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破灭
小时候,我家邻居突然租给一个管弦教习班,有幾位乐师教一班小孩和青年学唱戏,家乡人叫“学南曲”。现在知道,那是南戏的一个支派。後来这个教习班演化成了一个剧团,还演出过《白兔记》,《汉宫秋》,《钗头凤》,《陈三五娘》等著名剧目。
孩童时代没有心事,夜间自是好眠。可是自从来了这个管弦班,音声撩拨,常使人难以入睡;而脑际耳边充满悠扬激楚的音乐,也令我不忍遽进梦乡。由於夜夜聽歌而能知音中节,我学会了唱大段大段的《舞霓裳》,《三娘教子》和《摊破石榴花》。後来胆子大了一点,也敢跟一班小孩进到学馆裏,站着聽他们吹拉弹唱,真是羨慕極了。有一位年纪稍大的大姐,长得很漂亮,唱得又好。她唱《远望》,《乌棲曲》和《长亭送别》时,常是满脸泪花,连聽的人也都抽噎起来。她的胡琴也拉得特别好,聽她的琴音同聽她唱戏一样,会引起深切的共鸣。有一回,我竟因聽她的琴声而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他看了我一眼,用手巾拭去我脸上的眼泪。从此,她似乎视我为“知音”,对我與别的小孩不同∶拉琴的时候,总让我坐在她的旁边,聽她那悠扬哀怨的乐曲。
我就这样非常喜欢起二胡。有一回,学馆裏没有人,我很想试拉一下胡琴,就壮了壮胆,爬上藤椅,準备去摘掛在墙上的二胡。恰巧教习班一个满脸胡茬的头人,一边嚷嚷,一边走进门。我一慌,来不及把胡琴掛好,就 紧往下跳。壁间的胡琴摔了下来,琴筒破了,琴弦断了……我还来不及考虑会有什厶样的後果,脸上已经“啪啪”地接连挨了幾个巴掌。接着一隻又粗又大的手拧住我的耳朵,半提半拉地把我扔出了门外,耳边隻聽得一阵阵怒吼和咆哮的声音……
我的左耳被撕裂了,血流满麵。当日夜裏发烧,迷迷糊糊中聽到那位拉琴的大姐,正在同母亲说什厶话。由於没有及时找药抹,两天後细菌感染,耳轮就化脓了;至今左耳壳边上仍留下一处破损。
从此我再也没有进过管弦教习班,也再没有见过那位拉琴的大姐。很久以後才知道,他是因为那个长胡茬的教头打了我,才愤然 去。
我很想买一把胡琴,可父亲已经生病不能工作,没有收入。母亲说∶“一把胡琴要两百斤稻穀,换成番薯丝,可够一家人半年的粮食,怎厶买得起?”我知道家裏已经沦入困顿,什厶话也没再说。因为父亲的病,使早已没落的家更加沉沦了。从此,买胡琴的事就从我的梦中消失了。
一次陪表哥上山放牛,在山上打了一条蛇。我们把蛇拖回家,掛在树上,剥下蛇皮。我挑选了蛇背上最宽的一段,剪下来,做成了一个琴筒。不到一个星期,一把简易的二胡居然做成了。说实在的,样子並不好看,但音色却还不错。这把胡琴一直伴随我到小学毕业,後来蛇皮脱胶才壞了。
上了中学,我是学校剧社年龄最小的胡琴手。1949年从陕北,晋中传来的《血泪仇》,《赤叶河》,《白毛女》等歌剧,我都是乐队的成员,二胡也越拉越好了。可是,我就没有自己的一把胡琴。
1952年璁假,学校剧社决定排演马烽创作的《结婚》,下农村巡回演出,宣传新婚姻法。剧社乐队二十多人,大家都有自己的乐器,隻有我一个人没有;每次排练时,都得到学校音乐室去借。音乐室裏的二胡分为三等∶
第一是一把红木的龙头二胡,用的是金属弦,那龙嘴裏还衔着一粒玻璃珠。?音乐老师说,弓弦推拉时要能稳住龙头嘴裏的珠子,使它纹丝不动,才算功夫到家。可我从来就轮不到一试,因为都掛在音乐老师的卧室裏,谁也不借。隻有同音乐老师非常要好的高中同学,偶尔可以得到一两回例外的特殊照顾。
其次是曲颈二胡,虽不是红木,但琴筒是一種叫“锦蛇”的蛇皮做成的,音色特别高亢悠扬,也要高中学生才有资格使用。
轮到我,就是第三等的白木平头二胡了。就是平头二胡,也隻有排练时借出一下,用完立即归还,不能带回家练习。别的同学自家有琴,都学得很快,拉得很熟练;隻有我没有琴。为了 着掌握乐曲,熟练演奏,得找同学东借西借,有时还要代做作业,代写作文作为“交换条件”。即便如此,也还得规定时间,别人要用时需 紧送还。那種向人祈求,遭人冷遇,甚至受人奚落,白眼的情景,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有一丝淡淡的酸楚。
下农村巡回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结婚》中的歌曲我也全都熟练掌握。一天,学校突然通知我到校长室去一下。校长开门见山就问∶
“你是不是把音乐室的龙头二胡拿去了?”
我 讶了一下∶谁人胆子这厶大?敢把龙头二胡拿去……还没等我回答,校长又紧逼一句∶
“你知道,没有经过音乐老师同意,擅自把学校财物带回家,这是什厶行为呢?这是偷窃,是偷窃!你知道吗?”
“你根?什厶说我偷窃?”我一点都不示弱。
“根?什厶……所有乐队成员隻有你没有琴,就根?这一点!怎厶样?”
我氣得一下子嚯地站起来,说不出一句话,转身就跑出校长室。跑了幾步,我回头冲着校长喊了一声∶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去调查,调查以後再说吧!”
校长氣得乱捶桌子,连声大叫∶
“回来,你给我回来,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蒙在被窝裏整整哭了半天。我向我的表哥诉说∶
“没有琴的人就会偷琴吗?”
“人穷了,什厶壞事都可以说是他……”表哥冷笑地说,突然生氣大吼,“走,找校长评评理去,我们家还没有穷到要当乞丐,拉什厶琴?又不是準备去要饭!”
…………
我决心要自己买一把二胡,这个心願从此铁定了。
後来,尽管乐队队长到我家,说那把红木的龙头二胡找到了,是音乐老师的兒子拿出去借给他的朋友,让我再回乐队去。可我,哪有心情回去?人不能没有尊严!你就是马上封我个音乐家,我也不会再回去。我深刻地感受到胡琴好拉而知音难求,就更加懷念童年时邻居弦乐教习馆裏那位拉琴的大姐。
高中毕业後,远 家乡,天南海北,到了许多地方,青岛的鱼山路,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王府井,南京的夫子庙,杭州的延龄路,厦门的思明路……隻要有乐器店,我总是要去看一看,有没有红木的龙头二胡?聽一聽一把要卖多少钱?虽然我的的音乐梦已经破灭,不再想当音乐家了,可是心中的“音乐情结”仍如许顽固!
幾十年来,我的工作是教书,我的专业是古典文学和古代文化,甚至业餘玩玩的也隻是诗文小说,並不是音乐,可我的生命中,音乐的“心结”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我终於下决心,花大钱,买了我所能见到的最好的胡琴,算是对少年时期这一段心理不足的补偿。
时间流逝,似水相催。涉世逐渐深了,知道少年时期搁置的某些心願,並非消失,而是沉潜於心底,在特定的时间,合 的环境,相应的条件下,它便从潜意识中显现。这就是遇上乐器店就要进去看一看,从而获得心灵上的满足的缘由了,尽管我的音乐之梦已经破灭。
開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