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七十年——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86)
再次見到父親是半年以後的事。在學校宿舍門口,我看見了從大饑饉的死亡旋渦逃離出來的父親,就像一具骷髏,我萬般悲憤。我和父親在學生食堂吃了一頓午飯,炊事員先後給了父親六個漫頭,午飯後我就帶著父親步行十五裏山麓,來到859農場4分場7隊的家。途中,父親對我講述了大饑饉的狀況,聽得我毛骨悚然。父親把餓死人的細節講得特別細,他說開始是麵黃肌瘦,繼而是浮腫,接著是刀削般的骨瘦,最後是皮膚發黑眼球下陷。父親說每個人每天隻要有三兩糧食就不會被餓死,這樣的話他說了幾十年。我問父親家鄉餓死了多少人?父親說哪還關心餓死多少人,南頭和北頭死的人我根本都不知道。隻知道我們家那一片(也就十來戶人家)死絕了兩戶,一家是張道奇家,一家是徐光遠家。這兩家人我都記得,張道奇家在我家的斜對門,一家七口;徐光遠家和張道奇家又隔了一戶人家,一家六口。我們那個村莊究竟餓死了多少人,隻有大隊幹部知道,估計他輕易不會說。現在,有人說大饑饉餓死幾千萬,說這話顯然輕率,如果不帶有偏見,理性的人是不會說出這樣話的。因為這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就拿園宅集村來說,同樣的環境下,有的人家一個人都沒傷及,有的人家卻餓死滿門,各家有個家的活法,結果也大不相同。村與村也是一樣,我所知道的民陳家(我舅舅家),三百多人的村莊僅餓死了我大表哥一個人,這和園宅集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依靠某一點上的數據來推算餓死多少人,可靠性極差。我這樣說並不想掩飾什麽,餓死很多人是肯定的,究竟是多少,能說清楚的人不會說,這關係到他們的臉麵,說不清楚的人瞎說,因為他帶有目的。
父親能夠逃出死亡漩渦,得虧二姐鼎力相救,二姐也因此長期遭受家暴。為了寄給父親路費,二姐變賣了家裏的公債,湊足了70元錢。使得父親逃出來。當時,張喜山在饒河縣的山上伐木,不知這一情況。春節回家時,父親已經到了,他隻能接受。屋漏偏逢連夜雨,哪知道父親在七隊僅僅住了四個月,就被迫離開北大荒,在鬆花江畔流浪了半年之久。緣由是五河縣政府發來一封公函,說父親是逃亡的四類分子,要求859農場予以遣返。農場總部將公函轉到四分場,分場保衛幹事魏功寶是從七隊調去的,和張喜山徐雲很熟,他網開一麵,說他不派人遣返父親,而是讓父親自己走,隻要不在四分廠就行。所以,父親就被迫離開了。父親離開,二姐自然還得給錢。經濟拮據,臉麵丟失(嶽父是四類分子),惹毛了張喜山,他開始虐待二姐。經常將二姐打得鼻青眼腫。
天不絕人,在流浪中暫時棲居於依蘭縣儲木場的父親,在即將入冬的嚴峻時刻,他接到了三姐從安徽宿縣寄去的信,說二姐一家已經調到內蒙古牙克石八號農場。父親接到信立刻從依蘭趕往牙克石,他老人家不知道女兒被家暴,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忍辱也得再次投奔女兒,活命要緊。當時,儲木場已經通知父親將他辭退了,冰天雪地,吃在哪兒,住在哪兒?二姐是父親最不喜歡的女兒,在我的印象裏,他從未給過二姐好臉色,老天偏偏惡作劇似的安排最不喜歡的孩子救他的命,成為他的唯一依靠。二姐為拯救父親受盡屈辱,也沒放棄做兒女的義務,實屬難能可貴。再後來,當一家人在六安團聚後,父親對二姐仍然如前,實在是本性所致。他沒見過張喜山家暴後二姐的容顏,如果見了,不知他還會不會仍然對二姐冷臉相向。
父親到牙克石後,二姐很快地就為他找到一份在廠部食堂燒飯的工作。牙克石地區是高寒地帶,艱苦異常,沒人願意在此長期居住,為了發展地方經濟,當局對外來人的身份不苛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關裏逃命來的和遼寧、吉林和黑龍江的家庭成分高的人紛紛避難於此,父親也因此安定下來。我的學費從1960年10月就開始由父親提供,也就是說二姐為我提供了一年零一個月的學費。
一年以後,張喜山調到免渡河牧場擔任保衛幹事,二姐一家遷居免渡河。父親仍然在食堂燒飯,一次偶然的機會,達斡爾族的老場長孟元林發現父親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寫得一筆好字,算盤打得流利,就安排他擔任場部食堂管理員(司務長)。由於經常能和場長接觸,一次父親把我尿炕的情況向場長說了,並說繼續上學可能會被凍死,希望能在廠裏安排一份工作。孟場長答應了。我於1962年6月底從牙克石中學退學,成為一名農牧場職工。先後幹過放豬、放羊和擠牛奶的工作。《靜靜的白樺林》一書,就是反映那個時代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和大興安嶺地區自然和社會狀態的一部小說。由於沉入了社會基層,自認書中所描述的牧場工人的生活狀態和大興安嶺地區原生態風景是真實的甚至是震撼性的。
在免渡河牧場擔任食堂管理員的時期,是父親這個民國人在共和國時期最感幸福的時光。這得益於這個地區的苦寒和偏僻,階級鬥爭之風刮到這兒已經很弱,和沙皇時期將犯人流放於西伯利亞有同工異曲之妙,區別僅僅是這些來者都是自願跑來的。可是這幸福很短暫,僅延續了三年多時間就被終止了。父親成為權力鬥爭的犧牲品,起因是大雁農場和免渡河牧場合並,孟元林的一把手地位被大雁牧場的來人所取代,食堂管理員這個肥差被撤換是早晚的事。在1963年的臨時工改製過程中,父親因年齡超過幾歲被辭退。我相信,如果孟元林繼續當一把手,父親絕不會被辭退。
幸運再次眷顧了父親。六安地區人民銀行於1962年將已在獨山茶林場勞教4年的哥哥重新招進銀行,工資40元,行政24級。雖然和被打成右派前的行長、行政19級不可同日而語,但也算是脫離苦海。大哥痛定思痛,鑒於那些被他養活了數年的丈母娘和好幾個小舅子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沒人對他伸出哪怕是一次的援手,他覺得世界上最親的還是父母。因此決定將父母接回六安養老。因為我當時是牧場的正式工人,大哥告知父母最好不要讓我辭職回六安。但父親堅持把我帶回來了,說免渡河是偏僻苦寒之地,想出頭很難,還是回關裏有出息。
行文到此,我心酸痛。1959年,二姐讓母親去給她帶小孩,沒有考慮母親身邊還有一個12歲的孩子在饑餓中掙紮,是母親腆著臉將我帶到北大荒;1963年,大哥需要有人給他帶孩子,也沒考慮讓年輕的弟弟脫離閉塞之地。能設身處地為我考慮的隻有父母,此大德當永世銘記。
我和父母,能夠免於被大饑饉的死亡漩渦的吞噬,得虧於二姐;能夠從免渡河那個邊遠的苦寒之地轉到稍微富裕的六安城,得虧於大哥。二姐和大哥為父母和我所做的這一切值得我感激。
回到六安後,大哥無力支撐家庭生活,於是就想方設法幫父親和我找工作。大哥真的是有辦法,先後為父親和我找了收購茶葉、收購糧食等工作,緩解了家庭的生活困難。直到1966年大哥將我和大嫂送進地區棉紡針織廠,方才徹底擺脫困境。即便如此,大哥還是讓父親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以此改善父母的生活狀況。在我們在六安定居之前,大哥幫助三姐從宿縣調到六安;之後又幫助二姐一家從免渡河調入六安。之後大哥又幫助大姐往六安調,搞得差不多了,被父親阻攔了。父親喜歡大姐,不應當阻止大哥將她調回六安之事。可是,他卻實實在在地阻止了,令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