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黃氏藏書樓”
引言
聽說黃忠先生自美國返溫州探親,記者趕到黃先生南浦水濱的“黃氏藏書樓”,參觀他的書房和藏書。
多年前,大學剛畢業的黃忠帶著29箱書隻身來到溫州教書育人。出生在福建泉州的黃忠,那年21歲。那時他居住的是集體宿舍,每天陪伴他的是一本本祖輩們流傳下來的書籍。他每天清晨,在宿舍的高樓上背誦古詩文,夜晚則挑燈夜讀。黃忠堅信讀書能改變人,知識能改變世界。多年後,在溫州的市井中有著這麽一個傳說——有位愛書如命的教授,每年都會把他書房裏收藏的2萬7千多冊書籍拿出來曬曬太陽。你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場麵!一位老人置身於書海之中,有朋友調笑說,黃忠曬的不是書,是幸福,是讀書人的幸福。
說到藏書、讀書、著書,在溫州,黃先生的名字,屢屢被人提起。近日,記者有幸拜會黃先生,進入他的書房,聆聽他讀書的心得,藏書的樂趣,著書的感悟。
25日,午後的陽光打在臉上,讓人心生暖洋洋的感覺。此時有本書可讀,確是人生一大樂事。在這樣的心境下,記者走進黃先生的書房。他正埋頭讀《莊子》,揮筆自怡,不時在泛黃有點破損的書麵上圈圈點點。在略顯淩亂的書桌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上麵打開著一篇word文檔的頁麵,題目是“讀《莊》偶得”。書桌邊上堆著半人高的書籍手寫稿。黃先生果然是位愛書的讀書人。
5個房間4個是書房
“你來了,走,我帶你先參觀一下我的書房。”黃先生放下手上的書說。躍層式的房子被黃先生改成5個房間,其中4個房間是書房。他解釋說:“這樣能讓我隨時隨地可以拿到書,看到書,聞到書味。”
在黃先生的4個書房裏,每個書櫃都是裏三層外三層,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客廳書櫃的底部八個抽屜上貼著幾張小紙條,上麵寫著柳詠、李清照、陸遊、文天祥等字樣,看來是分藏16個專題的研究資料和書籍。
黃先生打開幾個書櫃,抽出部分書籍,告訴記者說,目前他藏書27000餘冊,涵蓋文史哲經,儒釋道佛;馬恩列斯,經史子集;草木禽蟲,中醫本草……
記者問:“5間房,書房占了4間,其他東西怎麽放?”
黃先生哈哈地戲謔說:“我把人生的五分之四給了書,自身、家人、親情、同事、友人合占五分之一。”
賣金戒子、賣衣服買書
黃先生說年少時一直想有一個自己的書房,剛到溫州時,住的是學校的集體宿舍。當時住在樓下東廂一間廳房,層高4米多,他把房間隔成上下兩層,下層起居兼放4個大書櫃,上層書籍就疊在樓板上,但還是有很多書籍沒處放,就隻好將讀過的不準備收藏的書賣到舊書店去。
那時溫州買書的渠道不像現在這樣多,很多書籍沒地可尋,就經常出外購書,往往是先到杭州的水漾橋舊書店,再去上海福州路、淮海路古籍書店,再到南京的夫子廟古舊書店,然後直上北京,到宣武門外的琉璃廠東街的中國書店。琉璃廠從明代永樂年間就是文人掏舊書古玩的好去處。黃先生說自己在琉璃廠掏到許多好書。旅館住下來,就迫不及待地帶了大網兜,有好書就“一網打盡”。
黃先生買書很舍得錢,但是,時常弄得身無分文。黃先生說:
“做學生時,有一次去杭州眾安橋掏書,身上沒錢,就把父親給他的兩枚金戒子拿到官巷口銀行兌換。當時1錢黃金的價格隻有9元6角,換得了17.6元,用其中的16元買了一整套二十四史,滿滿三大箱。”說到這兒,黃先生話風一轉,帶著惋惜的口吻說:“可惜這套書沒了,你知道60年代藏書實為不易,生存才是第一要素。這套書後來因為一個同學老婆生病急需用錢,就拿去賣給了當時府前街4號的溫州古舊書店。”
“記得還有一次,溫州古舊書店有幾種解放前“哈佛燕京學社”出版的“引得”(索引),如《四十七種宋代傳記綜合引得》等,價錢較高,身邊沒有錢,就把父親給的一套美國夾克拿到四顧橋邊上一家當鋪去賣掉,換了10元錢,買回了宋、明、清三種傳記和藝文誌、食貨誌5種“引得”8大冊。”
“還有一次在蟬街一家舊書店看到一部清代版本的《楝亭集》,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文集,要價50元。可當時一個月工資隻有53.5元,買了書隻能喝西北風了。書已經先拿回家,借不到錢,第二天隻好還給店主。
古籍每冊都價值萬元以上
在黃先生收藏的書籍中,有不少價值不菲的“寶典”,
黃先生說自家沒有宋、元原版書,隻有明刻《十七史》,而最為寶貴的是收藏有各種版本的李商隱詩集及其箋注本。如康熙初刻本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乾隆刻本《義門讀書記》(中有讀李義山詩筆記)、姚培謙《李義山詩集》、屈複《玉溪生詩意》、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嘉慶刻本馮浩《玉溪生詩集詳注》,同治三色輯評本《李義山詩集》(兩部),以及槐廬校刊本紀曉嵐《玉溪生詩說》,求恕齋初刻《玉溪生年譜會箋》等等。
黃先生笑著說,“你別看這些書破破爛爛的,市價可不低,每本都在萬元以上。當然,讀書人講究的是學識而不是錢財。這些書籍每本都有我兒時讀書的烙印。”說著,黃先生拿出乾隆刻本姚培謙的《李義山詩集箋注》,說:
“這是1962年7月,父親寄給我的,拿到書的時候,我在書頁上寫下:
‘看到這本書的扉頁,兒時的美好記憶一下子全都蘇生過來……’
記下了我當時的真實感情,此中蘊藏著的父子之情,是隻有自己才知道的。”
“我嶽父馬士孚給了我一部三色本評箋的《李義山詩集》,連自己所藏,就有兩部。嶽父還為我輯錄、抄寫了曆朝300多家對李商隱詩的評論,對我完成《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5大冊,幫助很大。所以我的藏書,集結著兩家長輩的心血和情感,這也是我舍不得將書隨便借人的重要原因,不隻是“價值萬元”的問題。
書還在用,概不外借
黃先生說:“我的藏書除了兩家大人舊有收藏的外,都是兩夫妻一生辛勞,省吃儉用換來的;重要的書,是在什麽情況下買來,至今都能回憶起來。文革開始的時候,我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抄家,許多線裝書,包括中醫書籍都被送到五馬街口焚燒。文革中,有些人來家裏借書,不借就說‘小氣’,但都是有借無還……”
黃先生談起,最讓他氣憤的是,有的人借了書,一拿走,幾年都不還;有幾次在路上遇見,要他還書,還挨了對方的罵:
“他媽的,幾本書值個屁錢”!至今沒有歸還。
黃忠說:“從那以後,我就發誓,絕不再把書借給人家了。”
黃先生說,發誓以後,他在家中大書櫃頂端寫了一個大牌匾:
“私人藏書,概不出借”。有些想來借書的人,看到這塊大牌匾,也就不再開口了。
一次,有個朋友,還是開了口要借,恰好他要借的書我有複本,就拿出來,說:“這書我有兩本,這一本送給你。但是,今天如果你要的書,我隻有一本,那就對不起了,我已經發誓自己的書不再外借。你看看匾額上的字……”有人說我是“愛書如命”,我不知道這話是褒是貶,但我確實將書視為自己的生命一樣寶貴。雖說今年已經75歲,但是這些書我還在用。五年前去美國我帶走了20多公斤有關辛亥革命的書,我參考這些史料,寫成了一部55萬字的長篇小說《昨夜群星隕落》(黃山書社出版)。3年前我回國一趟,又帶走了30多公斤的書,我用這些書,完成了《鬱達夫毀家詩紀考辨》(台灣傳記文學出版社)、《王映霞晚年的心聲》(河南文藝出版社)、抗戰題材長篇小說《靈峰血魂團紀事》、《一春夢雨》(未刊)、《評劉心武續紅樓夢的七絕和聯句》(澳門《南國人文學刊》)。正因為這些藏書我還在用,所以不管是來要求全部買走的,還是希望由圖書館收藏的,目前都還沒法答應。王蒙倒是給我出了主意:身後繼續藏著,還替我寫了個“黃氏藏書樓”的匾額。
枕邊明月,廣博與專精
隨著年齡的增大,黃先生對書籍,對知識的渴求越來越強烈。家中收藏的2萬多冊書,除了作為工具書的外,他大多都翻閱過。“黃氏藏書樓”座落在南浦水濱,清晨有波光帆影,晚上有明月清風。他給自己鐫刻了兩枚閑章:“窗前明月枕邊書”,“生涯盡在一樓書”。
黃先生認為:
讀書人看書讀書,要入腦,入心;既要廣博,又要專精。研究人文社會科學的人,文、史、哲、經是基礎,一定要廣泛瀏覽,要有一定的廣度,這就是“博”、“博學”、“廣博”。甚至像自然科學類的《花鏡》、《廣群芳譜》、《禽蟲典》、《草木典》、《本草綱目》等等,也都可以翻翻。你想寫首詩,裏麵涉及到梅花、紫薇花、五針鬆等等,你對這些花木本草的習性不了解,怎麽能寫出好詩?你不知道鷓鴣、杜鵑的叫聲和諧音意義,又怎麽能理解辛棄疾“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詞句的深刻含義呢?
當然,作為學者,讀書更應該有深度。所謂學問“淵博”,“淵”就是淵深,就是深度,就是專精。學問廣博和專精要統一起來,廣博,基礎打得既廣又紮實,在這基礎上才能談得上“起高樓”。廣博就是地基,就是基礎,專精就是樓房,就是高樓。地基不廣,樓就蓋不高;當然一味廣博,就變成了“雜家”。我提倡“廣博而不雜亂,專精而不簡陋”。我研究文學、曆史、傳統思想文化,而且寫過大量的詩歌、散文,甚至中、長篇小說,可謂廣矣,但這些都是“廣博”,是基礎功夫,是在打“地基”。而重點則在古典文學,“樓頂”隻在唐宋詩詞;最下功夫的是晚唐李商隱的詩和南宋陸遊的詩詞,父親所謂“陸剛李柔,唐宋須讀此二家”。
書看得多了,你自然而然地能辨別他人文章說得對不對。有個教授在博客上寫了篇關於“正統”的文章,說中國“正統”起源於元末、明初羅貫中的《三國演義》。我在評論中指出他的錯誤:
中國“正統”不是起源於《三國演義》,北宋歐陽修就寫過《正統論》。陸遊《南唐書》為什麽要以南唐為正統,將先主、中主和後主李煜,都列為“本紀”?原因即在南宋偏安東南一隅,建都臨安(杭州),與南唐偏安、立國於金陵(南京)一樣,所以借南唐影射南宋,反對以中原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等五個朝代為“正統”。
千萬字著作,五次獲獎
黃先生不僅藏書看書,而且還自己著書,他的學術研究以詩詞為主,兼及中國思想史與文化史。借助家中藏書,他的箋注之學得心應手,最重要的就是花了46年的寶貴時光,完成了《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5大冊350萬言,奠定了他在國內外唐詩研究中的地位。此外,還有《李商隱詩選》三種,《李賀詩評注》、《李商隱研究》、《李商隱傳》、《唐詩與道教》、《古代詩人情感心態研究》、《古典詩詞考證與解讀》、《釵頭鳳與沈園本事考略》等20多種學術著作。創作有詩歌選集《瀟湘水雲》,散文隨筆集《昨夜星辰》(上下)、中篇小說《沈園淚》,長篇曆史小說《昨夜群星隕落》等,總計一千餘萬字。
黃先生是國內較早運用文藝心理學的方法,研究“詩人情感心態”的學者。他的《古代詩人情感心態研究》一書,曾獲浙江省優秀社會科學三等獎。1991年新加坡國立大學舉行《漢學研究的回顧與前瞻》的國際學術會議。北京大學著名教授、中央文史館館長袁行霈先生在會上作了《中國大陸唐詩研究回顧與前瞻》的演講,評述這本書說:“《古代詩人情感心態研究》對白居易、元稹、李商隱、韓偓的心態都有較深入的闡述。”
黃先生的《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榮獲國家新聞出版總局出版二等獎,浙江省人文社會科學二等獎,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三等獎。傑出作家、前中央文化部長王蒙為該書作序,在序文中稱許說:
“今知吾兄,幾十年的勞作所成《類纂李商隱詩箋注疏解》即將出版,非常高興。此書中既有硬的學問,如編年中的糾錯,各種疏解匯集與比較,分類的方法,也有更活泛的對於詩心、詩情、詩魂的觸摸與共振,包括對於各詩旨意的認定與對於詩歌藝術的評價。”
結束前,黃先生提到年初七到永嘉朋友家做客,朋友編了一本《小村大嶂》的村史,講到一個小小村子1949年後,竟湧現了數十位中、高級人才,還出了兩個留學生。作者請黃先生為這書寫序。他在序文中有一段話說:
宋真宗趙恒在《勵學篇》中說:“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剔除其“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糟粕,不亦有可供參考、借鑒的地方嗎?“知識改變命運”,誠哉斯言!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一個人,一個村子,甚至一個國家,都是如此。這是一條萬古不易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