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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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毛澤東逝世的日子裏,ZT

(2018-12-21 20:08:56) 下一個

在毛澤東逝世的日子裏, by  錢文軍

我與宙宙是在一個公社插隊時交的朋友,親如兄弟。宙宙的爸爸是留學過美國的總工程師,老伯的親人在國共兩黨都是高官,他父親是老同盟會員,後被定為甲級戰犯,同蔣介石排在同一檔。49年他堅決與老爹劃清界限,留在大陸建設新中國。而他的嶽父一家,幾乎都是中共地下黨。當年宙宙大姨的婚禮,延安的頭頭們全都參加了,包括毛澤東本人。我還見過宙宙小時侯,在中南海裏朱德抱著他的照片,那時宙宙還跟著他大姨。隻是好景不常,他的大姨夫在高饒事件時被株連了。我知道宙宙的弟弟參軍時,就是老伯找肖華上將關照的,否則絕對沒門。

  後來宙宙招工回鄭州,要求我一定常到他家,於是我們一直往來著。我在農村並不安分,那每個工一角多一點的回報,我沒放在眼裏。靠著修手表、收音機,做木工、油漆,掙錢生活。捎帶著搞些投機倒把,收入不比上班的少。每年還有幾個月,專事讀書。每次到鄭州,住在宙宙家,他爹都很高興,住在他家如同自己家。我跟老伯圍棋實力相當,成了忘年棋友。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宙宙的表弟四毛從北京來避難,四毛是獨生子,爹媽都是軍隊的師級幹部,在北京三總部工作。我正在鄭州給人做家具。8月上旬,幹完一批活之後,決定出遊一次。於是四毛就跟著我跑到蘇、杭。9月初我們上了黃山玩了幾天,那時的黃山,遠不象後來那樣人滿為患的。從黃山北海賓館下來那天,我們決定經鬆穀庵走到太平縣,然後坐汽車由貴池上船。到鬆穀庵的路上,瓢潑大雨把我倆淋個透,好不容易進到庵裏,原來竟是個空無一人的廢庵。農民們用做炒茶葉的地方了。躲雨時見白牆上塗寫了不少詩文,當然大多屬塗鴉之類。於是興起,塗詩一首:“禪佛禪到鬆穀庵,煙滅佛亡庵也殘;山雨無情淋已透,陰霾不散走亦難。聽濤門內聽流喘,疊嶂峰前疊饑寒;自信浮雲難蔽日,且燃篝火待衣幹。”爬高些,用柴碳寫在牆上。

  我們於8日從貴池上了輪船,到武漢去。船很大,叫“東方紅十三號”(或九號,因幾天前我們從南京過來時也是坐船,哪艘是九號或十三號記不太準。)。

  船的每個座艙中間是一條通道,連著船的兩弦。通道兩邊都是床,上下鋪。我們的鋪位旁邊,是幾位穿著灰不溜秋的海軍服的軍官。那時沒有軍銜,從年齡和言談舉止看,大約都是營、團級的。上船後就見他們在打撲克,說說笑笑的。我們的艙位在三層,上一層便是餐廳。夥食決不是今天可以想象的,最便宜的份飯隻收兩角錢,還不要糧票。

  在船舷的走廊上看了兩岸的風景,我不由得有些感歎:這麽大一條長江,居然沒有見幾艘船。顯得空蕩蕩的。江風很大,吹得人受不了。就回艙裏。幾位軍官依舊在打牌。我躺在床上,拿了本書看。四毛與軍人有一種親近感,於是看他們打牌,不時還參與進去,建議打這打那。沒多久就混得很熟。其他的旅客聊天,基本上在說地震,唐山地震之後,似乎全國都在鬧地震。

  次日下午3點多,船到九江。要停40分鍾。這時廣播裏不停地廣播通知,說4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要有重要廣播,請到時注意收聽。我們都開始議論會廣播什麽。有一位軍官說,可能兩報一刊要發表批判文章。另一位馬上頂過去:“還批判誰?死的死了,倒的倒了,沒有批判對象了。”一位旅客接上:“宋江批過了,那就批判曹操吧。曹操也是篡黨奪權的。”大家都笑起來。但批判文章不可能先預告的,有個旅客說:“不會又死了誰吧?”軍官接著說:“能是誰?劉伯承?不應該有這麽大動靜。葉劍英?”馬上有人接茬:“不可能,他躲在頤和園下棋,不會這麽隆重。”一位旅客問:“你怎麽知道他在哪下棋?”那人說:“我們那有一個當兵的,給葉老帥當警衛。他探家回來說,葉帥受江青他們的氣,毛主席又護著江青。他就跑到頤和園躲起來,平時跟參謀們下棋。輸給他就罵你膿包;贏了他就罵你狂妄。心情糟糕得很。”這位問話的說:“等老人家千古了,把這幫家夥狠狠地收拾掉!”我說:“一小會播一次,會是毛主席嗎?”上鋪一個聲音:“我猜是,不敢說。”年紀最大的那軍官說:“別亂說。萬一不是的,那就自找麻煩。”

  那個年代,說話最自由的地方就是火車、汽車、輪船上。發發牢騷,講一些“政治謠言”,發泄一下心中的悶氣。反正船到碼頭車到站,各走各的,誰也不認識誰,不擔心被揭發。恰恰是在素不相識的旅客間,往往引起共鳴,而那些“政治謠言”,多數是針對江青一夥的。人人皆知毛就是他們這一夥的後台。這兩年又是水災又是地震,蔣介石、康生、周恩來、朱德都死了,老百姓傳說老天爺發難,該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人民對沒完沒了的運動,早就怨聲載道;隻是如果這些怨言牽連到毛主席,並且被揭發,那就會倒大黴。輕則判重刑,重則殺頭,還要株連親友。現在說到毛主席,畢竟還有些害怕。所以這軍官一開口,就立馬沒人再說什麽了。

  船不一會兒靠上了碼頭,我和四毛上九江市走了一段,時間有限,沒敢走太遠。回到船上,接著聽到廣播,真的是毛主席死了。人人熟悉的哀樂又一次響起。然後再播一次。又一次哀樂,反複幾次。幾位軍官還是打牌。船開了,下一個碼頭就是終點武漢,我還在看書。不久廣播了停止一切文化娛樂活動七天的通知,又廣播了18日開追悼會的決定。一個軍官說:“還打不打?”那位年長的軍官說:“管他呢,打完這把再說。”

  過了一陣,船上的廣播宣布:為了哀悼偉大領袖毛主席,所有旅客排隊到四層餐廳,向偉大領袖毛主席告別。由船上工作人員帶領,請大家按照順序,聽從指揮。軍官們的撲克也停下來了。不久,就看見門外排隊,由右邊弦廊上餐廳,告別完了從左邊弦廊下來。四毛問我:“老大,我們去不去?”我答:“去個屁。”“會不會有麻煩?”“別讓人知道就不會。”

  誰知我們這個艙好些人都不動。有一個船員進來:“你們怎麽還不動?快些。”那邊有一位說:“我不舒服,暈船,可以請假吧?”那船員說:“你們證明,我來喊過你們了。”就走出去了。門外的隊伍慢慢移動,看不出這船上有那麽多人。我聽見一個軍官問:“這邊是回來的吧?”另一個旅客說是的。幾個軍官立即從左邊門出去,加入了告別過回來的隊伍裏。我立即對四毛說:“走,跟上。”於是我們也從左邊出門。後邊還有幾個旅客也跟著。我們倆在後甲板一角看了會風景,四毛說,這幾個軍官也不去告別,真沒想到。我問四毛:“你爹媽他們發不發牢騷?”他說,也發一點兒。主要是對江青,忒討厭她。“我媽還罵過她是婊子。你可不能說出去。”另外就是說過,三支兩軍把部隊搞亂了,威信也搞糟了。我問:“不發毛主席的牢騷吧?”四毛說:“那他們不敢。不過誰知道,關起門來也許會。”閑扯一會,回艙。

  等大家都回到艙裏,七嘴八舌說話。我聽清楚他們介紹告別式的場麵:毛主席相圍上了黑紗,一小堆白紙花,進去每人發一朵,三鞠躬完出門又收回來。拿去發給後邊進來的。有位軍官小聲說:“形式主義。”四毛問:“老大,你說毛主席死了,會不會變天?”我笑了,說:“別做夢了,換藥不換湯。就這麽回事。不過日子應該會好一點。”旁邊一位旅客聽見,笑起來:“有意思,挺有意思,換藥不換湯。”奇怪的是,直到武漢,船艙裏卻沒有再議論毛主席死後的任何事情。反倒是有一種不甚明白的情緒,大家都等著看。

  船到漢口江漢關碼頭已近中午時分。我們上了岸,我口袋裏隻有一角錢了。加上不知道該坐幾路公共汽車。於是我建議,走吧!反正沿著江漢路走,能到我同學的廠裏,那廠在江漢路的另一頭,新華路,我帶路。肚子很餓,路特別長。總算走到了。於修、猿猴兩個見到我,高興地大叫。我們是同學,他們回原籍下鄉後,70年就招工了。一說還沒吃飯就馬上到飯堂去,幸好還有飯賣。還給加了個菜。我們倆狼吞虎咽,每人吃了六兩大米飯。還聊了一通路上的見聞。四毛說,他下午就要回鄭州,問有火車沒有。我笑道,沒來過武漢,玩一兩天再走不行?他說,出來太久了,怕爹媽惦記。又問到哪去買票。於修大叫起來:“買什麽票,扒上車就走。到鄭州幾個鍾頭,怕什麽?”猿猴又說:“老大從來不買票,人都是國家的,算出差。”四毛說不敢。我說,借十塊錢吧,我們身上都沒錢了。誰知四毛說不用,他還藏著十塊錢,夠了。我笑著大罵他搞陰謀詭計;他倒老實,解釋說怕我花光了,留十塊應急的。

  送走四毛後,我們三個到了於修家,他現在是廠裏的汽車隊長,管三輛汽車,屬於一等公民。買了點菜又來了兩個好朋友,買幾瓶啤酒,聚了一餐。席間,猿猴說:老頭子死了,你也該招工了吧?我說現在我還不想招工了,一個月三、四十塊就把自己給賣了,劃不來。那位當老師的朋友說:“毛老頭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叫學生下鄉。全國各地這些小伢兒,千把萬人,都給貧下中農教壞了。一講就是59年60年,餓死幾多人。那叫憶苦思甜嘛?明明就是憶甜思苦!我插隊那個地方,農民講地主還比公社幹部好。解放前有點災,地主還曉得減租。59年餓死人這些幹部還要各家各戶搜查糧食。幾狠心喲。”我告訴他,我插隊那個公社書記說:“是政府養不活你們,才叫你們下鄉的。讓我們養,我們也不想養。”大家哄堂大笑,說這個書記還不錯,至少講點真話。共產黨的幹部,自彭德懷被打倒,沒人敢講真話了。林彪總結的,“不講假話辦不成大事”,可算經驗之談。

  接著大夥議論天安門事件會不會平反。我估計至少兩三年內不可能,但總有一天要平反的。於修同意,說全國至少幾十萬人,不平反才怪。那位朋友認為,反右派也有幾十萬,還不是沒有平反。於修說,現在老頭子沒有了,沒人壓得住陣,情況不一樣。古時候新皇帝登基,都要搞大赦的,你怕華國鋒不搞?不搞他哪裏坐得住?接著談到會不會打內戰的問題。都有點擔心,軍隊那幫老將,早就恨死江青了,弄不好真會打起來。

  反正,毛澤東的死,遠不如周恩來死時那麽令人悲痛。那時,全國各地都自發地搞了一些悼念活動,老百姓出自內心的懷念,用各種行動來表達哀思。連毛澤東也知道,這種哀思其實包含著更多對他的施政方針的不滿。尤其是在鎮壓了“4·5天安門事件”之後,那份總理遺囑弄得全國都沸沸揚揚。現在卻沒有這種舉動,一切活動都是官方安排的。周恩來去世時,我也到了武漢,街頭看到,每輛公共汽車車頭、幾乎所有的公共場所都掛滿黑紗、白花,現在卻沒見到。人們依舊盤算著過日子,並聽天由命地等著看政局會怎樣。報紙上、電視裏、廣播電台都是連篇縲牘地宣傳那些懷念毛主席的文章。猿猴說,現在的報紙,隻有日期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次日晚上,於修開車,我們到了漢陽他的一位朋友家。那裏聚著五六個人了,都是下過鄉的人。於修介紹說我還在農村插隊,大家便有了些同情話。接著那位朋友拿了床毛毯把窗戶給遮住,於修喊熱,那位說:“巴媽兒的,現在還是停止娛樂活動的,防到些好。”原來這幾位都是吉他愛好者,請來一位高手,想學一兩手。於是開始彈吉他,間或,也跟著唱。那位確實是高手,吉他彈得棒極了,引得同院的鄰居也到門外聽。特別是彈到那首:“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參加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已經到來,我們的戰鬥生活象詩篇。”因為都看過那部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竟成了合唱。

  院子的門有人敲打,所有人都不出聲了。屋主出去開門,原來是居委會的。我聽見那婦人說:“現在是非常時候,你們要樂就小聲點。小人總還是有的,跑起去告一下,搞出些麻煩就不好了。”屋主陪了些好話,進來關了門,解嘲似的說:“一得意,就忘了形了。注意點。我那個窗子,對到巷子的,擋起也擋不嚴,外頭聽到了。”又彈了幾首曲子,終不象原先那麽無憂,幹脆散了。

  次日,我習慣性地扒車回到鄭州。宙宙上班地點離火車站不遠,先到那,他給了家裏的鑰匙。等他下班回家,進門就說:“你可回來了。四毛回北京了,這幾個哥們老問我,老大啥時回來,這不是老毛死了個逑的,大夥想嘮嘮。”沒等我開口,他又說:“我跟你說,最近在這可是出了好幾個反標。都是為鄧小平、還有天安門事件翻案的。有一個標語挺有意思:‘批鄧很不得人心!’”我問:“抓到寫標語的了?”“不知道。可能還沒有,今天早上單位上還叫大家注意,階級敵人乘毛主席去世會跳出來,大家要檢舉可疑線索。誰會去幹那缺德事,我師傅說,誰檢舉,誰生兒子沒屁眼兒。”我問:“你爹呢?”“他出差好幾天了,明天也許回來。”

  晚飯後,我們倆騎車到了二·七大道,到設計院許工程師家。這位許工我也挺熟,夫妻倆都是60年印尼排華時回國的華僑,愛好養魚。原先為熱帶魚過冬頭疼,我給出了個主意,把電烙鐵芯子放進試管,用環氧樹脂封口。扔進水裏插電,解決問題。兩口子高興壞了。談了一會魚的事,許工說,他們夫妻倆現在正辦著回僑居地的手續。回印尼很難,但在馬來西亞的親戚已搞好了進入馬來西亞的必要手續,如順利,年底前就成行。我問,外邊的日子是否比國內強?許工說,我們都不關心國內政治,老朋友麵前就實說,太恐怖了。你想,國家主席都可以整成那樣,普通人又如何保證?沒有這種保證,法律的保證,任何人都沒有任何權利可言了。人不是螞蟻,不是說餓不死就心滿意足的。後半生不想在這種毫無自由可言的環境下度過,還是出去好。

  他又說,我們都是回國後上的大學,也為國家做了十多年貢獻,對得起國家,也對得起良心。他苦笑著說:“當年回國,激動得熱淚盈眶。那時就可以去馬來西亞,不肯去。現在卻費盡氣力過去,真是一言難盡。”說著也就自然地轉入毛去世後的事情上去了。我認為,毛去世後這種局麵會緩解一些。他問理由何在?我答,很簡單,沒人可以具備毛的威望,也就不能肆無忌憚地踐踏人民應有的權利。即使是毛澤東本人,天安門事件就說明人民已經開始反抗。許工夫人慌忙打岔,說:“老大,好了,別再討論下去了,惹出麻煩來我們的力氣就全白費了。”這時我注意到,她在我們來到後就把黑白電視機調大了音量。許工解嘲說,很對不起,我愛人現在膽子很小,嚇怕了,生怕大禍臨頭。我很願意和你們討論這些問題,人嘛,總不能沒有思想,但現在卻不能。這也是我們決心離開的主要原因。聊了會,我們告辭。

  第二天焦老伯回來,他57年險些成右派,以後就不談國事了。他除了與我談論圍棋之外,至多偶爾談一些30年代在美國讀書的事。這次,打開收音機之後,擺好棋盤,低聲問我,毛之後中國會怎樣?然後投子。我笑起來:“焦伯伯,這麽多年您第一次談政治。”他道:四毛回來說,你講“換藥不換湯”,我感覺這話裏麵有文章。我反問,您覺得華國鋒能坐多久?他道,當然是他當頭,毛主席定的嘛!我說,那得看他的能耐,從宣傳上看,毛隻是為了平衡,強拉他的。如果江青把他拉過去,中國就打內戰。如果拉不過去,葉劍英這批老將,手中有軍隊,他也許會成代言人。你看他這幾天講話,最怕鄧小平出山,一個勁的繼續批鄧。不管誰上台,都會維護共產黨的江山,否則他自己的權力就不存在了。不可能有大變化,這就是換藥不換湯。至多不搞運動了,因為除了毛主席本人,沒人具有把運動搞下去的威望。他說,隻要沒有運動了,那就好。這種運動,千萬不要再搞了。於是下棋。

  在鄭州的幾天裏,原來一塊插隊的朋友們陸續見過。他們招工以後,基本上忙於戀愛結婚,有的生了孩子,屬於混日子之類了。毛澤東的死,似乎吊起一些關心政治的念頭。因為這畢竟關係到他們未來生活會如何。我發現,沒有哪個感到什麽悲痛,反倒都覺得解脫。插友們告訴我,單位上都通知了,追悼會那天不許請假,也不準遲到。還不能穿黑、白色以外的任何衣服。女同誌不許穿裙子。等等。毛二不知聽到什麽消息說,不用再下鄉插隊了。他感歎道:“嘿,他要是早走七八年多好,咱也不用下鄉了。”這個人群都是狂熱的“毛主席的紅衛兵”。看來武漢那位仁兄說的,“都給貧下中農教壞了”,有點道理。隻是,這個“壞”當另行理解。

  還說到一個小道消息:許世友在人大會堂告別遺體時遇到江青,告訴她,毛主席在世我讓你三分;毛主席不在了我決不會讓你了!這傳說很讓人解氣,老百姓確實恨死江青了,周恩來死時,她不脫帽子,電視機前就有不少人罵出聲來。須知,那時看電視還是集體行動,即使誰家有電視,左鄰右舍都聚集來看的。還傳說她與唐納的種種流言,以及周總理下令全部買回她與美國記者的談話記錄那本書。關於電影《創業》、《園丁之歌》,江青受到毛主席的批評,人們聽說後都要互相轉告,高興得很。唯一不解的是:既然毛批評她如此之多,何以她卻不降反升?別人是隻消毛半點批評,馬上垮台!一句話,用怨聲載道來形容毛去世前後的民意,是決不誇張的。

  鄭州火車站旁正興街一座新建好的過鐵路地下通道,原定的通車典禮因毛逝世推延,17日夜,有人在新修的柏油路麵上刷了大標語:“批鄧不得人心!”18日上午我和宙宙騎車前往,隻見圍觀不少人,標語早就用鋸末蓋上了,現場被封鎖。據說那些刷標語的是開著汽車來的,且沒有逃走,坐等被抓。我們看看就走了。那條“按毛主席既定方針辦”的大標語則比比皆是。官樣文章依舊充斥報紙電台,調子唱得很高,卻完全沒有百裏長街送總理那種發自內心的悲傷。追悼大會可謂哀榮備至,也明擺著是一種形式;主席台上一副副貌合神離的麵孔,象是一幕滑稽劇。

  第二天,我回鄉下,是讀書和想問題的時間了。在信陽轉汽車時,也見到了一批招工在信陽的插友。同樣是“沒有眼淚,沒有悲傷”;一朝天子駕崩了,又一朝天子登了基。人們沒理由不抱一線希望,希望新天子能比舊天子強些。可大老郭那席話卻使人高興不起來:“你看華國鋒那眼,跟奸臣似的,沒一點帝王相。這能行?”他居然會相麵了。繼承毛主席的遺誌,繼續批鄧,還要把文革進行到底,這些都不是老百姓所期望的。

  回到鄉下,農民們是不談什麽政治的。說的就是:怨不著水災、地震,原來這些個大人物都要歸天。大隊部的幹部們還不時扯扯。這天,我正在大隊部,同幾個大隊幹部閑聊。在公社廣播站幹活的崔會友風風火火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北京抓住了四條大混子,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全抓起來了!華主席厲害,真厲害!能得很啊!”“真的?”幾個人齊聲問道。落實了以後,劉文才會計一拳砸在桌子上:“你媽也,好!老黃!到圍溝裏打幾條魚,今晚喝兩盅!”我確實沒想到,這些農村幹部也會如此激動。老黃笑劉文才:“你不是說華國鋒是阿鬥麽?這回咋樣?”劉文才耍賴:“俺沒說過。你造謠!”笑嗬嗬的。

  酒到半酣,我問這位部隊複員回來的會計:有多少年沒有這麽開心了?他想了一會,說從參軍那次起。而大隊民兵營長說,從成立互助組開始,就沒有開心過。“說是鬥地主分田地,你媽耶,莊稼還沒收兩茬,就搞互助組把田給收了。再就是合作社、高級社、公社,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及一年。這叫啥日子?俺們這些當幹部的,孬好強些。老社員那日子,還不抵舊社會。打食堂關到現在,就沒吃過飽飯!”這營長算我的本家姐夫,抗美援朝複員回來,本來分配到鐵路上,可他堅決要回家。我笑他,你要到鐵路不就沒事了嗎?他急得叫起來:“俺們這,老祖輩起,吃不完用不完。比城裏還強些。自打這公社一搞起來,全都揶熊!‘食堂關’俺差一點餓死。不是俺戰友從信陽給俺寄了二十斤糧票,俺家裏少說死一半人!在朝鮮俺救過他一命,瞧著這情況他覺著不妙,主動寄的。高頭還把俺查了一通,說俺亂寫信,幹部職務也免掉了。末了‘搬石頭’才恢複的。不信你問他幾個。”大夥全都證實這事。酒壯人膽,接下去就成了訴苦會,全是那年餓死人的故事,崔會友更是哭成淚人一個。弄不清喝到幾點,幾個人全在大隊部睡了。

  一個時代,到此就結束了。

□ 來源:《貓言無忌》,200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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