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萬王之王> 第二回 魔蹤倩影亂人心 作者 九頭鳥
(2005-08-28 09:5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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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原創 <萬王之王> 第二回 魔蹤倩影亂人心 作者 九頭鳥 (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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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原創 <萬王之王> 第二回 魔蹤倩影亂人心 作者 九頭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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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魔蹤倩影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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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老人笑道:“這麽快就愛上她了?”那“夫人”全無表情,似乎在想著什麽,但孔任卻已羞窘無限,急道:“不……”孔敬禮笑道:“這麽老了,也不在小輩麵前留些口德,
還能隨便說瞎話。”他看了一眼那“夫人”,正要說話,那“夫人”忽然拜倒在地,求道
:“孔前輩,請替小女子撫養小女,小女子萬分感激。”
孔敬義擺了擺手,道:“任兒已答應為你找好人家了。你先等一等……”那“夫人”急道:“可是孔先輩,您也說過您可以撫養她的。孔前輩年望尊隆,諒來當不是戲言。”孔敬
義一呆,公孫老人已自笑道:“嘿嘿,自作自受,好極好極。”
那夫人垂淚道:“小女子絕非玩笑,求二位不要取笑。孔門能出如此高弟,必能將小女好好撫養。若是再找別人,又能找到什麽更好的?”孔敬義見她極態,不好拒絕,隻得道:
“話不能這麽說。天下好人家多的是……”那“夫人”垂淚道:“但尊府卻是小女子唯一
親眼所見,也真正願意相信的。至於別人,小女子實在害怕他們的心……若要扶養之費…
…”
公孫老人道:“孔老二,人家都說到撫養錢糧上了,你還在推什麽?難道你孔門就多不出一口飯來麽?孔家這兩代陽盛陰衰實在太過,不好好養幾個女兒孫女,終是跛腿,成什麽
樣子?”孔敬義歎了口氣,隻得道:“不是我不想要,而是她還太小,再說……”說到這
裏,忽然住口不言,停了停,又道:“等她大些,還找不到的話,我自收養。姑娘你看如
何?”
那“夫人”呆呆望著他,慢慢爬了起來,道:“多謝前輩好意。小女子名聲不好,延及小女,實在不敢怪前輩。小女子自會扶養小女,不敢再讓前輩為難。”孔敬義一驚,急道:
“不,姑娘……”公孫老人皺眉道:“孔老二,你這就太過分了。長相或許有些延續,但
性情之類,怎能亂比?無論這位姑娘如何,這小女嬰卻是可以從頭培養,長在哪家便是哪
家性情。你這家夥怎能這樣迷信性情延代之傳?我都看不過眼了。”
孔敬義一怔,頓時滿麵通紅,忙道:“公孫兄說的是。在下目光短淺,實在有愧於姑娘,請姑娘不要見怪。在下現在就向姑娘立誓,定會好好撫養於她。若是有違此誓,天誅地滅,萬箭穿心,子孫滅絕,世世受人唾罵。”那“夫人”見他發如此毒誓,顯然確實是真心
誠意,心下也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逼他如此,確實也似有些過分。她心下頗覺歉然,道:
“前輩一言,小女子便深信如山,豈敢懷疑?這些毒誓實在不必,小女子亦謝罪了。隻是
這個孩子,還望前輩這就抱去。宮廷風雲難測,危機四伏,小女子實在不願讓她在鄭宮多
呆一天。”
孔任本來還待想勸她先養幾年,養健康一點再說,但既聽她如此說,不免心中一動:這小姑娘若是在鄭宮,肯定會受人暗中白眼和排斥,對其成長大大不利。那“夫人”似乎極怕
孔敬義又改變主意,立刻就想要將嬰兒遞過,卻又一親再親,淚下如雨,幾經遞送,始終
遞不出去。
孔敬義慢慢伸手抱過那嬰兒,道:“老夫連夜就會找好乳娘,好好撫養於她,姑娘不必擔心。老夫姓孔名敬義,孔府在洛陽人所共知,極好找認。日後姑娘不妨隨時來探望,絕無
阻攔。隻要姑娘不想讓人知道,此事除了我三位兄弟外,絕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我們兄
弟之譽,公孫兄可以擔保。我們撫養她,就跟自己女兒孫女一樣,於愛於罰,都決不特殊
對待。”
那“夫人”點了點頭,似乎想要說什麽話,卻又說不出來,隻能磕頭拜謝。可她畢竟乃是剛剛的產婦,又兼傷心過度,這一下竟然暈了過去。孔敬義歎了口氣,道:“任兒,你把
血魔埋身處的特征說一下,我們可以自己去看。她身體太弱,不用再救醒她,令她又累又
慢,你隻先抱她回去便是。我們先去找乳娘暫時托付好,等會血魔處見。”
孔任道:“是。”當下孔任指明了方位,便自抱起那女子身體朝鄭宮室飛奔。他知這女子全身都有如一團致命誘惑,二叔特地指明要自己如此,實在是對自己極有信心,也是暗含
著對自己的期望。因此,他雙臂平伸,心頭狂念嚴父教誨,以求勉強製住心魔欲念。
奔了一陣,已遠遠看到了城門,忽見一群侍衛朝這邊奔了過來。孔任正猶豫是不是現身相見,忽見陳薑亦從後麵追來,心頭不知怎地一顫。但他終於還是平靜下來,忽然蛋蕩??,讓她跟那些侍衛離遠些,也靠近自己些,這才跳出來跟她相見。
陳薑初時臉紅,但見湯先覺沒有跟來,也就平和下來,悄聲道:“你們怎麽現在才來?我還以為出事了。那些……那些人也急了,終於還是出來找了。”頓了一頓,看了看那昏迷
的“夫人”,忽然低聲道:“現在已經好多人猜測姐姐生產了。”
孔任歎了口氣,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看來孩子還是由我二叔帶走的好。”陳薑現在才注意到孩子沒跟來,待孔任解釋了一下,歎了口氣,也不再說話。二人正自又行,忽然
前麵又出現一隊宮甲,為首之人恭身道:“表小姐。臣等奉命迎公主回宮。”說著眼光落
在孔任手中抱著的那姑娘身上,似乎既有嫉妒,又有沉迷,還有些許的鄙視。
孔任看了看陳薑,見她點了點頭,知她有把握他們不會對這位公主怎麽樣。他本想將那“夫人”點醒,但想起她現在未必想清醒過來見人,便直接伸手將其交給陳薑抱住,拱手道
:“告辭。”陳薑忽道:“公子貴姓?公子大德,我姐妹實在感銘於心。”孔任心頭一跳
,頭也不回,身形更家飛奔,隻是遠遠道:“我姓……任。舉手之勞,何必相憶?”
他一口氣飛奔回去,陳薑和她姐姐的影子卻還是在他麵前晃動,將他心裏攪得不知是痛是嫉是苦是澀。等他心情稍稍解脫,清醒些時,卻已偏離了那埋血魔之處老遠,隻得又行跑
了過去。他怕去時心情激動被二叔查問,腳步也主動慢了下來。等他終於勉強平複,人也
已到了目的地,卻見二叔和公孫老人都在凝目望著自己,但又都一言不發。
孔任被他們看得心虛,道:“二叔。公孫前輩。”孔敬義冷聲道:“你又單獨見了陳薑,感覺如何?”孔任囁噓道:“這……這……”孔敬義慢慢道:“陳薑的確還未與你正式訂親,但她更加未與那位公子正式訂親。你若的確無法自拔,此事依然可以挽回。”
孔任心潮澎湃,麵色數變,但想了幾想,卻又心頭慢慢平靜下來,道:“不用了。她既和
湯公子一見鍾情,那是天緣配合,我當成人之美才是。他二人是天作之合,我何必去硬插
一腳,讓三人都不快?”孔敬義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真的不後悔?”
孔任呐呐道:“我……我……”他極想一口說自己不後悔,而他心頭的鬱悶,更是使得他甚至都想要仰天長嘯一聲,把心中素有的鬱悶都一掃而空,然後再堅定而又平和地說:“
今日非是我不配她,亦非是她不配我,乃是無緣。緣分之事,何必強求?爹爹說過,努力
是在自己,但真正麵對前途,卻也要學會隨緣。大丈夫何患無妻?”
可是他卻終於還是無法做到,因為他很明白這是真正的說謊,因為自己的的確不能那麽輕鬆去麵對。麵對爹爹和三位叔父,自己怎麽能夠說謊?孔敬義歎了口氣,還沒說話,公孫
老人已自拍手笑道:“好,好!大丈夫何患無妻?你能有如此心胸,相信自己,日後豈無
如花美眷?孔老二,你還想要什麽?莫忘了他是第一次經曆情場,跟你是比不得的。”
孔敬禮臉上一寬,點頭道:“說的也是。”頓了頓,忽然臉上浮起了些許笑意,微微歎道:“任兒,你不能完全釋懷,其實完全正常,不必介懷什麽愧疚什麽。其實你爹爹和我們
幾個,都是對你期盼太大,讓你受壓極重。有時候我們想想,便是我們自己中的任何一個
,若受這些壓力催逼,隻怕也都是承受不住。你一人做這麽多人,本來就難以全顧,不必
太為此事不能快速釋然而慚愧什麽。你能這樣而不虛偽,已是超越我們期望了。”
孔任低頭道:“謝二叔理解。侄兒知道爹爹和叔父們的期望和苦心,隻恨自己資質愚鈍,不能盡善盡美。”孔敬禮望著遠方,慢慢道:“做父母做長輩的,雖然狠心逼你們出來遊曆,逼你們吃苦曆練,似乎極是狠心,可是內心裏麵,哪個不是痛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
受?你明明武功敏捷,便在冠禮出遊之人中亦是上上之選,這趟出來,本來應是實在無甚
風險的。可是你爹爹卻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要我這個二叔順便對你暗中多多照看。他不敢
自己親自來照看,為的是什麽?這裏麵心疼、擔心和期望諸般平衡考量,說起來實在令人
心酸。孩子,你若對童年有遺憾,也不要太怪你爹爹。他實在是太喜愛你了,不希望你為
了省去一時的磨難,而在人生真正長久的磨難中支持不住,從而無法獨當一麵、萬世留名
。”
孔任鼻中微微發酸,哽咽道:“孩兒省得爹爹和三位叔父的期望。孩兒不敢說一定能成就什麽,但卻能說孩兒一定會盡全力,不讓家裏失望。”公孫老人笑道:“若是你盡力還辦
不到,那也就沒什麽人能辦到了。這句話都說了,孔老二,你還想要什麽?”孔任勉強一
笑,道:“公孫前輩過譽了,小侄辦不到而別人能辦到的事,實在是太多了。若是湯先覺
一樣努力,小侄隻怕再盡力也無法得到陳薑的心。總不能殺了他罷?”
孔敬義和公孫老人一愕,既而都是哈哈大笑。孔任忽道:“那嬰兒……”公孫老人道:“那個不用擔心,已找好奶水充足的人家暫托幾天了。我們給了她一家三倍於你路費的銀子
,又特意幫忙搬順她家前後的巨石,她絕對會照管好的。倒是這血魔的事讓人頭痛。”說
著掃了一眼那爛得除了血水,幾乎什麽都沒剩下的墳穴,皺了皺眉頭,道:“孔老二,你
看出什麽了?”
孔敬禮麵色凝重,慢慢道:“這血魔很象傳說中許多年前為禍天下的血魔,但武功又差得太遠。而且,那傳說中的血魔,似也沒聽說有這麽邪異的解體散功大法。”公孫賢道:“
依我看,這血衣人倒不是專門練什麽武功來化形的,應是口中含了什麽毒丸。他散功之後
,肌肉不能自製,抽搐之下咬破,這才腐蝕如此。要是果真如此,此血衣人可能是受人操
縱。”
孔敬義臉上憂色越來越濃,道:“我也是這麽覺得。當年的血魔據說是自己時時發狂練功,但行凶時並不穿這等邪異血衣。他之所以得血魔之名,不過是其發狠時心狠手辣,加上
嗜用小兒之血練功,是以才人稱血魔。但這人穿成這樣,簡直就象是本來就要來唬人的。
我覺得他們未必是一路。若說不是一路,那這血魔乃是受人訓練,那麽武功低些,便大有
可能。否則他武功高不高低不低,好象剛剛能以二敵我一人,似難稱得上是昔年血魔的傳
人。”
公孫賢道:“話是這麽說,但也不能完全確定。起碼他也搶嬰兒,便是一點可疑。任兒,你把情形再詳細說一遍,包括他使用的武功,包括一切,一點都不能露。”孔任也知茲事體大,若錯一絲,便可能引人入於歧途、浪費精力心神無數,是以搜腸刮肚,拚命回憶,
一點一點詳細而敘。那原來對陳薑一時的難受,居然也象是真就銷聲匿跡了一般。
公孫賢和孔敬義,都是麵色越聽越是凝重。孔敬義道:“原來我還以為不是一路的,這麽一說,我是完全無法判斷了。”孔任想了想,忽道:“當年的血魔……究竟是什麽樣?”
公孫賢道:“當年的血魔聲名極盛,武林中人,人人皆知其可怕。當年我還曾和你二叔和
東海的蓬萊狂客,以及另外一群年輕人,如秦國的歧山漁隱等人,去追剿過。但找了許久
,大家卻是連影子都沒見著。”孔敬義苦笑道:“我們當時也是還年輕,聚在一起聽到消
息就想去。說到底,其實我們連他是什麽樣都不知道,隻怕平時跟他對麵錯過,都還不知
道呢。當時,我們隻知道一個傳說,說是他發功時身上隱隱約約返起青色,就如一隻大蠍
子一般。”
公孫賢歎息道:“那一次刹羽而歸,吸取教訓,便想等組織好些再去。不料後來卻有更加年輕的三位年輕人自己去了,而且還真的殺了血魔……起碼耗盡了他元氣。”孔任道:“
就是指多年前宇木風、魏鋒鏑、燕行天三位大俠那一次?”
孔敬禮道:“正是。那一次他們三人一個極偶然的遊山之時遭遇了血魔,並發現了其身份,四人立刻便血拚起來。三人都是青年一輩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兼又血氣方剛,人人不要
性命之下,竟然將血魔打成重傷,但他們三人各自也都負傷極重。魏鋒鏑曾擋了血魔搏命
一掌,抱住了血魔為同伴爭取機會,被其生生撕斷雙臂,不到半個時辰便去世,時年才二
十四歲。燕行天回到北地,似乎傷愈了,但還沒入冬,就被一場極普通的傷寒奪去生命。
他死時全身發青,劇烈顫抖,狀如瘋狂,顯然也是耗盡了元氣之故,可能還中了奇毒。宇
木風那一戰也是重傷,接著就再無生訊,許多人都傳說他死於上山煉藥之中。他們三個,
可說無一人資質在你之下,年紀也比你大些,武功可說都還在你現在之上。可惜啊可惜,
從那之後……”
公孫賢慢慢道:“我輩武人最敬這等死難之士,各人雖常有互相不服、看起來不順眼的,唯獨對他們三位實是無人不景仰。那個時候,若是他們能再多兩三人,也許就不至於這樣慘烈了。所幸兩年多後,傳說血魔被發現成了幹屍,而且其後十多年,也確實再不聞有血
魔出現為害。他們雖都死難,但這許多年來,怎麽也是救了千百條嬰幼性命,他們的在天
之靈也是有所安慰了。可是想不到……想不到……竟然又有魔蹤在這裏出現。”說著歎了
口氣,喃喃道:“我們幾個當年沒死的,看來也是該到死的時候了。”
孔敬義點頭道:“當年他們三個還沒一個人有兒女,尚且慷慨赴死;我們現在已多活了十幾二十年了,都半截入土了,還有什麽好縮的?嘿嘿,魔蹤能再現,俠骨難道就絕種了麽
?”孔任熱血沸騰,道:“二叔,公孫前輩,不知我可能幫上什麽忙?”
公孫賢一怔,似乎被他從記憶中驚醒,笑道:“其實現在我們也隻是推測。真要說起來,我們還不是跟當年一樣,根本不知道他具體在什麽地方,是個什麽樣?”孔敬義也道:“若我們猜得不錯,這應當還隻是個小嘍羅,真正的還在幕後。”
公孫賢道:“若是他能被活捉,或許我們能夠從他身上看出些武功跡象,通融其武功的厲害之處和若點,也就好想想防備之策。可惜現在……”說著連連搖頭,甚是可惜。孔敬義
歎道:“任兒他們已經想過活捉的了,但其這樣而死,那是誰也想不到的。還是想想以後
吧。隻是我們現在若是大張旗鼓,隻怕他反而不出來了。嗯,對了,反正也沒好的辦法,
不如就說一個裝血魔的人已被我們擒殺,宣揚一番,或許還有點對他的威懾作用,讓他少
害點人。”公孫賢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似乎自己也不知此法是不是有用。
孔任看了看那血魔留下的膿血,忽道:“依我看,這個血魔的武功其實並不是太過詭異,
似乎還是有章法可循。而且他動作微有僵硬,好象我可以跟他遊鬥一番,未必就沒有辦法
對付……”孔敬義慢慢道:“任兒,你可是看不起他的武功?你是不是以為我們在故意渲
染血魔的厲害?”孔任吃了一驚,忙道:“侄兒不敢。”
孔敬義冷冷看著他,忽然厲聲道:“你知不知道,所有厲害的武功,都是從不厲害過來的?你知不知道,所有邪異的武功,最開始都是從不怎麽邪異入手的?這血魔若果是能如你
先前描述的那樣,現在的他應該還是在非常開始的階段,待他後麵的魔功突進之階段,你
我普通人豈是能追上的?若等他練至極致,極可能天下無敵,隻怕當年的宇木風、魏鋒鏑
、燕行天再聯手,都還不一定能跟他拚個兩敗俱傷!”孔任垂頭道:“孩兒……”孔敬義
怒喝道:“還要強嘴?”孔任立刻拜倒在地,道:“孩兒知錯,孩兒再也不敢了。”
公孫賢正要推開孔敬義,說幾句圓場話,忽聽一聲尖厲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兒子想當血魔,求求你們把他變成血魔罷!求求你們!”三人一驚,卻見旁邊一名鬼魅般的黑衣婦人
拉著一個年輕人飛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聲音極是可怕和淒厲。三人雖是武功卓絕,
耳目聰敏,但論及血魔,神思飛揚之下,竟不知他們是何時來至亂墳岡一帶的。
公孫賢臉色凝重,道:“難道還真和那血魔有關?可要是如此,那便是掩藏都來不及,哪裏還有公然拚命想當血魔的?”再看孔敬儀,二人全是一臉困惑,卻都是一言不發,手上
不約而同地暗暗蓄力戒備。
正疑惑間,那婦人已自拚命飛也似地奔了過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忽然又自一把按住那年輕人,狠狠逼他磕頭,口中大叫大喊:“一,二,三,好孩子,你已經拜師
了,馬上就可以成為血魔,天下無敵了!你說,你開心不開心?”那年輕人顫聲道:“孩
兒……孩兒……”那婦人猛然一巴掌打去,嘶聲道:“開心不開心?”
那年輕人被打得整個人都幾乎翻轉過來,麵頰上又紅又青,但卻立刻道:“開心,孩兒開心極了。”他說話鼻中鮮血流出,早已全身都是,但卻根本不敢擦,竟還真有些象那死去
的血衣人的血衣,甚是恐怖。公孫賢和孔敬義都是目光炯炯,冷冷看著他們,一言不發。
孔任心頭似乎莫名其妙地對這少年充滿了同情之意,想要去扶他起來,可一看二位尊長之
臉色,卻又不敢。那婦人聽到兒子說開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掉下淚來,但立刻又瘋狂地笑
了起來,道:“你很快就要天下第一了,娘比你還開心,娘比你還開心,娘真的很開心。
”
公孫賢麵色凝重,道:“夫人和公子尊姓大名?為何事而如此傷心,乃至瘋狂如此?”那婦人全身一震,似乎被這話狠狠地擊了一棒,目光從她那批散斑白的亂發後麵透出來,死
硬死硬地瞪著公孫賢,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那低頭跪著的年青人忽然顫聲道:“
我娘親沒有瘋,三位不要如此說……”那婦人忽然又是一個巴掌狠狠擊在他臉上,厲聲道
:“師父說娘瘋了,怎麽不是瘋了?你怎麽敢不聽師父的話?難道你不要成為天下第一了
?”
那兒子淚流滿麵,垂回頭去,道:“是。”那婦人依舊呆呆望著公孫賢等,忽然又搗蒜般地瘋狂磕頭,嘶聲道:“我瘋了,我是瘋了,求求師父把他變成血魔!”孔敬義歎了口氣
,道:“我們是在探尋血魔之秘,猜測魔功威力,也想知道他們是怎麽回事,不是說我們
培養血魔。況且,這個血衣人,也未必真是我們想象的血魔。夫人定是受了什麽刺激,心
智受損,才如此逼迫公子。不知夫人有何苦難,我等可否效勞?”
他這幾句話甚是和緩輕柔,字字如輕音一樣,簡直就象是在給人心靈按揉,正是當年鄭國名醫扁鵲傳下的一門助人恢複放鬆的功夫,有人稱之為回春心音。此法能夠有一定的幫人
放鬆之效,用在傷者身上,有時能令傷者忘記一些病痛苦惱,藥石之劑遂能有事半功倍之
效。隻是要施展此法,耗費功力相當的大,力道也極難掌握。那婦人停止了磕頭,呆呆而
跪,不知是聽進心了,還是沒有聽進心。公孫賢目光黯然,輕輕一拂衣袖,想要帶她站起
。
那婦人忽然發狂般地一躍而起,嘶聲道:“不,你們能教,你們能教!你們自己之間說過能通融血魔武功的,為什麽麵對我就要騙我?你們為什麽要騙我?你們為什麽不肯教我兒
子?”一雙枯爪般的手猛然襲向二人,其勢其力竟然都是不弱。公孫賢二人早有防備,一
人一手架開,但卻都未反擊。
那婦人一擊不中,忽然厲聲朝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年青人喝道:“為娘被人欺負,你眼睛瞎了?”那少年一下躍起,孔任立刻接住,道:“這位公子……”突聽啪的一聲輕響,公孫
賢已點了那瘋婆子穴道。孔任手隨心動,亦製住了那少年。
那瘋婆子竟然並不叫喊,隻是死死盯著自己等人,似乎是有心的憤恨,卻又更似是無心地哀傷。眾人望著她那惡毒的目光,心頭都是不禁地暗暗心驚。公孫賢久久而望,忽道:“
你覺得她是不是真瘋?”孔敬禮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那婦人忽然哈哈笑道:
“我瘋了,你們看不出來麽?你們不是親口說我瘋了麽?”說著又忽然流下淚來。
孔任道:“她……好象還是沒有全瘋。”公孫賢點了點頭,忽然也用那回春心音柔聲道:“夫人,心病還需心藥醫。你有何事,不妨說將出來,也許我等可以幫忙。”那婦人忽然緊閉雙眼,似乎拚命想要搖頭,可是卻因為穴道受製,無法動首。公孫賢毫不氣餒,聲音
越來越輕柔,一遍一遍地慢慢重複,那話中的誠意也似乎越來越是讓人無法拒絕。漸漸的
,他額上冒出了微微白氣,那聲音似已無法再進一步輕柔。孔敬義麵色微變,伸手貼在他
背後助力。
那婦人忽然猛地睜開了眼睛,眼睛幾乎就象是要噴出火來,瘋狂道:“不,不,你們都吃我,我要吃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公孫賢和孔敬義見那婦人瘋狂之意反而更甚,都是
麵色大變,隻能同時點她昏穴;互望一眼,都是麵現驚悔之色。那少年本來似還抱著什麽
希望,現在忽見母親如此,痛苦地閉上眼睛,全身都顫抖起來,根本不能再看。
公孫賢歎了口氣,道:“她心智受傷太重,我們不但無能為力,反而更加刺激了她的痛苦,可千萬別真將她給逼成全瘋。”孔敬義搖頭道:“還是放她走吧。此等之事隻怕神醫扁
鵲也束手無策,隻能聽天由命。唉,盼上天垂憐,過段時間,她心傷慢慢消褪些,也許就
……就……”說著自己卻也搖了搖頭。
公孫賢看了看那少年,忽然搖了搖頭,道:“可惜呀,可惜。”孔任自是明白他看出這少年根骨不錯,已微有收徒之意。但這位婦人如此情狀,若無此少年日日受她之氣,悉心照
顧於她,隻怕一個月都等不到,這婦人就會變成真瘋。
孔敬義輕輕點開那少年穴道,道:“孩子,你看好了。”說著忽然飛身騰開,全身如同無物一般,竟有飄浮之意。但他迅速又騰身翻滾,拳袖飛揚,招招威猛,直擊得地麵那些許
雜草亂葉瘋狂飛舞。正自眼花繚亂間,孔敬義突然停止身形,如金雞般獨立,道:“任兒
,你來。”孔任道:“是!”立刻縱身撲上,直襲孔敬義。這一趟二人身法似乎慢了許多
,一招一式,分拆都甚是詳細明晰。不多時二人又是停了下來,目光炯炯望著那少年。
那少年虎目蘊淚,拜倒在地道:“多謝三位大俠。小子……小子……”說著已哽咽不能語。公孫賢扶起他,歎道:“孩子,莫要太過傷心。老夫先以為任兒所受之苦已是極致,今
日才知你年紀輕輕,所受之靈肉折磨實已是讓人難以想象。但無論如何,她終是你娘親,
將來她能否複原,亦是大半在你身上。我們一來要事在身,二來也未必能幫上什麽忙,一
切都要靠你自己。”那少年含淚點了點頭。
孔敬義慢慢道:“內功教導不易。這套功夫,乃是我和這位公孫老人研磨而來,雖然並不奇異,但卻是由外而內,適合無基礎者慢慢自學自練。其雖然慢些,也苦得多,但風險卻
要小得多,而且最終也能內外兼修,殊途同歸。隻是你要多多忍受苦難,多多苦練摸索。
你若能長期堅持,從遠來說,當能有武功大成。從近來說,亦可好好保護你母親。同時,
還可以在多多承受些她的責打時,讓自己少受傷害,也易於阻她無意中傷害別人。你母親
心誌之事,我等亦不知該如何是好。但讓她多多發泄一下,少受刺激,也許不會有壞處。
”
那少年哽咽道:“多謝大俠指教,晚輩永銘於心。於生於死,都永不敢忘三位大恩大德。”公孫賢歎了口氣,道:“孩子,你好好保重。若是日後有突發無解之難,可隨時來洛陽找公孫一門或是孔家。也許我們也不能幫太多,但還是讓徒兒們想辦法盡量幫幫你們。你
帶母親走罷,好好讓她休息,完全不要提我們幾個人和今夜的事,以免她再受刺激。”
那少年應了一聲,抖抖地扶起母親,走了幾步,忽然淚下如雨,飛也似地奔開,沒入了黑暗之中。三人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心頭都不知是什麽滋味。孔敬禮道:“世上淒慘之事,
真是一個賽一個。我都不知怎麽的有些心灰意冷了。”公孫賢注目道:“我也是。我們還
是早些回去看看那嬰兒,早早帶回去好好請尊夫人撫養,免得出什麽意外,終生愧疚。”
二人相視一眼,都覺彼此的膽子象是變小了許多,居然已什麽都怕出意外,隻能搖頭苦笑
一聲,便要轉身離去。孔任待要跟去,孔敬義忽停身道:“任兒,你還是去繼續遊曆罷。
這些所見所聞,你在家裏哪裏能體驗?二叔不想再暗中看著你了。嘿嘿,其實體驗人間真
實疾苦,也許遠勝我們專門對你刻意磨練。你若心有二叔為後恃,那算什麽親身體驗?”
孔任心頭感歎萬分,停步不動,忽然想問問自己再去哪裏,但轉念一想,卻又忍住:“二叔說的明白,我一切都應自己努力作主。往最難、最不熟悉的地方去便是,何必多問?”
他慢慢回去,腦中卻始終反複閃著那少年和那婦人的淒慘景象,心頭陣陣抽搐,暗思:“我也常以為爹爹教我實為天下嚴甚,我受之苦最多,但現在看來,卻還是差得遠。唉,我
畢竟還是有個疼愛我的爹爹。”又想:“爹爹其實遠沒有舍得真正磨練我,可我難道就這
樣止步了麽?孔門一門皆是迎難而上,我今天親眼見了此情此景,若還怨苦自己所遇,那
還是人麽?”
他想到這裏,熱血翻騰之下,全身竟然又充滿了力量。待走到那先前五人力戰血魔之處,又看到那盜墓賊聚會之地的方方塊塊,那先前還為陳薑、湯先覺之事所擾的情懷,竟已是變得說不出的可笑:自己完全不用回避,可是那份情懷卻更似本身就知道了一樣,已根本
不肯再現絲毫之身了。是啊,心事永遠都是自己最聰明的敵人,它永遠都隻是在自己最不
希望來、最怕麵對的時候來。當你希望它來、想要羞辱它的時候,它怎麽會來?
孔任慢慢回到所住之地,見那空場地上還是原樣,竟似乎沒一個人來看熱鬧,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想來是他們即使聽到異聲,也必以為是鬧鬼,隻求遠遠避開,哪裏還敢來看熱
鬧?他笑了一笑,自去跟往常一樣洗浴入睡,心情卻終還是比以前要不平靜許多。
接下來幾日,除了有膽大的好事之徒結伴而來,問他見鬼沒有,幾乎就沒什麽人來理他。雖然人們還是沒有放鬆警惕,但秦軍還是沒有來的跡象。等他將整個西草料場基本整理好後,便去支領了工錢。那送信之人雖就在旁邊,但二人卻都似完全不認識。
孔任望著手上的銅鐵之物,想起自己本來還想去買身好些的衣物、以進宮求見陳夫人陳小姐,不覺心下又是好笑。自己唯一兩件要做的事,一件已經做完,一件卻已完全不需要做
,剩下的時間已經完全是自己的了。現在甚至叔父都已不願來看自己,這一個完全自由的
自己,將往何處而去?這種完全自由的選擇,其難難道還在被逼做事、無可選擇之上?
這念一起,連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孔任在街上轉了幾轉,一麵想哪裏是什麽“最難”“最不熟悉”的地方,一麵找了幾個窮人,將自己本來準備用來買衣衫的錢送了出去。等到手上無錢,心下卻已有了主意:既然來了鄭國,又碰上了這等失心瘋之事,何不去扁鵲
故裏去看看呢?雖然神醫已然消隱,但能生長名醫之所,也許醫風甚盛,自己縱然不能找
到什麽好的治失心瘋之法,說不定也能有所啟發。最起碼,瞻仰一下醫鄉風采也好啊。
既定了主意,孔任出城而行,居然還找回了那已快成野馬的馬匹,飛馬而進之下,不上一日就已近了傳說中的地方。當晚露宿之際,孔任忽覺該地山川地勢似乎有些什麽印象,想
了許久,才忽然想起,這原來就是盜墓賊們說及的南鄭銅礦一帶。此念一起,好奇心起來
,自然便想要看看他們說的是否是真。但看來看去,發現自己實在無論於盜墓還是辨礦都
是外行,自然也是什麽都看不出來。他徒勞無功之下,隻好暗笑自己不自量力,和衣睡去
。
此日早來,天光明媚,人行馬進之處,到處風光秀美。孔任快意之下,自然更對這“醫鄉”動了幾分仰慕之感。可等他順著道路進到一處村落,卻見那村落裏幾乎家家戶戶關門閉
戶,人人臉上都似有驚惶之色,許多人的家中還傳出痛苦呻吟的聲音。而且更奇怪的是,
隻要一聽他問及扁鵲,人人都是慌忙走避。
孔任甚是奇怪,忽然疑心有人瘟之類,不免都嚇了一大跳;但隨即又覺那種聲音更象受傷呻吟,這才放下心來,但也更加奇怪:“這等醫鄉,多是人心向善,少與世爭奪,怎麽會
這麽多人受傷?難道這裏的村民也喜群聚械鬥?”
孔任越來越是奇怪,再也忍受不住,死死拉住一人苦求原因。那人脫身不得,又見他甚是誠懇,不象是要為難什麽,也就終於說出一番原委來。原來幾天前,有一個自稱失心婆婆
的婦人,帶著一位名叫吳本木的年輕人,來這醫鄉逼問扁鵲和他的徒弟在不在。在得知扁
鵲數十年前便遠遁它鄉後,就逼人給她治心,治不好的人就隨手一拐一腳。失心婆婆下手
甚重,受者無不痛徹心肝,許多人當場吐血倒地,至今不起。那少年有時會勸幾句,但隻
要一勸,失心婆婆便對他又打又罵,甚至讓他不能動彈,還不時逼人要把他變成什麽血魔
。
孔任一聽便知是自己曾遇的那母子,心頭大是吃驚:“難道她來鄭地,本來就是為了找扁鵲故裏,從而來治心?”那失心婆婆乃是武人,一腳下去,若是傷了內腑不早用內力撫慰
,以後便可能留下長久後患。他想到這些,急忙就一步衝進其家,找到傷者,便用自己那
還從沒試過的辦法去推宮過血。那家人本來急了眼,但漸漸也明白他是在幫忙,都甚是感
激。不一會,鄉裏人都知道了,人人都抬傷者前來,忙得孔任半死。
等好不容易勉強施完後,再問及那失心婆婆,卻說是昨天已離開了,今天可能是到別村轉悠去了。孔任大急,問明周圍幾個村的方位道路,策馬疾馳。等到了一個村中,果然聽到
了那令人毛骨竦然的淒慘聲音:“快治我心,快治我心啊!”
孔任放眼過去,但見一人正被失心婆婆用拐杖壓著脖子,旁邊一名婦女拖著幾名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正苦苦跪在地上求著。再往稍遠點看,隻見旁邊那少年吳本木身著一襲不倫
不類的紅衣,昏倒在地上;臉上高高腫起,身上更是鼻血橫流,顯然又被狠狠打罵過。
孔任心頭大怒,那本來對失心婆婆的同情立刻小了下去,眼看她就要一揮拐杖,將那人攔腰砸開,氣得大喝一聲:“失心婆婆,我來治你!”那失心婆婆吃了一驚,立刻轉回身來
,桀桀笑道:“好哇,是你,是你!來呀,來呀!你要治,老娘就偏偏不給你們治!”
孔任一聽她如此喊,立刻後悔莫及:“我本該先草草易容一下再來的。這下又刺激了她,這可如何是好?”但剛才她就要踢人,自己激憤之下,又哪裏能考慮那麽多?那失心婆婆根本不待他思索對策,已是揮舞拐杖橫掃過來,威力竟還勝過初次相遇之時。
孔任不敢怠慢,橫手一抓,想要將她拐杖握住奪下。可是那拐杖乃是生鐵所鑄,而且失心婆婆臂力非凡,這下不但沒能奪下,反而險些被其帶歪了身體。失心婆婆完全是拚命的招
式,完全不守,招招都如同不惜受任何損失,也都要將孔任砸成兩半似的,威力不啻增強
倍餘。
孔任知道不可小視,隻得全神貫注先行應付再說。要知孔任這十幾年來,雖然很少與外人動手,但司天儀等三人的名頭和武功自己還是見過的。真要說起來,自己的武功其實還在
當世許多門派的宗主之上,不可謂不強。可這失心婆婆簡直就象是從幽冥中跳出來的一樣
,完全沒有任何名氣,卻能逼得自己如此全神應對,那還真是少有的怪事。
那被失心婆婆甩開的男子大難得脫,又見雙方惡鬥之下,勁風撲麵如刀,嚇得急忙和妻子兒女躲到屋內,哪裏還敢在外麵看熱鬧?其他人更是早已藏得深深,偌大一塊鄉村空地,
已隻有一個少年昏暈倒地,再加兩個活人在拚命相鬥。
孔任鬥了幾十招,已是連退了好幾十步,但卻漸漸有了些底。可是待想要擒她,卻又怕她突然發威,有什麽奇招怪術,不小心又著道。那失心婆婆拚命而攻,呼喝嘶喊,可是怎麽
樣也無法追及孔任。孔任打定主意,不去說話刺激他,隻先耗費她功力,準備在其成擒後
,將其點暈,再試試幫她恢複。
那失心婆婆苦苦而攻,可卻始終與孔任差那麽幾寸,始終無可傷他。失心婆婆忽然淚流滿麵,仰天淒笑一聲,一下將那拐杖朝孔任狠狠擲來。孔任一個閃身,避開那拐杖,反身卻
見失心婆婆不顧一切飛撲了過來,而且全然不顧章法,急忙又是回避。失心婆婆收勢不及
,一下撲倒在地,打了幾個滾。她臉上身上都被小石塊割得鮮血淋漓,眼淚更是活著土灰
,說不出的可怖,但卻發出狼嚎一般的淒厲之聲,不顧一切撲上來又追。
孔任見她情狀,心下不免又同情起來,忽然心下一顫:“她……這麽恨我麽?她是恨我,還是恨天下人?我是不是該讓她抓住,讓她出出氣?”但這念隻是一閃即逝:她恨自己入骨,若是真的失手被擒,隻怕立刻便死於非命,絕非受一腳一拐這麽簡單。
孔任正在心頭感慨,那失心婆婆又是在地上滾了幾滾,情形更是淒慘。孔任心頭一動:“我這般讓她追之不上,還不如就跟她正麵相搏,讓她使力不空。”當下便停身不再疾退,
跟她對搏,隻是每一下都跟她完全相當,既不讓她受傷,也不讓自己身退過快。那失心婆
婆聲聲嘶啞,滿臉鮮血淚痕都完全不擦,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完完全全在拚命,觀之心頭難
忍。
剛剛又堅持了幾十招,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怒道:“無恥賊子,竟然如此傷害一位老人家!”孔任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回看,眼前白影一晃,一位少女竟然不知何時已躍到了自
己身邊,纖纖玉指直刺自己雙目,其勢之厲實不輸於寶刀寶劍。
這一擊迅快捷倫,待孔任驚覺時,一指幾已離眼皮不到兩寸,心下之驚實是十幾年來絕無僅有。這當之下,他已是什麽都顧不得,隻能一下撲身滾地,飛速逃開數尺,臉上身上自
然也添了好幾道血痕。那少女橫眉怒目,駢指又刺,身形迅捷得前所未見。孔任沒有一絲
機會可以躍將起來,隻能猛然一下止住身形,突然回滾,這才避開了這一指。
那少女兩指不中,更是羞怒,罵道:“惡賊奸詐!”忽然刷地自腰間帶出一條索帶,便如皮鞭一樣攔腰橫卷。孔任本已趁這一隙站了起來,一見她絲索如靈蛇吐信般襲來,旁邊還
有那失心婆婆如瘋如狂般的攔截撲抓,頓時形勢再度極危。孔任急忙一掌接住失心婆婆,
忽然間巧力使出,一個反身錯位,竟和失心婆婆陡然間換了個位置。但就在這一瞬間,孔
任手上已被失心婆婆尖利的指甲,給生生抓掉了一塊皮肉。
那少女一個收索不及,險些反卷住失心婆婆,更是大怒,左手忽又是一根索帶飛襲過來。孔任大驚,見失心婆婆身形已亂,忽然一個揮手,似乎要從其麵前飛躍。失心婆婆猛然衝截,孔任這下卻是虛招,乃是引其去擋那少女的索帶。那少女果然無法遞出,正自羞怒,
忽聽失心婆婆一聲悶哼,身體忽然平平飛起,卻輕輕巧巧落在了那少年身邊。原來孔任已
趁這小小一亂得手,製住了失心婆婆,已將她用巧勁送出圈外。
那少女氣急敗壞,喝道:“這樣才好,姑娘我來好好收拾你這傷天害理的家夥!”兩條索帶一左一右,或直或曲,招式極為怪異,反而更增威脅。孔任見她輕功明顯比自己高,連
逃都沒法逃,暗暗叫苦之下,也隻能打起精神跟她遊鬥。這次卻跟先前孔任和失心婆婆相
鬥完全不同,乃是孔任自己使不上力。不論他怎麽想要抓住那索帶,好運用自己的功力優
勢,卻始終無法碰觸其邊絲毫,反而每一下都被對方帶動;一下下撲空之下,已是耗他心
神無數。
孔任大急:“這不是我對付失心婆婆的辦法麽?”他想到這裏,不去抓搶,冒險叫道:“姑娘,她是害人,我是救人,你看清楚!”那少女怒道:“胡說!不是你幹了喪盡天良之
事,老婆婆怎會跟你如此拚命?”說著索帶已是連襲孔任好幾處穴位,一處竟然已經擦著
他臂,令他微微一麻。孔任無奈,再也不敢說話,隻能全神對敵,苦苦去抓那索帶。
那少女冷笑連連,索帶更是如飄逸無限,無可捉摸,調動得他半死不活。忽然,孔任竟舍了索帶,猛然一下直朝少女抱了過來。那少女全然沒有想到,頓時羞憤萬分,急忙本能地
慌亂回護,結果手忙腳亂之下,不但沒能利用他這空門大露的拙劣抱法,反而被孔任趁隙
一下抓住了兩條索帶。那少女怕孔任運力猛帶之下將自己帶將過去,情急之下,隻好撒手
。
孔任飛身倒縱,縮手放索。那少女接索之際,他已安然退至那少年和失心婆婆之旁邊,離那少女已有三丈,朗聲道:“你們快出來作證!”心下卻對自己剛剛情急之下出的損招大
是窘迫,臉上已是通紅,根本不敢看那少女。那少女狠狠瞪著他,喘了幾口氣,正要再上
來狠狠教訓他,忽然幾名村民衝了出來叫道:“姑娘不要傷他,他是好人!”
那少女吃了一驚,道:“你們說什麽?”那些村民連忙把剛剛的情形說了一遍。那少女將信將疑,忽道:“是不是他威脅你們這麽說的?”那些村民一呆,急忙道:“不是,不是
。”有的情急之下還要撩起腰部腹部之傷指給那少女看。
那少女臉上一紅,避過不看,忽然抱起一位三四歲的小姑娘問道:“小妹妹,剛才是誰壞呀?”那小女孩哭道:“是這位老奶奶逼我爸爸給她治心,我爸爸不會,她就要打我爸爸
。我們都跪著求她,可是她不肯聽我們……”
那少女又抱起一位小女孩問了幾問,這才麵色慢慢平複下來,但一見那低頭站在一邊的孔任,還是怒從心頭起,狠狠瞪著他,隻覺便狠狠揍他百頓千頓,也難解被他羞辱之恨。這
時那些打鬥時藏起的鄉民也都慢慢聚集開來,許多人跑到孔任麵前拜謝,請他不要介意那
少女的事,不要生氣。那少女聽了,更是慍怒。
孔任正在連聲說不謝不謝,那少女忽然哼道:“喂,小子,你馬上向我陪罪。”孔任一怔,但隨即醒悟道:“在下剛剛出手有失思量,這裏……”那少女粉臉頓紅,怒道:“胡說
!你打人就是不對!還不馬上老老實實陪罪!”
眾村民一聽,立刻炸開了鍋,許多人叫道:“姑娘,是這老瘋女人打我們,這位公子是救我們的呀!要他陪罪沒道理啊!”“我二弟被她打了一拐,吐血升餘,隻怕幾個月都不能
下地幹活!她下手簡直比男人還狠!”“她兒子勸了她幾句,就被她打個半死,現在還醒
不過來,她根本就不是人,姑娘何必同情這瘋女人?”
那少女充耳不聞,隻是狠狠瞪著孔任。一個老成些的人道:“姑娘是好人,我們也都知道,但姑娘的確是看錯了這位公子。這位公子乃是出於善心,其實和姑娘乃是同道中人,當
可體認才是……”那少女忽然轉過頭來冷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刻嚇得不敢說話。眾人
一見連這老人都被她給阻住,餘人自不待言。無人再敢言語之下,場麵一時間反而靜了下
來。
孔任忽然深深一揖到地,道:“在下跟姑娘相鬥,實在……實在……不對,這裏陪罪了。”滿場中人都吃了一驚。那少女似乎也沒料到他居然這麽順就道歉了,心下不知怎麽,反而更羞更惱。她耳聽著眾人為孔任不服之聲,更是恨極,哼了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便
飛身而去。她走之際,衣袂輕舞,便如仙女一般飄逸靈動,讓人觀之忘俗。
那少女一走,眾鄉民才漸漸靠將上來,又是感謝孔任出手相助,又是安慰孔任不要太過介
懷此事,便請孔任出手幫忙救傷。孔任連說沒有關係,隨後先將吳本木救醒,又為她母親
輸了些真氣,請他帶母親離開,接著便跟眾人到各家內救人。
不知怎的,孔任做這些事的時候似有些心不在焉,似乎總想草草快些結束,然後就可以……就可以……再做什麽。當然,他自小開始無與倫比的嚴格家教,還是幫他克服了這些想要敷衍了事的衝動。他一直忙了大半天,才終於將那些人傷勢的大的方麵都穩定下來,剩
下的麽,自然就是慢慢調養的事了。醫鄉之人,豈能不會這些基本之事?
等到一切都完後,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莫名其妙地襲來,令孔任迫不及待就想要離開。那些村民堅持要送給他一些盤纏之類的聊表感謝,他卻不知怎麽的,比任何時候接受感謝都
要愧疚。當然他也知道,如過分拒絕,則可能會傷害他們之心,是以最後還是背了一袋饅
頭和些須肉脯鹹菜之類上路。但等到出了這一村,他立刻便如飛似地跑到另外一村,極快
極快地將這些東西放到別人家的後院裏。等做完了這些,孔任心頭莫名其妙地好象輕鬆了
許多許多,似乎可以去“麵對”什麽了。
究竟麵對什麽?孔任當然不知道。他隻是在一點點地懷疑:那位少女武功如此高強,輕功更是卓絕,那麽她會不會……會不會……跟血魔有關呢?起碼他們都很怪異啊!叔父、公
孫老人,還有當年的許多青年英雄,不惜拋顱撒去去追捕血魔,自己為什麽不可以?
孔任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但忽然間心頭又充滿了愧疚:那少女是如此的靈動清秀,處處透
著遠超普通人的靈秀之氣,自己怎麽能把她和那比普通人還要呆些的血魔相提並論?如果
隻是把這稱為自欺欺人,又怎麽能夠展現出自己的悔過?這簡直就是對她的莫大的侮辱!
自己……自己既然有了如此的卑汙想法,怎麽能不去想辦法替她洗清?
孔任心裏不知道怎麽回事,一會如驚濤駭浪,一會卻又如平湖明鏡;兩種完全不同的意境,竟然都以驚人的速度,在他心中腦中交替出現甚至同時出現,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已經完全不可分辨。他甚至都發覺臉上似是有些發燙,而這一發現簡直就如泰山壓頂一
般,簡直比父親最嚴厲的訓斥,都還更讓他感到慚愧和無法麵對。這……究竟是為什麽?
那少女似乎並不如陳薑姐妹美,自己已經見過了她們,自然是不會因為這一麵就喜歡上她。這個顯然是可以排除的了,是不是?孔任想到這裏,心裏立刻便平靜了許多。不錯,自
己不過是為了欽佩她,欽佩她挺身而出、製止自己打老婆婆的勇氣。是這份勇氣讓自己自
歎不如,從而讓自己臉紅的,豈會有它?況且自己一時打不過她,情急之下居然使出損招
耍賴,自然就更應該臉紅、而且該大紅特紅才對。至於她後來為這個而要求自己陪罪,自
己居然還猶豫了一小會,那實在是大大的不應該。自己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有錯當然要麵
對,怎麽能不去愧疚臉紅?
孔任的臉上終於浮起了微笑,似乎非常滿意自己這份勇於承受、勇於麵對錯誤的氣魄,卻完全不願去想,自己在麵對父親叔父、認錯愧疚的時候,那可絕對不是會“臉紅”。當然
,無論如何,他終於已可以心平氣和地去回想這位少女的種種“疑點”了。
這位少女似乎並不是太美,但是她的眼睛卻似有一種驚人的靈動和清秀,美麗到連她狠狠瞪著自己的時候,自己都有一種如沐春風、甚至受寵若驚的感覺。無論任何人隻要被她一
望,就都會覺得,隻要她看自己一眼,自己就會與別人不同,同時也期盼她看自己時,能
夠與她看別人時不同。這種美麗簡直讓人無法不去折服,難道不是一種連陳薑姐妹都有所
不及的神奇美麗麽?
要說陳薑表姐的眼睛也極是厲害,厲害得也許她自己本沒有想勾引別人什麽,但別人卻無法不產生肉欲。自己從小受萬般磨練,對其陳薑表姐的勾魂之眼雖然也是難免失態,但歸
根到底還是有一種深藏的鄙視的。因此,自己隻是暫時失態,以後隻要隨時注意,應該不
會再有什麽。可是這少女的美麗,卻是這樣的讓人無法抗拒:她簡直就象天生就是來征服
自己心防的,令自己根本找不到對她的抗拒點。
這樣一雙超凡的眼睛,怎麽會隻被這樣一般的美麗所擁簇?孔任實在不明白。但是無論他怎麽樣回想,他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看不出那少女有什麽易容痕跡。也許上天本
來就不願意太不公平,既然她有了這樣的亮點,那麽也就不願意給她其他更多的美麗,對
不對?
孔任似乎有點遺憾,但卻更加佩服上蒼的公平,因為隻有這樣,自己才似乎能夠在她麵前保留一點點的自尊。那雙眼睛自始至終就是在對自己不滿,但是自己卻依然如沐春風,那
麽她開心起來會是什麽樣?若是能被她開心地看上一眼,那又會是什麽感覺?
孔任幾乎都有些不敢多想,因為他根本想象不出什麽更加美好的東西,甚至還發自內心地便害怕起來,似乎生怕怕自己那不夠美好的想象,會對她造成進一步的汙辱。那雙眼睛久
已離去,可孔任卻總還是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還是在被那雙眼睛看著,在被她恨恨地瞪著
。也許自己從來就沒有敢正視她看過來的目光,那麽現在,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好好跟她的
目光對視呢?
在這位少女麵前,自己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正是在她麵前,自己才第一次完全遠離了家中的那種氣氛,遠離了無處不嚴厲、無處不催促、無處不跟別人比較、必須把別人比
下去的壓迫感,也第一次體會到了心靈的無拘無束。是的,爹爹和二叔近來也曾幫自己放
鬆,可是無論他們說什麽,無論他們多麽努力和藹,自己最後還是會更加地愧疚,更加地
要求自己。然而這少女這樣生氣地看著自己,還跟自己打架,沒來由地逼自己陪罪,自己
卻反而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放鬆感。這是為什麽?
自己真的是情急無奈,才想出那損招的嗎?自己真的是被逼無奈,才向她陪罪的嗎?自己真的是想厘清她和血魔的關係,才努力去想她的嗎?自己……自己……真的是這麽高尚,
是為了天下人著想嗎?
所有的問題都擠進了孔任的腦海,讓他無可麵對,羞愧萬分。自己怎麽會一見她麵,就如此失魂落魄,思緒難製?這一切怎麽會來得如此突兀,而且還逼自己直直地就麵對,不給
自己半點適應的機會,不肯給自己半絲回旋的餘地?這一切究竟是什麽?它究竟會對自己
怎麽樣?
孔任終於害怕起來,本能地選擇了保護自己。無論如何,她走了,自己也將離開,今生今世都不會再見,那麽又擔心什麽?那曾經讓自己心頭起伏的陳薑,不也就是在短短幾天之
內就隨風而逝,什麽都沒剩下麽?那曾經讓自己當眾失態,當然因為人人都失態、根本無
暇注意別人,因此也就談不上什麽“當眾”的那位公主,不也如此消逝了麽?既然一切都
會隨著時間而消逝,自己又何必去擔心它?
孔任終於又輕鬆起來,可是他卻又本能地不願去嚐試,更不願去檢驗自己是不是已真能坦然去麵對。現在才剛剛過去一會,怎麽能現在就體驗?微微夜風之下,他靜靜仰臥著,望
著那閃爍的星星,回憶那漫山的蒼茫,心頭不知自己是變得明白了,還是變得糊塗了。
第二天,孔任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選定了先前的計劃:自己已經來到南鄭,已靠近楚國,那麽何不去傳說中為尚為蠻夷的楚國看一看,去體驗一下更“難”、更“不熟悉”的
感覺?為了自己能夠順利完成冠劍之遊,也為了真正完成父親的期望,還是不要跟她糾纏
的好。至於那少女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自己已經不記得了,但……應該不是向南罷?
楚地的陽春時節,端的是和風麗日,旭日如酥。四望之下,楚天廣闊,桑麻遍野,農人如織,商賈不絕。斜陽之下,一個少年正站在高處負手感慨:“看來,楚地已遠不是三晉之
士口中的邊遠蠻荒之地了。此地離楚都郢都尚遠,其繁華平和竟已經不在中原之下,想那
郢都之繁華,定當有洛陽之華,臨淄之盛。嘿嘿,如此說來,中原之人也是有些坐井觀天
。看來爹令我日夜練功、恨不能一日掰成兩天用之際,仍命我外出遊曆,可當真是用心良
苦。孔任啊孔任,你可不要辜負了爹讓你增廣見聞的這番苦心啊……”
這少年正是冠劍遠遊的孔任。他從南鄭入楚,但覺一路上道路漸漸難行,自然也就有些順理成章地認同,覺得中原人傳統上認為南邊都是蠻荒之地的想法也不為錯。但現在過了楚
最北之關隘,又行幾十百把裏後,前麵卻又漸有漸漸開闊之勢,讓人大起世間天地原來比
想象中更大的感慨。如今在他眼前的,更已是一片廣大平原,其廣闊平坦絲毫不下於中原
所見,而且其土地之肥沃富庶,竟然似還有過之,隻是人煙尚稀。他一路走,一路感慨,
不免就想將眼前的景象,拿來和對眾諸侯國的印象做些比較。
中原諸國之政治人情,雖各有不同,然終屬大同小異。但地近江漢之後華夷雜處,多有蠻荒之地,其名雖奉天子政,算為封國之土,實本來就無甚人可言,自然也無甚政可言。鄭
楚之間,當然也是有若幹大小封國,而且許多還都是周之同姓。可惜的是,這些封國大都
目光短淺,甚隻有的還對先王將自己封於此蠻荒之地心懷不滿,於是抱殘守缺不思進取,
自然也就不足以開發周圍,更別提什麽教化周圍之民禮儀文化了。孔任一路上所經這些小
國,往往國都十裏之外,即不見桑麻,四野之外尤多刀耕火種民生困苦之民,甚顯荒涼。
然而他一入楚深處,卻見楚地民風教化皆頗近中原,農桑衣食亦與中原無異,頓時大起親
近之感。
而這其中最讓孔任意想不到的,就是楚地之人文繁華,居然殊不落於中原之後。在這一點上,與中原士人心頭的傳統“南荒”印象,相去尤遠。看著這一派田園風光,孔任竟然頗
有一種他鄉故土之感,心想:“楚先君初受封之時,其實也在中原邊緣,但地在荊山,國
僅子爵,且僻處中原南翼、漢水丹陽,國小民弱,為諸侯所輕。然風水輪流轉,當年國小
民弱、四受欺淩的楚國,今日居然成了大國,而且其境內耕種農桑如此繁盛,中原禮儀播
於四野,大有化夷為夏之功。凡此種種,不可不歎其先民堅持不懈之誌,敬其篳路藍縷之
苦。可楚國又公然稱王,對周室極為不遜。我日後必為天子之臣,那該怎樣麵對楚國?”
孔任腦海中浮想聯翩,那原來許多關於楚的各種支離破碎的源流印象,似乎又回到了眼前
,而且每一樣都似與眼前既相同又不同,讓他感歎不已。天下列國,若按各自認的源流宗
考而論,自然都是華夏遠祖炎黃嫡後無疑。但既然大都還尊周為天下共主,自然彼此之間
也常常以與周一係分支的遠近關係來定親疏,有時甚至互相看不起。
周代商後,若不算更小的附庸,封國七十有餘,大都為同姓之國。如今雖然已過好幾百年,各國之間兼並取代之事常有,但兼並之風畢竟還是初起,現在乃是人稱“大國不大,小
國不小;強國不強,弱國不弱”的情形。因此,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家,往往也可以與
晉、楚、秦、齊等大國一戰,還經常能敗之。
當今天下所遺的主要國家,終還是以“姬”姓為多,如魯、衛、晉、燕、草、鄭、蔡、吳等。另外,還有齊國是周名臣薑太公之後。商朝王族之後裔,有名些的主要是宋國,以及
還有僻封遠處的箕子朝鮮等等。再往上溯,便是夏朝,其部分王族直係後代為杞國,便是
傳說“杞人憂天”的出處所在。另外,北部的鬼方等部,傳說也是部分夏朝王族後裔所聚
。同時,若論起夏來,還有一些國家能論上比較近些的關係。如越國雖非夏快亡時的王族
後裔,但卻是夏禹之後。秦楚兩國皆為顓頊帝後裔,很多人也認為是與夏同源。
由於有這些關係,傳統上,與周關係近、國家又強大的,其國民中有些人就會對別的國家有一種優越感,比如晉、齊、燕等國,便常以本枝上爵自居。他們一來看不起杞宋等“過
氣”之國,二來看不起秦楚等“旁支”、“蠻夷”。盡管晉、齊、燕等因也因處於中原外
圍,導致也染了些戎、狄、夷之風,但這卻並不妨礙他們將楚貶為“南蠻”,將秦蔑為“
西戎”。三來,他們也還看不起越國,甚至看不起與自己本來同宗盟的吳國。這則是因為
其太過偏遠,國家又還小,在中原人印象中,他們早已被淹沒在蠻夷之中了。
楚之一係,論起來乃顓頊帝高陽氏嫡傳苗裔,商周之際曾助周伐商。當武王伐紂時,楚雖因國小民寡、地處偏遠,並未直接出兵相會孟津,但其先王鬻熊卻以九十高壽,不辭辛勞
親詣文王,並被文王奉為己師。世人皆以為是薑尚說的名言,如‘使臣捕獸逐鹿已老矣,
若使坐策國事,臣年尚少’等,其實正出於鬻熊。
鬻熊適周,周文、武、成王三代都以其為師,問以國事,其功勞不可謂不顯,道德不可謂不隆。然畢竟一來當時其國民尚少,軍力太弱,沒有能力親自出兵幫忙打仗,二來也隻是
名列華夏遠支。因此,其受封之地甚是狹小,而且偏僻邊遠,甚是貧瘠,自然很不起眼。
周天子大祭之時,楚曾和鮮卑使者一起被派去看守火堆,可謂國微已甚。
而且其倒黴之事還不僅於此,就在其受封後不久,故土便漸漸被侵,國都被占。其後數百年間,楚被迫南遷千餘裏,直到到了中原諸侯根本不屑一顧的江漢南荒,才得以喘息下來
,重新立國。為了生存,楚許多代國君都死於與蠻夷的作戰,或者是死於中原本來沒有的
一些古怪瘟疫。也正因為此,楚國強盛後,近幾代國君常常以此為借口,企圖激勵自己的
士兵進兵中原,爭奪天下權柄。
孔任正在感慨,忽見一隊兵丁列隊走過,號角有聲。孔任出身文武兼備之世家,自然知道這是各國軍隊通行的平日操練。前方農人一聽到號角便立刻集合起來,人數雖僅三五人,
但隊列整齊,表情肅穆,會合該隊兵士共同演練。他們配合默契,進退之際皆合兵法,顯
是平時已操練有時。不一會兵丁演練已畢,眾農人也三三倆倆回田間作業去了。
孔任見了,不由得又生感慨:“楚地民風果然武勇。我這一路看將過來,但見男子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市井庶民,人人帶刀,勇烈之氣盡顯無疑,看來也難怪楚人有‘三年不出師
,死不得見祖’之諺。”又想:“嗯,楚初封之地即為中原邊緣,山林茂密,人少獸多,
遠不如中原腹地之富庶安全。他們為求生存,自然要先學會保護自己。後來稍有開發後,
便又引人垂涎,其封國漸被侵占蠶食,終於被迫南遷,其間不知道經曆多少艱辛幾許苦痛
。他們與周邊之部族和戰數百年,自然人人皆深深體認到,在這艱難時世之中,慷慨勇烈
和兵器武藝的重要性。因此,今天楚人習武風氣比大多數中原之國要盛,也是理所當然。
”
一想到中原諸侯,孔任便有種說不出的情感,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兵丁們所駐紮的武勝關隘。自楚南遷之後,這裏已漸漸成了楚國進出中原的重要門戶。楚國自是重兵把守,附近的
庸國、晉國、陳國、宋國等,也是陳兵數萬,相互防備。幾百年來,此關已是不知經曆了
多少站事風雨,城牆之上尚留有微微的衝撞車等攻城器具所造成的痕跡。夾著此關的兩邊
山上的野草間,也隱隱還有戰死將士的枯骨。
孔任默默地看著這些,思緒卻又回到了中原諸國身上:“中原諸侯,盡多狂妄自大卻又鼠目寸光之輩,難以依靠。那被侯爵晉獻公假道滅掉的虞錿二國,可還都是公爵呢。想當初
分封時,這些諸侯爵尊國大,又封於中原膏腴之地,外無蠻夷侵擾之苦,內有萬民供奉之
享,王上以為肱股,以期長定天下。可惜後來他們一個個迷於酒色,乘肥馬,衣輕裘,天
天比的就是酒色排場,祖宗艱苦創業的精神一掃而光。今日周室暗弱,天子與諸侯之間的
君臣禮儀倫喪殆盡,與這些世家子弟的頹廢亦不無關係。唉,現在有的世家子弟竟不知道
劍為何物,‘君子無劍不遊’這句古語對他們全是耳邊風,一被問起,就用什麽‘君子以
禮服人’之類的話來做擋箭牌。他們成天隻知花鳥蟲魚詩賦酒色,似乎完全也不去想,周
圍的外族來爭戰的時候,可根本不會跟你講什麽禮。先賢聖人強調過無數次的文武不可偏
廢,對他們簡直是對牛彈琴。唉,這種習氣若是助長起來,隻怕日後的中原,人人隻尚塗
脂抹粉,個個推崇無病呻吟,那便會有積弱積貧之憂。”
這時候,孔任已近外城,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李記茶鋪之旁。那小二搭著毛巾,過來招呼道:“客官遠遊辛苦,來喝杯茶解解乏吧!”說著拉開一張椅子請孔任坐下。孔任微微一
笑就勢坐了下來,道:“叨擾小二哥了。隨便來壺清茶吧。”
小二一邊擦桌子倒水,一邊笑道:“客官說哪裏話。小的就身茶鋪養家糊口,混口飯吃,這客人便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怎說得上‘叨擾’二字?對了,客人是從北方來的吧?俺這小鋪雖然不大,客人也不算多,但地處武勝關路口,來來往往的客人也算是見得多了。象
客官這樣,既操中原河洛口音,而又這麽謙恭有禮的客人,可還真是不太多。”說著作勢
扳指數了一數,道:“說實在的,有時便一整天也遇不上幾位。”
孔任大感興趣,笑問:“這倒還真是奇怪,在下還真沒有感覺到。小二哥可知道這是為何?如若不忙的話,且請坐下來慢慢聊,茶錢在下必定多給。”
那小二見孔任言詞溫婉平易近人,加之此時亦非客忙之際,沒什麽別的客人,於是便拉過一條板凳,側身坐了,笑道:“如此便多謝客官了。小人在此開茶鋪也有幾年了,家裏也
有幾畝薄田。我夫妻度日,雖然平淡,卻也知足長樂。此地來來往往的客人,自然是以來
去中原的為多了。其中有些自中原來的客人很是傲慢,在小鋪小坐的時候,就時不時地來
上幾句‘沒想到著蠻荒之民卻也懂得些中原禮儀’之類的話,你說氣人不氣人?楚國雖然
地處南方,人民淳樸,繁文縟節上確實不如中原世家,可我們卻也知道,平和待人、既不
盛氣淩人也不妄自菲薄,才是君子根本之道。我看反而是他們自己,把這最基本的訓導給
忘了。”
孔任心下一動,心想中原確實是不少人如此,自己不也是差點未能免俗?看來自己日後回到中原,定當好好向同仁們介紹一下楚地的概況,既長他們見識,也可免這些中原之人日
後再妄自尊大,惹人嘲笑。
這時那小二又道:“這些人動不動就說起楚國是苗蠻之地,爵位低微,還常引用當年諸侯之會時楚使守燎之事以為根據。其實我們楚國對周天子立的功勳也並不小啊,就說幾百年
前,江東徐偃王欲與周穆王化江而治的那場亂子,最後不也還不是我們楚國出兵去平息的
?當初齊桓公率兵欲伐楚,居然責備什麽楚已經多年沒向天子進貢——哼,他齊國不也多
年沒進貢了麽?怎麽剛一想稱霸,想挾天子旗號,就拿這個先來怪我們?怪不得我們的先
君自己一怒之下稱王,先文王也堅持不肯改號。”
孔任心想:“這話雖然偏頗,但這麽多年來,楚國之所以常與中原之國不睦,這個心結倒也可算是一個小原因。不過當時楚其實也並未吃虧。齊想爭盟主,當然不得不對楚國不朝
有所表示。但齊不敢問楚稱王之大罪,故意隻糾纏於苞茅小事,這本身不也就是想給雙方
都討個台階下麽?這些內情陰謀,小民自然未必能看出來。”
這時候隻聽得小二續道:“……這些客人雖然給的賞錢也不少,但老實說我心裏可實在不痛快……”正在這時,一陣車馬聲音過來,一行人緩緩而來,小二忙去招呼了。孔任往那
邊略略看了一眼,見為首是兩名騎手,一人手中空無一物來回奔波,想是探路之先遣;另
一人手持一旗幟,上書“楚”字,字邊有金紋燦燦,顯是楚地高官世家之標誌。再看車隊
中第一輛上,坐了個衣服華貴的青年,神態之間頗顯富貴,顯是大家貴子。後麵幾輛車上
麵坐著人則高矮胖瘦皆有,但大都表情肅穆,衣飾也各有奇異,似都是奇才異能之士。
孔任一瞥之下,已知這必是大家公子攜眾門客出遊。時天下養士成風,孔家自己也養了許多門客,是以孔任對這類事甚是習以為常,也就沒怎麽注意。這時眾人已到茶鋪,紛紛下
車下馬,小二自也忙得不亦樂乎。茶鋪漸漸滿了,但眾人雖然湧入,卻並不立刻坐下,直
等那公子下來,坐到了孔任旁邊的一張桌上,其他人才依此在周圍桌子上就坐。後來就坐
的人見桌椅板凳不夠,於是有幾人便直往前來,大咧咧地坐在了孔任的桌子邊,卻也並沒
給孔任打招呼,詢問是否方便。孔任皺了皺眉,但也沒說什麽。
小二急忙跑了過來,看了看那三個大咧咧和孔任同桌的人一眼,似乎想要勸什麽,但卻終於還是轉過頭來,向孔任尷尬陪笑道:“客官,實在對不起。客人實在太多,就麻煩您將
就一下,讓這三位客官也坐上一坐。小的實在是不好意思……”
孔任微微一笑,道:“沒關係,四海之內皆兄弟嘛。出門遠遊,本來就當相互幫助,所謂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不會介意的……”不料他話未說完,那三個客人卻已推開椅子站了
起來。其中一個道:“聽閣下口音,原來閣下是中原河洛人士,天子腳下之民,失敬失敬
。隻不過閣下雖不介意與我們同坐,我們幾個卻是不大想與閣下同坐。閣下既然來此是先
,我們幾個看來是隻好讓開了。”說著向另外兩人一呶嘴,三人一同到同伴的桌子上擠著
坐下。
孔任一怔,道:“兄台這是何意?我自問並無劣跡,何以三位如此不齒在下,不屑於與在下同席?”那三人中的另一人淡淡地道:“閣下風采非凡,自是世家子弟。既有先祖所封
膏美之地所出的租稅奉養,自然是不需行甚麽偷搶劣跡以活命。有天子禮儀所教化,自然
也不需要來理會我荊楚之蠻夷之民。是以我等愧不敢與閣下同坐。”
這時小二急急忙忙跑將過來道:“這位客官是通情達理之謙遜公子,並非蔑視楚國之人……”這時候另一個還未說話的漢子忽然一瞪眼,道:“我們客人在說話,你不用多嘴。難道還怕他不給茶錢?想來他這種自稱並無劣跡之人,又怎麽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賴你這點
茶錢?再說,他要是不給的話,我們還可以代給的嘛!你怕個什麽?”說話聲音剛落,一
小錠白銀已自他袖中掉落在桌麵上。那銀錠落下時雖聲音甚響,卻並不翻滾跳躍,顯是擲
銀之人手法了得,對銀錠落下之勁力拿捏得掐到好處,示威炫耀之意甚是明顯。
小二一時不敢說話。這時聽旁邊那位華服公子笑道:“陳三兄,不要難為他了。這位公子也不是什麽壞人,就算是有點倨傲,你們三個就同他坐一會,難道就短少了你們幾根毫毛
?”這話雖似是為孔任解圍,但言辭之間卻殊無勸解之意。那三人果然躬身道:“是。”
說著便又回來笑嘻嘻地坐在孔任旁邊,故意大聲交談,輕蔑之意盡顯。
孔任微微一笑,知道此處再留已是無趣,便起身向那華服公子和這三位團團一揖,道:“多謝各位美意,在下還有要事,就此先告辭了。”他轉過身來,見小二還怔怔地看著那錠
白銀,不時微微側頭頭看孔任和那三人的臉色,但卻不敢伸手去拿。孔任伸手拿起,握了
幾握,遞給了小二,笑道:“這是幾位大爺賞給你的,難道還會收回去不成?”說著又摸
出幾個錢送給小二道:“叨擾許久,這是茶錢。小二哥,日後再會。”說罷一笑,大踏步
離開。
這時小二忽然叫道:“天哪……這顆銀球可真夠圓的……”那三條大漢回目一看,隻見自己扔下的那錠白銀經孔任一握之後,竟已變成了一個銀球。略一轉動,在太陽照射之下,
那銀球便一閃閃地發出極亮極滑的銀光,顯是表麵被捏得極圓才得如此。
要知白銀性非堅硬,普通人牙咬即可留下凹痕跡,學武之人若要用手捏動白銀,自是決非難事。但難的是孔任能於不動聲色間,隨手握上幾握,就將一錠白銀捏得有如珍珠般圓潤
光澤。要能捏銀成這等之樣,其所需手勁之大之巧,那可是絕非尋常武人所能望其項背。
但眾人驚奇聲中,孔任卻已去得遠了。
孔任初時心中甚是不快,心想自己遠道而來,怎麽也算是客,且自己言辭之間很是注意,從來都秉承父親嚴訓,講求待人如己,卻怎麽還是被這幫人如此相待?待他遠遠聽到後麵人的驚歎之聲,心中才略有快意,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隻見眾人圍著那個小二手上的銀
球唏噓不已,獨那位華服公子卻仍是正襟危坐,隻不過略略轉過頭側側身看了看。孔任微
怔,正要運足目力再看之際,忽似聽到一聲極熟悉的聲音:“原來是到這裏顯來了!”
孔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這聲音既似是那令自己魂思夢繞的少女,又似乎不是她的。他幾乎彈跳一般地起來,四麵張望,卻是什麽也沒看見。那些本來驚奇於孔任所捏
銀珠的人們見他忽然如此,更加詫異,紛紛又轉過頭來觀看他舉止。
孔任無可捉摸,心疑幻覺,隻得歎了口氣。他見眾人紛紛看將過來,什麽麵色都有,忽然甚覺慚愧,心想:“這些人對我無禮固然不對,但我因此就特意去把那錠白銀捏成圓球,
顯給他們看,卻不也是少年氣盛、喜歡與人爭鬥所致?人家順手扔出銀錠,雖然無禮,手
勁也巧,但也可能確實是平日就不喜扔物翻滾之故。更有甚者,可能人家是專長暗器的,
長期練習之下,想不不拿捏好隻怕都不大可能,實在未必便是很想向我顯威風。可我如此
去把白銀捏成球,卻是十成十地要去跟人爭勝。況且便是別人要來向自己顯威,那又如何
?爹爹一向告誡我,遇事要沉著冷靜,不要隨便去與人爭閑氣,難道自己這麽快就忘了麽
?何況這一下使下去,要是被真正高人看見,那可就真是太丟人了。”
孔任想到這裏,不由得心頭有些發怵,但再一想,卻又覺得那華服青年與自己年貌相仿,應該不會是自己所說的那種“高人”的級別。但自己擔心別人笑自己,這本身豈非又是存了爭勝之心、好勝之念?既然事已經做了,又何必在乎別人笑不笑呢?他心頭雖然這樣勸
說自己,可是思緒間擔心人笑的念頭,卻終還是始終驅之不去。
這時孔任已離茶鋪甚遠,再回頭時,隻見那些人圍觀者都已經站著在朝自己著邊看過來,手中還指指點點。孔任心知他們是在看自己,回想他們對自己說話的情形,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陣不快:“雖然楚國確實有委屈,卻也不應這樣對待每一個外來之人。他們怪中原之
人對他們無禮,他們自己卻又何嚐不是對別人無禮?這些人騎馬乘車,顯然都是大家人物
,見識卻忒也短淺。以他們對自己及店小二的行事方式,便算他們不是麵對外邦人,也不
見得就能客氣到哪裏去。相比之下,那店小二雖是一介平民,心境倒反而純樸開明得多。
”
但不知怎的,孔任卻又立刻想到了自己的頭上:“自己對這芝麻小事始終耿耿於懷,那自己與這些人又有多少分別?唉,看來這爭勝二字,實在是人之一大本性,雖然明知是小事
,也還是常常抑製不住。此次爹爹命我出來遊曆,隻怕不隻是為了增廣見識,更重要的當
是學會容人的氣量和處世之方法。說到這些,我等這些時代詩書傳家的世家子弟們,卻還
真是比不上一個根本沒機會延請明師的純樸升鬥小民。唉,可惜啊可惜,世界上淳樸之人
,卻常需日夜勞作,受窮困之苦。不過也不好直接給他錢什麽的,那樣隻怕他不會就收。
嗯,這幾天我常來照顧一下他的生意,倒還是辦得到的。”
孔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竟已變得特別的多愁善感,就這麽一件芝麻般小事,居然也能引得自己浮想聯翩。他一陣陣地想著,似乎總覺自己每想一次,所
理解的都似有新的道理,卻又都有新的缺陷;想來想去,竟然連頭都痛起來了。
孔任無奈之下,隻好勉強一笑,暗罵自己:“想這些做什麽?人總要清閑一下吧。”他回想當時情景,想起自己這麽一鬧,雖然過火,但那錠白銀應該是會被全部賞給小二吧?自
己因為跟他攀談了很久,故意多給了一點賞錢,那些家夥要跟自己爭勝,那麽這賞錢也就
絕不會比自己的低。即便那些人本來隻是為了顯示一下有錢,而不是全給那錠銀子,諒他
們現在也不好意思收回去了。
孔任想到這裏,人自然也輕鬆了許多。不一會,他已經到了城內一家小小客棧麵前。本來雖然孔家不喜奢華,但畢竟高位之下,也不能太過不講究。因此,若是孔門中人出外,日
常住宿,卻也從來都是在中等以上客棧。孔任家資豪富,且於各國都有商產,出遊資費若
要大量,隻需隨處到分號支取便是,那是絕然不會缺的。但他此行既然本來就是冠劍之遊
,連野宿之事都要有,自然決不能去太挑什麽客棧。再加上他今日與店小二一敘,對楚地
平民之生活大起好奇之心,於是便想停留在這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客棧裏歇息。
孔任一進門,就看到一位老人正弓著身子洗菜。那老人發覺有客人來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招呼道:“啊,客官遠來,我老頭子竟然沒有發覺,實是罪過罪過。”他一轉頭,
發現孔任衣服雖不華貴,但神采似乎不凡,頓時又覺自己這家針眼客棧配不上其駐足,立
刻改口道:“這位客人……是來找人的還是來投宿的?小老兒這店這兩天還沒有客人……
”
孔任一笑,道:“老人家,我是來投宿的。我是冠劍遊子,今日便想來借住寶地一宿。”老人一怔,但看了看孔任神情甚是誠懇,樣子倒也不象是另有圖謀的樣子,拍手道:“當然可以了,接待貴人是我們這小棧的福氣。……客官是中原人氏吧?”
孔任心頭一動,笑道:“正是。不知道是否可以住這客棧呢?”那老人忙道:“當然能啊,小老是求之不得。客官別誤會,小老兒有此一問,是覺得客官的口音不類本地。說起來
,小老兒當年也是幾十年外謀生活,實在是深知出遠門的難處。這口音變去變來,水土順
來順去的,無一不是痛苦之極。因此,若是本店的客人是外地人,小老兒總是能幫些的就
幫些。若客官真是遠來客人,小老兒便想告訴客官一些本地的風土人情,以利客官出遊。
小老兒年紀大了,陪客人出去走做前導是不行了,但告訴客人一些本地的情況,倒還可以
勝任。小老兒姓楊,客官要是不嫌棄,不妨就叫我一聲楊老爹吧。”
孔任心道:“看來是個淳樸之人,生活也甚為艱難。”於是道:“那我就住下了,楊老爹,先看看房間吧。”楊老爹將孔任領入正房,隻見房間陳設甚為簡陋,但打掃得甚是幹淨
,心中已是欣然,便道:“此房甚好。我先休息一下,晚間老爹若是有空的話,麻煩來告
知一下本地的風土人情,或是名山勝境。”那楊老爹滿口答應,倒退著出門去了。
孔任和衣而臥,腦中卻翻翻滾滾難以入眠,心中老是不住在想:“這次來楚,還真是不虛此行。看來楚地之人也是一樣,既有純樸可親之民,也有盛氣淩人之輩。不過此種紈絝子
弟,各國皆在所難免,也是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起碼這些普通小民終究還是純樸可親
得多。……嗯,楚國僻處南方,為中原諸侯所鄙,但堅持中原教化,禮儀上幾乎沒有不同
。不過因境內開發時間不長,總的來看國土雖大,仍當屬地廣人稀之處。不過這些市集怎
麽也十分繁華,著實不落於中原之下?有楚於此,雖然也與北方各國齷齪不斷,但畢竟行
事還可以依常理推測。同時,楚隔開了中原諸國與更南方的真正蠻夷,也算是替中原守衛
了邊疆。若中原那些酒囊飯袋把持著的國家直接來麵臨這些蠻夷,怕不過幾年,自己都變
成蠻夷了。”
又想:“其實禍福相倚的道理,還真是貫通古今。初封時諸侯皆視封己於中原外圍為恥,爭相要求被封到腹心一帶,既可得肥田美宅,又可免夷狄侵撓之苦。可如今幾個大國,如晉、楚、秦、齊、燕等,卻偏偏都是當初比較靠外圍國家。而當初初封時封得最好、爵位
為公爵的國家,如宋、虞、琥等,現在卻不是弱就是亡。看來,隻要有能堅持的雄心壯誌
,被趕到這個偏遠地方,也未必不是一種幸運。當初周天子東遷,王室衰弱之後,鄭國乃
是第一個強盛的諸侯。鄭莊公不可謂不是雄主,東征西討從無敗績,自己又直任王臣,一
時國勢之隆無可比擬。然鄭地處繁華中原,乃是四戰之地,周圍封國無數,實在太難大肆
擴張地盤。到了現在,鄭國居然落得隻能夾於晉楚兩強之間,搖擺不定,天天都在苦思艱
難求存。看來封國若在外圍,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思進取貪圖享受。若是能君民一
體,長期奮鬥,那麽國家圖存自是不在話下,更因為周邊無大的中原國家與之抗衡,反而
有利於去教化本國周圍蠻民,大大增加國土。這幾百年來,楚得南蠻,秦得西戎,齊得東
夷,晉、燕得北狄,今皆為大國,勢力強盛,聲威遠震。而原來初封時爵尊國大的中原諸
國,卻顯得相對小得多了,勢力也大不如前。國勢變化如此之大,真是一大諷刺啊……嗯
,這也是此次遠遊的收獲之一。”
孔任忽然又想:“這些國家如此強盛下去,日後勢將尋求代周而有天下,屆時周室何以自處?”他想到這裏,不免又想起自己這次送信時,爹爹千萬叮嚀不可泄露周人身份的事,
情不自禁歎了口氣。忽然,他又是一驚:“爹爹那樣反複強調,是不是還在暗示我,萬一
那人想要泄露,我應該將那些知情的人全都殺掉?二叔到鄭就走,真的是來看著我的麽?
”
孔任想到這裏,不禁心頭更受重壓,總覺他們所行雖是為周著想,但卻總有一點不近人情;自己似乎……似乎……也難以完全體認。但他終於還是認同了他們的做法:現在諸侯爭
霸,勉強還算是都想打打周天子的旗號,顯然是其力尚有未逮,想要避免成為眾矢之敵。
日後若某一國極度強盛,等到了可以不顧他國反對的時候,武王克商時的牧野大戰定會重
演。自己家族世代在天子朝廷為官,爹爹和自己一向都是以維護周天子為己任,屆時天子
無著落,自己又將如何自處?自己等當然是要維護周室生存了。可是連爹爹等都想不到別
的辦法,自己又能有什麽好的辦法來阻止?這等軍國大事,本來就需鐵血決斷,豈容婦人
之仁?
孔任歎了口氣,暗想:怪不得爹爹常說,國欲長久,必須強幹弱枝。今周室及中原諸侯多數暗弱,而周邊之國卻甚為強盛,早已是弱幹強枝之態。既然周室及中原諸侯實在扶不起
,那麽剩下的辦法,也就隻有削弱周邊之國。可是這些國家又怎麽會無緣無故自己弱下去
?那豈非隻有放任周邊國家互相攻伐,或是內部鬧亂?
說起來,這些可都還自稱是天子之臣,文化上也都屬華夏一脈,可說是靠了他們,才擋住周圍之夷狄,中原近年來才無外族侵掠的。若是過於削弱了他們,導致外族坐大,那時幹
枝均弱,若再來一次鎬京為犬戎所破的大亂,隻怕華夏文明自此全絕。那時候諸侯威脅雖
已不存,周王室以及自己宗族,卻又能如何自處?
孔任反複反複想來想去,卻終於無法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翻身躍起,看看天色已晚,不由得長歎一聲,自言自語道:“就算是這樣,也最少得數百年之後。幾百年中,又
有多少玄機變故會發生,那能就這麽平和地一路走將下去?現在邊遠各國,都是苦於地廣
人稀,攫土之望遠不如增民之望迫切。今後相當一段時間內,他們必定仍是以守土繁衍民
眾為主,代周爭有天下為輔。就現在看來,待到那一天出現,實不知要到什麽時候。罷罷
罷,且先把眼前之事做好,其餘之事盡力便是。我但求心中無愧於天子,無愧於百姓,也
就是了。”
正在此時,楊老爹端著盆熱水敲門近來了,笑道:“客官風塵仆仆,小憩之後且先梳洗一下。晚飯呆會小老兒送到房中來。”孔任略一梳洗,見他又來取水,向他一點頭,笑道:
“楊老爹辛苦。不知道現在可有空閑?若再無客人來,可否為我明日之遊略指迷津?”
楊老爹笑滿麵道:“客官不必客氣。說實在話,我這偏僻小店,便幾日也難得來上一位客
人。可今日托客官之福,本店三間客房竟都已滿了。便再有客人肯來屈就,小老兒也隻好
禮送而出。因此,現在小老兒自是大大有閑。”孔任道:“如此甚好。老爹且先坐下慢慢
說。”
楊老爹道:“如此告罪了。”坐下後說道:“本地乃是南北地氣交界之地,亦是雲夢大澤之北緣,雖無高山大川,卻也有奇峰大澤數處。若依遠近來看,客官明日不妨先遊雲台。
”孔任道:“這‘雲台’二字,甚是不俗。不知可有典故?”楊老爹道:“有沒有典故,
請恕小老孤陋寡聞,實在是不知道。不過據說是登臨其上時,能感雲氣,乃是此一帶少有
。”
孔任點了點頭,心想確是如此。自己一路南下,所過之處多為平原丘陵,道路雖然有時不佳,但乃是長期未開發之故,並非山體本身險峻高大。因此,此地之地勢,雖然也有高低
變化,但多是慢慢變高慢慢變低。縱偶有突起小丘,亦甚是低矮,最多撥地數丈數十丈,
實在無以成蜂。因此,若有一能感雲氣的山,那便非常難得。
那楊老爹續道:“對了,客官自北來,想來一近本地,便有天地輪換之感吧?”孔任笑道:“正是。別的不說,這水是多多了。”北地河流甚少,此初春時節,河中多無甚麽水,
接近斷流。然一近武勝之關,山嶺頓綠,水流不斷,全無殘冬雖竭、春意未至之氣象。說
起來,這裏雖非江南,卻已經是大是讓人覺得頗有傳說中的吳越江南一帶氣象了。
隻是此行道路不便,人煙稀少,野地甚多;且路上猛獸常有出沒,甚至傳說有還有鱷蟒熊羆野人隱現。自己身懷武功,當然不懼,但村夫野老們,那卻是隻有遠遠避開為上。中原
之人或以“鄂”喻楚地的這一片,說不定便寓有此地有蛇鱷之意。其實要說鱷魚真正多的
地方,乃是在吳越與楚之間的一帶少人之地,此處似還是離得有些遠。
楊老爹笑道:“這兩邊地氣截然不同,說起來也就是因一山一水之隔。這一水乃是淮河,今之雲夢大澤即為其遠源。這一山是指秦嶺,我雲台之山也可說是秦嶺餘脈。一過這一山一水,南邊暗河之水的冷意便會大減,水氣也更是豐足。小老兒少時常上山砍柴,也曾偶
至雲台山巔略窺景致,但見雲逝若流,氣橫如練,煙霞縱橫,皆在此巔。這雲台二字,想
來當與此有關。客官明日若是登山,當可親謁此等氣象了。”
孔任聽得甚是神往,心想:“若真是如此名山,那可不能不拜。”當下便道:“聽老爹所述,此山亦平日柴禾出處,想來當在左近。”楊老爹道:“正是。其實這小城便是依山而
建,說起來我這小店便是山腳。客官雖是在問如何登山,其實卻已半在山中了。”孔任大
笑,賞了幾個錢,楊老爹退了出去。
次日起來,先做了一會吐納功課,並不出直去登山遊覽,卻是問了楊老爹有什麽地方可以做工。楊老爹甚是詫異,但想起冠劍之遊的青年人中,確實是有些人會時不時做工補些路
費,也就給他指了幾個地方讓他去試試。本來孔任在鄭那幾天,便已是夠了基本路費,但
這兩天處處問人,不得不有賞錢。孔任既然不好意思太少給,自然又有些囊中羞澀了。
受楊老爹指點,孔任長了些心眼,略略改了中原口音,果然一路上和順得多。但問了幾處地方,卻都一時沒什麽閑工。一直找到下午,他才找到一個機會,乃是在一處大戶人家的
私家山林上,幫忙護林和種銀耳。這事雖是以前聞所未聞,但他看了一看,也就會了。
學武之人身輕體健,耳聰目明,不到一天,孔任就已是熟練非凡,而且手法頗盡其妙。那
管家大喜,直接指給他一片腐木成堆、但以前卻從來不及利用的小山,說是由他去種,隻
按他報的方圓大小算錢,還一個勁地問他能不能長留下來。
長留自然是不行,但孔任算了一算,若是自己三天內能幹完,那麽便可抵三十天大方些使用,對這活自是欣然同意。到得那小山上的第二日下午,他便已經按照計劃幹完了大半。
黃昏之際,他見雲氣繚繞,景色甚是秀美,便放下活計,準備休息休息。
忽然,幾個雜亂無章的聲音過來,似是在嚷:“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快搜,別放跑了那小雜種!”孔任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定神看過去,便見一條瘦瘦小小的黑影連滾帶爬地
從小丘下麵竄過。恍惚看去,那小黑影的衣衫似是襤僂之極,活脫象隻小猴子。孔任揉了
揉眼,正想看清楚時,忽後麵一人大聲喝道:“喂,開荒的,看見一個小雜種過去沒有?
”
孔任本來還在想,自己是不是應先幫忙抓住那小童,問問清楚是怎麽回事。可現下他一聽這追的人如此無禮,心頭不免大是氣憤,便幹脆裝作沒聽見。新追來的另一人見孔任意甚
輕蔑,怒聲道:“小子,你就算沒長眼睛,難道耳朵也沒長?大爺在問你話呢!是不欠揍
啊?”
孔任微微笑道:“不錯,在下既沒長眼睛,也沒長耳朵,隻長了兩拳兩腳。現在在下渾身發癢,還真的很是欠揍。”他說著,慢慢轉過身來,見那兩條大漢乃是僮仆打扮,心下更
是冷笑:“人說當別人奴才的,特別喜歡對另外的人耍威風,看來還真是不假。”
那二人甚是粗豪壯大,也有幾分武功,從來都是橫衝直撞,呼來喝去,是以常常被派以重責。可是現在,他們居然被一個並不十分強壯、甚至有些文弱的年青人如此輕視,那還了
得?二人相視一眼,虎吼一聲,一左一右就撲了過去。孔任微微一笑,雙手不知怎地隨便
一抓一帶,那二人便已是從空中由並撲變成了對撲。隻聽砰地一聲,二人同時滾落在地,
都是鼻青臉腫。二人心知遇上了高人,正要逃跑,身體卻已被踩住了。
孔任笑道:“二位究竟是為何要抓那小孩?早些說將出來,若是他有錯,現在在下還來得及去替二位抓他回來。”那二人麵麵相覷,一人忽道:“那小雜種……”孔任麵色一沉,
道:“你說什麽?”那人嚇了一跳,連忙住口。其同伴呐呐道:“那小孩裝熊,嚇我們小
姐。”
孔任氣極反笑,道:“這麽小一個小流浪兒,才不過五六歲,能裝熊嚇你們兩個大漢護著的大小姐?便是千金小姐,也不能這麽嬌氣,去跟小孩子計較!”那人忙道:“我們家小
姐隻有兩歲多,被他嚇得哇哇大哭。”孔任一怔,心想:“這倒有可能。”他見那小孩似
乎就要消失,正要先去將他帶回問話,忽覺腳下那二人同時發力,居然還真的掙脫開來,
要襲自己兩腿。孔任冷冷一笑,隻一飛身反踢,那二人便又被他踢倒在地。
孔任嘿嘿笑道:“二位想來是沒有說實話,是以才這麽怕對質。莫非你家小姐不是兩歲多,而是二十多歲?”說著忽然一腳下去,那旁邊碗口粗的木頭竟然一下斷了十幾根。那二
人頓時麵色蒼白,一人苦苦哀求道:“大俠,是真的。”孔任怒道:“那你們怕什麽?”
那二人不敢答話,隻是時不時偷偷看他臉色。孔任見他們神氣,知他們對那小孩惱火其實
未必真的很大,倒是蠻橫慣了之後,對自己製住他們極為不滿。孔任想到這裏,心下反而
氣消了些,道:“老實說清楚,便放你們走。若有隱瞞,你們今天就在這裏躺一晚上,體
驗一下月白風清的雅致。我這人不但沒長眼沒長耳,更加沒長腦子,很好騙的。你們想不
想試試我的分辨能力啊?”
那二人垂頭喪氣,道:“不敢了,說什麽也不敢了。”一人道:“老爺讓我們幾人陪小姐出遊,采集花草,哄她開心,結果忽然看見黑影一閃就不見。小姐立刻好奇起來,連問是
不是小熊,要我們去捉來看看。我們一去,還沒靠近,那家夥就從枯洞裏跳起來跑了,嚇
了我們一大跳,小姐更是哇哇大哭。我們要給小姐出氣,就追過來想痛……打他幾下。”
孔任一聽,便知那小丐八成是見大家富貴之人來遊山,想躲起來不被嗬斥,不料還是被發現,便隻好逃跑。那小女孩那麽小,不過是受了些驚奇,哭過一陣就好了,哪有什麽“氣
”可言?還需要來專門出什麽“氣”?這二人張口就是要痛打,八成是他們大呼小孩停下
,結果人家更不敢停。他們惱羞成怒之下,便要狠狠揍那小孩出氣。
孔任自從出遊以來,對流浪兒和極貧之人見得甚多,深知其生活不易。因此,他對那什麽蔑視他們的言語,頗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對這二人未免火大。但他想起天下富人頗多
如此,無論富人窮人,大都對此已是習以為常,也不好就過分獨責他們,便冷冷道:“你
們撞上了我,算你們運氣。你們走吧,以後別再讓我聽見你們見人就亂罵雜種,不然就會
這樣。”說著一抬腳,放那二人起來。那二人忽然大吐起來,原來已是不知怎地,各自嘴
中被塞了一團還有泥汙的陳年半幹木耳。二人好不容易吐個幹淨,不敢露出絲毫怨色,便
即逃開。
孔任回頭一看,那小童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也就作罷。過了一會,他今日之活已是幹完,眼見夕陽已是幾乎正在地平線上,其大無比,燦燦金輝照耀雲霞,其美無比。孔任大是讚歎,情不自禁地就到小丘不遠處的小溪處,在花草掩映中,邊洗手邊賞析。
他正自讚美,忽聽前麵不遠處似有一個極稚嫩的小女孩聲音道:“阿姨,這裏的太陽最好看麽?跟阿姨的眼睛一樣美麽?”接著便聽一個聲音柔聲答道:“小妹妹不要瞎說。阿姨
怎麽會騙你?”那聲音輕軟柔美,聽著說不出的舒服,但孔任卻全身都是一陣顫抖,幾乎
不知是想迎上去,還是幹脆想要逃開。他實在是再明白不過了:這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那
個僅僅一麵,就讓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的少女!
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