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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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敏:回憶我在飛越“駝峰”時一次事故的經過

(2018-12-27 15:36:45) 下一個

轉貼來源:華夏文摘,2018年12月22日,http://hx.cnd.org/2018/12/22/%E7%8E%8B%E6%95%8F%EF%BC%9A%E5%9B%9E%E5%BF%86%E6%88%91%E5%9C%A8%E9%A3%9E%E8%B6%8A%E9%A9%BC%E5%B3%B0%E6%97%B6%E4%B8%80%E6%AC%A1%E4%BA%8B%E6%95%85%E7%9A%84%E7%BB%8F%E8%BF%87/ 

按:兩年前我在小學同學家中看到他的父親王敏先生寫的這篇文章,發表在報紙質的小冊子上,《中國民航史通訊》第93期(1988年11月)。我當時用相機照下來,回家後OCR轉換成text 文件。現經同學允許發表在此與CNDer們分享當年抗戰期間駝峰航線發生的一次墜機事故及其離奇經曆。 王敏先生早年在中國航空公司工作,1949年參與“兩航起義”留在大陸。其後長時間在中國民航工作。先後在上海,北京,武漢民航機場從事飛行調度。一九六五年中國民航開始由空軍領導,發軍裝。兩航起義人員被逐步清除淘汰出民航係統。王敏先生被調至湖北一個地方的味精廠任副廠長。文革前的調動卻也因禍得福,王先生及家庭反倒沒受太大衝擊。相反那次沒有被調走的,同是兩航起義的一位鄰居,在文革中自殺了。

我的同學陪伴王敏先生度過的晚年中有不少交談,他說;“父親對自己年輕時能以飛越駝峰航線的方式參加抗日戰爭及以後又親身參加了新中國民航事業的開創性工作很是欣慰,當提到被從自己熱愛的民航事業中“清理”之事時,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過河拆橋”,然後是良久的沉默。”

 

飛越“駝峰”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隨著日本侵略範圍的不斷擴大,香港、緬甸、越南等地相繼被日寇侵占,我國與國外的交通線被全部切斷。為了打通與外國的交通,更主要的是為了運輸反法西斯戰爭急需的軍用物資,於是從1942年9月起,中國航空公司開辟了飛越“駝峰”的中印航線。

“駝峰”航線是以印度東北部鐵路終點站附近的汀江機場和我國雲南昆明的巫家壩機場為基地,日夜往返於兩地之間,同時也承擔汀江與四川的廬州、宜賓之間的航空運輸任務。

航線沿途均為崇山峻嶺,特別是國境沿線的喜馬拉雅山和高黎貢山,山嶺連綿起伏,峰頂聳立雲霄。當時使用的運輸機的飛行高度上限五千米左右,隻能從山峰之間的峰穀穿越。山區氣候惡劣,變化無常,或遇空中結冰,或遇雷雨,既不能爬升到雲頂,又不能繞行或低飛,隻能鋌險拚搏。

地形複雜,叢林覆蓋,地標難辨、而途中唯一的導航台丁高薩甘,電波受山嶺阻隔,距離稍遠即難以收到信號,因此飛行往往處於盲目狀態之中,容易迷航。

日軍侵占緬甸後,敵機經常騷擾雲南中西部城鎮,或襲擊我運輸飛機,當時雖有美國戰機阻擊護航,但是我們運輸機上除裝有敵我識別器以免受到誤擊外,沒有任何防禦手段,一旦遭遇敵機,隻有低飛躲避,別無他法。
飛行中遇有機械故障,或其它緊急險情,沿途沒有迫降場地,貨機上雖備有降落傘,但下麵是深山老林,渺無人煙,即使跳下去,也是凶多吉少。

綜上所述,可見飛越“駝峰”非常危險,是當時世界上有名的三條難飛的航線之一(另外兩條是大西洋航線和阿拉斯加航線),而飛越“駝峰”是其中最艱險的一條航線。據統計,在這條航線上,飛行人員的年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二十,所以當時美國規定,凡是在這些航線上飛行的美籍人員可以免服軍役。

中航公司與盟軍總部訂有承運合同,任務非常繁重,因此不分晝夜,無論天氣好壞,隻要機場不關閉,就要飛行。如發生空難,損失的飛機由盟軍無償補充。飛行人員與公司簽定合同,二年之內雙方不得無故停飛,如遇空難死亡,由公司付給死者親屬撫恤金五千美元(美籍正駕駛員為一萬美元)。飛行機組由中美兩國人員組成,正駕駛員主要是美國人,副駕駛員主要是中國人,報務員全部是中國人。機組不固定人員,不固定飛機,也不固定航線,由機航部門臨時調派。中方人員大都住在昆明市內,執勤時隔夜報到住進機場招待所,飛行四天,休息兩天,休息日進城自由活動。

所有的飛行人員都是向社會招考的,來自四麵八方。中方人員絕大多數來自淪陷區,是抱著不願當亡國奴和共赴國難的誌氣來到大後方的。飛“駝峰”有危險,經常發生機毀人亡的空難事故。既然參加這工作,自己有罹難的可能性確是存在的,但是可能性不等於必然性,所以誰都不是帶著必死的決心來參加飛行的,既沒有什麽豪言壯語,也沒有抱著什麽獻身精神,參加飛行的動機是多種多樣的:因其有危險性,才具有吸引力,不安於平淡的生活,樂意投身於激動人心的事業中去;好聽的職業名聲,較高的工資待遇;履行反侵略的天職等等。這種種動機可能混合在一起,也可能沒有任何其它動機,而僅僅是為了謀生,為了找一個職業。誰都知道飛“駝峰”很危險,隨時可能一去不複返,但是誰都沒把這些放在心上,每次執行任務時沒有人會產生提心吊膽或走向死亡的悲壯心情,而總是帶著平靜的心境登機出發,回來時也不會產生什麽喜慶生還的喜悅心情,而是帶著同樣平靜的心境走下飛機。當然這並不是心理上對死的麻木,但是怕死並不等於能存活,危險的工作總是要人去幹的,堂堂男子漢怎能貪生怕死而讓別人去赴湯蹈火。即使死亡率真的高達百分之二十不是還有百分之八十活下來了嘛!另一方麵,如果按全年飛行架次推算,發生空難的架次比率還不到萬分之五,而且隨著戰爭形勢和飛行條件的好轉存活率將更高。

如果說根本不考慮到會出事,那也是不可能的。在夥伴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默契,“不能找人替飛”。派你去飛,臨時發病或有急事要辦,你決不要找人去代你飛,實際上也不會有人願意接手。大家認為這樣做萬一出了事,不光遇難者成了替死鬼,而且你的良心上也會受到譴責而抱憾終身的。所以遇到這種情況,就應該去請假,由機航組另派人,派到誰,誰也不會有二話,而會樂意地去執行任務。

夥伴中沒有什麽英雄,也沒有自譽為不怕死的勇士,但始終帶著偷快的心清,不斷地默默無聞地往返飛行在駝峰航線上。每次飛行回來,到招待所洗澡、吃飯、睡覺,起床後看書、打牌、小棋、聊天,等待再次出發,一接到召喚,拎起提包就走。有的人飛出去了沒有再回來,又有新的夥伴補充上來,繼續飛行在繁忙、緊張、危險的駝峰航線上, 直到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投降為止。

遇險跳傘

1945年2月16日是我生命曆程中難忘的一個日子。

時逢春節,我已連續飛行四天,昨晚夜航飛到汀江,到招待所休息了四個小時就被叫醒(這是我自己要求安排的,照規定飛行四天休息兩天,在昆明有我的許多朋友,早就約我春節期間好好歡聚一番的,所以我要今天早些趕回去),匆忙吃完早餐,趕到機場,又登機飛回昆明。

上午十一點降落昆明,想想再過一個小時就可以和朋友們相聚慶賀新春,連日來的飛行疲勞全消除了,興衝衝地趕到機航組辦交接手續。值班遣派員小王〔注一〕(他是我1941年在雲南邊陲小鎮畹町認識的,當時他在海關,我在中國銀行電台,地方小,經常見麵,都是年輕人,自然就成了朋友。) 一見麵就很客氣,原來他是要我再辛苦一趟,我說:“連續執勤已是第五天了,該輪到我休息。”他說:“過新年,許多人在城裏玩,不來報到值勤,現在105號飛機和駕駛員安迪生(H .E.ANDERSON)都已準備好了,正在用餐,吃完回來就要飛,但是副駕駛和報務員能派的都已派了出去飛走了,再也找不到別的人,務必請你再飛一趟。”老朋友情麵難卻,況且任務緊,又確實找不到別的人,真是沒辦法,那就再飛吧!小王見我應允,表示實在出於無奈,帶著歉意地催我趕快去吃飯。這時非但打消了我進城玩的興致,連進餐的胃日也沒有了。我說:“肚子不餓,而且提包內還有兩個雞腿(在汀江用餐時,給了印度雜役兒個小費,他就去用清潔袋裝了雞腿給我),我就在這裏等,安迪生一到就可以走,早去早回。”

機航組邊上有休息室,也是做飛行前準備的地方,我就去靠在沙發上休息等待。牆上張貼著一整套怎樣使用降落傘的掛圖,並附有文宇說明,平時也見過,根本沒有想到會用上,所以一直沒有認真去看它,現在等人無聊,於是一麵啃雞腿,一麵看掛圖和說明,誰知竟在幾小時後就用上了。

不多久,安迪生來到。小王告訴他:“實在找不到副駕駛,隻能由你們兩人飛了。”我告訴安迪生:“我剛從汀江來,航路上天氣很好,氣流也很平穩。”他表示不需要副駕駛,歡迎我和他合作。

來到停機坪,發現有一個穿便服的美國軍人已在105號機旁等著我們。安迪生介紹說是他的朋友瓦德。在美國陸軍服役,駐地就在機場,今天他休假,想跟我們去空中玩一趟。這時我才知道,他為什麽急於要飛,而且不想要副駕駛的原因,反正副駕駛座位是空著的,多一個人也熱鬧些,同時還想到,為了不誤他的朋友明天執勤,安迪生一定會爭取當晚飛回來的,正好符合我要早去早回的希望,我對瓦德表示歡迎。

沒有副駕駛,我幫著檢查飛機,登機後查看貨物裝載係固情況。裝的是鎢砂,此物性重,用小麻袋包裝,平鋪在艙板上,隻有約十五厘米厚一層,貨艙內空蕩蕩的,簡直象沒有裝貨。安迪生熟練地操縱著飛機,啟動、滑行、試車、進入跑道,道邊醒目的警告牌提醒我們接通敵我識別器,接著飛機衝上了藍天,起飛時間12點整。

我照例要向地麵拍發起飛報告,內容包括機上乘務員名單,於是詢問那位瓦德的全名,但是安迪生要我隻報我們兩人,我照辦,因此公司有關部門隻知道我們的飛機上是兩個人。

這時戰爭已轉入反攻階段,中、美、英三國盟軍從印度攻入緬甸,經過激烈戰鬥,攻克了緬甸西北部名城密支那,戰爭正沿著鐵路線向南向緬甸中部重鎮曼德勒推進。美國空軍已進駐密支那機場,雲南西部的日本侵略軍也已向緬甸境內退卻,因此這一地區的製空權基本上已回到我方手中。

安迪生告訴我,今天我們飛南線,這是一條比較容易飛的航線,是隨著戰爭形勢的變化而新開辟的,飛經雲南保山、騰衝等地,穿過高黎貢山後,就可以降低飛行高度,飛越緬甸西北部從林地帶,進入印度東北部。相對來說,這條航線地勢較低,航程較短,地標較容易辯認,雖然不能完全排除日機偷襲,但比過去安全多了。所以我也希望飛南線,至少可以不戴用那討厭的氧氣麵罩,因為飛行高度不會超過四千米。

飛越保山時安迪生通知我拍發了位置報告。一路上天氣很好,晴空萬裏,氣流平穩,安迪生早已打開了自動駕駛儀,和瓦德在聊天。開著暖氣,空氣是暖洋洋的,我早就脫掉了飛行衣帽,嗡嗡的發動機聲和駕駛艙內那種特有的氣味,催人昏昏欲睡。我也實在太疲倦了,終於進入了假眠狀態。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安迪生推醒,他高喊著“失火了,立即跳傘!”說完就帶著他的朋友進入貨艙去了。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看見有一股濃煙從正副駕駛座位之間的地板縫中衝上來,前麵的儀表板已看不清了,帶有橡膠味的黑煙正在向我這邊擴散。我立即跟著進入貨艙,隨手關上了駕駛艙門,這時他們已背上降落傘走向貨艙大門,我迅速從艙壁上取下降落傘,貨艙內很冷,連想到外麵一定更冷,應該穿上飛行茄克,於是放下傘包,回進駕駛艙,這時艙內已充滿濃煙,急忙摸到衣帽退了出來,穿戴好衣帽,背上降落傘。這時他們已打開了貨艙大門,我趕到門口,告訴安迪生,我還沒有拍發遇險警報,他沒有任何表示,竟率先跳下去了,差不多同時瓦德也跳下去了。大概是一種本能反應吧,我也緊跟著就跳。

從驚醒到跳出飛機,僅僅是幾分鍾內的事,但頭腦中卻閃過了許多不連續的意念:怎麽會起火的?是不是氧氣管道漏了遇上油燒起來的?是不是電線短路了?安迪生什麽時候發覺的?他采取過什麽滅火措施?燒著油箱或氧氣瓶一定會爆炸!幸好沒有副駕駛,否則三頂傘四個人怎麽辦!不知飛到什麽地方了?瓦德今天回不去了!照理安迪生應最後一個離開飛機,該讓我和瓦德先跳,他怎麽還不下命令呢!我正在轉著這些念頭,誰知他竟先跳了!

跳傘,在我是生平第一次,但是我心中有底。剛才在昆明看過的掛圖和說明,曆曆映現在我的眼前,應該用右手握住開傘拉把,左手抓住門框,蹲下,左手一推門框,人向前下方俯衝下去,要默數十下才拉開傘,這些我都記得很清楚,於是沉著地照此行動。誰知一跳出去飛行帽就被大風刮跑了,一下子把我的思路打亂了,竟忘了默數,待轉過神來,不知該從幾數起,身體好象在翻個兒,轉昏了頭就完了,離開飛機很遠了吧,可以開傘了,我用力拉動了開傘插銷。

思想好象凝固了,我大概在這一瞬間失掉了知覺。突然,一股很大的衝擊力把我撞醒了,槽糕!開傘太早了,撞在飛機尾翼上了吧!不,好象有人把我在往上提,睜開眼一看,雪白的降落傘張開了,把我懸吊在空中,原來是開傘時我在快速下跌中被傘拉住了,並沒有撞上飛機,知覺又恢複了正常。

飛機在我的側上方平穩地繼續前進,機尾拉著長長的黑煙。下方目力所及,全是高山密林,空中寂靜無聲,沒有風,傘好象掛在天幕上,定在空中,沒有下降的感覺。找不到安迪生和瓦德的蹤影。一會兒發現在我的側下方張開了一朵白花,接著又看到了第二朵,看來他們是有跳傘經驗的,降到低空才開傘,在我下方至少一千多米,不久他們就先後落進了山穀中的森林裏去,很快失掉了他們的蹤跡。這時我已經飄過了山穀,從山林的上升確知我是在下降。突然發現前方半山腰樹林中有幾棟房屋,我決定要降落到那裏去,於是運用新學到的操縱方法,拉下正麵的傘繩,使傘向前方傾斜,驅使向前方移動,但是下降的速度似乎加快了,看來到不了房子那兒了。已經低於前方房子的高度,馬上要接觸樹頂了,按照圖表說明的辦法,我雙手集攏傘繩,用力拉了一下,盡量減小下衝力,終於掉進了樹頂,我收起雙腿,雙手抱住頭部,可能是樹枝起了緩衝作用,竟然沒有任何損傷地降落在樹叉上了,跳傘終於成功了。

從離開飛機到落在樹上,好象花了很長時間,一看手表是下午二點半,我們在二點鍾飛越保山,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才開始打瞌睡,從起火到推醒我當然又有一個時間過程,可見跳傘降落時間並不長。根據飛行時間和所在的地形判斷,看來還沒有飛出國境,可能正在高黎貢山——當時地圖上標示的野人山地帶。我想首先必須與安迪生他們取得聯絡並與他們匯合(他是我的機長,在危難中就是我的靠山,如匯合到一起,在他的帶領下,共同行動,既可多個商量,又可增強力量),於是我就高聲呼喊,輪換喊叫他們的名字,但是一直沒有聽到回答。看來隻有單獨行動了。我定了一下神,針對當前處境,動開了腦筋。

第一步:要把傘收下來,這麽大的足有二三十個平方米的綢傘和許多絲繩,對我今後行動大有用處,可以搭帳篷或吊床,可以防寒和擋風雨,可是傘被高處的樹枝掛住了,用盡全力,還是拉不下來,這第一步就遭到了挫折。
第二步:應清理一下有哪些生活用品和防身器具。首先檢查降落傘背包,打開背包一看,包內什麽也沒有,按圖表說明,應該裝有獵刀、釣魚竿,壓縮餅幹,不滅火柴,滅菌消毒藥片等。現在看到的隻是空空的存放各種物品的凹形槽,不知是傘管員沒有裝進去還是被貪小利者偷走了。這一下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差一點把我氣昏過去,這對我真是性命攸關,我是多麽怨恨他們呀!但是已無法改變現實。現在隻有看看身上的衣物了,計有:背心、襯褲、毛料美國軍褲和襯衫、羊毛衫、羊毛襪、皮軍鞋、飛行皮茄克、白色絲圍巾和手帕、派克鋼筆、浪聲打火機和大半盒駱駝牌香煙及麵值百元的印度盧比一張,但是沒有任何食物,也沒有防身武器,連水果刀也沒有。最後我抽出那根開傘用的鋼絲插銷,它長約七十厘米,粗約五毫米,用作我唯一的自衛武器。

第三步:確定下一步行動方向,下山去找安迪生或者上山去找山裏人。按我在空中看到的房子,應在所在位置左上方不遠的地方,安迪生在山下比較遠,而且方位不明,同時想到安迪生在空中時可能也看到了那些房子,說不定也會找到那裏去,於是決定上山。

喜遇山民

我從樹上下到地麵,按判斷方向上山,山勢比較平緩,殘枝敗葉覆蓋著山坡,踩上去很鬆軟,很少看到灌木或雜草,有些藤條從樹枝上掛下來懸吊在空中。我每隔一段距離就找一些枯枝架成路標,因為必要時我還要回來設法把降落傘弄下來。大概上升不到二百米,突然發現幾根被利器砍斷的樹枝,再往前不遠,有一條顯然是人類踩的羊腸小道橫在我的麵前,估計離開房子不遠了,按照原來的判斷(房子在我降落點的左上方), 我就左轉順小路前進,當然在此我又留下了路標。

沿著小路走不多遠就到了林邊,再往前是一塊寬闊的空地。我躲在樹幹後麵探頭觀察,空地約有五十米見方,對麵有兩棟各自獨立的高腳竹樓,右麵有相似的兩棟,左麵是往下的山坡,屋後麵有木瓜樹、芭蕉樹和竹林、看不到人影。我不敢冒然走出樹林,想先看看是什麽樣的人,野人山裏住的當然是野人了,故事傳說中的野人都是住山洞的,這裏住竹樓的大概不是野人吧!不管是什麽人,和他們接近必須提高警惕。

守候許久,才看到有兩個婦女走下對麵的竹樓,她們黑布纏頭,黑色斜襟緊袖短襖,黑色短筒裙,光腳,帶著手鐲腳鐲,遠看過去,膚色,臉相都沒有什麽異樣。我在雲南河口、畹町、瑞麗等地居住過幾年,與當地少數民族接觸較多,眼前兩位婦女的裝束和景頗族、傣族中年婦女的裝束基本一致,而在我與許多少數民族的接觸中,對他們的印象非常好,雖然有不同的習俗和生活方式,但是都很善良、淳樸、性情開朗,在回想推測中逐漸解除了我的疑慮。

我大著膽子走出樹林迎上前去,她們一下子就看到我了,顯得非常驚恐,一麵高聲呼叫,一麵後退,我立即站定,搖手示意,叫她們一下要怕,不要喊。但是不起作用,她們在繼續呼叫,終於從側邊竹樓內衝下來一個男子,頭上也盤著布巾,上身穿坎肩,下身穿一高腳黑布褲,四十歲左右,個頭和我差不多高,很壯實,但走路好象有些跛,他手執形似扁擔的木棍,離我十米左右站定了,帶著一臉怒氣,喝問著什麽,我聽不懂。僵持片刻,我猜想他們是誤會了,以為我是要傷害他們的外來人。我必須設法改變局麵,要想法解除誤會,首先把握在手中的鋼絲條丟掉,想必他們和我自己一樣把它看成了武器。接著我又脫下飛行皮茄克,穿著這肥厚的衣服有些象狗熊,脫掉了可能會消除他們心目中我的凶惡形象,然後雙手合攏成筒形做飲水狀表示別無他意隻是要喝水,反複做了幾次,看來起了作用。對方臉上的怒容消失了並和那兩個女的交談了幾句,想必是交換對我的看法吧,我試著走近去,對方沒有製止,終於和解了。

現在首先要介紹我自己,以謀求對方的理解、信任、同情和幫助。就在這時,又來了一些人,說明附近還有人家,大概是聽到喊聲跑來的。他們有的腰間掛著帶鞘的長刀,有的手執砍刀,也有手持長矛的,都帶著驚疑的目光望著我,並在那位漢子的背後排成了一個弧形陣勢,還在對他說著什麽,大概是打聽情況,怕局勢起變化,真把我急壞了。看來這漢子是他們的頭人,他向大家一麵擺手,一麵說了幾句話,大夥就平靜下來了。我也鎮靜下來,從腳邊撿了根小樹枝,在地上畫了一架飛機的側視圖,又畫了一架飛機的平麵圖,並伸開兩臂俯下上半身,做成飛機的樣子,嘴裏發出轟轟的聲音。這時他們中有人手指天空,並向別人說著什麽,看來平時見過飛越他們村寨上空的飛機,並且看懂了我畫的圖形和表演。於是我又在側視圖內加畫上三個人,指指我自己、又指指畫在飛機內的人,我又畫了一頂降落傘吊著一個人,指指我自己,指指那個吊著的人,並且做手勢表示由上降下的樣子,他們都在驚奇的看著我。我又重複指指飛機內的人,做了個向前跳躍的動作,又指指吊著的人,並雙手握著樹枝伸向上方,頭俯視下方,做出吊在空中的樣子,然後又做了個下降的姿態,但是我無法表達為什麽要跳下來,自我介紹就到此為止。

多麽善良聰明的山裏人,他們似乎隻要弄清我的來曆就夠了,在我介紹自己的過程中,他們對我的敵意已逐漸消除,弧形圈已解體,有的甚至走近我麵前,比劃著做飛機的樣子,氣氛變得和諧了。這時頭人叫一個小夥子去撿起皮茄克和鋼絲鞭交給我,又叫一個婦女拿來盛著水的竹筒給我,出於內心的感激,對她雙手合十並鞠了一個躬。我不了解他們的禮節,隻想到西南相鄰各國都信奉佛教,這裏靠近緬甸,可能也受到影響,我就這樣行了禮,雙手接過竹筒,喝了幾大口,又鞠了一個躬,交還給她,他們可能不是這樣行禮的,但看來他們已理解我是在表示謝意,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不知什麽時候頭人身邊來了個小孩,約八、九歲,這時過來拉著我的手,指著竹樓,要我上他家裏去,頭人也在點頭示意,我頓時覺得一股暖流傳遍全身,我們間的感情融通了,同時也產生了安全感,我高興得抱起孩子轉了兩圈。

這時我想起了安迪生,不知道他們倆遭遇到什麽樣的境況,落地時有沒有受傷?是不是匯合在一起了?有沒有找到當地人?恐怕也在找我吧!不知現在何處?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可能離開著陸點已很遠。下麵山穀中森林更密,想必很潮濕,會有許多灌木,會有野獸出沒,還有毒蛇、吸血蟲,處境一定比我困難,我要設法找到他們:於是我又做手勢告訴頭人,指著畫內的人,我落在這裏,另兩個落到下麵山穀裏去了,請大家幫我下去找。頭人指著廣闊幽深的山穀,搖頭擺手,不同意派人去找,我細想也確實不行,首先目標不明確,其次進入森林中去自己也可能迷失方向。

同舟共濟,我要想法找到他們,有一支槍就好了,可以鳴槍聯絡,但是在場的人中沒有持槍的,我做手勢比劃著問他們,大家顯出茫然摸不著頭腦的樣子,看來他們連土銑也沒有見過。

我想如果燒堆火,白天看到煙,晚上看到火光,他們會想到是聯絡信號的。於是對頭人連畫帶手勢,說明我的想法和要求。頭人終於搞懂了,立即叫人去搬柴火,其實場邊上就有幾大堆樹柴,很快就在場邊架起了柴堆,有人從家裏取來了燃著火的樹棍,插入架空的柴堆中,幾分鍾就引著了火,火慢慢地旺起來了,散發著樹脂的香氣,一股灰白色的濃煙旋轉著升向空中。

我又想起了那頂掛在樹上的降落傘,如果取回來,做成一麵白色的大旗,綁在竹杆上,升到樹頂上而去,就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導引標誌。我就找頭人又是連畫帶手勢,要去找回傘。頭人一麵叫大家散回家去,一而指派了兩個小夥子,幫我去找傘,那個孩子也要跟著去,我看頭人並不阻攔,就拉著孩子起走了。循著原路和路標,很快就到了那棵樹下,他們也看到了樹頂上的傘。小夥子上樹的本領真大,手腳並用,象造橋蟲爬動時一樣,一弓一伸,幾下子己到達了我留下傘包的位置。他們試了幾下,傘還是拉不下來,他們仰頭觀察,商量著什麽,又對我身邊的孩子說了什麽,孩子拉著我走向另一棵大樹下麵,原來是要我倆離開遠一些。隻見他倆又往上爬,到了上一層的兩根大樹叉,各自蹲立在樹叉上,一手扶住樹身,一手抽出腰間砍刀,吆喝著,此起彼落地猛砍腳下的樹枝。刀快、力大,不多時,碗口粗的樹枝竟在同時被砍斷了,轟隆哢喳,半邊樹冠帶著傘掉了下來,並且壓彎了下麵的樹枝,傘包也掉下來了。他們下樹後,我們四人將傘拉了下來。回到村寨時,太陽早就下山,夜幕即將降臨,升旗的事隻能作罷。

人們已經散去,場中火堆已加了新柴繼續在燃燒,我們上竹樓進入頭人家裏,房子很寬暢,中間一個大火塘,有幾把矮小的竹凳,右邊窗下沿牆排放著竹木製成的各式圓桶,是存放糧食和釀酒用的,還有盛水的竹筒等。對麵牆上掛著大張的獸皮、帶鞘的腰刀和編織著美麗圖案的布挎袋,靠牆角有長矛和一些農具。左邊隔有一間房,房門上掛著藍色栲花布門簾。

這時天色漸漸暗下來,火塘裏火已挑旺,頭人正在火塘邊準備吃飯,我一進門就聞到酒肉香味了,孩子繪聲繪色地向他報告了我們取傘的經過,頭人招呼大家圍坐到火塘邊。麵前有一大碗酒,一木盤大塊的肉,一竹罐子辣醬。他首先捧起碗喝了一口酒,遞給我,出於禮貌,而且我也有點酒量,雙手接過來也喝了一口,誰知這酒非常厲害,隻覺得喉嚨象著了火一樣,差一點嗆出來,強忍著吞了下去,把碗傳給小夥子,他們若無其事地各喝了一大口。頭人示意大家吃肉,他先拿起一塊撕下一條,用罐內的竹片挑起辣醬塗在肉上,然後吃。小夥子則撕開肉直接伸進罐沾醬吃,我也撕了一條肉,咬下一小塊嚼著,辨不出是牛肉還是什麽獸肉,淡而無味,於是用竹片塗上醬再吃,這醬既鹹又辣,但是肉的味道好多了。傳過第二巡,一大碗灑就喝光了。小孩不喝酒,但不怕辣,照樣沾醬吃肉,這時他拿碗去桶中又打來酒,大家繼續吃喝。

我突然想起,還沒有搞清楚所在地的地理位置,一定要弄清楚了才能回得去。可是語言不通,又想不出問路的手勢,我搬了幾個雲南西南部邊境的城鎮地名,騰衝、龍陵、畹町、瑞麗、壘允,念一個地名,指指地下,他們看看地下,不知道我要什麽,莫明其妙地望著我,真是沒有辦法,隻好又捧起碗喝酒。

碗,這隻盛著酒的瓷碗竟啟發了我,鐵器、陶器,山中土著民族可以煆燒製造出來,但瓷器他們還造不出來,這碗一定是外來的,隻要知道它的來處,不就可以弄清這裏的位置了嗎!這使我非常興奮,把碗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翻過碗底,查看產地標記,誰知竟是光光的沒有任何標記。於是對大家指著碗打手勢問他們這是哪裏來的,頭人看懂了我的手勢,告訴我是密支那。

密支那,是緬甸西北部的一座花園一樣美麗的城市,三年前我曾自雲南的壘允經南坎、八莫來此遊覽,後來被日寇侵占,不久前已經為中美英三國聯軍收複,機場駐有美國空軍,隻要能到密支那,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恨不得要他們馬上送我去密支那。把碗給孩子要他再去打酒,我想痛飲,我連續歡呼密支那,我要頭人送我去密支那。大家受了我的感染,也可能是酒的作用,顯得都很高興,頭人比劃著告訴我,密支那很遠,他的腿傷未愈,走不動,而且已天黑不能走,明天再派人送我去。

這時有個婦女送來在竹管裏蒸好的大米飯,竹管是兩半合攏的,取下兩端篾箍就可以打開。米飯噴香雪白,飯粒又長又大,而且油光發亮。他們用手抓,撚成團吃,我用挑醬的竹片挑來吃,終於酒醉飯飽,那位婦女帶走了孩子,兩個小夥也告別走了,隻留下我和頭人。

明天我要走了,又想起了安迪生他們,走下竹樓在火堆上添加了許多木柴,希望他們循著火光到來。回進屋,找到一個竹片,在上麵留言:我已去密支那。這時頭人從牆上取下兩張獸皮,鋪在火塘兩邊,示意讓我休息,並在火塘上添加了木柴。他喝得渾身通紅,躺下不多時就睡著了,打著呼嚕,我也躺下了,但是思緒萬千,無法入睡。

我想念母親,她是從上海老家長途跋涉,通過敵人封鎖線到內地來的,住在重慶姑媽家。我沒有兄弟姐妹,當我四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種地做工,並依靠姑媽家的接濟,供我上學撫養長大,我是她生活中的唯一希望和寄托。她並不知道我在飛行,她不識字,是通過表姐通信的,我如實告訴表姐,但要她幫我瞞著母親。現在出事了,我有一個堂弟王任在昆明機場電台工作,應在今天下午四點接班,他一上班就會知道我失蹤的消息,現在已是深夜,飛機失事已是無疑的了,如果他把這一“噩耗”通知母親,其後果不堪設想。但願他們不要放棄對我會安全生還的希望,這樣就可能在證實我確已死亡前不去通知母親,我多麽盼望早日回去呀!還想到了許多親朋好友,他們將為我遇難而震驚悲傷,如果我一旦回到他們麵前時,又將要出現多麽高興的場麵呀!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

夜已很深,山上氣溫遽降,外麵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天公不作美,下雨路滑難行,又無雨具,我將被困山中,再也躺不住了,身上感到冷,起來穿上飛行服,走出竹樓,仰觀天象,竟是滿天星鬥,原來是屋旁樹上露水滴落的聲音,沒有下雨,真是庸人自擾,一場虛驚,總算放下心來。場上火堆行將熄滅,餘燼中偶然伸出幾個火舌,安迪生他們可能也在什麽地方睡下了吧,隻能由它熄去。回進屋,頭人還是睡得很香。我給火塘添了木柴,躺下,終於睡著了。

次日醒來已過七點,頭人正在和昨天共飲的那兩個小夥子交代著什麽,見我起來了,頭人告訴我,將由他倆送我去密支那。這時他的孩子回來了,還提著飯菜。小夥子們回去準備行裝。頭人催著我吃飯,並且另外準備了一竹管飯,讓我帶在路上吃,又從牆上取下一把配有竹製夾套的砍刀送給我以壯行色。 萍水相逢,如此厚待,真是情深義重,使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想到砍刀是他們生活中的重要用具,在此窮鄉僻壤,得來不易,我不能接受,但頭人定要我帶上,沒有辦法,想著當小夥子送我到密支那時可以讓他們帶回來,於是收下了。

我要留下一點紀念品以表心意,指著降落傘做手勢告訴頭人,可以把它裁開分送大家做衣服,又脫下羊毛衫送給頭人,取出絲圍巾送給孩子,頭人很痛快,隻是表露出很鄭重的心意,接受了我的禮物。

這時小夥子已到場上招呼上路,孩子提著飯盒和砍刀跟著頭人一起送我下樓,場上有男女老少好幾十人送行,可能全寨子的人都出來了,大家送到場邊揮手告別。多麽善良淳樸的山裏人呀!不知何年何月能重逢,我將永記心頭,我要到處傳頌你們高尚的民俗品格,駁斥大漢族主義者對你們的汙蔑。

踏上歸途

我們上路了,是沿著我昨日進寨的路出來的,太陽已升上左邊的山頂,我們是在走向南方,兩個年輕人都帶著腰刀和竹飯盒,前後護送著我。走不多遠就經過一片村民開墾的田地,有人駕著水牛在犁地,他們相互打著招呼,耕者也向我揮手送別。路並不太崎嶇,山連著山,一直向南延伸,連綿不斷。我們在山腰上行進,繞過一個山彎,就踏上了另一座山,一直走著弧形的路線,過山彎後,順著環山小道繞過又一座山,基本上是在一個水平高度上進行,沒有多少上下坡,所以走著不太累。

年輕人光著腳,走山路如履平地,步伐非常輕快。就我來說,也算是比較能走的,平日裏常步速度,每分鍾百米,每小時六公裏,可是現在可以看出,他們是有意放慢速度就著我的。 太陽升高了,氣溫隨之轉熱,脫下皮茄克還是有些熱,頭上在冒汗,口很渴,年輕人接過我的衣服和飯盒,並比劃著告訴我前而就有水喝。果然當走到又一個山彎時,有從山上淌下來的一股泉水。我們都喝了一個飽,還要他們捧水淋在我頭上痛快地洗了頭和臉,頓覺神清氣爽,氣力倍增,繼續前進。快十二點了,我們在遇到又一個山彎的泉水旁、樹蔭下,坐下來休息、吃飯。再一次上路後,為了打破老是埋頭走路的沉悶氣氛,試著讓年輕人唱歌,我一麵做手勢,一而唱歌示範,果然他們也唱起了山歌,我們輪換著唱,走路更覺輕快了,不到下午五點我們到達了一個山村。

這個村寨比較大,有幾十戶人家,場子上有雞群在覓食,有個婦女在大樹下織布,一群姑娘挑著盛滿水的竹筒從村外回來,幾個牧童分坐在牛背上趕著一群水牛進寨,又陸續分散,各自帶著二三頭牛回家去了。我們一進村就有幾個人圍上來和伴送我的年輕人打招呼,並伴隨著我們一起走到一家竹樓前,估計是頭人家。聽到呼喚,有一位中年人出來迎我們進屋,這家大人小孩正圍在火塘邊準備吃飯,都起來讓座。年輕人向頭人講述著我的來曆和去向,頭人一家對我態度都很友好,似乎接待我是他們應盡的義務,又忙著要再搞飯菜,我將帶來的飯盒打開給他們看,還剩有飯菜,請他們不必再做,可是他們還是要做。送我來的小夥子象到了家裏一樣毫不謙讓,大大方方地拉我在火塘邊坐下,我也不便再講客氣,接著就傳碗喝起酒來了。

喝著酒,小夥子比劃著告訴我,他們明天就要回去,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非常著急,不是說好送我到密支那的嗎?怎能中途丟下我呢!表示不同意他們回去。頭人看出情況,派孩子去叫來兩個青年人,向他們布置了任務,並告訴我明天將由這二人送我去密支那。看來這是他們分段護送我的規矩,我隻好同意。吃完飯,已快晚八點,頭人一家都進房去了,讓我和兩個小夥子睡在火塘邊。我還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想著母親和親友,想著安迪生和瓦德,想著不知還要走幾天才能到密支那,擔憂著前途將要遇到的困難險阻,直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就被小夥子推醒了,天還沒有大亮,頭人家裏人已在火塘上做早飯。他們告訴我今天路程遠,要趕早出發。我想起壓在枕頭下的砍刀,取出來連同盛飯的竹盒,一並交給小夥子,請他們帶回去送還頭人。吃完早飯,我送他們下樓先登程回家。這時今天護送的年輕人也來了,頭人全家提著我的飛行服和一個竹飯盒下來送行。就這樣我又在兩個年輕人的伴同下走上了漫長曲折的山路,早上七點出發,直到下午六點才到達另一個村寨。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這樣,照例吃住在頭人家,更替著派人護送。山越來越低,山勢也更見平緩了,樹林大部分被竹林代替。這裏的竹子是一窩一窩叢生的,每一叢象一頂大傘,竹叢與竹叢頂部枝葉互相搭接,遮天蔽日,林中非常涼爽。有的山沒有樹木或竹子,滿坡青草,是放牧牛群的好地方。

第四天傍晚到達我進山以來的第五個村寨。這裏是一個很大的平壩,綠蔭叢中散落著許多竹樓,也有著地的平房,頭人家就是一棟高暢寬大的平房,地基較高,火塘周圍鋪著竹席。頭人年紀較大,須發均已花白, 但身體神態很健旺。天已轉黑,我們正在向頭人介紹著我的情況,突然進來兩個穿漢族服裝的人,年約三十左右,用帶著滇西口音的漢話,對我說:“大官人,你家落難受苦了。”這一下我像遇到了親人一樣,高興極了,頭人也起來歡迎他們。原來是頭人派人請他們來的,這時他家裏人擺上了酒菜,他的兒子也來伴我們一起喝酒。

這兩位是兄弟倆,雲南騰衝人,父親一直在這一帶做買賣,從山外販運生活用品進山寨交換土特產,他們也經常隨父進山寨,時間長了他們也學會了土話。日軍侵入緬甸北部時,父親正在這一帶經商,沒有回家,將近三年來無信息。現在把日軍趕走了,他們出來找父親,估計當時躲進了山寨,昨晚到此,果然找到了父親,但是他在這裏開荒種了地,暫時不願走,所以他們準備明天先回去。又說在他們家鄉,政府布告,遇有我方跳傘降落的飛行員要隆重接待。大官人你家如果落在我們那裏,縣長還要擺酒招待,並派護兵送你到省城去。他們又說,這是天意,是天老爺安排他們來迎接我的,明天他們來送我出山,隻要半天就可以走上大路,然後順著大路去密支那。
我向他們了解當地情況,他們也搞不清這裏屬中國還是緬甸,反正沒有政府官員,也沒有人來征收賦稅。據說他們是普滿族(注二),族人勤勞勇敢,團結友愛,生活上互通有無,頭人是大家公推的,沒有什麽特殊權力地位,但受全寨人的尊重。這是他們最靠外部的一個村寨,山裏究竟有多少普滿村寨,他們也搞不清。

次日一早他倆就來了,我們辭別頭人又走上了歸途。這裏已是丘陵地帶,下午一點,轉過一個山崗,發現前麵是一條公路,原來他們所說的大路就是這條公路,估計這是在戰火中搶修起來的雷多公路,他們回家應由此向東去,但堅持要送我去密支那。就在這時有一輛卡車卷起一路塵土從西向我們駛來,我想打聽一下去密支那的確切情況,站到路中央,舉起雙臂交叉揮動,示意停車。車子停下了,司機很不高興地從車窗探出頭來叫我閃開,聽口音是北方人,我立即用普通話向他道歉,並說明我是因飛機失事跳傘下來的,想打聽去密支那的路途情況,能不能在附近找到便車。司機對我變得很客氣,告訴我步行要兩天,公路尚末完工,沒有正式通車,除了工程車以外,沒有其它車輛往來,今天恐怕也不會再有工程車去密支那。並說他是回築路工程隊去的,隊部就在前而,要我上車先去隊部,再請他們派車送我。我想這樣既可提前到達,又可不再煩勞兩位雲南老鄉伴送。經過商量,他們也同意了,幹是我們都上了車。

不到半個小時,就到達工程隊駐地,是一群草綠色帆布帳篷組成的。司機找來了隊長,他經司機介紹已知道我的來曆,很熱情地接待我們進去。兩位雲南老鄉要趕路回家,不願久留,隊長了解情況後,叫人取來四個罐頭食品送給他們,作為我對他們的酬謝。我送他們上路,並感謝他們對我的照顧和伴送,他們很高興地道別回家去了。
工程隊的職工聽到消息都來看我,隊長說:“幾個月前,在叢林地帶施工時,斷了糧,航空公司曾冒險派飛機來投糧救援,現在你遇險來到此地,理所當然要好好接待。”並說今天時間晚了,要我安心住下來,明天一早就派車送我去密支那。隊裏的人都很熱情,送來了洗臉用品和內衣,並準備了熱水讓我洗澡。晚上他們安排我在醫務室內唯一的一張病床上睡覺,他們說這是隊裏最清靜的地方。交談中知道他們都是來自祖國各地的公路建設方麵的中青年工程技術人員。我對他們遠離親人,不畏艱險的愛國獻身精神表示由衷的欽佩。這時隊長勸大家散去,讓我好好休息。

連日來長途跋涉,四天半走了二百多公裏,精神長時間處於緊張狀態,而且憂心忡忡,因此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現在處境完全不同了,可以脫去外衣鞋襪,躺在有彈性的病床上,蓋的是雪白的床單和輕軟的毛毯,非常舒適,我要好好睡一覺。聽說從一數到一百就可以使人入睡,於是我開始默數,一點不假,數著數著竟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早上七點多了,急忙起來,他們已把為我洗好的背心,短褲放在床頭,洗臉水和早點也已擺好在桌上。我趕快換衣、洗臉、吃早點,然後去見隊長。隊裏的人大多上工地去了,隊長說:“看你太疲勞了,所以不讓叫醒你,車子已準備好了,可以立即送你走。” 他們對我如此熱情照顧,使我十分感動,我向隊長和全隊朋友們表示深深的感謝,就此辭別,登上吉普車馳向密支那。

由於路況不太好,車子走了將近四個小時才到達密支那。隻見一大片五顏六色的布棚,司機說這是戰爭中逃出來的市區居民的臨時住所,是用盟軍空投食品和彈藥的降落傘搭成的。進入市區,隻見一片廢墟,連瀝青路麵也都是坑坑窪窪支離破碎,一座美麗的城市,竟被戰火把它從地上抹掉了!

到達機場,由中美英軍隊共同駐守,接見我的是一位中方營長。我作了自我介紹,並說明希望搭乘便機去汀江或昆明。他引我去見一位美國空軍少校,我又重述一遍,並要求給我幫助。他首先對我碰到好運氣表示祝賀,並且告訴我,安迪生已在今上午來到此地,當時正好有飛機去汀江,他已回去了,曾說與你們兩位失散,不知你們的去向,所以對我的到來,他並不覺得突然。又說今下午沒有飛行任務,可以安排我搭明天八點的運輸機去汀江。我又要求發電報請汀江駐軍通知中航公司機航組並轉告昆明,我已安全到此,明上午回去,他同意照辦。謝過退出來,營長看我無處落腳,約我住在他的營房裏。

營長三十來歲,很健談,晚飯後,我們對坐在行軍床上,一直談到深夜。他是1942年入緬的我國遠征軍,先是節節勝利,由北向南,長驅直入,攻克曼德勒後,繼續指向仰光,要把日軍趕下海去。不料日軍采取迂回戰術,包抄了後路,並把遠征軍攔腰切斷,戰局急轉直下,最後向西通過叢林地帶撤到印度境內,再後組建成新軍。此次與美英盟軍聯合反攻緬甸,第一個大戰役,就是攻打密支那,碰上了硬釘子。日軍非常頑強,在盟軍的四麵包圍下,四千敵軍憑藉地堡頑抗,久攻不下,盟軍調集重炮轟擊和飛機密集轟炸,把密支那徹底翻了過來,經過四十一天連續強攻,才最後拿了下來。四千日軍全部殲滅,發現有的敵人已包紮了十多處傷口還在繼續頑抗,直至被擊斃,真是瘋狂到極點!他出國已三年,問了許多國內情況。

次日上午準時出發,一個多小時就抵達汀江,到機航組報到,並簡略匯報了經過情況。他們昨天就收到了美軍代我發來的電報,並已轉告加爾各答中航總公司和昆明機航組,也已聽了安迪生的匯報。他們要我寫一份詳細報告,並按規定給我休養一個月,地點可自選。我希望回昆明休養,並要求今天就走,書麵報告回去再寫。他們都同意了,但要我在寫出報告前,暫不與安迪生接觸,內容要詳實,並在一周內上報,現在先去吃飯休息,可以安排我中午走。就這樣我在當天下午四點回到了昆明。

回到昆明

經過整整一個星期的波折,終於又回到了昆明。一下飛機,就看見了堂弟,他是得悉後特地來接我的,謝過同事們對我的慰問和祝賀後同他進城回住處,已有好幾位老朋友等在那裏了。他們紛紛祝賀我脫險回來,又搶著告訴我,在我失蹤後大家的心情,既震驚擔憂,又盼望我能逢凶化吉,安全返回,天天都來等候我堂弟從機場帶回消息。他們又告訴我,小香在我失事的第二天得悉後天天來等候消息,一早就來天黑才走,一麵憂傷落淚,一麵又堅信我會活著回來。小香是我1939年在雲南河口認識的,當時我在中國銀行電台工作,經中航公司電台的戎世明(注三)發起,我們聯絡一些其他單位的青年,組織了一個抗日救亡歌劇社開展抗日救亡宣傳活動,她也參加了。演《夜光杯》時她飾小香這一角色,所以朋友們都叫她小香。1940年都到了昆明,以後成了好朋友,後來她在昆明中華職業教育社工作,校長是孫起孟(注四),應孫的約聘,我利用晚上業餘時間曾去教了兩個學期無線電通訊。她是1944年結婚的。當大家商量怎樣通知我母親時,她堅決反對,在她的堅持下,大家商定等待一星期。昨天得悉我安抵密支那時,雖然不出她的預料,但還是高興得掉下了眼淚,可是她今天沒有再來。我在心中深深地感謝她對我和母親的情誼。

第二天趕著寫出了事故報告,然後花幾天時間給表姐寫了一封長達三十多頁的信,詳細陳述遇險經過,這是我們預約好了的,當然她也會繼續替我瞞著母親。

在休養期的前半個月中,天天失眠,往日裏,遇到緊急情況,我能沉著鎮定,不會驚慌失措,但是現在變得神經脆弱,一旦聽到突然的響聲,就會引起劇烈心跳,聽到尖嘯聲時竟會頭暈眼前發黑,想必是這次事故中神經長時間處於緊張狀態而形成的。我聽從醫生勸告,沒有用安眠藥片或其它鎮靜劑、不沾煙酒,天天遊翠湖公園,或約友人到滇池劃船。果然有效,逐漸消除了驚悸現象,睡眠也漸趨正常。一個月後我又登上飛機往返於“駝峰”航線上了。

恢複飛行後,我要求機航組不要派我跟安迪生同機飛行,我認為他沒有履行機長職責,非但不是最後一個離開飛機,而且落地後也沒有設法尋找營救我,所以我不願再跟他飛。有一天,機航組通知我,安迪生多次要和你一起飛,由於尊重我的個人要求都改派了別人,但是他還是希望和你飛。 他們叫我不要太過分了,並已決定派我今天和他一起飛,我隻好執行命令,又和安迪生同機出發了。他告訴我,瓦德也已安全回到昆明,由於擅自離開駐地而受了處罰。他提到跳傘程序問題,表示遺憾,但表明當時決沒有隻顧自己逃生而不顧別人死活的想法,落地後也曾找尋過,但是一個也沒有找到。聽後,我沒有什麽再可說的了,既然說明了,誤會也就解除了,何況我們還共過患難。這天我們還是飛南線,在飛越跳傘地點上空時,特意盤旋了一圈,以示紀念,當然我也想起了山裏的朋友們,默祝他們康樂幸福!

1988年10月12日

注一 小王即王鶴年(已故)。
注二 係作者憑音譯稱,正確名稱待查。
注三 戎世明 現已退休,退休前在民航廣州管理局第六飛行大隊任隨機報務主任。
注四 孫起孟 現任民建中央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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