他果然如自己所願,全釋疑心,自然放心下來。但那小童語中,畢竟也不自意地顯露出了一絲漠然,似是對自己特別關注周室興衰的不以為然,卻又導致他有些尷尬。王孫滿連忙道:“比如說吧,你覺得周室會不會滅亡?” 那小童悠悠背頌道:“萬物有死,何物不滅?”正是那《國策》中另外一篇中的名句。王孫滿心頭一動,不覺暗暗歎了口氣。這道理他自然不是不明白,但身為周臣,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怎樣讓周室維持長久乃到永遠,豈可自頹己誌? 自己當年小時,一問父親此方麵的事,就被父親嚴詞訓斥,甚至連自己最崇拜的孔任孔叔叔,也總說在這上麵不要太瞎想。多少年來,自己總是一要想到周室肯定也難逃最後衰亡的命運時,就不肯再多想,便如始終不願捅破某一層根本不存在的衣服一樣。如今這念忽然被一個山野小童無所顧忌地說了出來,自己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 王孫滿想了想,故意又歎了口氣,道:“小兄弟說的有理,簡直便如點醒了我這夢中之人。既然如此,看來我也不用去繼續仕周,更不用去力保周室長存了。我若從此也隱居這裏,不問世事,做個閑雲野鶴,你看如何?” 屈元眨了眨眼睛,道:“王大哥,你這就不對了。爹爹說,一個人總是要死的,可是難道能就因為此想,人人都一出生就自殺?先生也說,許多事往往對錯隻別僅在於程度,區別往往就隻一線之分,其方向很可能本來是一樣的。我是一直不大懂的,可先生說,我長大了就會明白的。……對了,王大哥已經這麽大了,已經明白了這些麽?” 王孫滿心頭一動:“這……世上,怎麽可能真有人能完全明白此理?”他正自愁眉苦思,估算自己究竟能說是明白了幾成,忽見那小童正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自己,滿眼都是期待,童稚之氣盡顯,甚是可愛,不免心下又笑:“這小童先前說話時,一句一句都是引經據典,老氣橫秋,似乎頗為通達世故的樣子,但歸根結底,終究也還是個小孩子。”王孫滿正在一種莫名其妙的重新自尊中打滾,陡然想起應該是自己來問這小孩、探他心性才學才是,當然應該自己控製問對局麵,可怎麽自己反而被他反問過來,還沉迷其中,不知自拔? 王孫滿連忙收懾心神,坦白道:“說到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多少,隻怕將來也永遠弄不清。……對了,你爹爹還說過有關周室氣運的話嗎?”屈元見他終於回到了關心周室的老話題上來,露齒一笑,反而把王孫滿又給弄得有些尷尬。屈元道:“爹爹曾經說過,當年薑太公曾說保周家天下八百年,這周家天下可能也還真就這個數……” 王孫滿心下暗笑:“看來你爹爹,還是覺得薑太公所言比太史所卜要準。”口中卻道:“太公所言,乃是傳說,未必便真有其事。再說了,即使是真有此事,這八百亦是概數,不過言運勢長久而已,又怎能當得周室日後消亡之據?” 屈元想了想,道:“爹爹說,周前亦曾有虞唐、夏、商等朝,莫不是以為自己能萬年不滅,然別說萬年,便一千年不滅的,也沒一個達到。周自定鼎以來,已曆數百年之世,強盛之時已過,所謂月圓則虧,自然該當衰敗。自平王東遷,國勢一蹶不振,積弱至今。天下諸侯互相征戰,天子無法阻止,顯然是衰象已深,至今已積重難返,肯定熬不足千年之數。但當今天下諸侯勢力大體平衡,彼此製約,要輕言周室的衰亡取代,卻又似言之過早。因此,這八百年概數,說不定還真準得出奇。” 王孫滿歎了口氣,又問道:“在下雖不敢苟同,但令尊之言,倒也的確有令在下耳目一新之感。不過在下還想請教:當今天下,乃是晉為最強。晉為姬姓,乃是源出周室,清楚可考。日後代周而有天下者,若是晉國,則仍是姬姓之國,其實還是周室之天下。如此再曆上八百年,那不就可以說周室已越過千年之數了嗎?” 屈元又閉目回憶了一會,道:“爹爹說,以現在來看,自然是天下諸國以晉為最強。然世上之事,從無一定之理,便十年後的事都難預料,何況幾百年後的事?況且當今之世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晉處中原,兵車數千乘,帶甲數十萬,眼下卻並無王霸之誌。長此以往,晉必將國勢日削,隻怕將來代周而有天下者,未必便是晉。” 王孫滿笑道:“那依小哥看來,何國最有可能日後代周而有天下?”那小童似乎有些窘迫,道:“爹爹說國祚之事尤其變幻莫測,他之所言也未必便是事實。他說,以目前之勢來看,晉雖然離中原近些,但周邊有齊、楚、秦、燕等強國環伺,可說晉強則有四戰攫地之利,晉弱則有四境失土之危險,其地勢未必能說是最好。當今之晉,其實也有些象周室初遷之鄭國,隻不過放大了許多而已。當年鄭莊公南征被戰,當者披靡,功業不可謂不高。然鄭是四戰之地,四麵皆是大國諸侯,且又無法保證每戰都有所得、增土益地,結果反而形成同時與四周諸國對耗國力,現在已落得隻能屈從於晉楚二強間,來回周旋,以求保命。今天之晉,東有齊,西又秦,南有楚,皆為大國,又都有王霸之誌。晉國處於風口浪尖,既不敢直接取周而代之,又不能與周邊各國每戰都增廣土地,現在仍強不過是中原久已開發、其民口眾多而已。周圍各國身處邊緣,無須四麵而戰,日後民口若還大增,晉國之優勢又豈能長存?” 王孫滿心中雖有些不以為然,但見這小童言詞侃侃,對其父親所言似極是推崇相信,便如金科玉律、不容懷疑一般,心中也自好笑,便道:“身處邊緣,遠離王京,乃是貧瘠之土,又怎麽會有這麽多好處?依你爹爹所說,豈非初封時,先王反而更照顧異姓諸侯?” 屈元搖頭道:“我當初也問過爹爹,但爹爹說凡事有好有壞,很多事難說一定。當初武王首封,功臣封得最大最好,皆得封臨近王京之國,民多地富,國家也大。然而至今,卻隻有稍微邊遠一些的齊國本來就比較大,別的大國都不是初封時的大國。這其實倒也並非是原來的那些封國小了,隻不過若封於外圍,日後便易於向周圍蠻夷征戰擴地。邊遠國家周圍之部落多為烏合之眾,雖然也往往極勇捍,終不能長久與曾受分封、組織嚴密的國家相耗。可是若是中間之國四出征戰,一來對方也是中原之國,彼此熟悉戰法,難以得逞,另一方麵也易引起列國幹預,得不償失。是以中原列國多是守土,而齊燕秦楚晉等國卻屢屢開疆。原來各國國土雖相差不大,現在周圍之國生存下來的,卻都已是擴地十倍有餘。他們現在立國已久,開發也漸久,人口漸漸滋生,日後其富庶強大,隻怕還會在中原腹心諸國之上。” 王孫滿道:“照小兄弟所言,這齊燕秦楚晉等國的擴張之勢,似不可阻了。想當年齊桓公首霸,用兵天下,那是何等的威風?當時看去,簡直就象是立刻便將一統天下,不可遏製。可是現在,齊國卻又何以會大大中衰?” 那小童笑道:“齊桓爭霸,過分為名。本來齊國雖然地處外圍,但薑太公乃興周第一功臣,所封怎麽會差?其地開發已久,又有海鹽之利,很早便是富庶之國;齊得以首霸,亦是意料之中。可是齊驅逐北狄,為燕複國,結果因為二君相惜,燕君不小心送出國境,於是齊桓公為顯慷慨之風,便將燕君所至數十裏齊地盡贈於燕。後來召魯國相會,被魯將曹沫劫持,被逼答應割地後回國,又果然守信割地相讓。再後來大合諸侯,以苞茅小貢為辭要伐楚國,卻又不敢問楚僭號稱王之大事,避免真正大戰。那次齊雖然得了些名,卻沒得到絲毫實利,也就是多得了幾捆茅草而已。而楚國實力不但絲毫未被削弱,其王號反而得到了默許。這樣來說,齊雖富庶,但爭霸多年,經常需要與別國對拚國力,卻始終不能從別人戰敗後得取利益,以作補償。這樣過分勞民傷財,便再富也經不起啊。因此齊雖然有地利,卻因戰略不當,過分為名而不攫實利,結果實際上將自己弄得跟中原鄭國一樣,終於在齊桓管仲等謝世後中衰至今。” 王孫滿道:“那如秦之國,既有地利,又有戰略;其多伐中原,每戰也多有所得。秦穆公稱霸多年,更是有聲有色。可現在秦國卻又何以萎靡不振?”那小童道:“爹爹說,一國之強,有天時,有地利,有人和。秦穆公稱霸,乃是合這三點,其身後便寂寂無聲,也是因為這其中的兩點頹廢。當初秦穆公立足西陲,自然占了地利。其稱霸之時,齊桓已老,霸業已衰,又是天時。更重要的是,其得到了百裏奚、弿叔、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等大批賢良輔助,是以人和也是盡占,終於稱霸西戎。然終秦穆公一世,霸業雖強,可惜因通往中原的必經之地崤山被晉把持,軍隊難出,是以地利先就折損了一半,其霸業也多局限於西戎一地,未能實質影響到中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秦穆公死時強迫大批朝臣殉葬,其中甚至有秦國三位賢臣‘三良’在內。此事大大寒了天下才士之心,其霸業自然難以為繼。” 王孫滿又道:“那說起來楚國地廣兵強,然則卻何以至今未霸?”說到楚國,那小童忽然微露迷惘之色,喃喃道:“父親曾為我等解天下之大勢,於別國都大加辯討,論辯百出,卻為何隻於楚國沒有多作探討,總隻一帶而過?” 他忽然道:“王大哥,你遊曆甚多。你說,我姓屈,是不是說我祖上可能是楚人後裔?” 王孫滿想了想,道:“是有這麽一說,但也不一定。這天下姓氏交叉無數,又哪裏就一定能作得準?”忽又道:“不知令尊是何名姓?族支何來?說不定也能上溯一些,看看淵源。”屈元道:“我父親叫屈明德,好象是從齊國移居過來的。但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王孫滿默念了幾聲,但覺“屈明德”這名字似完全沒有聽說過。他知道楚國姓氏中屈、景、昭等好多的姓氏,皆是楚國王姓之後,國中這些姓都是大姓,官員亦多出於這些姓氏。幾百年來,各國都是無數宗族移居他國,分別仕進,是以各姓各氏都是遍天下。若再加上許多人改姓交叉,就更是複雜。是以有屈氏之人居於齊國,又移居鄭國,實在並非奇事。因此,如果光從這來看,可說完全看不出什麽來。若要真正探源的話,隻怕還是得請教屈老爺,或許才有點眉目。 王孫滿想了幾想,忽然心頭一動,故意笑道:“令尊雖然沒有多論楚國,我們兩個還不是可以略作探討?比如說先前,我在周都也曾偶爾與人論及此事。當時有人認為以為楚之未能霸於中原,其主要原因乃是因為楚人與秦人一樣未習王化,不得中原諸侯相認。” 屈元奇道:“爹爹說楚人亦是周初封之國,還說其王化已久,衣裳教化皆與中原無異,那人怎說未襲王化?”王孫滿道:“那人是如此說,我亦有些不以為然……不過你對楚人為何未能稱霸,有何看法?”屈元想了想,呐呐道:“爹爹沒說。”王孫滿笑道:“沒關係,我們就是在這裏隨便說說,反正又不會讓別人聽見笑話。”說著緊緊盯著他麵容。 屈元聽他不會笑話自己,登時膽氣一壯,想了想,道:“我覺得楚國雖然尚未稱霸,但其實小霸已久,假以時日,亦會有大成之日。便說現在,當今諸侯間,隻有楚國敢於稱王,雖然也是占了地遠之利,但國勢不強的話,也是絕不可能。其稱王之際,江漢諸國皆曾遣使相賀,後來齊桓公伐楚,也故意對此大事視而不見,等於默認。後來楚雖曾在城濮之戰中大敗於晉,但實力並未深損。況且這許多年來,其地越來越廣,民眾也漸漸繁衍增多,日後天下第一民口大國,肯定不會再是晉。當今天下皆苦於民口不足,民口多,則國力大,那時自然其力大強,韌力最深。那個時候,隻需一二英明之主當政,爭霸之事隻是時日問題。” 王孫滿搖頭道:“當今列國,楚之地雖大,但多貧瘠之土。而且楚與秦、晉、齊等同時接壤,隻怕算不得有多少地利。”屈元想了一想,遲疑道:“雖然如此,但……不過……其地利雖少,主要之對手,目前卻隻是晉國一個。楚與齊基本不接壤,不能算有太大衝突,與秦更隔著秦嶺,山高路險。更何況地利縱少,隻要國家施政有方,人民樂戰,也可由人和相補。” 王孫滿道:“若論人和,除了國內之民外,別國之關係也極是重要。我觀這許多年來,楚多有擴地,近來已與齊相近。齊雖然目前因晉過強而略偏向楚,但其實卻也頗為忌楚,保不定哪一日又會助晉攻楚。那時楚國卻又如何應付?” 屈元想了想,道:“若是晉楚差不太多,如果晉有齊助,則楚必有秦助。秦苦於崤山為晉所持,過不得崤山,兵鋒便無法及於中原,是以暗地助楚攻晉,乃是秦國策之一。大國相爭,都盼別國相拚自己漁利,但總體上肯定多還是希望平衡。隻要不是太昏的昏君當道,這平衡肯定不會被輕易拋棄的。”王孫滿又道:“我觀東南吳國,將來似有勃興之象。楚吳雖然還遠,但若是吳國強大,楚肯定還是首當其衝。晉是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屈元道:“晉若助吳攻楚,則楚可以助越攻吳。越國雖小,其誌向亦不在小。如此一來,亦是平衡。” 王孫滿失笑道:“看來大國相爭,隻要不失策應之道,總是都有辦法消解回擊。然而世事難料,你我在這裏慨然而論,似乎又失之空泛。”屈元也笑道:“我也有此感。縱觀曆史,若是前人都能依些起碼的平衡之道,又怎麽會有那麽多亡國之事發生?”王孫滿歎道:“不錯。世上隻要總有昏君,便總有莫名其妙的亡國之事。這些策略再好,隻要主政之人沒有眼光沒有魄力,還不是一樣沒有效用?當年周幽王鐵桶般的天下,還不是敗於自己之手?”他想起烽火戲諸侯的往事,雖然已是過去一二百年,心頭仍不勝感慨。 王孫滿正自神遊往事,忽然一聲牛叫,將他拉回了現實之中。原來那些牛早已聚集成群要回莊,隻因自己和這名叫屈元的小童侃得有些忘形,完全忘記了它們。屈元笑道:“天色已太晚,牛都有些不耐煩了。王大哥,我們先回去罷。” 王孫滿歉然道:“在下隻顧閑聊,連帶小哥也忘了早晚,實是過意不去。”屈元自是一麵招呼牛群,一麵連聲道沒甚要緊。王孫滿望著那些牛群,想起自己這一趟似乎耽誤時間過多,容易引人多問。他忽然心頭一動,自懷中微微露出一絲紅色刺眼之物,給一頭極雄壯的公牛看,乃是他開始一見有牛就小心收起的一段劍穗。 那牛忽見鮮紅色之物,立刻仰頭注目。王孫滿一麵幫忙屈元招呼,一麵故意讓那牛時不時注意到那紅穗出沒。那公牛本來就是牛群之長,性情暴烈,連番挑逗之下果然大怒,猛地一刨前蹄,喘著粗氣向王孫滿衝了過來。屈元大驚,連忙收緊韁繩,但那牛狂怒已急,整個頭雖然都被韁繩拉歪,身體卻仍筆直地向著王孫滿衝去,反而把屈元也給拽倒了。 王孫滿見那牛猛力向自己衝來,心頭大喜,往後一個倒翻躍至牛後麵。那牛見敵人忽然不見,怒吼一聲,轉頭又衝了過來。王孫滿連忙又再躲閃,屈元卻一麵呼喊,一麵仍死死抓住不放那韁繩,被那牛拖得在地上翻滾,衣服也被撕破了不少。 王孫滿心頭微悔,連忙大呼道:“快放手!”屈元急道:“可是牛會傷你的!”王孫滿見他頗知為別人的安危考慮,心頭忽然一動,並不立即出手製服蠻牛,隻是大呼:“我不會有事的,倒是你自己要小心!”說罷一個翻身縱到了屈元身旁,勉強掩住驚慌之色氣喘之象,似乎要顯自己無事。屈元本來是想死死拉住韁繩,以減緩蠻牛之勢免得他傷人,待見王孫滿縱跳隨心,似乎遠勝蠻牛,果然便要放下心來,鬆開韁繩。但他忽然覺王孫滿似是在極力掩飾驚慌氣喘之象,急忙又自死死拉住,嚷道:“快跑!它不見你,過一會就會好的!” 王孫滿見屈元如此,心頭更是巴不得想把其父子拉往周地出仕。他見這時蠻牛情勢已急,連忙收起了那紅色之物,指望那牛能平靜下來。不料那紅色之物本來就是忽隱忽現,現在不見,那牛隻以為是此人又在挑鬥自己,又哪裏肯放?那牛暴怒之下,更是瘋狂,鼻端流血都不顧,將屈元帶得滿地亂滾。王孫滿知屈元不會棄繩,拔出長劍,一劍砍斷了那韁繩。 那牛鼻端不再受製,行動更是敏捷,吼了一聲又向王孫滿衝來。王孫滿見旁邊有一株桑樹,連忙抓起屈元躍上樹頂。屈元喘了口氣,急道:“我的牛!……”王孫滿忙道:“不用急,跑不了的。”他雖然出身文臣世家,主要攻文略政略,但畢竟是有冠劍傳統,對付一頭蠻牛自然不在話下。若在平時,遇牛發瘋,他一劍便可刺傷那牛,令其不能起。但現在這牛可是這小孩的,而且還是被自己故意逗起的,怎能隨便傷之? 那牛見敵人已躍上樹頂,一聲怒吼,飛奔過來用角抵樹。那樹並不甚粗,才抵得幾抵,便有傾倒之象。可王孫滿放眼周圍,卻見那些樹一棵比一棵矮小,勢必不便換樹。可若是奔逃回村,一來太也狼狽,二來蠻牛入村,狂竄之際隻怕更易多傷行人,那樣反顯自己無能。王孫滿又看了那牛一眼,忽然取出那紅色飄帶係在劍上,縱身下樹,遠遠地向那牛一揚寶劍。那牛見敵人下樹,飛奔而至;王孫滿急速奔跑,同時不斷地把手中寶劍向那牛揚去。 那牛認定了前麵這人就是敵人,果然飛速追來。王孫滿急忙收起那紅色絲帶,以免再繼續刺激它,撒腿飛奔。他逃了一陣,見那牛仍是奔行之速度絲毫不見減緩,倒是大出意外,不免有些佩服此牛之體力,幹脆大喝一聲,縱上牛背。那牛未料到敵人竟然飛身上背,全身猛竄猛搖,要將敵人甩將下來。但王孫滿亦是練武之人,死死抓住牛角,那牛無論如何瘋狂縱跳,依然是甩不脫;但耳邊屈元著急呼喝,那牛卻也全然不理。 那牛怒躍了好幾次,依然甩不脫他,忽然怒吼一聲,身子往地上一滾。王孫滿眼明手快,立刻躍開,順手抓住了那半段韁繩。他韁繩在手,立刻極快地把繩係向旁邊的一棵樹,連雙數次,自己則飛身縱開。那牛也要奔來追趕,但這一次大樹之力遠勝於屈元這樣一個小童,自然是無法帶之而跑。王孫滿籲了一口氣,回頭卻見屈元早已爬下樹來,而且還滿臉驚惶。王孫滿連忙笑道:“不用怕,它是跑不了了。” 屈元見他確實無事,這才放下心來,佩服道:“王大哥力氣真大,行動也敏捷,真是令人羨慕。”王孫滿微微笑道:“想學嗎?我力氣大也不是天生的,是後來練武才來的,你要是想學我教你武功,以後你自己也可降伏蠻牛。我的這些武功學自周地……” 不料屈元一聽這些,卻皺眉道:“我爹說武功隻可成十人之敵,可是學好了道德禮法和治國方略,卻能製萬人。”王孫滿道:“當今時世,勇力為先。智謀當然要有,但空有智謀而無勇力相輔,卻也是不行。縱然在武功之內,也有‘一力降十會’的說法,乃是說若是你力氣足夠大,無論別人招式多麽精巧,也難以與你抗衡。這裏麵引申出來,‘一力’便好比武藝,‘會’便可是你說的治國方略。” 屈元一麵安撫那牛,一麵道:“象你便會武功,也不過是降伏這隻蠻牛,我爹的治國方略卻可降一國之人,自然也可降一國之牛了。”王孫滿又好氣又好笑道:“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如今之世,不論有多少人說什麽溫情,其實說到底還是弱肉強食之世。凡事相爭,歸根到底還是勇力相爭。若是僅有智謀,那麽在對決之時,勢必要依賴別人的勇力。可別人並非總是傻瓜,自己的勇力又怎麽甘心被別人支使?你的利益始終隻能在依附於別人的利益、與別人一致時才能得以實現,而終不能自行其是,終生會是別人的附庸。”屈元歪著頭想了想,皺眉道:“你這話似乎也有道理,但我還是更相信我爹說的。” 王孫滿聽屈元說出這句極顯孩子氣的話,不禁莞爾。他見那牛已經慢慢平靜下來,便又對屈元道:“另外,你要起碼能夠保護自己,才能談得上去治國安民。要是你長大之後還是如今天一樣,連一頭蠻牛的韁繩都拉不住製不住,那些桀傲之人你又怎麽能鎮得住?況且現在各大國朝臣都尚勇力,擊劍騎射乃是常事,你若是全然不習,必然受到排擠和蔑視。那樣的話,日後又怎麽能大展抱負,利國利民?” 屈元無可回答,勉強道:“我覺得……我爹這樣做,定是有深意的。要不然,爹爹早就會讓我跟著我的同學們去學去了,又怎麽會隻讓我讀書?我們村中就有好些喜好拳腳之人,還有一些獵戶。想來或許武功確實有用,但八成是爹爹覺得我的時間未到,先行習文,日後再習武吧。也說不定是要等待名師,怕自己亂教教壞了方向?” 王孫滿見他所想雖然幼稚,但也並非沒有道理,當下也就不再言語。他小心翼翼解開韁繩,把平靜了些的牛朝坡下拉去,道:“也有道理。我們先把牛送回你東家吧。”他怕那牛仍回反複,是以並未交還給屈元去拉,隻是讓屈元去拉別的牛。屈元知他心意,向他一笑致意。 二人行行走走,不一會便到了村中。這時已是日色垂暮,殷實之家已開始在門口掛上燈籠照明了。王孫滿見屈元直向村中那座坐北朝南、門前燈火通明的大宅走去,心道:“但看這家氣派,便知也隻有他們能有這許多牛。”正想間已到了正門前,門口兩個正灑掃的仆人向屈元躬身道:“公子回來了,卻不知怎麽這麽晚?老爺都有些擔心了,正準備派我們去找呢。”他們言語甚是恭敬,但卻仍是站立門口,並不過來為屈元接去韁繩。 屈元道:“知道了。今天我在山上碰見了一位朋友,大家談的投機,又有蠻牛撒野,所以有些晚了。呆會我去向爹他老人家請罪。對了,我今天碰上蠻牛撒野,倒也幸虧被這位朋友製住,要不然我們家可就要少一頭牛了。嗯,說不定我也可能會受傷的。”那兩個家丁本來就見王孫滿氣宇軒昂,知是貴人,現在聽的小主人這樣說,立刻齊齊躬身道:“多謝這位公子救了我們家公子。公子裏邊請,老爺現在正廳。”王孫滿甚是不好意思,連忙答禮。 屈元喜道:“爹沒別的事忙了?那好極了。我家空房甚多,反倒是客人甚少。家父雖然嚴厲,但卻甚是好客,對王大哥這等才學之人,定然大是歡迎,還請不要客氣見外。”王孫滿笑道:“那是自然。你看我來貴府借宿,卻半句也不敢提銀錢之事,便知我非過分講禮之人。”屈元見他答應得甚是大方,也甚是高興,叫過其中一個仆人道:“你先去稟報我爹,說是我有個朋友要給他引見,現在已到門口了。對了,順便再去告訴廚房一聲,說是有客人來了,叫多準備點菜肴招待客人。”那仆人飛奔進去了。 屈元轉身道:“王兄不如先進去,我要去安頓好牛才好來。”王孫滿道:“不瞞你說,我對貴府極是好奇。不如我先跟你去看個究竟,看看你以小主人身份,卻怎麽樣去做這些飼牛之事。”屈元笑道:“當然歡迎。” 二人進了旁邊一個小門,走了好幾彎,已到深處側院畜欄,隻見那裏麵棚柵縱橫,牛羊無數,乃是十足鄉紳氣象。屈元卻不進門,隻隨手一揮,那些牛便順順而入了各自的牛棚裏麵,一絲不亂。王孫滿笑道:“小兄弟牧牛真是牧得毫不費力。這些牛既會自己吃草,又會自己睏水,居然還會自己歸棚,絲毫不亂,真是大有君子之風。牧此群牛,的確不是苦事。” 屈元邊關棚門邊笑道:“若不這樣,我也沒那麽清閑,更沒法讀書放牛兩不誤。當時爹爹同意我讀書時還可牧牛的時候,就曾說過,這牧牛一道,其實也與牧人之道相似。若得其中真諦,便丞相之位,亦不難取。”二人皆相視大笑。 待群牛安頓完畢,夜色已是頗深。二人才待登堂,便聽一個宏亮的聲音道:“元兒,怎麽今兒個這麽久才回來?聽說你今天還帶了一位朋友來,快來讓為父見見。”屈元道:“爹,這位王……王孫兄是元兒今日牧牛所遇……”王孫滿聞言,抬頭一看,隻見一個五十來歲模樣,頭發灰白的長者正端坐堂中。那老者臉上略顯風霜之色,全不象多年富裕終日納福之模樣,但顧盼之間,兩眼卻甚是明亮深邃,極是老於世故。 王孫滿搶上前去行禮,道:“晚輩王孫滿,特來拜見屈老爺。晚輩是洛陽人士,遊曆至此,有幸見到小公子,為其談吐所折服,心儀長者風範,不覺錯過時間,想來借宿一晚。” 那屈老爺忙道:“免禮,免禮。”屈元將王孫滿拉起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道:“家父不喜俗禮,王兄不必如此拘禮。”那屈老爺道:“元兒,你先去洗浴一下,忙你的事去吧。家福似乎還沒收拾完客人房間,你若閑著,便去幫他做做。你這位朋友氣宇不凡,為父想跟你這位新朋友好好談談。”屈元答應一聲,轉身出去。 王孫滿回頭一望,隻見門外一管家模樣的人小聲對屈元道:“公子,家福已快收拾完了。今天其實也沒什麽事還留著,公子不如沐浴一下休息吧。”屈元道:“不做些事,怎能安心睡覺?看看那柴房裏的柴還沒滿,我去幫阿旺他們劈會兒柴吧。” 王孫滿心中好奇更甚:“看來他不光是隻牧牛。”他轉過頭來,卻見屈老爺正微笑著看著自己。屈老爺見他回過頭來,忽然微微一笑,道:“王世兄是否對老夫之子有些好奇?”王孫滿明知故問道:“不瞞尊長,在下確實是有些奇怪。說起來屈伯父也是殷富之家,僮仆成群,不愁沒人做事。這牧文獸之事,也就罷了,卻為何還要勞煩小公子,讓他去做一些絲毫不見君子之象的仆役之事?” 那屈老爺大笑道:“莫非小哥以為老夫不喜犬子,故意虐待於他麽?”王孫滿忙道:“老爺子說笑了。在下雖然才來府上,但見小公子時,已頗覺其談吐不凡,現下再見到老爺子風範過人,絕非些許市井之思可度,自然知道老爺子必是有深意。在下雖然也略略猜知一二,但無論如何,也還是不如老爺子所講的詳細高深。” 屈老爺歎道:“看來理解老夫之做法者,也還不乏其人,總算是沒枉了老夫一場心血。”他停了停,又道:“王世兄所猜,當是以為我屈明德尊古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教,要讓犬子自小多多勞作,日後自不會成紈絝之徒。其實,這倒也是過獎老夫了。”王孫滿口中接道:“屈伯父過謙了。不過如此說來,這其中似乎還另有故事?” 屈明德微微閉目,似乎是在沉思過去的經曆,半晌才歎道:“老夫這富,其實也就是這數年間的事。我屈家本來是源自楚國公族,我這屈姓,也是季連之後。說來慚愧,雖然已過十餘世,我們卻也依然自欺欺人,以為自豪。”王孫滿心道:“原來果然能勉強扯上點關係。”麵上卻笑道:“人以祖先為榮耀,古今皆然,屈老爺何須自嘲?” 屈明德笑了笑,歎道:“說的也是。十餘年前楚王兄弟爭位,其弟逃亡不知所蹤,其兄舉國盤查至今。當時其弟也是略有羽翼,黨羽鼓動之下,在我家鄉之處便起了刀兵之災。雖然這仗實在不大,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卻又如何經得起折騰?亂兵所至,雞犬不留,但有瞧人不順眼者便行格殺,還割下首級向長官報功,說是自己擊殺了叛賊。老夫村人實在無法忍受,便紛紛逃至外地謀生。我先是從人經商,輾轉流浪至齊國,後來又來到這鄭楚邊境之地,乃是一來得避亂兵,同時又能回望故土之意。想當初在家鄉,老夫雖是家境中等,但也常需為人做工務農,貼補一下家用,舉鄉逃難之時,更是身無分文。那個時候,我父母妻子皆是離散,隻留得一嗷嗷稚子在身邊,不可謂不慘。可如今,我卻竟然已是家財萬貫,安坐一方,人稱‘老爺’。唉,說起這世事,還真是造化弄人。” 王孫滿對當年楚王爭位之事,也甚有所聞。其轟傳天下的原因,除了楚國政事常被周王庭群臣談論之外,還因為當日曾出現過傳說中的“流雲飛袖”奇功,而且其人居然還能被另一位白衣人的武功所敵,遂也成為了中原武人多年來的話題。而且當時名躁列國,被時人稱為年輕一輩最有前途的孔任,也從那以後便不知所終,更為此事平添了無數神秘。 王孫滿也是自幼便習文學武,家人又時常以孔任來作為榜樣來教育他,是以他對這之事非常在意。他甚至還曾打算,若是日後時間允許,機緣湊巧,自己還將前往楚都一行,直接詢問當地傳說。如今他聽得這老人提起這事,自然唏噓不已。 屈明德怔怔望著前方,歎息道:“想當日我帶著元兒乞討逃難,一路流落,由楚至齊,又由齊來鄭,其間的苦難,實是不堪回首。當時我帶著一小孩,身有顧忌,不敢拚全命護鏢,隻能拚命苦練,希望能夠補一補此憾,對得起東家商人。那些商人不喜我,天天都有人勸我,要幹脆把元兒賣給人家當兒子算了。說實在話,元兒一個稚齡嬰兒,跟著我隔三岔五地就要挨餓,實在不是好事。當時我……我幾乎都要真的答應,可終於還是沒有舍得。後來我見這裏民風純樸,竟然還有乳娘可憐我,有時願意接濟幾口奶,於是也就留了下來。到這裏後,我先是為人耕種幫雜為生,那些好心人也不是常常能奶有多餘,是以常常也隻能向廚房同仁討些米湯,來喂我這元兒。再加上與他母親失散,我當時的心情實在是……唉,我真是苦了元兒。說實在的,他自小體弱,我都不敢想他居然能熬過來,而且現在還這麽懂事。”他說著說著,長長歎了口氣,眼中竟已隱隱有了淚光。 王孫滿雖是貴胄子弟,也還未到冠禮遠遊之時,但其家見識不同尋常。每年清明前,王孫家除了未成年的小兒外,舉家都要餓上一整天,以“識饑寒”。因此,王孫滿很能理解這等窮人之苦,聞言自也歎息不已。他雖想要接什麽話,卻又總覺自己家裏的那種傳統,實在無法比別人的真實體驗,不免有些說不出口,當下便隻是道:“回首當年,總是讓人感慨萬千。不過屈老爺終於苦盡甘來,也是讓人欣慰。” 屈明德呆了一會,道:“回首當年,怎堪回首?我今年才四十出頭,可是任誰一看,卻都覺我已老如五十許人。可憐元兒從來就沒吃著幾口奶,後來更是無數日月都靠米湯度日,小時簡直都是骨瘦如柴,望之幾如骷髏。等他剛會走路,便又跟我牧牛喂馬,跟著老夫吃盡了苦。後來……後來他還生過幾次大病,幸好我等山野之人粗生粗長,老東家也還算是看顧,送了些草藥,終於還是挺了過來。”王孫滿歎道:“怪不得那屈元喂起牛來駕輕就熟,原來伯父當年也曾給人喂牛養馬。唉,流難之際,確實是生活艱難。” 屈明德又道:“其實論起家傳,我還會點自衛之術,也並不是太差。隻是……隻是祖上遺訓,不能偷不能搶,否則我也不致如此困頓了。幸好當初我家雖然清貧,但我父親祖上卻也曾是書香之家之人,是以我祖母也是粗通文墨,我也認識幾個字。等大致安頓下來後,我便給東家的稚齡少爺小姐教書教武。方老爺待我甚好,館穀豐厚,禮遇有加。後來方老爺有意它遷,我不願離家鄉太遠,便用那幾年的積蓄,參了一個往返齊晉之間的大鹽商一份。算是老天相佑,那次分了些利錢。從那以後,我還真是時來運轉。後來我在臨鄉之一處小山下發現了一條銅礦脈,采將出來,臨近幾村之人都獲了利。後來我又領鄉鄰擊退一小股盜匪,保衛了開礦所得。鄉中父老感我發現之功,護鄉之力,約定銅礦所得之利之兩成歸於老夫。幾年下來,老夫也終於算上了殷富之家。這一所大宅院,本是原來方老爺賤賣,我也曾愧不敢受,隻是暫領。後來老夫有了些錢,便托他一親戚將宅院市價之資帶往補還,也算是了了我一番心意。這許多年來,我感當初東家待我之義,難以相報,對待下人和新請來的先生,也還勉強算得上是寬厚,總算是對得起一鄉父老。” 王孫滿暗想:“原來你也是身有武功之人,怪不得看我之際,眼中精光閃耀。另外,你言談不俗,絕非隻是粗通文墨之象,實是文武全才。這山野草澤之中,竟然也如此藏龍臥虎。”口中卻隻順著屈明德的口風,接道:“這正是天道循環,老伯終於還是苦盡甘來。” 屈明德搖搖頭苦笑道:“對於我這年紀之人,什麽苦呀甜的,都已經不大在意了,隻是苦了我這元兒。他自能走路,便跟我幹活,後來稍有改善,他也已經形成習慣,竟然改不過來了。我後來在鄉裏請先生設帳授徒,鄉裏少兒皆來就讀。我這元兒也是學童之一。但是他每日放學之後,也還是會上山牧牛,日日如此。我先還叫他不必如此,不料他倒大背先生所言,說是一日不幹活,便如心中有愧一般。我先還覺苦了他,待後來見他確實是不以為苦,當下也就不再勸說。那什麽文牛文獸之說,其實大半乃是寬我自己愧疚之心。可憐我這孩子,一生下來就受苦,如今家境好了些,卻還是要受苦。孩子雖小,但對我卻是極知孝順,大事小事從來沒讓我心煩過,反倒是當初困苦之時,我心情不好時,還沒少訓過他、罵過他、打過他。可憐的孩子,我實在是對不起他那苦命的娘親。”說罷身子微動,竟已是微微失聲。 王孫滿歎道:“這正所謂家貧出孝子,老爺子又何必自責?小公子曆經苦難,知道時日艱難,又聰明好學,日後必成大器,高居廟堂。我看尋常富家子弟,隻怕是難及小公子之萬一。說起來,這也是老爺子的福氣啊。”屈明德苦笑道:“什麽大器?我隻盼他日後平平安安一生便罷,又何必去廟堂之上招無妄之災?” 王孫滿心中一動,但見屈明德並無異色,似是無心之語,便道:“恕在下直言,以老爺子這般人才,若是有誌朝堂,出任大夫卿士,實是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在下在洛陽也任有一職,雖然低微,但時而也能上達聖聽。若是老爺子有意,在下及在下家父,還有家父的好友同僚,定會向天子引薦。小公子更是難得,若是早得培養,日後富貴不可限量……” 屈明德似乎心中微有所動,但想了幾想,卻又歎道:“朝堂之事,終屬太遠。況且朝堂之上,勾心鬥角之事過多,又哪裏能如我等鄉民逍遙自在?我是真的害怕了。”王孫滿道:“話雖如此,但如有才不用,實在可惜。如若得遇明君,自能成就事業,於民有萬世之利,於己有千古之名。至於保身……在下還有一問,老爺子武功不凡,令郎亦是習武之才,卻不知為何不傳他真正武功?若是小公子獲傳武功,自保之力定然能大增。” 屈明德搖了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當初我本來也想讓他學武,還曾教了他些固本培元的入門法門,但後來卻覺他似性喜學文,居然還說什麽牧牛也能強身健體的話。我雖然好笑,但見他實在不甚喜武,兼又無甚明師,也就隻好先放棄了。再說學習之道,也是在精不在多,若是能於文中一道大大發揚,亦是千古美事。” 王孫滿道:“當今之世,諸侯大都好武,若無起碼的武功,勢難登得大國朝堂。小公子乃是不遇之才,若是能好好蒙明師指點武學,日後文武全才,定能身居不世之高位,為利天下。這牧牛之事,不過利一家一民,且並非專為強身健體所設。若是小公子成天隻以牧牛之事來強身健體,未免是以鈍器磨明珠。”屈明德苦笑道:“廟堂之事,自有廟堂之人去做。我輩草民,又哪裏配享那個福氣?” 王孫滿心有所感,忽然歎了口氣,道:“當今天下的廟堂中人,多半隻會享廟堂之奉,其實做不得廟堂之事。若是有老爺父子居於廟堂,隻怕其實是廟堂的福氣。”屈明德道:“我看今各國王公大夫之子孫,卻是大有才俊之人。如晉六卿世家,還有楚國小王子……不,小公子等,都是聰明才俊,勇力非凡。他們家世既好,又肯吃苦,我輩草莽野夫,哪裏能比得上?”王孫滿道:“各國貴胄子弟,雖也都頗有不凡之人,但說實在話,更多的畢竟都隻是靠死人……先人吃飯。至於屈老爺所舉的這些,自然都是難得的人才。但屈老爺卻也不需有寧戚之歎。在下總覺得,令郎若是好好受教,不被埋沒,日後成就決然不在他們之下……” 王孫滿說著說著,忽見屈明德目光漸漸有異,似乎是在想什麽。王孫滿忽然心下一驚,連忙住口,暗道:“不好!我一個勁地說‘若是受教良好’,那豈不是說,屈元現下受父親、先生之管教並不好?我出使也不少了,怎的還犯下了這等口誤?”想到這裏,連臉上都滲出了冷汗,正待急忙解釋時,屈明德卻忽然笑道:“王世兄不必多心,老夫並非量小之人。王世兄所言亦是有理,隻要老夫為他尋訪得明師,他便不願,那也不能太由他。今天王世兄既來,不知可否暫多留幾日,指點一番?” 王孫滿暗道:“我說怎麽回事呢,原來他想反過來招攬我?”忙道:“老爺子心胸開闊,小子實在佩服。說到這延請明師一事,在下卻有個提議。在下來自王都洛陽,洛陽乃是天子之地,士民殷富,奇士眾多,許多都是文武全才之家。在下家中也還有幾分人脈,熟識路徑,庶幾可以領小公子拜入大賢門下。小公子愛文不喜武,其實也是美事,當可以文為主,以武為輔。隻要不是太過文弱,日後依然可縱橫世間,千古留名。” 王孫滿雖然從下午與屈元對答間,覺其胸中所學甚多,於天下事也似知之甚詳,但已隱隱感覺屈元似是無朝堂之意。現在王孫滿又見屈明德明明白白大有頹廢之象,不免更加心憂屈元若是長久如此會消磨誌氣,於是便想拉屈元過去調教。若是能成,屈元日後便可什於周室,與自己同為一殿之臣。這固然對周室有利,便於自己,也能博得識人之名。 屈明德閉目沉思,似乎心有猶豫。王孫滿心頭越來越急,忽道:“世上之事,貴在堅持。恕我直言,伯父教他縱論古今,顯然也是盼他將來能有經緯天地之機才如此的。不然不仕朝堂,教這些又何用處?怎麽屈伯父現在又改變主意了?這是何等可惜?” 他說完之後,心頭忽又甚是後悔,覺這話太過突兀。但屈明德雖微一皺眉,卻終於還是不動聲色,依然是閉目沉思。王孫滿不敢再打攪,隻在一旁默默相待。良久,屈明德慢慢爭開眼睛,緩緩道:“王世兄此議甚好。隻是元兒年紀尚幼,遠遊而學似乎尚為時過早,不如容我多想幾日,慢慢再議。今日王世兄遠遊而來,且讓老夫先盡一盡地主之誼。”說罷便向門外叫道:“旺福,且請貴客去略為休息,再通知廚房準備開席,好好款待客人。”說罷站起身來,對王孫滿道:“王世兄且先請休息,老夫失陪一會,呆會兒再好好詳談。” 王孫滿無奈,隻得深深一揖退了出去,心中自思:“看來這屈老爺還是不甚願意讓屈元去周都就學。說來也奇怪,尋常人家若是得此機會,歡喜還來不及,怎麽他卻似乎不願意?難道他認為我帶屈元去,日後便會一定留屈元仕於周?其實今世從無強迫人仕於某處之說,屈元學成後若是不願意什周,誰會攔阻於他?若說是父子情深,不忍猝離,或者倒是實情。可以他這種胸有天下、縱論古今之人,總不至於在這兒女親情上太過拘泥,以致耽誤兒子前途罷?嗯,我若多做勸說,曉以利害,想來還是有希望的。”他想到這裏,便又放心下來。 一位仆人過來道:“熱水已經準備好了,王公子要不要先去洗浴一番?”王孫滿點了點頭,那仆人接手將王孫滿帶到一間靜室,隻見熱水浴巾皆已備好,甚是殷勤。待到洗浴之時,蒸氣繚繞、水霧升騰之際,王孫滿忽然腦中一亮,暗道:“是了,是了!我這初來乍到,與別人家主素不相識,便如此突兀地想要帶著人家唯一的愛子,遠遊數百裏遊學,誰能信得過我?要是我把這孩子給賣了,那可怎麽辦?再說現在路上多是盜匪隱現,我們大人出行還要小心,人家又如何能放得下心?王孫滿啊王孫滿,可笑你已受職一歲有餘,竟然還在這麽粗淺的人情世故上,犯這種幼稚之錯。嘿嘿,人家屈老爺沒直接指出,已算是客氣了。”又想:“看來我還是在此多呆一些時日,讓老爺子看清我的為人才好。” 待得洗浴完畢,門口又一人道:“我家公子說,若是王公子早早沐完,便請王公子到他書房找他。小人這裏帶路。”幾折之後來到一個小小隔間,那仆人敲了敲門,退在一旁。王孫滿推門進去,卻見屈元正盤膝坐在塌上,雙目微微閉合,雙手平攤在雙腿之上,乃是武林中常見的打坐之勢。屈元聽得王孫滿進來,緩緩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笑道:“王大哥來了?我雖然見王大哥不過半日,但相處之際,卻是頗覺暢快。王大哥雖與我看法或有不同,但卻也是光明磊落的人,是以我並沒當王大哥是外人。想來王大哥不會怪我未遠迎罷?” 王孫滿笑道:“何怪之有?小兄弟今天一天之內就練了兩次,看來也還是常練武功的。可你怎麽白天還硬與我爭論,老說武功沒大用?” 屈元奇道:“這隻不過是小時侯,我爹爹教給我的一些幫助恢複疲勞的法門啊。難道這便是你所說的武功?”王孫滿點頭道:“這其實是內功的一種。武功並不僅僅是你所想象的那樣,隻是拿刀劍砍來砍去。你現在正修的,其實也是武功,而且還是比那些更不好掌握的武功。打個比方說,你要用拳頭打人的話,起碼也要有力量才行。這武功一道,刀劍便好比拳頭,乃是外功,這打坐乃是增強力量的內功。二者缺一不可。” 屈元歪著頭想了想,忽道:“如此說來,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練武了,卻怎麽直到今天,仍然連一頭蠻牛都拉不住呢?看來武功還是沒用。”王孫滿失笑道:“你才多大年紀呀?要知身大力不虧,你才這麽小,那哪裏行?你天生力氣就小,又不知道如何利用身上的真氣,更不會‘四兩撥千斤’之類的導引法門,一味去跟蠻牛硬拉,如何拉得過?就算是大哥我,也不肯去跟那牛硬抵啊。雖說硬抵起來,我其實也不怕,但……” 說話間,外麵那旺福已輕聲叩門道:“飯菜已經擺好了。請王公子和少爺前去用餐。”王孫滿道:“看來還是以後再跟你解釋了,我們先去用飯。”屈元道:“嗯,那今晚你我砥足而眠,你告訴我。”不一會已到了正廳,屈明德滿臉堆歡,已然端坐在席上。 王孫滿揖讓一番,坐在客席上,屈元則在側位相陪。席間二人都不提要到周都遊學之事,倒是屈明德不斷問起洛陽的一些風土人情。王孫滿知他是想在不經意間,多了解自己的一些情況,說不定其心中已是略有允意,自然無不坦然作答。屈元在一旁作陪,卻是絕不輕易插嘴,甚是守禮。這一席直吃到二鼓之際,方才散席,賓主都是盡歡。 回到房中,屈元便又急著問武功之事,王孫滿也趁興一一講解。王孫滿問道:“你自多少歲的時候,就開始練習這個了?”屈元道:“我好象自剛會說話、剛會走路時就開始了。當時生活顛沛流離,爹爹整日裏給人做工,我也隻能跟著去幫些小忙,但身子瘦弱,特別容易累。於是爹爹就教了我這個恢複疲勞的法子。算算到今天,怕是已經十年了。” 王孫滿抓過屈元脈門,微微運力試了幾下,感覺他脈博雖然尚弱,但起伏極為規整。其腕脈間,隱隱已似有真氣流轉,雖然尚不成股,不甚能成勁力,但卻是非常明顯的內功處入門之象。更難得的是,在王孫滿力道相侵時,屈元的那股真氣竟會自動反擊。而且那內功絲絲純正,遠非普通江湖武師那些四五流的打坐之功可比,反而很象是上乘內功的底子。 王孫滿甚是感慨:“看我剛剛抓他腕脈,他一絲驚悚都無,顯然確確實實是完全不懂武功。否則,哪怕是江湖上武功最差的強盜地痞們,也知道腕脈是絕對不能輕易讓別人抓住的,一見別人趨自己腕脈而來,自然而然不假思索便會閃避開,就算閃避不及,也必會露出驚駭之色。如此一塊渾金璞玉,竟然身負十年功力而不自知,真是好不可惜。” 屈元見他沉吟不語,臉上神色怪異,問道:“王大哥,可是有什麽不對?”王孫滿忙放下他腕脈,道:“不是。我是在想,你其實武功已經很有根底,但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去運用它。你爹爹隻是教了你這些,後來就再也沒有教你任何招式法門嗎?” 屈元偏頭想了一想,道:“現在想來,其實也不盡然。爹爹後來也曾有一段時間,拚命逼我練習一些打樹樁的事,說是長大之後可以去打壞人。當時我年紀還非常小,經常手掌都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是不久之後,爹爹又不讓我練了。我問他為什麽,他連說‘沒用’‘沒用’,忽然間就很生氣起來,我也不敢再問。後來又曾有一段時間,爹爹又逼我練習,再後來卻又說‘沒用’。再後來家境好轉,爹爹就一直是叫我學文了。”孔任大覺奇異,心頭忽然一動,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道:“怎麽會這樣?你家當時,是個怎麽樣的情形?” 屈元忽然臉上升起了困惑的神情,慢慢道:“記得我非常小的時候,家裏很窮很窮,爹爹脾氣也非常壞,經常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做事,也不跟我說話。我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麽,隻能成天跟著爹爹,爹爹做什麽我就也做什麽。村裏的小夥伴們見我爹爹脾氣壞,也都不跟我玩,還笑我是沒媽媽的孩子。我也好多次哭著要媽媽,可是我每次一提到媽媽,爹爹就非常生氣,我再哭著要的時候,爹爹就狠狠地打我屁股。可是打完後,他又常常一個人暗暗流淚。後來我大了一點,知道我是再也要不著媽媽了,於是我就不再提媽媽了。我知道爹爹也很傷心,爹爹陰沉著臉做事的時候,我就也默默地做事,從來也沒有再去惹爹爹生氣。爹爹很忙很忙,經常沒有工夫做飯,於是我……我六歲的時候就知道怎麽煮飯了。” 王孫滿心頭一顫:“一個六歲的孩子,就學會了煮飯?”他見屈元說著說著,眼中已是淚光隱現,但卻始終沒有哭出來,聲音也還勉強平穩,心中更是覺他所說確實是實:“一個孩子,從小就失去了媽媽,這麽小就又受這樣的對待,真是……真是可憐。這麽一個小小孩子,六歲的時候就知道了如何煮飯,那些紈絝子弟六歲的時候,隻怕還不懂得如何自己吃飯呢。我……我六歲的時候,知道什麽?”又想:“可憐他爹爹,吃著他六歲的兒子煮的飯,心中會是怎麽樣的感覺?簡直是連想一想,都讓人想掉淚。” 屈元喃喃續道:“我兩歲的時候,就知道幫忙做事了。那時候,我總跟大人上山,撿些小的樹枝柴草,回家來就拿著小小的掃帚,幫忙清掃柴房和廚房。當時廚房夥計們都可憐我,總是讓我在廚房裏麵,偷偷地吃一點多出來、剩下來的東西,我的身體也是那個時候才慢慢好一點了的。後來東家老爺知道了,就給我爹爹加了工錢,說是算給我幫忙的錢,又關照廚房每天給我爹爹和我留一份飯。可是我爹爹卻不肯受,我們還是吃自己煮的飯。當時我心中很難過,可是後來我讀了聖賢之書才明白,爹爹原來很是驕傲,他是覺得我們已經能勉強填飽肚子了,所以不肯接受別人施舍。” 屈元雖是以一種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出來,可是臉上的稚氣,卻根本掩藏不住內心的痛處。王孫滿心中難過,忍不住想:“這麽小的孩子,卻已經知道用聖賢之理,來為他父親心情失衡之下的做法開脫,這是何等的難得?這屈明德,未免也太過高傲了。山野之民,卻還是一派貴胄氣派,看來他一定對原來祖上的榮耀極為驕傲。這……卻是怎麽回事?看這孩子天生的氣度和胸襟,若不是餓到無法忍受,絕不會去在廚房裏去吃剩菜剩飯的。那後麵的‘勉強能填飽肚子’,隻怕還要打些折扣。唉,可憐,可憐!” 屈元道:“當時我爹爹的脾氣非常怪。一年之中,別人寒冬蠟月辭工回家過年,我們無家可歸,於是就仍然在主家做事。從我記事起,就記得他一年中總有一次要請上大半個月的假,把我托給廚房的李大叔帶著,自己就不知去哪裏去了。我開始懷疑他是偷偷地去見媽媽去了,可是自己又不敢問,因為怕提到媽媽他就會很生氣很傷心。於是我就請別的人去問,可是別人問他,他也一樣不答。而且每次他回來之後,情緒都非常激動,有的時候對我非常好,有的時候卻又非常嚴厲。他兩次忽然要我練習打木樁,就都是在他出外回來之後,但又都是過了幾天就不讓我練了。再後來……再後來家境好起來之後,爹爹的脾氣也漸漸好起來了。他再也不朝我發脾氣,對我也越來越關懷,就象……就象我想象中的媽媽一樣。爹爹從來也不提當年的事,我也從來不敢提小時候的事情,更不敢提有關媽媽的事情。也許爹爹……他以為我忘記了小時候的事,可我……卻終於還是無法忘記。” 王孫滿輕輕歎息,心想:“不提倒也不見得就不對,畢竟提了隻能彼此都更傷心。由屈老爺說起來這些事,雖然讓人覺得他生活貧苦時,讓屈元受過苦,但卻還讓人難以想到,這其中還有他高傲的脾氣在內。唉,如此辛酸的往事,屈元自然無法忘記。不過這難以忘卻,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回想起屈元跟自己說話時,似乎頗顯自如,但在和他爹爹一起吃飯的時候,卻甚是拘謹守禮。雖然在那時,屈元也並非刻意回避說話,但自己還是能夠看出來,屈元對他父親甚是敬畏有加。看來,這也是從非常小的時候,就種下了前因。要知父子母女間的感情甚是微妙,往往一旦錯過了無意識培養感情的最初階段,也許以後便永遠無法彌補。現在的屈家父子,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例子呢? 王孫滿想了許久,終於歎道:“你爹爹……是一個很高傲的人,對你也是很嚴厲,但卻畢竟替換不了你媽媽所能給你的慈愛和體貼。”又想:“這屈元又何嚐不是極高傲的人?他如此之小,就受到這樣的對待,卻仍是默默忍受,哪怕是向他父親也絕不叫一聲苦,甚至還為其父開脫。看來,他父子倆這倔強和高傲的脾氣,還真是一脈相承。隻不過他在他父親的脾氣之外,還多了一種默默忍受苦難,同時還能為別人著想的心胸,不但沒有淪為憤世嫉俗、自暴自棄的人,甚至連平時也能笑口常開。唉,這可實在是不容易。”王孫滿想到這些,心中更是堅定了想要將屈元帶到周都,好好培養的想法。 屈元慢慢又道:“再後來,我爹爹當真是時來運轉,我們家也越來越富;幾年間就幾乎是全鄉之首了,簡直就象是神話中的故事。後來……後來……爹爹對我,也越來越好。可是……可是……家中有的時候,會發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晚上也有時會有一些奇怪的聲響。我不知道是在發生什麽事,可是我知道,隻要我一問,爹爹也許就又會生氣,於是我就總是很努力地去忘掉它們。我所能做的,就是做那些我原來常做的仆役之事,絲毫也不以那些事為苦為恥。我總是害怕,有朝一日厄運會再度降臨到我們家身上,我們家也許又會什麽都沒有。那個時候,就又隻剩下這些最基本的做工本事,能陪伴著我們了。所以我……這許多年來,總是不敢讓自己習慣奢侈的生活。” 王孫滿不知怎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哪怕是屈元朗朗論及天下大事,也沒有令他這般驚奇。一時間,他簡直不敢相信,如此深沉痛楚的話,竟然能由眼前這個才十一二歲的小娃娃說出來。王孫滿望著屈元,隻見他說話時臉色極平靜,簡直就象這些事立刻便發生在眼前,他也不會吃驚。 王孫滿心中陣陣發緊:“窮人孩子早當家,對大人來說,似乎應該是一件幸事。可是對於這個孩子呢?他雖還隻是一個小小孩子,可是孩子們該有的,他卻一樣都沒有,而孩子們不該有的,他卻有的比大人還要多。”又想:“他爹爹委實有些奇怪,教導之法委實太過嚴厲。看來,這屈明德先前定然曾經遭遇過極大愁苦。不過他可也真幸運。如此一味嚴厲,完全沒有母親疏導,屈元竟然也還是沒有成為遺憾,反而還變得這般懂事,這般為它人著想,甚至還這樣理解他爹爹,珍惜他爹爹後來的喜愛。唉,他屈老爺可也實在是太有福氣了。” 屈元也停了下來,二人不知怎地,都象是有些無話可說。半晌之後,屈元忽然笑道:“這些事其實早已經過去了,我總不能老是活在過去之中,是麽?不過我雖然平日裏也並不是特別忌諱說這些事,但今天卻是說的最多,可能你我年紀想差不`大,一見更是投緣吧。無論如何,爹爹後來對我遠比一般人家的父子還要好,簡直是一身二用,既當爹又當媽,拚命想補回來。我就算是沒有媽媽,現在也已有了,又何苦之有?何況爹爹其實還正當盛年,但卻至今也不肯再娶,我……我也很替媽媽開心。”說著忽然又流下淚來。 王孫滿心下也覺的確如此,不免對屈明德的感慨少了幾分。他想這孩子如此苦難中仍能作樂,努力讓自己歡喜起來,這份本事,便自己也頗有不如。日後屈元若能什周,縱不能使周室再強,亦定能使周室德隆,於自己麵上也有光采。 當下二人各自回房睡覺,王孫滿心中澎湃起伏,怎麽也難以入睡。他總覺得這一家的遭遇似乎很顯奇異,或許是貴族逃難,並不象是完全的平頭百姓,甚至說不定便是自己心頭一直隱隱約約覺得的某一個人。但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若真是此樣,卻又會有其他更多的事情難以說通。他翻轉半夜,實在想之不通,終於隻好放棄,這才勉強入眠。 此後幾日間,屈元上學時王孫滿便出村遊覽,等他遊覽回來,屈元就已近放學。而後二人便常一起去牧牛牧馬,暢談天下。由於屈元用心牧牛多年,這些牛馬多極是熟稔,本來也不需多加管束,二人閑談的時間自然很多。王孫滿屢次要屈元多學武功以防身,但屈元卻總是以“學武多便是非多”來懶洋洋地搪塞,不肯多談。多次以後,王孫滿也不再堅持。 屈明德見二人交情越來越好,也甚是高興。但每次王孫滿說起帶屈元遊學之事,屈明德總還是猶豫不定,似乎還是不甚願意。但王孫滿暗中觀察,見他經常會情不自禁地呆呆望著屈元,目光中時而愁苦,時而歉愧,猶豫之色與痛苦之意交織糾纏,仿佛屈元便是他一切希望之所在一樣。王孫滿看在眼裏,知他還是在慢慢傾向自己的意見,隻是父子情深,不願兒子還這麽小的時候就往遠方受苦。因此之下,王孫滿雖心中越來越疑,但也還是在暗暗欣喜:“看來此事是要有眉目了。” 這日王孫滿又是深夜難眠,幹脆披衣下床,在院中散步。他見月色融融,萬物寂寂,心想村邊荷塘處,月色定然更佳,當下便有前往觀賞之意。他輕功甚佳,也極不願驚動仆人,便極隱蔽地躍出院牆。果然,月意花香隨著夜風陣陣飄來,水麵上荷葉亭亭,水珠撲動,便如珍珠一般,讓人大起清爽之意。 王孫滿正在心曠神怡,準備緩步停身而賞,忽見遠處岸邊的荷葉處似有黑影微動。王孫滿終是練武之人,眼力非凡,一眼便覺出那黑影有異。再一定神,更覺那黑影絕非尋常野獸,而更象是一名身著黑衣的夜行人。同時,看其身形,似乎身手還不甚弱。 王孫滿心中微驚,暗想這鄉野之處,與世無爭之地,卻怎麽會有江湖中人現身?正在尋思之際,忽然腦中一閃,記起了當日屈明德曾說過,這裏曾有盜匪出沒,還曾禍及鄉裏銅礦。莫不成這是盜匪們賊心不死,現在又想來打這注意?王孫滿天生仁心俠義,心想這事既是被自己碰上了,那便無論如何不能袖手旁觀,總得阻止一下,才好對得起這裏的鄉親。同時,這也可讓屈明德多些相信自己的意思。 王孫滿念之所及,身隨心動,摸了摸劍,覺還在身上,不免微微露出笑意。要知君子遠遊,傳統上都是劍不離身。因此,自己今晚雖然隻是散步,卻居然也沒忘記。 他悄悄跟上,但見那人或行或伏,直往遠處一片幽秘鬆林中奔去,身法甚是隱蔽。王孫滿心中越來越覺得奇異,心想:“這人身手武功並不弱,便在江湖上,也可隨便便做到大鏢局的鏢師之位,謀生可說極易。他怎麽會陷身盜匪,靠搶掠為生?”他見那人已是入了鬆林,當下也顧不得江湖上“遇林莫入”的古話,悄悄抽出長劍,施展輕易不使出來的“金蟬逐風”身法悄悄掩至。這“金蟬逐風”身法乃是身體隨風而動,渾不著力,雖然慢些,卻幾乎不會發出聲響。因此,其最適宜於近程追蹤或是夜行之類,與洛陽孔家的家傳輕功各有勝場。 那人入林後仍是疾疾前行,奔行之速竟不稍減,顯然對這樹林已極為熟悉。鬆林甚大,那人約莫奔了半裏許,到得一小片林中空地,方才停下。王孫滿見那空地上似已有人在等待,不敢追得太近,便隻遠遠地附身一棵大樹,凝神細聽。好在鬆林內甚是幽靜,夜風也不甚大,那些人說話雖然時不時斷斷續續,卻也勉強可以聽清。 先在的那幾人同聲對那後來之人笑道:“風四哥來了。”那人摘下麵巾,也與眾人一一作答。這時忽然旁邊一隻貓頭鷹從旁掠過,那些人似乎駭了一跳;待看清楚乃是一鷹後,方才鬆了口氣。那被稱為風四哥的人道:“又是這些畜生,每次都把大夥嚇一跳。” 旁邊一人道:“說起來這東西著實煩人,經常夜裏飛動,偏偏又不是受人驚嚇所致,半點也不能給俺們報個信。”另外一人也道:“黃思賢說得也是。不過這裏荒山野嶺的,本來便沒半個武林人家,這鬆林又如此之大,咱們便在裏麵高聲叫嚷,外麵也不一定聽得到。那又怎麽會有人來這裏,去想著關注咱們的事?” 那被稱為黃思賢的人笑道:“那可不一定。大夥幹的可是殺頭的玩藝兒,咱們這些個頭顱,個個能值不少錢。這世界上但凡有錢的事,便有人挖空心思地想幹。焉知今日風四哥後麵,便沒跟著人想來拿咱們換錢?” 王孫滿聽到他們提到那風四哥後可能跟隨之人,心中暗自一凜。那風四哥怒道:“你這烏鴉嘴能不能閉緊點?每次都跟俺們說些嚇人一跳的話,就不知道討點好口彩?我風德原做這麽久事,哪回出過差錯?便是後麵跟著人,那也隻能是俺門頭兒。”一聽到說起頭兒,那幾個人似乎都收斂了許多,聲音也小了不少。但等了一會,所說的“頭兒”卻似乎仍然未來,那幾人不免心境放鬆,聲音又略略大了起來。 隻聽一人道:“頭兒做事也著實有些莫名其妙。說起來頭兒打這銅礦的主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最後居然還是放了那些鄉民一馬,可就著實讓人想之不透。”王孫滿心中一動,暗道:“果然是為這銅礦而來。這幾人的身手比之尋常盜匪,已是遠遠高出。有了他們,再加上那沒露麵的頭兒,卻仍然被那屈老爺率人趕走,那屈老爺之武功可不算低呀。” 這時那黃思賢道:“這個嘛,王重山你可就不如我了。俺們是做大事的,在這裏惹太多事,小心窩邊草光禿禿,兔子也完蛋了。這些年雖然也沒撈著銅礦什麽便宜,但頭兒派手下在外地做正經生意,不也是照樣賺得盤滿缽滿?兄弟們也並沒太缺錢花呀。我猜呢,是屈老頭其實也孝敬了些給頭,不然俺們那幾個根本不是做生意料的兄弟去做生意,怎則會回回大賺?”那王重山鄙夷道:“你就這麽點就滿足了?有那屈老頭自己先吃一半,我們的花用怎麽可能多起來?我看哪,頭兒這次八成也是覺他孝敬得少了,要多敲幾敲。” 王孫滿心道:“聽這口氣,這些人好象也還做正經生意,似乎黑白兩道都做些買賣,並不是單純的盜匪。”他想了想,正覺釋然,忽然心頭一動,疑念突起:“……對了,這些盜匪的名字怎麽都並不很俗,似乎是很有家世的樣子?最起碼來說,遠不象是普通由流民組成的那樣,所有名字都是什麽張五王六之類的。這樣的人,在盜匪中又怎會如此之多?難道是後來該做正經生意後,一個個改的名?” 這時已過去了半盞茶工夫,隻聽那王重山道:“頭兒這次怎麽這麽晚還不來?他一向很守時的。”黃思賢似乎正要接話,那風德原似是又怕他會說出破口話來似的,連忙截口道:“頭兒做事一向精明強幹,若是晚來,必有緣故。大夥耐心等就是了。” 眾人一時間都靜了下來,有兩人還擺開姿勢打起坐來。王孫滿又等了一氣,不見動靜,心中微感不奈。忽然,他聽得身旁似有一種極細微的唏噓之聲,側木一看,不由的全身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一條碧綠的尖頭小蛇,不知何時竟然已來到身側,正向自己昂首吐信。 王孫滿大驚,知道乃是毒蛇。他絲毫不敢亂動,隻右手將劍慢慢回轉過來,意欲一削而斷,免得驚動旁人。不料正在這時,那蛇忽然暴起衝向了他。王孫滿大驚,顧不得身形暴露,連忙在樹上用力一撐,身子飛躍倒縱開來。那蛇一擊不中,飛身落地。那邊幾個人已自警覺,同時喝問出聲:“誰?” 王孫滿連忙避身樹後,但那些人眼光甚尖,自然已是發覺。待那些人看清並非他們所等的“頭兒”,立時齊齊怒喝一聲,抽出兵刃便撲了過來。王孫滿轉身欲先奔出鬆林,但他對這鬆林之熟遠遠比不上這些人,片刻之間便已被追上。隻聽身後一人“咄”的一聲,一件物事破空而來。王孫滿閃避不及,反手接上,卻是一塊小小石子。這時後麵幾件兵刃都已朝他背後直刺了過來。王孫滿無奈,隻得回身先行抵擋。 那風德原使的是一柄劍,急刺之際,風聲甚勁。王孫滿現在才看清楚了他的樣子,卻見他已有五十來歲,須發皆張,雖是一身黑衣,但眉宇間卻是一派華貴之氣,全無盜匪模樣。他顯是極為惱怒王孫滿在旁偷聽,劍光霍霍,劈刺砍削招招凶狠,直欲把王孫滿砍成幾段。另二人卻是一使單刀,一使鏈子錘,年紀雖是略輕,卻也武功不弱。王孫滿揮劍隔擋,但覺這三人武功皆是正派路數,而且都是有多年功力一般。他們一個個力大刀穩,刀劍相交之際,自己雙臂隱隱發麻,開隔之際也頗為吃力。幸虧鬆林之內到處是樹,空隙狹小,不便圍攻,再加上王孫滿輕功較這三人為佳,不時在樹林中來回閃避,這才能勉強支持。 那三人似也明白王孫滿隻是借鬆林之勢,才阻礙了自己出刀。鬥不數招,王重山與黃思賢便不住朝兩側後挪位,隱隱然散成合圍之勢。王孫滿更感吃力,知道這絕非尋常匪人,這下被自己撞見他們秘密,定然凶多吉少。 他心頭電轉,忽然大喝一聲,道:“你們是何方匪人,來此到底何為?是不是要打這銅礦主意?”他知道這些人絕非是真是隻為這銅礦而來,是以故意如此怒喝,以期顯示自己隻是疑心他們乃是劫礦之匪。這樣一來,說不定反而可以趁其放鬆之機而逃脫。 那風德原嘿嘿冷笑道:“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他心中其實也拿不準王孫滿到底聽到了多少,隻是想鬆林甚大,且他伏身之處離己方談話之處也甚遠,方才所說之話不大可能便被王孫滿全部聽去。因此一聽到王孫滿喝問銅礦之事,又把自己當成匪人,心下稍寬,於是幹脆先來個不認不拒。 王孫滿喝道:“想不到果然是為了銅礦而來!先前有人說你們當年就想劫奪,現在可能還賊心不死,我還不大相信,不料你們現在居然還真的不死心!這銅礦乃是本地鄉民安身立命之本,你等竟還如此貪婪,這下被我碰上了,那就休想得逞!”他說話甚是費力,揮劍招架得更顯狼狽,但這幾句話卻依然說得義憤填膺。 那王重山笑道:“既然被你這小子知道了我們想要銅礦,那就隻好委屈你見一下我們頭兒了。你小子武功不弱,就此殺了你,還真是太可惜了。我看你不如就束手就擒,我們頭兒或許心中一喜,收你入夥,日後彩頭分你一份也說不定。”說話尖手中單刀卻攻勢更甚。 -- ※ 修改:·nineheadbird 於 Sep 8 12:08:16 修改本文·[FROM: 24.31.190.*] ※ 來源:·水木社區 http://newsmth.net·[FROM: 24.31.190.*] [上一篇] [下一篇] [同主題上篇] [同主題下篇] [轉寄] [轉貼] [推薦] [我的百寶箱] [回信] [修改] [修改標題] [刪除] [同主題] [同主題第一篇] [從此處展開] [返回版麵] [快速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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