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疏解]
明顧從敬《類編草堂詩餘》沈際飛評本,題“閨情”。清許昂霄言:“玩末二句,乃是遠客思歸口氣,或注作‘閨情’,恐誤。”然許氏又據末二句,折衷為“閨思”。
按,詞於唐世始興,皆未有題;題目當為後人所加。“閨情”,為閨中人念記、牽掛行役在外的丈夫;而“閨思”更屬羈旅行役的惜別傷離之作,二者雖異而近似。然以為《菩薩蠻》題目,皆誤;旨意當從詞句中悟出。
張惠言《詞選序》雲:“意內言外謂之詞。”其“言外”當為歸思之作。
上闋首二行當為李白於旅途中,一望平林漠漠,嵐煙如織;寒山傷碧連綿,遠山橫亙如帶。羈旅在外,何日得歸?三四遙想之詞,想得家中高樓,恐亦已是暮色蒼茫,故雲“暝色入高樓”。詩人浮想家中妻子或在樓中遠望凝愁呢。此“有人”,當指“閨中人”。下闋過片,曲換而意連,仍是遙想:妻子下至“玉階”,佇立眺望,行人過盡,惟遠天一片茫茫,不見心中人還家。“空”,想其徒然久立,失望惆悵;卻見宿鳥回巢,急急歸飛。言外“何不見丈夫歸家”。自“暝色”起四句,不言己之思念家中妻子,而言家中妻子久立玉階遙望、思念自己,更顯自己思歸之情之切!此翻過一步法。結拍“何處是歸程”,一“歸”字點明歸思念家題旨,而以問句出之,悵惘哀歎之情立現。末以望“長亭短亭”相連,“十裏五裏”相接,以景結情,篇終混茫,歸思無限;既道鄉關遙遠,又與開首“平林漠漠”、“寒山傷碧”之景之情相應。
此李白行旅途中思念家室之詞也。趙翼《甌北詩話·李青蓮詩》:“蓋古樂府本多托於閨情女思。青蓮深於樂府,故亦多征夫怨婦、惜別傷離之作。” 其《春思》一首殆似之: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然張惠言倡比興寄托,以為詞須自“言外”尋求“意內”。《詞選序》雲:“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裏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以比興言之,此或流夜郎赦歸,思明皇之作。
起二夜郎赦歸,旅途中高樓望遠,但見平林漠漠,嵐煙如織;寒山傷碧連綿,遠山橫亙如帶。於今長流夜郎,何日得遇赦,回歸朝廷,重建功業?回想天寶初年,金鑾召見,草答蕃書,筆不停綴;被酒翰苑,優寵賜食。布衣之遇,前所未聞。入夜樓中暝色昏昏,愁思茫茫;長安不見,傷心慘目。悲淒之情,不覺湧上心頭。故三四雲“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有人”者,李白自謂也。
肅宗至德元年(756)秋,李白五十六歲,隱居廬山屏風疊。十二月江陵大都督永王李璘以抗敵平亂為號召,領水軍自廣陵東下。至潯陽,屢召李白入幕,辟為幕僚。李白入永王幕,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雲: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第十一首雲: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可知李白入永王幕,本意在以“靜胡沙”、“掃胡塵”為己任,從而希望能再進朝廷,再行上身邊任職,所謂“到日邊”也。
至德二年(757)二月,永王兵敗,李白亡走彭澤,未久因罪係潯陽監獄,旋長流夜郎,自潯陽溯江西上。乾元元年(758)十月,肅宗因冊太子而大赦天下,李白卻不在赦免之列。乾元二年正月春旱,朝廷於正月布《以春令減降囚徒德音》,雲“其天下見禁囚徒,死罪降從流,以下並宜釋放”。二月又一次大赦,《以春令減降囚徒製》:“其天下見禁囚徒死罪從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唐大詔令集》卷八十四)。三月,李白江行至白帝城,聞赦,喜極,立返江陵。自流放夜郎溯江至遇赦,前後十五個月。流放途中每思長安,思念朝廷,《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雲:“一為遷客去長沙,四望長安不見家。”又《放後恩遇不沾》,自比賈誼,而以明皇比漢文帝,雲:“獨去長沙國,三年未許回。何時入宣室,更問洛陽才?”按,至德二載(757)十二月,明皇自蜀返京,李白已放夜郎。遙想當年明皇之恩遇,比照今日流放,其思念明皇之切自不待言。此故托“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