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陸遊的《釵頭鳳》

關於陸遊的《釵頭鳳》

          ——在美國特拉華州華美中心的講座提綱

 

（一）《釵頭鳳》的抒情對象有三說：

（1）1151，二十七歲，與前室唐琬（時年二十六）沈園相遇，為婚變作；

（2）1170—1178，四十六至五十四歲，在成都的贈妓之作；

（3）1170—1178，四十六至五十四歲，在成都為小妾楊氏而作。

其中（2）、（3）兩種新說，論據似皆不足。
      
     （以上略）

 

（二）《釵頭鳳》的曆史背景

（1）唐琬非山陰（紹興）人，乃江陵人氏，唐意之女，與陸遊為（隔一層的）姑表兄妹；

高祖唐供

曾祖唐介生五個兒子：

1、祖父唐淑問————唐意————唐琬

 

2、 叔祖唐義問生二子

3、三叔祖唐待問（早卒）

4、 四叔組唐嘉問（下略）

雍國夫人（嫁駙馬錢景臻、宋仁宗秦魯國大長公主兒子錢忱）

5、五叔祖唐之問生二女————————————

唐氏（嫁陸宰）—（生）陸遊

 

可見，陸遊外祖父是唐琬的五叔祖唐之問；唐琬的祖父是唐義問，陸遊的母親與唐琬的父親唐意是堂兄妹。

 

（2）陸遊（1125—1210）與唐琬（1126—1159）婚姻及“悼唐”詩年表：

 

1、金兵南侵，西路兵馬追趕隆裕太後（東路追趕趙構），包圍武當山，唐琬父親餓死武當山中。唐琬母女逃難至山陰，投靠陸家。唐琬年齡不詳。

2、公元1141，南宋高宗紹興十一年辛酉。陸遊十七歲，唐琬十六歲（按中國虛歲計算，下同）。是年高宗、秦檜與金國議和，殺嶽飛。

3、公元1144，南宋高宗紹興十四年甲子。陸遊二十歲，唐琬十九歲。表兄們產生戀情，結婚；唐琬采菊花，縫枕囊贈陸遊，陸遊作《菊枕詩》，未傳。

當年陸唐成婚。未久，陸遊參加進士考試，已經被主考官陳阜卿錄取為進士第一名（會元）。秦檜想讓孫子秦塤在殿試時得到狀元，就借口陸遊在試卷裏

“主遷都（金陵，今南京），妄論恢複（北方國土）”，罷黜不取。

4、公元1145，南宋高宗紹興十五年乙醜。陸遊二十一歲，唐琬二十歲。陸遊母親因兒子落第，遷怒於唐琬，逼迫解縭。陸遊不忍，又不能違抗母命，遂於在外麵另租了一處館舍（所謂“別館”），背著母親，夫妻時時相聚。約半年以後，被發現；陸母追至“別館”，強迫離異，並立即為陸遊 另定一門親事。

5、公元1146，南宋高宗紹興十六年丙寅。陸遊二十二歲，唐琬二十一歲。春天，陸遊在母親逼迫下，娶了王氏。

6、公元1147，南宋高宗紹興十七年丁卯。陸遊二十三歲，唐琬二十二歲。唐琬嫁給宋朝皇家宗室趙士程。

7、公元1148，南宋高宗紹興十八年戊辰。陸遊二十四歲，唐琬二十三歲。陸遊長子陸子虡出生。

8、公元1151，南宋高宗紹興念一年辛未。陸遊二十七歲，唐琬二十六歲。春日，陸遊遊沈園，遇趙士程與唐琬夫妻在沈園遊春，攜皇家宮廷特釀的一種

“黃縢酒”（也稱黃封酒）於“林亭”間小飲。相遇，而有《釵頭鳳》詞題於牆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唐琬和詞、，據陸遊同時代人陳鵠《耆舊續聞》卷十記載，陳親眼看到牆上隻有六個字：“世情薄，人情惡。”其他因年代久遠，都已經泯滅。

 

9、公元1159，南宋高宗紹興念九年己卯。陸遊三十五歲，唐琬三十四歲。唐琬憂鬱而逝。時陸遊在福建寧德任主簿、未久調任福州府決曹。

10、公元1170，南宋孝宗乾道六年庚寅。陸遊四十六歲。唐琬已逝十一年。陸遊出任四川夔州通判，走長江水路，於九月初九重陽日，在唐琬的故鄉登岸，“采菊花於江上人家”，悼念唐琬，作《重陽》詩：

照江丹葉一林霜，折得黃花更斷腸。

商略此時須痛飲，細腰宮畔過重陽。

 

11、公元1187，南宋孝宗淳熙十四年丁未。陸遊六十三歲，唐琬已逝二十八年。陸遊在嚴州（今新安江市所屬建德市）知府任上，作《餘年二十時，嚐作〈菊枕〉詩，頗傳於人，今秋偶複采菊縫枕囊，淒然有感》雲：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隻有清香似舊時。

12、公元1192，南宋光宗紹熙三年壬子，陸遊六十八歲，唐琬已逝世三十三年。陸遊於三年前，1189，淳熙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八罷官。此後十餘年一直家居。此罷官家居後三年偶到沈園所作：

 

《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嚐題小闋壁間，偶複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於石，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檞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魂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磨盡，回向禪龕一柱香。

 

13、公元1199，南宋寧宗慶元五年己未春，作於山陰（紹興）。陸遊時年七十五，唐琬已經逝世四十年。

 

《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14、公元1201，南宋寧宗嘉泰元年辛酉，作於山陰。陸遊年七十七，唐琬已經逝世四十二年。

 

《禹寺》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遠最宜詩。

尚餘一恨無人會，不見蟬聲滿樹時。

 

15、公元1205，南宋寧宗開禧元年乙醜，作於山陰。陸遊時年八十一歲，唐琬已經逝世四十六年。

 

《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裏最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16、公元1206，南宋寧宗開禧二年丙寅秋坐於山陰。陸遊八十二歲。唐琬已經逝世四十七年。

 

《城南》

 

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隻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17、公元1207，南宋寧宗開禧三年丁卯春作於山陰。陸遊八十三歲，唐琬已經逝世四十八年。

 

《禹祠》

 

祠宇嵯峨接寶坊，扁舟又係畫橋旁。

豉添滿箸蓴絲紫，蜜漬堆盤粉餌香。

團扇賣時春漸晚，夾衣換後日初長。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頹垣墨數行。

 

18、公元1208，南宋寧宗嘉定元年戊辰春，作於山陰。陸遊八十四歲，唐琬逝世已經四十九年。

 

《禹寺》

 

禹寺荒殘鍾鼓在，我來又見物華新。

紹興年上曾題壁，觀者多疑是古人。

 

19、公元1208，南宋寧宗嘉定元年春遊沈園作。陸遊八十四歲，唐琬已經逝世四十九年。

 

《春遊》

 

沈家園裏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仲作土，不看幽夢太匆匆。

 

（注）陸唐沈園相遇作〈釵頭鳳〉以後，上麵十三首律絕，均為悼念、思憶唐琬之作。本人另輯錄二十一首，似也與唐琬有關，缺乏考證，暫歸入“疑似”詩。姑舉1183，孝宗淳熙十年癸卯山陰作一首，供研讀參考：

 

《悲秋》

 

小雨朦朧慘淡天，醉中片藉亂書眠。

夢回有恨無人省，枕畔橙香似昔年。

 

（三）〈釵頭鳳〉三個語詞的誤解與正解

 

（1）“宮牆柳”。

1、誤解：“宮殿牆上的柳樹”；認為“宮”是皇宮、宮殿。

2、正解：“沈園圍牆上的柳樹”；“宮”，牆垣、半牆、矮牆，今俗謂之圍牆。

3、書證：

（A）甲骨文“宮”，上為一房屋的尖頂形狀，下為房屋，房屋外有大圍牆。（注：電腦裏沒有甲骨文字，沒法打出來）

（B）《禮記》的《儒行》篇說：“儒有一畝之宮。”漢代經學家鄭玄注：“宮謂牆垣也。”陸德明〈經典釋文〉：“卑曰垣，高曰墉。”卑者，低也；是故垣為低牆，即牆垣、矮牆、半牆、圍牆。

（C）《管子》的《八觀》篇：“宮牆毀壞，門戶不閉，內外交通，則男女之別毋自正矣。”

（D）《論語》的《子張》篇：“（子貢曰）譬諸宮牆，賜（子貢名）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

（E）《說文解字》卷七：“宮，室也。”說誤；“宮”作為與“室”連用（宮室）是後起的意義。所以文字學家段玉裁注〈說文〉雲：“宮，言其外之圍繞。”

（F）周祈《名義考》卷三：“宮非寢室也，牆也。蜒蜓依牆而生，故名‘守宮’；守宮者，守牆也。又，不得其門而入者曰‘宮牆外望’，宮之為牆可知矣。”

 

（2）“東風惡”。

1、誤解：“母親很壞，很凶狠（逼我出妻）”；以“東風”比母親，認為“惡”是壞、惡劣。

2、正解：“春風刮得很猛烈（將我夫妻的歡情吹走了）”。“東風”即春風，“惡”，古人稱為“甚辭”，即今之謂程度副詞，有“甚”、“很”、“非常”之義。故“東風惡”即春風刮得很猛烈；所以下接“歡情薄”，言暮春風猛，將夫妻的歡愛吹走了，夫妻情分像春天一般的消逝了。

3、書證：

（A） 《韓非子·八說》：“有惡病，使之事醫。”“惡病”，病甚，大病，病得很厲害、很嚴重。

（b） 〈史記.秦始皇本紀〉：“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裏，從狹中渡。”“水波惡”即浪濤很高，很猛烈。

（C） 〈淮南子·墬形訓〉：“其人大麵短頤，美須惡肥。”“惡肥”即甚肥，很胖，非常肥胖。

（D）馮延巳《江城子》 ：“早是自家無氣力，更被你，惡憐人。”“惡憐”，痛惜深愛，很愛惜。

（E）李後主《浣溪沙》：“酒惡時拈花蕊嗅。”“酒惡”，酒喝得很多、非常多；俗言“中酒”了。

（F）柳永《滿江紅》 ：“惡發姿顏歡喜麵。”“惡發姿顏”，言濃妝豔抹，很會打扮。

（G）邵雍《自詠吟》：“平生積學無他效，隻得胸中惡坦夷。”“惡坦夷”，猶言心中很平靜。

（H）黃庭堅《步蟾宮》：“蟲兒真個惡靈利。”“惡靈利”，猶言很伶俐，很聰明。

以上各家所用“惡”之為甚詞，均在陸遊之前。而與陸遊同時如楊萬裏《見周子充舍人敘懷》雲：“公今貧賤庸非福，我更清愁惡似公。”“惡似公”，惡於公，比您更甚，更厲害，更嚴重，言我之清愁比公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實《釵頭鳳》將“東風”與“惡”連起來，也是有所本的：

（I）北宋賀鑄《謁金門》詞雲：“曆曆短檣沙外泊，東風晚來惡。”

（J）又，周邦彥《瑞鶴仙》雲：“歎西園，已是花深天地，東風何事又惡？”

 

附帶說一下：與“惡”相對的“好”，也有甚、很、非常之義。宋石孝友《西錦地》詞：“風兒又起，雨兒又煞，好愁人天色。”“好愁人”即“甚愁人”，“使人很是愁悶”。《金瓶梅》第九十一回：“惹得後邊奶奶知道，一頓好打。”“好打”，狠狠地打。《長生殿.貞報》：“外有逆藩，內有奸相，好教人發指也。”“好教人”，“很讓人”。

閱讀古書，極忌以今義去訓釋古代語詞。“惡”作為程度副詞，已經退出現代口語了。但是“好”字卻常用。《新方言》雲：“今人謂‘甚’曰‘好’，如‘甚大’曰‘好大’，‘甚快’曰‘好快’。”許多電視中的人物對白仍常說，“我好高興”，“這孩子好乖好乖”。

 

（3）“錯莫”。

1、誤解：認為“錯”是我錯了、錯了、錯了；“莫”是罷了、罷了、罷了。

2、正解“錯莫”是一個連綿詞，一般需連在一起用，也寫作“錯漠”“莫錯”。猶心情寂寞、寥落，神思迷惘、恍惚。所以，“錯”，即錯莫、錯漠；“莫”也是錯莫、錯漠。陸遊將“錯莫”分用，除表示寂寞、寥落、惆悵、失神等外表的神情外，還帶有悔恨和言之無補之意。所以，死可以“先合後分”進行解釋。

3、書證：

（A）〈廣雅〉的〈釋言〉篇雲：“莫，漠也。”

（B）〈荀子〉的〈成相〉篇：“悖亂昏莫不終極。”唐楊倞注：“莫，冥冥，言暗也。”即神貌冥冥昏暗。

（C）鮑照〈行路難〉：“今日見我顏色衰，意中錯漠與先異。”

（D）南朝梁代範靜妻沈氏〈晨風行〉：“風彌葉落永離索，神往行返情錯漠。”

（E）李白〈駕去溫泉宮贈楊山人〉：“長籲莫錯還閉關”。

（F）李白〈寄遠〉：“使人莫錯亂愁心”。

（G）李白〈贈別從甥高五〉：“三朝空錯莫”。

（H）杜甫〈瘦馬行〉 ：“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

（I ）王安石〈欲歸〉詩：“寒垣春錯莫，行路老侵尋。”

（J）範成大〈青青澗上鬆〉：“君看此翠柏，錯莫無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