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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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新宇:還原大先生一一說說魯迅的本來麵目(上)ZT

(2021-11-30 09:22:44) 下一個

來源:華夏文摘http://hx.cnd.org/2021/11/29/%e6%9d%8e%e6%96%b0%e5%ae%87%ef%bc%9a%e8%bf%98%e5%8e%9f%e5%a4%a7%e5%85%88%e7%94%9f%e4%b8%80%e4%b8%80%e8%af%b4%e8%af%b4%e9%b2%81%e8%bf%85%e7%9a%84%e6%9c%ac%e6%9d%a5%e9%9d%a2%e7%9b%ae%ef%bc%88%e4%b8%8a/ 

目錄

1. 開場白
2. 家庭出身——現實版的“賈寶玉”
3. 家庭文化——終生未脫僧籍的“長根”
4. 魯迅的學曆——既無學曆也無學位
5. 魯迅的官職——民國的“中宣部副部長”
6. 魯迅的國籍——大清or民國or黨國
7. 回答提問

20年前,南京大學一個青年跑到各大學去聽課,在南京聽過高華的課,聽過董健先生的課,到上海聽了薑義華先生的課,又聽了王曉明、許紀霖的課,到北京聽了錢理群的課,好像還聽了張維迎的課。然後跑到吉林大學,到中文係聽了我的課,回去後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節拿我與錢理群做了比較,他說:錢先生講課開拳就打,一開始就充滿激情;而李新宇則是走上講台先歎氣,似乎一切都無從說起。他說得很對。到如今20年過去了,我的狀態沒有變好,反而更糟。因為能說的話似乎越來越少,尋找語言的難度越來越大。當代中國的學者與世界上那些現代國家的學者不同,人家隻要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就夠了;而我們卻要花很長的精力去尋找語言,尋找表達方式,研究庖丁之術。有人說帶著鐐銬跳舞更見水平,我承認。但如果把一個高個子舞者關進一個矮籠子,那舞姿會是什麽樣呢?奇跡或許會有的,但他的藝術才華更可能表現在跪著舞或者坐著舞。很多朋友像我一樣,是不願跪著舞的,但天長日久,卻也習慣了坐著舞,或者躺著舞。我是很喜歡坐著的,而且是雙手合十的那種姿態。大家想,雙手合十盤腿坐在籠子裏,那舞姿能好看嗎?這是我首先要請大家諒解的。

還有一個問題是,我沒有這樣對著手機講過課,看不到聽眾,沒有表情和目光的鼓勵,大概很難找到感覺。所以,如果講得像麵無表情的新聞聯播播音員,或者像鄉村大喇叭裏的村支書,也請大家原諒!同時我還擔心,講著講著也許會忘了60秒內要動一下手指,又擔心老是盯著手指頭,也許就忘了要講什麽。沒辦法,試試吧!今天我要講的題目是:《說說魯迅的本來麵目》,但就在剛才,我忽然覺得這個題目不是太好。雖然“本來麵目”是中性的,不含褒貶,但在這裏,卻似乎是我有點不懷好意,要揭穿什麽,其實我沒有那個意思。所以,我想改一改,給它加上一個正標題“還原大先生”;原來的題目改為副標題,也就是《還原大先生——說說魯迅的本來麵目》。

說到魯迅的本來麵目,需要澄清的問題很多。原因大家都清楚,因為魯迅曾經被捧上神壇,臉上被貼過金,被刷過漆,也被抹過汙泥。我們這個時代還有一個現象很有意思:那就是貼金者以為是在貼金,看的人卻可能覺得是在潑糞。這是不是另一種“低級紅”和“高級黑”?全麵清理魯迅形象,不是一次講座能夠完成的,所以今天隻是從頭說起,略談幾點。

我想講的第一點,是魯迅的家庭出身。

朋友們大概都會承認,一個人走什麽樣的道路,成為什麽樣的人,與出身和教養是有關的。盡管人們常說“英雄不問來路”,或者是“英雄不問出處”。但在事實上,英雄、俊傑,都有出處。流氓、惡棍,也有出處。什麽樣的環境造就什麽樣的人。而這個環境首先就是家庭。

魯迅出身於怎樣的家庭呢?過去的教科書,因為要打造一個無產階級文化旗手的偉大形象,又因為狹隘的階級論觀點,所以對魯迅的出身往往是遮遮掩掩,輕描淡寫。即使說到他出身於士大夫家庭,強調的也是“敗落”:比如常年跑當鋪,上不起交學費的學校,去南京求學時隻帶了8塊大洋,等等,然後是強調他因家境敗落而接觸了底層社會,與勞動人民建立了聯係,於是才對社會有了深刻認識。

按照過去那種思路,似乎魯迅不窮就無法成就他的偉大。因此,人們對周家未敗落之前,也就是魯迅13歲之前的情況,進行的是淡化和模糊處理。那麽,魯迅到底出身於怎樣的家庭?按照1949年前後,劃分階級成分的標準,魯迅家應該屬於官僚地主階級。官僚地主階級是最反動的一個階級,是應該被消滅的。然而,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旗手,卻偏偏來自這個階級。

需要說明的是,官僚地主家庭有兩種不同情況:

一種是有權有勢的土豪。中國曆史上那些新興的王朝在初建時都會帶來一批這樣的新貴。他們因為參與打江山,勝利後自然要參與分紅,於是就擁有了權力,占有了土地,成了官僚地主。不過,這種家庭,往往是有權、有錢、沒文化,所以最容易無法無天,無惡不作。加上朝代更替,所以這樣的家族一般都不能長久。

另一種官僚地主家庭卻不是這樣。同樣是有權、有勢、有地位,但他們的權勢和地位不是來自打天下,而是來自“學而優則仕”。也就是說,那些能夠溫飽的家庭,有能力供孩子讀書,於是他們中秀才,中舉人,中進士,甚至中狀元,攀宮折桂,一路進入上層。做官之後,經濟情況自然更好,就更有條件讓兒孫讀書,幾代下來,就成了官僚地主,同時又是書香世家。魯迅就出生在這樣的書香世家。

從他的六世祖中舉人到魯迅這一代,已經是第八代。魯迅出生時,他家裏有秀才舉人一大幫,有的還中了進士,點了翰林,也就是抵達了國家文化寶塔的最高峰 。魯迅的祖父周福清就是翰林。魯迅形容人喜歡用“闊”這個詞。他不說人家怎麽富裕,也不說人家官多麽大,地位多麽高。他就喜歡說這人很“闊”,是“闊人”。其實,他家就很闊,而且不是一般的闊。根據他祖父周福清的記述,周家從明朝萬曆年間就很富。最富的時候,曾經擁有土地一萬多畝,光是當鋪就開了十多家,還有許多店鋪和珠寶行。

魯迅出生時,周家已經沒有那麽闊。但我們僅從他家的住宅看,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夠比的。去過紹興的朋友肯定記得新台門和老台門,也就是魯迅故居和魯迅祖居,那是兩所大宅院。其實還有一個過橋台門,現在沒有了,也是魯迅家的。魯迅出生在新台門,那是一種五進院落。宅院的所謂一“進”,簡單的說就是一道門加上一個院子。現在的人們大多住在共有的樓房,沒有自己的宅院,所以沒有“進”這個概念,但實物仍然能夠看到:鄉間的農家院,進門後四麵是房屋,中間是院子,那就是一進。皇家的宅院,現在能看到的就是北京的故宮,是九進。曲阜的孔家也是九進。除了這兩家,沒有哪一家敢把宅院修成九進。有個說法大家都知道,“深宅大院”,“深”,說的就是進數多。縱向的進數多,橫向的寬度也就大。五進的院子是什麽樣子呢?北京的一些王府就是五進的院落。大家讀過《紅樓夢》,榮國府也是五進院落。魯迅家的院子跟榮國府一樣的,是五進院落。

我喜歡看名人故居,走到一個地方,喜歡看那裏的名人故居和墓地。中國近代以來的名人,尤其是文化名人,從嚴複、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蔡元培、王國維等,一直到陳獨秀、胡適、魯迅,甚至包括徐誌摩的,都去過了。經過比較,我的結論是:論家庭的闊氣程度,還是魯迅第一。除了他之外,沒有哪一家有五進院落和一個那麽大的後花園。新台門在1919年賣給朱家之後就被拆掉了,現在看不到了,現在的魯迅故居隻是當年的一小部分,不僅小,而且看不出原來的格局。但根據一百年前周家賣房的時候畫的那個圖紙,我們可以看到,他家坐北朝南,臨街是大門,大門裏麵是儀門,儀門裏麵是大廳,大廳後麵是大堂,大堂後麵是後堂,後堂後麵是後樓,後樓後麵是雜屋……再往後就是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那是他們家的後花園,占地2000多平米。

周家有1萬多畝土地的鼎盛時期魯迅沒趕上,到魯迅出生時,因為經曆了太平軍之亂,周家已經衰弱了。太平軍到過魯迅家,殺過人,燒過房屋,也拿他家當過指揮部。這一折騰,家就敗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周家最窮的時候也沒有跌落到勞苦大眾的行列。我們不妨來看看他家最貧困時的情況:

魯迅和周作人到南京和東京求學的時候,家裏隻有祖母、母親和周建人三口,卻仍然有男女傭人好幾個。魯迅的祖父周福清那時候在杭州坐牢。他坐的那個牢哇!坐牢,還帶著一個小妾,帶著一個男仆和一個女仆,租了一套樓上樓下的房子住著。大家知道,傭人要付工資,租房要交房租,那麽一群人都要吃飯,那時候周家沒有一個掙錢的。在這種情況下魯迅從日本回家結婚,家中竟然把太平軍時期毀掉了的房子重修了起來。

魯迅從來不誇富,1949年之後的回憶材料,都在拚命說周家窮。不過,我曾根據魯迅簽字畫押的一張分單算過一筆賬,1911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爆發的那年,在魯迅名下的土地是105畝還多一點。江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紹興的人均土地隻有幾分,魯迅有100多畝土地,如果到1949年,該劃成什麽成分?

魯迅一輩子沒有受過窮,他是地地道道的闊公子,尤其是童年,簡直是王子。他自己說過,他的童年像王子。在家裏被傭人保姆簇擁著,走在街上被鄰裏另眼相看,即使到外婆家,也得高接遠送。朋友們可能記得《社戲》裏麵魯迅和那群孩子一起,劃著船,去看戲,偷豆子,那種情景是寫實的。那是周家少爺來了,村裏的孩子不用去上學,不用去放牛,被安排來陪周家少爺玩。考察魯迅的家庭出身,可以發現過去對魯迅的一些解釋很勉強。

魯迅對勞苦大眾和弱小者的同情,並不源於他自己的經濟地位。一般人也許會“屁股決定腦袋”,也就是什麽階級說什麽話。但偉大的頭腦能夠超越階級地位。對於不同階級、不同民族、不同性別,都有大悲憫,才是真正的偉大。同時,魯迅又是真正的貴族,有貴族精神,所以才能看到阿Q們的可笑、可憎與可憐。

我想講的第二點,是周家的家庭文化。

周家的文化怎麽說呢?簡單地為其命名的話,是一種複合文化。周家的男性家長都是讀書人。那個時代,以科舉為目標的讀書人,應該都是儒家信徒,而且多有理學色彩。不過周家的男人理學氣不重,女人就更加複雜。魯迅兒時麵對的三代女人,也就是他的曾祖母,他的祖母和他的母親,都信佛。但是她們又都算不上佛教徒。因為不是虔誠的佛教徒,所以一點兒排他性也沒有,能夠接納民間文化當中各種複雜的成分,包括各種神靈和鬼怪。讀過《朝花夕拾》的朋友們一定記得,魯迅的祖母和他的保姆阿長講的那些故事,美女蛇,等等。

在這裏,我隻講幾件朋友們不一定關注的事兒。

第一件,從某種意義上說,魯迅是個和尚。他一歲多就做了和尚,終生未脫僧籍。原因是他出生的那一天,正是某位菩薩生日。出生時又是蓑衣包,大概就是把臍帶、胎盤披在身上那樣出生了。按傳統的說法,這樣的孩子是被鬼神鎖著的,很難養活。有什麽辦法呢?辦法就是讓鬼神找不到他,或者是不屑於理睬他。比如,明明是個男孩子,偏給他取個女孩名,甚至給他紮上耳朵眼兒,這都是過去解決這種問題的辦法。再就是給他取個賤名,比如叫豬叫狗。在我的家鄉,有的孩子甚至叫狗剩——狗吃剩下的,狗都不吃了,神鬼自然不屑於去理他。

進一步的辦法,就是讓他出家當和尚。周家為魯迅做的安排,就是讓他當和尚。長房長孫當然不能真出家,可是形式是必需的。找一個廟,拜一個師傅,把名字寫進和尚名單,就算是出家了。所以,魯迅就有了一個法名“長根”,有了一個師傅——龍師傅。魯迅臨死的時候還寫過一篇很動情的文章,題目就是《我的第一個師父》。

由此可以看到,魯迅家很迷信,周家很迷信。

周家那樣的大家族,規矩多、禁忌多、儀式多,一年到頭說不清有多少祭祀活動。這種文化,今天的年輕人已經很少有人懂了,尤其是城市人,甚至真的是連“年”也不會過。魯迅卻什麽都懂,什麽都會。因為他是長房長孫,因為在他十幾歲就失去了父親,爺爺又在獄中,過年過節,上墳祭祖,許多場合都需要他來主持,怎麽擺供、怎麽燒香、怎麽跪拜、怎麽祝禱,這一切魯迅都是內行。而且,魯迅是讀書人,所以過年的時候不但要與全家人一起祭拜天地,祭拜祖宗,自己還要祭書神。就像做生意的人必須敬財神一樣,讀書人當然要敬書神。我和周海嬰、還有全國四十多位專家教授編的那套《魯迅大全集》,就收了魯迅在大年夜祭書神時寫的祭文。我說這些,想說明的意思是,魯迅是真正在中國傳統文化當中泡透了的。同時想說明,他所受的教育,他所受的文化熏陶,不是唯物的。

在這樣的家庭裏,是不以鬼神為怪的,所以,周家就常常出現一些怪事兒。比如,周作人出生時就出了一件怪事兒,一個老和尚進了周家,長驅直入到了少奶奶房前,轉眼不見了,然後,周作人就出生了。晚年的周作人曾經在文章中糾正那些傳說,說是他的那個叔叔看花了眼,然後以訛傳訛。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話是周作人在經曆了種種破除迷信的運動之後寫的,年輕時卻從來沒說過他叔叔眼花,而是多次寫詩說自己就是那個老和尚。二是周作人在回憶錄當中所說的,他和他的妹妹一起生天花,本來妹妹已經好了,而他奄奄一息,全家人都無能為力。但是,靜靜的房間裏突然大叫一聲,全家人都知道那不是周作人的妹妹在叫,也不是周作人在叫。人們聞聲跑來,卻發現事情完全變了,奄奄一息的周作人好了,而已經好了的妹妹死掉了。

還有一件事,是魯迅的父親臨死的時候,朦朧中看到一個女人來到他的床頭,在他喝水的碗裏倒了一點什麽。他以為是妻子魯瑞,就沒睜眼,也沒出聲。可是那女人剛轉身出去,魯瑞就進來了,往他的碗裏倒藕汁。魯迅的父親覺得奇怪:你不是剛剛才倒過嗎?魯瑞說她沒來過。那麽剛才進來的女人是誰?最後阿長講道,那是魯迅的父親曾經訂婚的一個姑娘,但是他們沒等結婚,那姑娘就去世了,所以才另聘的魯瑞。那姑娘現在來,就是他們情緣未了,找他來了。於是,家裏人也就知道,少爺的病好不了了。老和尚的身影也罷,天花鬼的叫聲也罷,魯迅的父親是被早已死去的未婚妻領走了也罷,是否可信並不重要。我覺得重要的是,它是一種文化,是周家人相信的一種文化,周家人曾侵潤其中的一種文化。魯迅是在這種文化當中長大的。過去的教科書和主流著作,都在努力把魯迅打造成共產主義者的同時,總是在努力把他打造成唯物主義者。大家想,這種家庭文化,能培養出唯物主義者嗎?

那麽,周家的這種文化奇怪嗎?應該說不奇怪。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感覺到奇怪,但在那個時代它是某種普遍現象。大家知道,嚴複是中國近代的啟蒙大師,但他一輩子信鬼神。遇到事兒,必去占卜。梁啟超也是現代思想家,傳播過一係列的科學思想。但是他自己說從十幾歲就與鬼神打交道,而且他的妻子李蕙仙死後三年,竟然一直沒有離開梁家。三年當中,梁思成生了病,都不是先上醫院,而是先去找他媽,而他媽是已經死了的。三年之後,李蕙仙的靈魂才離開梁家。這話聽起來很玄,但這不是別人說的,是梁啟超自己在寫給他女兒的信中說的。他沒理由欺騙他的女兒。

還有章太炎到陰間去做判官的事,可能好多朋友都知道。在我們當下的文化當中,這一切都感到很離奇,不可思議,但在當時人們並不覺得奇怪。

接下來的問題是,周家的這種文化,包括梁啟超和嚴複家的那種文化,好還是不好,很難簡單回答。但我由此想到一個問題:對兒童來說,是給他一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好呢,還是讓他麵對一個有點神秘的世界好?這同樣不能簡單回答,但我想,後者大概更有利於培養孩子的想象力。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切都有標準答案,人的思考能力肯定是會退化的。

我想講的第三點是魯迅的學曆。

我想特別指出的是,魯迅是自然長成的。用今天的話說是綠色的,他們家沒給他施過化肥,也沒給他施過農藥,更沒有用過激素或者助長劑。他上學是玩著上的,讀書是玩著讀的,完全憑興趣。這甚至導致了一個結果,那就是魯迅飽讀詩書,卻有學曆而沒學位。說到學曆和學位,新學的學曆和學位,大家都知道,小學、中學、大學、研究生,這是學曆。學位呢,有學士、碩士、博士。那麽舊學呢?舊學的學位倒是有自己的體係,那就是秀才、舉人、進士等,所以容易說清,比如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中,不少人都有舊學的學位,蔡元培是翰林,吳稚暉是舉人,陳獨秀、蔣夢麟等都是秀才,而魯迅、胡適、錢玄同等,連最低的學位也沒有。

但要說他們的舊學學曆,卻有點困難。因為舊學沒有小學、中學、大學之分,也沒有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這種區別。怎麽說呢?隻能說我讀過《孟子》,你讀過《四書》,他讀過《九經》,舊學的學曆隻能這麽去說。魯迅讀到哪裏呢?用他自己的說法,是“幾乎讀過十三經”。朋友們大概知道,參加科舉考試並不需要讀“十三經”。而是隻要讀過《四書》,再讀過《五經》,有這“九經”就夠了。而且《四書》《五經》加起來的,雖然俗稱“九經”,但這“九經”在“十三經”當中並不是九經,而是七經。因為《大學》和《中庸》都是從《禮記》中抽出來的。

也就是說,魯迅多讀了好多書。需要說明的還有一點,那就是魯迅所說的“讀過”。不是我們現在說“我讀過《紅樓夢》”“我讀過《魯迅全集》”這個意思,它不是瀏覽,說“讀過”,就是能句讀、能理解、能記住。那時候人們說讀過《論語》,就是能把《論語》一字不錯的背下來,說讀過《四書》,就是能把《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這四部書都背下來。

魯迅幾乎讀過十三經,卻連秀才也不是。但是讀書多少、根底怎麽樣,是騙不了人的。內行一接觸就知道。魯迅的頂頭上司蔡元培、夏曾佑都是進士,翰林。他們都不曾低估過魯迅,認定他有學問。但考察魯迅讀書的情況,卻很有意思,也很怪,從中也許能夠得到某種啟發。

從一八八七年到一八九二年,這五年,魯迅先後在三個書房就讀,卻沒有走出他自家的大門。三位先生都是他本家的爺爺。不過用今天的目光看,那三位先生都不稱職。第一位是朋友們大都熟知的藍爺爺,他培養了魯迅對花花草草以及各種奇怪事物的興趣,卻沒有教魯迅多少“正業”。後麵兩個,一個是鴉片鬼,一個是精神病。教書,完全是瞎對付,讀錯字,寫錯字,講解更是信口開河。奇怪的是,魯迅的父親和祖父,竟然讓魯迅跟著他們過了五年。書香世家,對孩子的學業能這樣不關心嗎?應該是不會的。但是周家對孩子的管法真的很特別。魯迅的祖父對孩子的學習很關心,親自選課本,可是這本身也有點怪,他不用全國的“通用教材”。那時候一般人家的孩子開蒙先讀“三百千”,也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然後開始讀“四書”,讀完“四書”讀“五經”。周家的開蒙第一書卻是《鑒略》,一種簡明曆史讀本。

從七歲到十二歲,五年,魯迅讀了什麽書?除了那本《鑒略》,就是讀了《大學》《中庸》和《論語》,《孟子》讀了一半,沒讀完。也就是說,用了五年的時間,魯迅沒有讀完“四書”,這是非常奇怪的。因為大家知道,“四書”雖然是四本書,但量很小:《大學》隻有一千七百來字;《中庸》隻有三千五百來字;《論語》也隻有一萬三千七百字;《孟子》最長也不過三萬五千字。“四書”加起來,總共是五萬三千字。五萬三千字,讀了五年隻讀了三萬六千字!

那時候沒有數理化,除了拿出少量的時間,寫字,對對子,別的時間都是讀書。魯迅竟然就讀了這麽一點書,這速度也的確是太慢了。

從七歲開蒙到十二歲,如果讀得快,能夠到什麽程度?我們可以隨便舉出一些例子:梁啟超是十二歲就中了秀才。蔡鍔,也就是蔡鍔將軍,也是十二歲中了秀才。當時不少人,都是十二歲就能中秀才。能中秀才,意味著讀完了“四書”,又讀完了“五經”,而且學會了做八股文和試帖詩。魯迅比人家慢了多少呢?我們不妨來看看“四書五經”的具體情況。我是給他算過帳的。前麵說過了,“學庸孟論”“四書”加起來是五萬三千字。而“詩書易禮”和《左傳》,加起來是三十八萬五千字。“四書”和“五經”加在一起是四十三萬八千字。

梁啟超、蔡鍔等都是十二歲就把四十三萬八千字全都讀過了,而且學會了做八股文,學會了做試帖詩。而魯迅到十二歲的時候,卻隻讀了三萬八千字,也就是一個零頭,學業隻完成了人家的十分之一。是魯迅太笨嗎?顯然不是。那麽問題出在哪裏?就出在家長和老師對他沒有要求。魯迅上學上得太自在了,有大量的課餘時間可以在百草園裏盡情的玩兒,玩植物、玩昆蟲、捉蟋蟀、養老鼠、描圖畫畫、學捉鳥。他當然也讀書,不過讀的主要是閑書,與功課無關。這又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家長竟然不管他。

書香世家,翰林門弟,對孩子的學業怎麽會放任不管?魯迅的祖父整天盼著能在門上掛一塊匾,上麵寫上“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翰林門第”。他是希望他的兒子、孫子都進翰林的,尤其是對長孫,寄予厚望,當然不會不管。但是,周家的教育真的是自有一套,看魯迅、周作人、周建人等小的時候,家裏就是放飛,給他們更多的自由,不急於套上籠頭,更不急於把功名這樣的目標過早地壓在孩子身上。

說到這裏,我想到今天的許多的家長,都那麽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想種種辦法讓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看看當年周家,完全沒有這樣的焦灼感。別人家的孩子早就“入場”跑了好幾圈,已經中了秀才,他們家卻還在讓孩子盡情玩兒,不讓他們進入跑道。怎麽會這樣呢?從另一方麵想,敢於這麽做,基礎顯然是一種文化自信,是一種家族的文化自信。因為家長自身的文化層次,因為相信自己的孩子不愚,就敢於讓孩子自由發展,而不是像一般人家那樣隨大流、搶時間、趕速度,你們報什麽班,我就給孩子報什麽班,把孩子弄得疲憊不堪。魯迅的童年讀書是玩兒著讀的。這應該是一個關於教育的特別個案,我覺得很值得研究。孩子主要是玩兒。魯迅和周作人、周建人都沒有苦讀的經曆,都不曾為學習而受折磨。但結果呢?周氏兄弟個個成才,取得的成就遠非那些苦讀者能夠相比。這其中的奧妙是不是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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