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桂鳴:魂兮歸來,女總領事與司徒雷登之葬
發表於 2021 年 02 月 09 日 由 舟巷, http://hx.cnd.org/?p=193393
比阿特麗斯·肯普女士是一名資深職業外交官。幾十年的外交生涯,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中國度過。她世麵見得多,接觸過無數大人物。迎來送往的名流,不計其數。從訪華的裏根總統、奧巴馬總統,到國務卿希拉莉·克林頓、電影明星阿諾·斯瓦茨內格等名流,還有那些慕名訪華的企業老總、美國教師,她甚至於直接參與過2010年上海世博會美國展館的籌備工作。她接觸過的人真是太多……但是,唯獨司徒雷登大使骨灰歸葬中國一事,給肯普領事留下最深刻印象。她臨近退休前特意撰文寫下她的回憶……
(圖1,比阿特麗斯.肯普退休時從美國國務卿約翰·克裏手裏接過嘉獎證書)
(圖2,肯普女士年輕時在泰國清邁大學當英語老師時為學生改作業)
2008年秋季,肯普女士從泰國清邁調往上海,出任美國駐上海領事館總領事。二十多年前,北京是她開始漫長的外交生涯的第一站。在北京、台灣、泰國等地區轉悠一圈後,是年秋天,她重返心心念念的中國;上海領事館,因其特殊經濟和地理位置,業務量特別大。在美國駐華領事館中地位比較重要。
“肯普女士,我把‘大使’藏在保險庫了。”這一天,剛到位不久,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通知她。肯普領事心知肚明“大使”指的是誰。上任後的某日,她收到國務院管理局副秘書長帕特·肯尼迪的電子郵件通知:巳故司徒雷登大使的遺骸,已經通過外交郵包,從華盛頓空運中國上海。司徒雷登最終如願歸葬中國,真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圖3,美國國務院外交郵包樣版)
司徒雷登的名字,至今仍然在中國使人產生聯想。這位1946年至1949年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在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 一文,被定義為“完全失敗的美國侵略政策的像征”……
別了中國之後,司徒雷登回到美國一病不起。三年後自動退休,與私人助理傅涇波一家,住在美國首都郊外,安度晚年。雖然中風病後行動不便,但是,由於得到傳涇波和家人的悉心關照、打理,加上良好的醫療和生活條件,他一直活到86歲高齡才於1962年去逝。臨去世之前,司徒雷登表示希望死後遺骨與亡妻一起葬在燕京大學(現在的北京大學校園)的未名湖畔。
可是,毛澤東的文章,無疑等於給司徒雷登判了永久政治死刑。司徒雷登的遺願成了敏感政治問題。由於美、中兩國多年來外交上的互不信任,司徒雷登大使骨灰的回歸出生地,成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紐約時報》這樣評論此事:“司徒雷登先生本身的曆史,反映了美國與中國自晚清以降共產主義興起後,兩國關係如流動的沙海一樣變幻無常的關係。”
(圖4,病後的司徒雷登與傅涇波、傳履仁在家中庭院散步時合影)
然而,隨著“乒乓外交”的旋風,推開中國封鎖了數十年的沉重大門。美國與中國重新建立外交關係,雙方互派大使,新一代美國大使重返中國。民間交流恢複,司徒雷登回家安葬似乎有了可能。司徒雷登去世前,傅涇波曾經應允,一定遵囑把他的骨灰送回中國下葬。為了兌現承諾,傳涇波四出奔波,找關係托人與中國政府高層聯係。1973年,他接到老朋友周恩來的邀請,來到北京住了10個月。可惜當時中國正處於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的請求有如泥牛入海。1984年,傅涇波二度訪華,亦是無疾而終。
1986年,年屆86歲的傅涇波,深知自己年老體衰,時日不多,仍然忍不住又親筆上書鄧小平,籲請中國政府考慮準許司徒雷登骨灰歸返中國安葬。同年8月,傅涇波意外收到中國駐美使館轉來的北大公函,通知他:中共中央書記處做出了批示,同意司徒雷登的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安葬於他在燕大時的故居臨湖軒旁。這個消息令傅涇波興奮不已。可是,考慮到司徒雷登墓碑設計方案待定,當時又接近冬天,年邁的傅涇波遠行有困難。臨時決定待次年5月4日再舉行安葬儀式。當時,北京大學黨委書記王學珍還親自告訴接洽辦理此事的人:“同意司徒雷登回葬一事,巳經由黨中央書記處圈閱同意,是不會改變的。”
沒料到夜長夢多。翌年4月,中國駐美國大使館又突然通知傳涇波,因為北京大學有人聯名上書,反對司徒雷登歸葬燕園,司徒雷登骨灰下葬一事暫緩辦理。據悉,領頭上書反對者,就是司徒雷登校長早年一位秘書的遺孀。理由是:毛澤東點名批評過司徒雷登,把他的骨灰埋葬北大未名湖,有損該校名聲……
1988年10月,傅涇波帶著未竟心願與世長辭。未能入土安葬的司徒雷登的骨灰,隻好由傅涇波的女兒傅海瀾女士供奉在家中。
(圖5,傅履仁少將)
傅涇波之子、第一位華裔美軍少將傳履仁,在父親去逝後,很自然地接過了接力棒,子承父誌,繼續為司徒雷登葬回燕園一事奔走請願。傳履仁少將身為華裔美國人精英,同時擔任以促進美中兩國交流為宗旨的一百名傑出貢獻華裔美國人組成的“百人團”第一任主席,致力於打造中、美友好合作關係。憑借“百人團”在兩岸政、經和企業界的影響力,傅履仁將軍始終不離不棄。1995年從美國軍隊退役後,他出任麥道公司北京分公司總裁,他覺得自己最有希望把司徒雷登歸葬中國。因為司徒雷登身後已無直係親屬在世,他的獨生子也在上世紀80年代在密西西比州去世。
傅履仁長袖善舞,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通過向克林頓總統訪華先遣人員、美國駐華大使館說項、通融,時任美國駐華大使尚慕傑,出麵指派麥克海公使親理,多次與中國外交部商談此事。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此事仿佛出現轉機。大概因為中國政治的風向開始轉了。細心人注意到,1991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裏,關於司徒雷登的注釋改了。1956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裏,對司徒雷登的注釋是:“他一向是美國對華文化侵略的忠實執行者。”但是最新的1991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裏,這條注釋被刪掉了。
(圖6,傅履仁(右一)與胡錦濤主席、布什總統夫婦)
1999年北京大學校慶,政治嗅覺敏銳的北京大學管理層,重新研究了司徒雷登回葬燕園一事,得出結論:“按照人道主義的原則應予同意,但是宜低調進行;並且同意再次上報中央有關部門。”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同年5月8日,發生了“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美、中關係驟然惡化。司徒雷登這個美國人的骨灰下葬北大燕園的事情不得不擱置下來……
物換星移,轉眼又到了2006年,作為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訪問美國。在華盛頓的一個宴會上,應邀出席的傅履仁,主動抓住這個機會接近習近平攀談,並以個人名義向習近平提出安葬司徒雷登骨灰的請求。不久之後,傳履仁因公務回訪中國,浙江省外事辦主動提及司徒雷登骨灰一事,向傅履仁確認,司徒雷登可以歸葬他1876年的出生地杭州市。
這無疑是一個意外的好消息!但是,當傅履仁把消息告訴燕京大學校友會的人時,許多人堅持要遵守司徒雷登的遺願,將老校長歸葬北大燕園的臨湖軒。經曆數十年的反反複複、種種波折後,傅履仁將軍的態度很明確:此事應盡快辦理,以免節外生枝!況且,1952年燕京大學被並入北京大學,司徒雷登夫人艾琳的墓地亦在文革中遷移、被夷為平地,艾琳的屍骨至今下落不明。司徒雷登已經無法與亡妻合葬。司徒雷登不僅出生在杭州,他亡故中國的父母和兩個弟弟,也埋葬在西湖之濱。所以,司徒雷登骨灰安葬杭州是不得而求其次的最佳選擇……
傅履仁將軍後來告訴《紐約時報》記者:“半個世紀後,許願終於實現。司徒雷登大使和我父親終於可以安息了。” ……
(圖7,傳履仁夫婦和軍中的同事夫婦合影)
獲悉司徒雷登大使的遺骸已經抵達上海領事館的消息後,肯普領事頓生使命感和責任感。她素來對美國外交界中國事務的老前輩司徒雷登大使敬仰有加。肯普領事與另一著名“中國通”謝偉思是奧伯林學院先後校友。她1980年後即是奧伯林-山西農業大學(太穀)友好協會成員,與中國也算有點淵源。司徒雷登大使不平凡的曆史,終於在她的見證、嗬護下,得以順利地劃上一個完整的句號。但是,一直到骨灰安葬儀式的這天,在從上海領事館的保險庫領出大使的骨灰,並一起用箱形車護送到杭州的路上,肯普領事才親自從傅履仁將軍口中了解到更多、更詳盡的司徒雷登遺骨遭遇的波折。
在從上海驅車前往杭州的路上,同時在一輛車的人中,除了肯普領事和她的丈夫,還有傅履仁少將、他的夫人。傅履仁將軍本人無疑就是一個充滿故事的傳奇人物。就是因為司徒雷登大使,傅履仁才有可能在16歲那年,與其母一起,於1950年2月逃離中國大陸,展轉香港來到美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肯普女士在車上饒有興味地注意到,傅將軍的夫人,仿佛有點麵熟的樣子。後經一細問,原來傅將軍的夫人,就是美國新聞界家喻戶曉的著名記者宗毓華的姐姐宗毓珍——傅將軍這一家子,全部都是著名華裔美國人啊!
(圖8,司徒雷登骨灰安葬現場一景)
司徒雷登的墓地選定在杭州郊區半山鎮水洪廟安賢園生態公墓的“文星苑”。司徒雷登骨灰歸葬的當天,時任美國駐華大使雷德,從北京飛抵杭州參加骨灰下葬活動。來到現場後,肯普領事注意到,由中方選定的司徒雷登墓穴附近,有一個“功勳苑”,那裏有一座2002年落成的新墓碑,碑主人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中尉飛行員王偉——他是2001年轟動一時的南海上空,美、中兩國空軍發生撞機事件的中國空軍戰鬥機中尉飛行員王偉。事發後,王偉的遺體並沒有找到。美國偵察機也因損壞而被逼降落海南島。這件事隨後迅速演變成美、中政治外交風波。
按照肯普領事的理解,杭州市方麵選擇把司徒雷登的墓穴,與“海空衛士”王偉中尉的衣冠塚安排在同一個公墓,有其政治考量:要麽是一種直戳美國人眼睛的羞辱姿態,要麽是一個和解的像征。
肯普領事吃驚的發現,在司徒雷登骨灰安葬儀式上,不僅有幾十名不邀而至的“燕京大學”校友參加,而且還響起悠怨低沉的英國聖歌《奇恩異典》,然後是高吭響亮、節奏歡快的《星條旗永不落》。儀式過後,這些垂垂老矣的燕京大學校友告訴她,因為杭州市政府“外辦”明確指示,司徒雷登骨灰下葬,要保持低調,不搞大規模宣傳。他們猜測,“外辦”不會為儀式安排或提供音樂伴奏,所以他們事先把錄製好的音帶和放送機藏在了附近的灌木叢中。
(圖9,司徒雷登墓)
司徒雷登骨灰下葬儀式並未對外公開,這些燕京大學的校友們如何得知今天的安排?肯普領事永遠不會知道答案。這些不請自來的燕京大學校友們對老校長永不泯滅的愛戴,深深感動肯普領事。百年前創辦、享譽中外的燕京大學,雖然早巳不複存在,但是,無論家國經曆了多少戰亂、孤立於世和外交敵意,學生們對往日恩師司徒雷登的感激和崇敬,至今仍是一個持久、堅不可破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奇妙像征。
杭州的一份小報,這樣報道司徒雷登的下葬儀式:“2008年11月18日,低沉的音樂聲響起,在中外友好人士的注目下,司徒雷登先生的骨灰被輕輕安放在杭州安賢園文星園,四周青鬆蒼翠,遠處群山環抱 ”—— 司徒雷登大使逝世46年後,他的骨灰終於歸葬生於斯、長於斯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