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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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豔陽天 (zt)

(2019-07-26 20:49:14) 下一個

九九豔陽天

發表於 2011 年 07 月 06 日 由 蘆紫,刊登在 2008 華夏文摘 cm0809a. http://lu-zi.hxwk.org/2011/07/06/%E4%B9%9D%E4%B9%9D%E8%89%B3%E9%98%B3%E5%A4%A9/

1991年冬,在闊別故國近十年後,我終於踏上了魂牽夢繞的回鄉之路,先飛抵上海,再乘上海直達阜陽的列車,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掠過白牆黑瓦小橋流水的江南鄉村,一路西行。剛過南京,就聽見車廂裏此起彼伏飄來久違的鄉音,看著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憨厚麵孔,聽著他們放肆而粗獷的談笑,一切是那麽熟悉,那麽親切,就像那醉人的音樂。我有心想插話與他們嘮上幾句,卻感到一陣窘迫羞怯,竟張不開口來,我知道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列車奔馳在淮北平原上,車窗外,在雪花蒼茫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村莊,矮矮的農舍,高高的麥桔垛,車窗內,那熟悉的鄉音已甚囂塵上,連空氣中也充盈著家鄉的氣息,甜絲絲的是口袋裏的紅芋幹,潮腥腥的是竹筐裏的魚蝦。我不禁在心底呼喊著: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

在家待了約十天時間,自然少不了家人團聚,說說笑笑,吃吃喝喝,其樂融融。同時還有幾次同學聚會,見到了很多二十多年未見過的老同學,撫今追昔,免不了一番傷感歎息。有兩次聚會都是在老友老歪和一枝花的飯店裏辦的,我曾囑咐多通知些人,有點人氣,樂嗬樂嗬。但很快我就發現,來的人隻有二十左右,而且凡來參加聚會的大都混得不錯,多為科長,廠長,經理,校長,特級教師什麽的,也有些是工人,甚至下了崗的,但談吐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同。成功人士們眉飛色舞,妙語如珠,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自信和從容。而那些下崗的同學則顯得拘束畏葸,蔫頭巴腦的,沒了精氣神兒。

同學中昔日的好友稀毛陳建新的遭遇是最令人歎息的,兩口子都從農機廠下崗,獨子高中畢業後未考上大學,也找不到工作,在家裏閑逛一年多,跟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胡混,兩口子著急,東湊西借弄點錢辦個證讓他開了個出租車,隻幹了一年多出事了,兒子竟被劫殺,至今也未破案。兩口子肝腸寸斷,才四十出頭的年紀,看起來已老態畢露。聚會時他本不想來,實在抹不開老歪和我的麵子,就來了。但顯然感到氣氛不對,盡管大家都刻意地去和他親熱地嘮嗑,開開玩笑,他隻是敷衍地苦笑,最後半途就借故告退了。我送了他一程,握手告別時,看著他滿臉的皺紋和呆滯的眼神,心裏難受,卻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他。

同班同學中已有三人去世,一個是胃大出血吐血不止身亡;一個是77年考取重點大學,日夜苦讀導致腦溢血不治,撇下幼兒弱妻,令人扼腕而歎。還有一個是女生,成績優秀,但像貌平平,招工後嫁個粗魯的工人,常常挨打,後來不堪虐待喝農藥自盡了。我們都為她惋惜,如果她能活到77年高考,她一定能進重點大學,她的人生之路就會完全不同了,可這世上那裏有如果呢!遙想當年同窗之時,嬉笑玩耍,童趣天真,誰也不會想到二十幾年後,各人的命運有如此的差別。使我想起《三國演義》裏的一首歌: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人生如此,世事如此,弱肉強食和生存竟爭是自然界的規律,卻也是人世間的悲哀與無奈。

時光匆匆,十幾天後,我又踏了上了歸途,躺在臥鋪上,車廂輕輕地搖晃著,車輪有節奏地鏗鏘作響,列車員熄了燈,旅客們都昏昏入睡,我卻毫無困意,黑暗中,眼前掠過一個個親人和朋友的麵影,或欣喜,或悲嗆,或驕矜,或麻木,紛紛擾擾,各具神態,漸漸地都淡化模糊而向遠處退去,可惟有一個麵影卻像是電影裏推出的特寫鏡頭,由遠而近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而且畫麵還不斷地切換變化,一會是個笑聲格格如一串銀鈴扯動的青春少女,一雙彎月美目裏蕩漾著似水柔情,一會是個神情憂鬱沉默寡言的中年婦人,低眉斂目,偶爾的一瞬中是透著冷漠和悵然,她就是胡敏,我的初中同學,我曾經的夢中情人。列車正鑽進一個長長的山洞,我的思緒也穿過那漫漫的時光隧道,又回到那青澀彷徨的少年歲月。

我生於淮海大戰的隆隆炮聲中,那時在方圓幾百裏的土地上,幾百萬大軍撕咬扭殺,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演出了中國曆史上一場規模空前的慘烈悲壯。因我從小就頑劣無比,打架鬥毆,作惡多端,大人便說我是那場大戰中的死鬼托生的。我也有些相信,並且覺得自己的前身應該是蔣匪軍,很可能是個匪排長什麽的。因為我不僅頑劣,而且流氓,從小學二年級起就看上了教算術的小尹老師。小尹老師十七,八歲,幼師剛畢業,唇紅齒白,儀態萬方。雖然那時還未學會鹹豬手襲胸等絕技,但看著尹老師列寧裝兩排扣子下鼓鼓的地方,就很下流地想,我要是娶了她當老婆,抱著睡覺,那該有多美!心裏也知道這想法可恥,眼睛就向兩邊同學偷看,生怕心中的肮髒被人發現。可惜小尹老師不久調走了,臨行前連個招呼都未打,給我留下無限的愁悵和憂傷。

四年級時我又移情別戀,愛上了一個幹淨得如個小白兔般的女孩劉凱德。至今一聽到台灣影星劉德凱我就會想起了她。她白淨的額頭上那輪彎彎而卷曲的留海鉤住了我的心,也鉤住了我的眼,上課時老是心猿意馬地往她那兒瞅,幾乎成了斜眼子。但像我的初戀一樣,這段情也很短命,劉凱德後來轉學去了別的城市,音訊杳然,讓我再次嚐到失戀的苦澀。下麵消停了兩年,沒有亂愛。這倒不是我改邪歸正,學好了,而是大饑荒,餓得走路的勁都沒有,體內造不出荷爾蒙,沒了物質基礎,便耍不動流氓,據說那年頭女人連月經也沒有的。後來聽到有人說:“男孩不流氓,發育不正常”,不禁大喜,再不必為自己的兩次流氓活動而感到可恥,咱這是發育正常,那饑荒年頭耍不動流氓才是發育不正常呢!不過從二年級就開始耍,好像發育有點太正常了吧?

大饑荒過去,上了初中,又開始正常發育,又能耍流氓了。耍流氓得有個對象吧,我一雙賊眼左窺右探了好一陣,終於把目標鎖定:胡敏!這小妞一笑起來聲如銀鈴,兩眼彎成小月牙兒,當她兩眼凝視的時候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對了,就是電影《柳堡的故事》裏二妹子的那個眼神。胡敏嘴不饒人,講起話來小嘴吧吧的,像打機關槍。有一次竟敢與我們的黑幫老大老歪叫陣,還讓老歪吃了癟,老歪惱羞成怒,順手甩給她個外號“蝴蝶迷”。蝴蝶迷的確迷人,一聽到她那銀玲般的笑聲,我就暈暈乎乎,三魂丟了兩魄。有事沒事就想往她身邊蹭。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從未拿正眼看過我,成了我心頭一塊大病。

為了討她的歡心,我很費了一番心思,首先是猛練乒乓球,一天在教室把桌子拚起來左抽右攻,大展拳腳,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睞。誰知她皺著眉頭跑去把老師叫來,把我熊了一頓,大傷元氣。我琢磨著,女人愛文雅,咱練練樂器試試?那陣老毛退居二線,文藝空前繁榮起來,好聽的歌曲很多,同學也愛玩樂器,一到課間,吹拉彈唱,熱鬧的很,我也湊上了熱鬧。先彈鳳凰琴,沒聽說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就引得卓文君私奔嗎?我下了不小功夫練了月把,也能曲調鏗鏘,“為君一揮手,如聽萬壑鬆”了,可看看胡敏,沒反應。就改練口琴,這回可是玩真的了,還手抄了石人望的《口琴練習曲》,有空就練,終於單音複音,八度和弦,提琴奏法,氣震手震都能上手了。有一天我吹起《九九豔陽天》,竟聽見胡敏在座位上跟著輕唱,使我大受鼓舞,可惜戰果有限,盡管我再使勁,嘴角腮幫都磨破,塗了紫汞,像是青麵判官,胡敏那月牙眼也未多看我一下,也就泄了氣,決定利劍斬情絲,為這段單相思劃上了句號。

那時天天鬼混,不是乒乓,就是樂器,還有追隨老歪南征北戰,不知曠了多少課,挨了老師多少訓,好在咱臉皮厚,不在乎。轉眼初二寒假到了,一天爸爸陰著臉回來,把我的成績單摔在桌上,氣乎乎的對媽媽說:“你養的好兒子,五門課四門不及格,你看看,你看看!地理才考28分,唉,28分呀!……”說罷摔門走了。媽媽拿過成績單,手一個勁的抖,兩行眼淚像是斷了線,噗啦啦地望下掉,最後就捂著臉無聲地抽泣起來。那一刻,我感到了羞愧和自責,感到對不起媽媽,給她丟了臉,惹她傷心。我沒有向媽媽說一句道歉或認錯的話,就悄悄拿起書包,走到裏屋,把幾乎從來不摸的書一本一本拿出來開始讀。

先讀什麽呢?既然地理最差就先讀它,也就是薄薄的一本,不到半夜,我通讀了兩遍,第二天起了個早,又讀一遍,沒啥難的,把書給姐姐,讓她考我,我竟對答如流,國家首都,山川地形太容易了,連布拉馬普德拉河,斯堪的那維亞半島,美索不達尼亞平原我也一個未錯,我怎麽就考28分呢?以前我怎麽都不會呢?可能都是蝴蝶迷迷的,把腦子弄迷糊了。現在總算開了竅!一旦開了竅,一通百通,一個星期後,我發現哪門課都不難,全部都補了上來,時間還大大富餘,就天天往市圖書館跑,到寒假結束時,我已讀了很多書和雜誌。其中所讀法國儒勒·凡爾納的一套科幻小說把我迷得廢寢忘食,《海底兩萬裏》,《八十天環球行》,《機器島》,《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氣球五星期》等等,真棒啊!這些書給了我很多知識和樂趣,把我帶到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跑圖書館的另一個原因是在那有時能碰見胡敏,她媽媽就是圖書館館長。她很詫異我會去圖書館,看見我後馬上看看天,好像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但對我依然愛理不理的,一副冷漠的樣子,好在我的心正迷在凡爾納那裏,也就不跟她計較了。那些天差不多天天見到胡敏的媽媽王館長,她的眼睛和胡敏很象,笑起來眯得彎彎的,挺漂亮。後來才知道她是東北人,是個地主的女兒,嫁給了土改工作隊隊長老胡時還是個中學生,後隨軍南下到了阜陽,老胡當了統戰部部長,她當了館長。胡部長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胡敏的媽媽後來才知道老胡在江西老家還有老婆孩子,有時還要寄錢去,為此兩人沒少生氣。胡部長因為革命操勞過度,50年代末就去世了,但組織上有撫恤金照顧胡敏和她弟弟。

寒假過後,新學期開始,突然同學們都發現,破氈帽一般的小爐匠像是變了個人,每次考試都在前三名內,以前總在後三名的,這可是個新鮮事,老師也對我另眼相看。我爸媽看我也有了笑臉,鄰居們見了媽媽就說:“你家大戰出息了,你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媽媽心裏高興嘴上卻說:“他那猴樣,能出息個啥,倆月一過,沒準又是四門課不及格,你還不知道他!”可真正使我心花怒放的是胡敏那雙彎彎的月亮越來越多的向我放射出柔美的光輝。這時我才悟出原來成績好有這麽多的好處,早明白這個,我會花那麽大勁練乒乓,鳳凰琴和口琴,純粹是瞎耽誤功夫!

道理弄明白了,我這學習的勁頭就更大了。功課中我最愛幾何學,發現其深奧奇妙,趣味無窮,有如下象棋。我早早就做完了書上的習題,又找來一套許蓴舫的《幾何習題集》,把其中的題都做了,越難越古怪,我越來勁,越刺激。有一天劉老師在黑板上出個難題,是個綜合題,去證明一個等式成立,老師先讓會做的舉手,沒人舉,咱也謙虛,不舉,老師把數學很好的張獻叫上去,張獻吭哧了好一會,搖頭放棄了。劉老師看著我:“蘆紫,你來試試?”我磨磨蹭蹭走上去,添了兩條輔助線,把方程就列出來,幾個化簡取代,等式就出來了。劉老師大喜,誇張地說:“現在我正式宣布:蘆紫定理成立!”我走下講台,正迎著那兩輪充滿敬佩和喜悅的彎月亮,那柔柔的光輝立刻溢滿了我的心田。

一天下午,我去教室早了一點,從窗口看見人不多,胡敏正坐在我的座位上向人念剛發下來我的作文,我就站在門邊聽。“你們聽聽這篇《秋收》:火紅的晚霞在白楊樹頭熊熊燃燒,蕭瑟的秋風掠過田野褐色的胸膛……,你聽聽這形容詞拽的,你說蘆紫那啥腦袋,在哪能想出這麽多好詞!別慌別慌,再聽這篇:時光的流水,激濺著彩虹般的生活浪花,卷起我金色的童年,呼嘯奔騰,一去不返……”她突然看見我站在她麵前,以為我怪她偷看了我的作文,有點局促不安,通紅了兩頰:“俺是想學習學習……”馬上起身回到她的座位上。我一聲未響,好像生氣的樣子,其實我心裏想的是另一句說不出口的話:“胡敏,我愛你,你愛我嗎?”

轉眼就到了初三冬天,剛過了元旦,到了教室,打開鎖,掀起桌蓋,我一眼看見一張賀年片,那是從桌縫裏塞進去的,我立刻蓋上桌蓋,把四周看了一遍,隻見胡敏坐在前排,低著頭,眼風穿過一綹披拂的秀發向我飄來,我的心一陣狂跳,頭暈乎乎的像喝了酒。我把賀年卡裝進口袋,急忙跑出教室,在一棵無人的樹邊拿出賀年卡,被麵是胡敏的字跡:祝蘆紫同學,新年愉快!胡敏。向周圍看看,再次仔細地看了這張卡片。那是張花籃彩色照片,花籃裏五彩繽紛,最醒目的是幾朵紫紅玫瑰和幾箭黃色百合,背景是純黑的,再看看背麵胡敏的簽名,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夢幻。心裏又幸福又害怕,這畢竟是第一次,在那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

從收到賀卡那一刻起,我的腦子一直在轉,也買張卡送給她?想到這個念頭心就跳,好像做了賊。想了幾個鍾頭才決定也送她一張。我在街上轉了半天,最後選了張印著簡譜和歌詞的歌曲卡片《九九豔陽天》,背景是二妹子和四班長並肩站著遙望遠方,憧憬著幸福的未來,二妹子那深邃的眼神像極了胡敏。我也在背麵寫了字,趁教室沒人時偷偷塞進她的書桌裏。

從此我倆就有了一種心照不宣,一種默契,在教室裏每當我看她時,她一定側過臉,柔柔的眼風從那一綹秀發裏飄來,目光一觸即收,等著下一個碰撞。一天下午到教室,一開書桌看見一張電影票,瞥見胡敏飄來的眼風,我沒做聲。那天是包場看電影《劉三姐》下集,老早就聽見老歪吆喝:好消息,今天看劉三姐下半部!那天飄著霏霏的細雪,到了電影院,果然胡敏坐在我的右邊,我心裏一陣激動,我們從來沒有離得這麽近過,那時電影票都是生活委員按小組發,我倆又不在一小組,胡敏怎麽弄到兩張票,我一直納悶,但從未問過她。

電影真美,如畫的漓江山水邊,劉三姐纏綿而歌:“山中隻見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聽得我心旌搖曳,看見胡敏放在身邊的手,我裝著無意用右手碰了她一下,她好像沒知覺,眼睛盯著銀幕,我輕輕地摸一下她的手,她縮回手去,我心中暗暗叫苦。隻見她好像熱了,把短大衣敞開,把手插在口袋裏向外一翻把我的手蓋的嚴嚴實實,她的手就從口袋裏滑出來放在我的手上,我的心別別地跳著,一下把她小巧的手握在我手中,溫暖潤滑,掌心微濕,像一股電流傳遍我的全身,我的心幸福地顫栗著,好容易才把呼吸調勻,我握緊她的手,隻希望那一刻永不消逝,直到地老天荒。可惜不能如願,我感到胡敏把手掙出來,原來電影快完了,已經是“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了,電燈亮了,我偷看了她一眼,隻見她腮紅眼餳,未說一句話,紅圍巾往頭上一裹,轉身急匆匆地跑了。我走到外麵,雪下得大了,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發燙的臉上,立刻融化了,我把右手放在鼻下久久地聞著,那是胡敏手上雪花膏的香味,讓我深深地陶醉。

以後的歲月如詩如歌,我們每天玩著目光纏繞的遊戲,但再也沒有機會單獨說話或拉手。我口琴不吹了,聽說不衛生,會得肺病,就玩起了笛子,一吹起那悠揚婉轉的《九九豔陽天》,胡敏就晃頭晃腦地跟著唱,聲音雖不大,卻很動情,在那醉人的歌聲中,我們初中畢業了。胡敏上潁州中學高中,我則上了高一中。一中無初中部,省重點,從全地區招生,門檻很高,我們一屆畢業240多人,隻有8人考入一中。當時我躊躇滿誌,因一中升學率在70%以上,65年達90%,進一中幾乎等於進大學。我甚至開始盤算,一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我立即向胡敏求婚,就像四班長和二妹一樣開始我們的九九豔陽天。可誰又能知天有不測風雲?誰又能知道天威難測?

同學二禿子的爹當過陰陽先生,他也學得幾手,時常給同學免費算命,據說他還算的真準。一天我說你給我算算,他莫測高深地盯著我,看得我脊梁溝直冒涼氣,隻見他把桌子一拍,大叫:“怪哉,怪哉!我看你賊眉鼠目,印堂晦暗,命犯凶煞,大難將臨,快拿錢來,貧道為你破解!”同學一起大笑,我把他摟住後腰摔在地下。誰知正如二禿子所言,一上高中,我的厄運便紛至遝來:首先母親病逝,接著是犯了階級立場不穩和想加入基督教的政治錯誤,在接著就是胡敏離我而去。

上高中後,我們仍舊常常周末在圖書館見麵。不久紅太陽又光耀大地,隨著階級鬥爭的號角響徹雲霄,我感到我和胡敏間的關係慢慢變了,她越來越積極向上,我卻越來越頹唐墮落。我在一中犯錯誤的事她也知道了,在她的目光中,我感到那柔柔的光輝已漸漸隱去,為一種攝人的冷峻所取代,我熟悉這種眼神,在我們班幹部子女的眼中我見過多次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所期盼的九九豔陽天永遠不會有了。記得那是文革剛剛開始的時候,一天,我正在圖書館無聊地翻著那充滿火藥味的報刊,看見胡敏向我走來,她穿這一件洗得發白的軍裝,一根舊武裝帶紮在細腰上,使軍裝更顯得肥大,但卻透著威嚴,逼你仰視。她麵無表情地走到我麵前,丟下一封折成方勝的信,轉身大步離去。

這是從我們交往以來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書信,我顫抖著把它打開,上麵是我熟悉的字跡:“希望你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世界觀,拋開一切私心雜念,投身到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去!”雖然沒有抬頭和落款,但我清楚地明白,這是一封她寫給我的絕交書!

我踽踽地走到西郊媽媽的墳前,點著一摞黃裱紙,看著那火舌在微風中抖動搖曳,我把胡敏的信放上去,馬上化為灰燼。我從口袋裏掏出胡敏送給我的賀年卡,深情地再看了一眼那五彩繽紛的花籃,在她的名字上吻了又吻,終於把它在火上點燃,看著記錄著我這段癡情的賀卡變黃,變黑,變焦,變成一隻翩翩的灰蝴蝶。餘火燒到我的手指,但我完全感覺不到,我的神經已經麻木了。在這長滿荒草的一抔黃土裏埋葬著兩個女人,一個是我親愛的媽媽,一個是我心上的胡敏,夢中的情人。在止不住的淚水中我竟想起一個黑色的笑話:古希臘有個醜陋而機智的奴隸叫伊索,說有一個女人愛他愛的發狂,周圍的自由人都大笑:怎麽會有女人愛上你這醜八怪!伊索說,我沒有說謊,那個女人就是我媽。卑賤的醜八怪還有個媽媽愛他,而我連媽媽都沒有,想起自己以前的種種頑劣不肖和媽媽那成串的淚珠,想到今後再也不能見到胡敏,我不禁大放悲聲哭倒在地。

從此以後,我再也未去過圖書館,再也沒有見過胡敏。一晃幾年,我覺得我已經把她忘了,那段情已永遠地埋葬在那片荒塚裏。可是71年的除夕夜,在江營那破敗冰冷的小屋裏,縈繞在心頭的卻還是媽媽和胡敏,回響在耳邊的依然是《小白菜》的哭泣和《九九豔陽天》的婉轉。後來,還是在這個小屋裏,何氏昆仲和我談起他們血淚斑斑的初戀,我也說了我的,如果那也算初戀的話,發現我們三人都犯了一個共同的錯誤,忘記了自己的奴隸身份,愛上了共產黨幹部的女兒,我們沒有資格去愛的姑娘。但要愛奴隸的女兒也同樣的困難,沒有黑五類的姑娘願意嫁給黑五類,我的兩個姐姐都嫁了紅五類,那是能改善她們處境的唯一途徑,何連昆的姐姐也想嫁個紅五類未遂而犯了神經病。而我們就是一群命中注定沒有愛情的人。

慢慢地,我接受並適應了我們不該有愛情這一事實。尤其當了搬運工後,發現不僅僅我們這黑五類沒有愛情,號稱工人階級的搬運工中,像周義成這樣的30多歲的光棍大有人在。也就坦然了,釋然了,我學會了像黑老搬一樣說髒話,罵人,漸漸有了一種“我是流氓我怕誰的”驕橫。為此我很自豪,我已能昂首挺胸過鬧市而不需破帽遮顏,見了同學熟人也毫無愧色,聲宏氣粗。我自覺已修練到了“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的瀟灑境界,有了“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鋼纜神經。

有一天,拉貨穿過熱鬧的人民路,剛到鼓樓,耳邊突然響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我全身像觸電般的一抖,循聲望去,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隻見胡敏和一個男的站在一家商店門口,胡敏穿一件白得發蘭的的確良短袖衫,雪白的手臂在驕陽下耀眼,下麵是條撒著小碎白花的湖蘭裙子,那男的高個,挺帥,在手掌裏拍打著一柄紙扇,腕上的手表閃閃發光,好像在講個很好笑的故事,胡敏笑得彎著腰,花枝亂顫。隻看這一眼,我的心好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一陣錐心刺骨的痛,淚水刷地一下,奔湧而出,流了滿麵。我急忙拉下草帽,匆匆逃走,到一個電線杆邊,我停下車,蹲在地上,用毛巾捂住臉,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胡敏。好像笑夠了,那男的推過自行車優雅地偏腿上車,胡敏小跑兩步,輕盈地一跳,坐上後座,右手順勢摟著那人的腰,左右穿梭,裙裾飄飄,如風而去。這是20年前我最後一次見到胡敏。

20年前的那一幕,像是一張永恒的照片,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裏。我多次地想象著當時如果胡敏也看見了我,那該是怎樣的情景。我想一定像是挽著顯貴,穿著皮裘的冬妮婭看見混身襤縷在泥濘中修路的保爾。可人家保爾是在獻身人類最壯麗的共產主義事業,而我則是共產主義要清除的汙泥濁水。從那之後,我心中的胡敏就徹底遠去了。以往,雖知無望,但內心深處卻還有一絲盼望,不管是如何渺茫,現在是徹徹底底絕望了。後來聽同學說,那男的是她師傅,黨員,退伍軍人,又高又帥,我算什麽,就一社會渣滓,給人家提鞋都不配。雖然心裏酸溜溜的,我也慶幸胡敏有了個好的歸宿,胡蝶迷,胡蝶迷,祝福你,你本來就屬於位高權重的徐大馬棒,不該屬於卑微的小爐匠。

91年回阜期間,我非常想見到胡敏,囑咐老歪一定要請到她。聚會時她沒來,問老歪,說電話裏她答應來的。一枝花說也許她忙來不了。原來她和丈夫都從軸承廠下崗了,隻有每月180元的生活費,過得很緊巴。最要命的是她那獨生女,不好好念書,成天打扮,追足球明星,最愛大連萬達隊,才上初二就逃學不上了,跑到大連去了,不知天天幹啥,隻知道不斷打電話來家要錢,兩口子在北順河菜市場租個攤位賣雞。每天一大早,就拉板車到城外公路上買雞,再拉回菜市場賣。有人買了要當時處理,胡敏就幫人宰殺,褪毛,開膛,清洗,每處理一隻兩毛五分錢。晚上在順河街賣大排檔,掙點錢就貼在女兒身上,你說這兒女不成器,爹娘要遭多大的罪!聽有人說她女兒後來當小姐了,你說說,這爹娘心裏是啥味?她男人就天天喝酒,是個酒暈子,經常醉得一塌胡塗。

第二次聚會時,我跟老歪要了胡敏的電話說,我來通知她。當晚我撥通了電話,是個傳呼電話,一個老太太接的,讓我等一下,一會那頭傳來一聲“喂---”我立刻激動起來,氣都不喘地說:“你是胡敏嗎?我是蘆紫。明晚在老歪那聚會,請你一定來,我想見見你!喂,喂!你聽見了嗎?怎麽不說話?”胡敏好像一點也沒有我的激動,半天才說:“好吧,我去,沒事我掛了。”“等等,你聽我說……”她沒有聽我說,聽筒裏就響起了嗡音,她掛斷了。我懊喪地搖搖頭,心想等明天見麵再說吧。

第二天聚會時胡敏又未來,我心裏一陣惱火,怎麽這麽說話不算話?咱們畢竟相愛過,怎麽能如此絕情!聚會到一半時,何連昆才匆匆趕來,一進門就說,“我打的到門口時看見一個人從窗戶往裏麵看,我一下車,她急忙走了,看身影象胡敏,你說,來了咋不進來呢?好好好,我來晚了,認罰三杯!”酒桌上氣氛又熱烈起來,誰也沒有在意連昆的話,但我的心咯噔一下,眼淚立刻往外湧,我趕緊去了趟洗手間,讓淚水暢快地流淌,然後洗淨擦幹,回到座上。笑容在我臉上凝固,我的心已飛到那寒風刺骨的街上,追逐著胡敏細碎的腳步,我知道她不會打的,那可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啊!胡敏,我知道你為何不進來,就象當年我蹲在電線杆下不敢見你一樣,胡敏,胡敏,你真讓我心疼,讓我心碎!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北順河菜市場,一溜一溜的攤棚裏,雞叫鴨鳴,人聲喧嚷,煤煙味,魚腥味,雞屎味混雜在一起,使人煩躁。我轉了幾圈終於看見了胡敏,她正在一個熱水盆裏燙雞拔毛,我一聲不響地站在旁邊看著她。她低頭斂眉專心地褪雞毛,略現花白的頭發攏在一頂線帽裏,額頭已有了兩道淺淺的皺紋,戴著兩隻套袖,兩手被水浸泡得泛白,一刹那間我想起了那隻曾攥在我手心中的溫軟潤滑的小手和那手上的香味,想起那兩輪彎月中的柔情蜜意,不禁出了神……

“哎哎,說你哪,那戴眼鏡的,說的就是你!你要買雞?老看個啥勁?”旁邊一個滿臉胡茬的漢子衝我喊道。我馬上回過神來,倉皇答道:“是是,我,我買雞……”

“買幾隻?”“兩,兩隻。”那漢子就去抓雞稱雞,我看看胡敏,她馬上垂下眼,並不看我,裝不認識,我也隻好裝不認識,以免給她找麻煩。

“四斤二兩,二十一塊,要不要處理?要,好,二十一塊五!胡敏,收錢!”

胡敏說:“知道了。”

胡敏動作很麻利,我就在旁邊看著,她手上不停,偶爾會從眼角瞟我一眼,但決不正眼看我,也不想和我說一句話,十分鍾後,兩隻肉雞就裝進了塑料袋,遞給我,我說,謝謝你,嗓眼就哽住了,乘她丈夫給別人抓雞,我飛快地把二百元錢往她手中一塞,雞也未拿就轉身跑了。跑了老遠,回頭一看,她正定定地朝我看著,我向她揮揮手,她轉過身去,再也未抬起頭來。

在我動身那天早上,爸爸出門買菜,剛到門口,看見有人從門下邊塞進來一封信,上寫著蘆紫親收。就拿來交給我。我一看字跡就知道胡敏寫的,剪開一看,裏麵有兩個紙包,一個裏麵包著二百元錢,另一個包著一張賀年卡《九九豔陽天》!相片和背後的字跡都褪色發黃了,但仍然清晰可辨,兩張紙上沒有一個字,我愣住了,對著那兩張白紙發呆,心裏在呼喊著:胡敏,你究竟想對我說什麽?胡敏,你為什麽不張口說話?胡敏,我能讀得懂你這無言的書信嗎?

列車在飛奔,車輪在歌唱,在車輪的鏗鏘聲中,我知道我在走我的路,在車輪的鏗鏘聲中,我慢慢進入夢鄉。我夢見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河水清澈,風車吱嚀,麥苗碧綠,蠶豆花香。兩隻彩蝶,上下追逐,翩翩翻飛,在豔陽下,在晴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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