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無字碑上……
西北望長安,
可憐無數山!
——辛棄疾《菩薩蠻》
長安,周秦之都城,漢唐之故地,是我年輕時日夜懷思,夢魂縈繞的古都。研讀唐史,服膺唐詩,怎能不到西安去看看昭陵,幹陵,興慶宮,華清宮,法門寺……可是,一直就沒有這樣的機會。每逢讀到辛棄疾詞中這兩句,就感歎宋金以後,漢唐故都之為“青山”所遮,不複當年氣概;而曆史的塵埃又遮住了一些人物的真正麵目,使他們變得朦朧,模糊起來。讀史,讀詩,正應該棄除塵埃,撥去迷霧,使她(他)們顯出真實,真相。這正是為曆史,為古人負責;為今人的研究求真,免遭後人恥笑;同時,也是為子孫後代提供一份可靠的曆史紀錄,使他們不再為迷霧所惑!
上世紀的八十至九十年代,曾四上西安,而每一回都必至乾陵,憑吊中國曆史上唯一名正言順的女皇帝武媚。在她的身上負荷著中國女人的榮耀與不幸。武媚生前榮耀至極,當至則天皇帝,而死後惡聲四起。其無字碑至今立在幹陵前左側……
無字碑不立一字,自是則天皇帝遺囑。然自宋朝及於明代,曾有多人在碑上鐫石刻字,一說有三十餘段,一言正反兩麵共有四十多文。然明以後無字碑倒塌,兼之風雨侵蝕,字跡漫滅,已看不出後人所題或褒或貶。1957年,陝西文物局維修後重立於原處。筆者四至無字碑前憑吊,1996年還曾帶卷尺,測得其寬約兩米,厚度在一米半左右;因為太高了,隻能估計其高度,大約不低於七米吧。
原武媚之意,是希望後人對其功過加以評說。可惜,她為曆史淘洗得麵目全非!
武氏父親武士彠,並州文水人,年輕時經商致富;同李淵交情甚厚,曾任太原留守司鎧參軍,主管軍中鎧甲。後力勸李淵起兵反隋,功封兵部尚書,應國公。曆任揚州長史,利州(今四川廣元),荊州都督。貞觀九年(635)病故。武士彠原配相裏氏,生有二子,後來病死於文水。武士彠續娶隋貴族楊達之女,生有三個女兒;武媚為次女,小名失載。武媚生於唐高祖武德七年(624),貞觀十一年(637)十四歲時應召入宮為才人,賜名“媚”;含其“武”姓,諧音“嫵媚”,宮中稱“武媚娘”。貞觀二十三年(649),太宗崩逝,武媚入感業寺為尼。永徽三年(652),高宗召為宸妃。一步步直至皇後,則天皇帝。長安五年(705)病逝,享年八十二歲。中宗李顯複位,隨即改長安五年為神龍元年,恢複唐朝國號。
考武則天秉政半個世紀,社會安定,經濟繁榮,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上繼“貞觀之治”,並為“開元盛世”作了經濟,人事和製度上的準備。
高宗永徽元年(650),武後未進宮時,全國戶數僅380萬(據《通典》,人口和墾田未統計),到武後逝世時(705),戶口增至635.6141萬戶,半個世紀,增加近一倍;而人口則達3714萬多,全國墾田13億畝(《文獻通考》)由於生產力的提高,經濟繁榮,故物價低廉,市價鬥米僅5個銅錢。杜甫詩:“憶昔開元全盛日,稻米流脂粟米肥。”但鬥米卻要15個銅錢,是武後時的三倍。
武後對高麗,突厥,吐蕃的幾次用兵,都取得很大勝利,使漢代的許多所謂“西域”之邦,進入中華版圖。其武功遠勝漢武,何論唐宗!
高宗懦弱,又患風眩;中宗,睿宗昏庸無能。為了鞏固政權,武則天宵衣旰食,勵精圖治,打擊貴族地主集團,扶植庶族,其製定的許多規章製度,對後世產生了很大影響。如創“北門學士”製,搜羅各類有用人才充當“智囊”;勸農桑,輕徭賦,憫農賑災;在軍隊中實行屯田,亦兵亦農,兵農合一;設登聞鼓,肺石,製銅匭以廣開言路,通達下情;作《臣軌》,倡廉潔,禁浮巧,行節儉,規定官吏“妾無衣帛,馬無食粟”,“雖貧賤,無以利毀廉”;改革吏治,用人不分士庶貴賤,許民自薦並實行試用製度;改革科舉,首創皇帝殿試,開設武科武舉……等等。明代我泉州傑出之思想家李卓吾就曾感慨地評論道:
勝高宗十倍,勝中宗,睿宗百倍矣!
對於武則天的政績,連《舊唐書》的作者也不得不讚歎說:
泛延讜議,時禮正人……飛語辯元忠之罪,善言慰仁傑之心。尊時憲而抑幸臣,聽忠言而誅酷吏。有旨哉!有旨哉!
然而對武則天的人品和私生活,不論《舊唐書》,《新唐書》,或《資治通鑒》,又都極盡其誣蔑不實之辭。原因就是由於武則天是女人,是“牝雞司晨”。《新唐書.武後本紀》就曾舉朗州,鬆州等四處“雌雞化雄”影射武則天女人當政是“僭偽”。而其攻擊的目標則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所謂“潛斃”幼女,鴆殺親生兒子;二是偷養“男寵”,穢亂後宮。
說武則天鴆殺親生兒子太子李弘,逼殺李賢,完全是無中生有,是誣蔑。
《新唐書》說:“天後殺皇太子。”
《資治通鑒》說:“(李弘之死)時人以為天後鴆之也。”
但是,《舊唐書》說:“(李弘之死)沉瘵嬰身。”言其一向重病在身。中醫“瘵”,一般指癆病;如果是肺結核的話,不要說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即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也是絕症。所以李弘活到二十四歲就病死,這是最合理的解釋。《舊唐書》成於五代時期,比《新唐書》和《資治通鑒》的成書,要早一百多年,距唐代時間很近,史料比較真實可靠。《新唐書》說“天後殺皇太子”,時間?地點?為什麽事?如何死法?是誰直接執行?如此重要的問題,作為一代史書,安可含糊?至於《資治通鑒》那種寫法,實在是最為“滑頭”的處置,是極不嚴肅的:它不說自己怎麽看法?史料從何而來?有何依據?而是極不負責任地說“時人以為”。何謂“時人”?即“當時人”。編者何以知道三百多年前武後時期的“當時人”有這種看法?有何依據?何處可以考查?眾所周知,這種含混其詞的寫法,作為正史,信史,是絕不容許的。史載《通鑒》編修時,主要編撰成員範祖禹等在許多史實和觀點上與司馬光相左,不同意司馬光的觀點和做法,不得不另編《通鑒考異》三十卷以存疑存異,表示不同意見。在武後是否殺太子的問題上,範祖禹在《考異》上特加注明:“其事難明。”
其實,武後對兒子李弘是很疼愛的。他之被立為皇後,就是因為生了李弘而王皇後無子的緣故。所以,揆之常情,無因無故而殺親生兒子,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又,關於章懷太子李賢的死亡問題。李賢是武後次子,繼立為太子。李賢因為反對母親秉政,又受人挑撥,認為自己不是武後所生,心中疑懼。因而暗中購備兵器,網羅異黨,企圖反叛,推翻武後秉政。李賢的陰謀反叛,事情被同樣是“反武派”的宰相裴炎所檢舉。裴炎在這個問題上,是準備給武後以難堪:看你對兒子處治不處治?。武則天不得不下旨“廢去”李賢的太子身份,送外編管。高宗很喜歡這個兒子,主張從輕發落。但武則天以為叛逆罪大,廢去太子已經是“從輕”了,應該大義滅親,否則無以服眾。後來武後派丘神績(酷吏)去貶所“檢視”,李賢被丘神績逼迫自殺。丘神績因此遭到嚴厲處罪,正說明李賢的自殺不是武則天所主使。
至於“潛斃”小女兒嫁禍王皇後的事,更屬捏造。考武媚永徽三年(652),重返宮中。永徽四年生李弘。永徽六年廢王皇後時生李賢。兩年時間,已經生了兩胎,中間怎麽可能再生一個女兒?這是十分明白的事。說“潛斃”女兒,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第二個問題即所謂偷養“男寵”,穢亂後宮的事,也純屬捕風捉影。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提到的“男寵”,所謂“麵首”,主要指薛懷義和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這種個人私生活問題,本不足道,這裏隻想指出一點:薛懷義到宮裏的任務是設計建造明堂。當時,武後已經六十三歲。張氏兄弟精通音律,時僅十五六歲;武後喜好音樂,曾著《樂書》。宣張氏兄弟進宮乃備音樂顧問之事。張氏兄弟進宮時,武則天已經是七十七高齡的老太婆,再過五年就走完她的人生路程。我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一個已過更年期三十年的老太婆,會有如史書所說的性功能嗎?這些史家難道一點人體生理知識都沒有?簡直是胡說八道!這隻能說明他們是有意捏造。清人王仲瞿有詩雲:“《唐書》兩種難憑信,何況《虞初》九百篇!”
武則天畢竟是一個十分大度的統治者。她不要人們歌功頌德,不寫墓誌,不刻碑文,任由後人去評說。單就這一點,就勝過中國曆史上所有的皇帝!
陸放翁詩雲:“身後是非誰管得?”餘姑為此“有字碑文”,憑吊一千多年前的女皇,辨誣並洗刷誣蔑不實之詞,庶幾還女皇本來麵目。
辛棄疾詞還有兩句:
青山遮不住,
畢竟東流去!
曆史在人民大眾的心中,不是哪一個史家可以隨便塗抹的。僅以此文“寫”在無字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