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熙來正在被抽象化
暫時無派
2012年9月28日有可能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這一天,一位名叫薄熙來的中共黨員,被執政黨開除了黨籍。很快,他將會以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出現在法庭上。許多年來,薄熙來一直都是中國政界的一個風雲人物。他的出名,既有家庭的因素,也有個性的因素,但最重要的因素是他做的那些事。因為那些事,他得到了許多人的喜愛,也招來了許多人的仇恨。不知是有了某種思想準備還是他的理想主義的自然流露,今年年初,他突然提到了魯迅,提到了這個執政黨的前身中國共產黨過去犧牲的烈士,並說出了類似“微笑著走向刑場”之類的話。今天這個結果,會是一語成讖嗎?
和此前一些“高官”倒台的結果不同的是,薄熙來的倒台在社會上引起了兩種針鋒相對的反應,一種是歡呼和釋然,另一種的憤怒和惋惜。薄熙來是一個非常具體的人,他做的也都是很具體的事,因此,歡呼或者憤怒的原因自然也應該是很具體的。但是,我不知道人們是否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那就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正在將這個極具個性的政治人物迅速地抽象化。
這個抽象的過程是從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同時進行的。
第一個方向是對他的醜化,或曰妖魔化。這個過程是執政黨的中央領導機構主導的,配合它的是傳統的反共和反華勢力。在這個過程中,昨天還是執政黨核心領導機關成員之一的薄熙來突然成了無惡不作的惡魔。從貪汙了幾十億美元到睡了幾十個女人,從一手製造了一場空難到幾乎政變成功,他在一夜之間將古今中外人們的想象力能達到或不能達到的所有的罪惡都占全了。在醜化他的人的眼睛裏,他是沒有優點的。
第二個方向是對他的美化,或曰神聖化。這個過程是自發的,參與者是當今中國最沒有權勢的群體,而這個群體最早曾是共產黨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基礎,後來成了現今這個執政黨欺騙和壓迫的對象。在這個過程中,薄熙來成了體製內能夠捍衛他們利益和拯救民族危亡的英雄。他在工作中做的一些具體的事,突然有了裏程碑一樣的意義,他在某個特定場合說的某一句話,突然有了箴言一般的深刻哲理。在美化他的人的眼睛裏,他的缺點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薄熙來是魔還是神?都不是。在我看來,他既沒有那麽差,也沒有那麽好,他不過是當今中國政治經濟體製內一個比較有理想、比較有魄力、比較有辦法、為老百姓做了點實事的領導幹部。我不知道他在為老百姓做好事的時候,是出於一個共產黨人的責任感還是出於個人的政治野心;我不知道他在為老百姓謀利的時候,是不是也為自己也謀取了巨大的利益;我也不知道他在官場上張揚正人君子形象的時候,是不是與他背後齷齪的私德有著鮮明的反差。我知道的客觀事實是,他工作過的地方,普通百姓大多都對他讚揚有加,而官員們則大多對他頗有微詞。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個子比較高,平時習慣了眼睛向下看人,還是因為他境界比較高,時刻提醒自己將下麵的老百姓掛在心上。總之,他似乎很受普通老百姓的擁護,卻很讓他所在的“體製”、他的上級和社會上一些有錢有勢的人不待見。對了,那些自己其實也是普通百姓,但卻莫名其妙地自認為是高人一等的“精英”的人,也很討厭他。
雖然薄熙來的個性和他的為官之道有很鮮明的特點,但他畢竟是一個普通人;他本來是沒有資格成為神或魔的。但是,對薄熙來的處理過程的鬧劇式和“牛二”式的手法,逼得人們不得不將薄熙來抽象化。這個執政黨的中央從今年三月以來,一點一點地推動人們將薄熙來從真實的世界中抽提和剝離出來,將他變成一個象征、變成一個符號、變成一麵旗幟、變成一座界碑。我們看到,一個曆史鏡頭中的政治形象與一個正在告別職業生涯的政治人物的距離越來越遠;抽象的薄熙來和具體的薄熙來越來越沒有關係。
其實,妖魔化和神聖化看起來針鋒相對,本質上卻是殊途同歸,因為世俗眼裏的“魔”與“神”是一張紙的反正麵;無論是“魔”還是“神”,都是人力所不能戰勝的超級力量。魔化他的人需要一個符號,以便貼在他們討厭和仇恨的政黨和體製上,然後在打擊這個符號的時候想象和享受著將這個符號後麵的東西一起打碎的快感,就象《紅樓夢》中賈府中的趙姨娘在賈寶玉的布偶上紮針時的感覺。神化他的人則需要一麵旗幟,以便將他們的訴求和理想貼在那麵旗幟上,然後舉著這個旗幟向他們喜歡的方向前進。將一個人魔化或神話,等於將自己矮化,等於將自己這個具體的個體交由某個抽象的力量去統治。因此,無論是魔化薄熙來還是神話薄熙來,從本質上講,都是唯心史觀的思想在作怪。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一個政治符號的出現也會成為特定條件下推動曆史發展的動力;它的積極意義在於:以往那些零散的、雜亂無章的、不同訴求的各種鬥爭和抗爭會在各自的政治符號下集合,一個真正意義的社會變革有可能籍此拉開序幕。
作為政治人物,這個時代沒有一個人能夠像薄熙來那麽幸運。一個政治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什麽?求田問舍富可敵國?不,那是鼠目寸光的庸俗小人的境界。一個真正的政治家追求的是曆史定位,是名垂青史。很有意思的是,許多自我標榜追求民主自由的人,在談論今天中國社會的政治人物的時候,都喜歡用所謂“入常“作為判斷標準。在他們看來,最後進入執政黨的中央常委會是這個社會政治家的最高境界;進入了,就是成功了,沒進入就是淘汰了。這樣的標準,用淺薄兩個字來形容都顯得太嚴肅了,隻能說是太無聊了。想想看,即使現在還活著的在位和退位“政治局常委”,不要問農民,隻請那些“關心政治”的大學以上學曆的人掰著手指頭數,看有幾個能數全的?這些“常委”裏,有幾個會在曆史上哪怕留下一個字的痕跡?現在,也有人在談論薄熙來能不能在政治上“翻身”。同樣的,在這些人的眼裏,“政治生命”就是官場職位。事實上,那些今天還坐在高位的或者還想在這樣的位置上賴幾年的人,其政治生命早已結束了。而薄熙來,一個正在被抽象化的人,不管最終是“翻身”還是殺身,才是真正具有強大政治生命力的人。至於薄熙來會以一個什麽樣的形象留在曆史裏,則既不是“中央”能決定的,也不是“法律”能決定的,更不是我等網絡閑客能決定的;決定他的曆史定位的,是曆史本身,是曆史的發展大勢,是曆史發展的真正動力。
薄熙來的抽象化是中國社會的一個信號,它意味著這個社會已經被撕裂,意味著社會的許多矛盾用非對抗的手段已經無法解決,意味著社會兩大對立的階級已經撕破了臉皮。薄熙來倒下了,他的倒下讓那些試圖將中國向右拉去的人鬆了一口氣,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的對手從一個薄熙來變成了無數個薄熙來;他的倒下也讓那些希望在體製內將中國向左轉的人失去了最後一絲幻想,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們身上反而少了許多負擔。
一個具體的薄熙來漸行漸遠,一個抽象的薄熙來越來越近。中國社會,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