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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七十年——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97)

(2025-03-16 10:06:54) 下一個

我和母親(2)

1982年,政府落實政策,將天主堂交還教會。教會限定一年時間讓父母搬出天主堂。其時,可以接納父母的有兩人,一是右派徹底平反、已擔任地區醫藥公司一把手的大哥,二是在五中教書的二姐,因為他們所在單位條件好,有實力解決住房問題。但他們都不願接納父母,大哥聲明他不是獨子;二姐說她是嫁出的姑娘。因為我是兒子,我就和妻子商議把父母接過來,妻子沒考慮就同意。我們就著手準備父母的居住問題,我向單位遞交了解決住房問題的報告,單位為此給了我500塊錢的補助,我用這錢買了磚瓦,其他的諸如房梁、門窗、水泥、砂石、門窗都是我們自行解決。一個擔任地委書記秘書的老鄉幫了大忙,他和地位基建工地打了招呼,石灰、砂石都是在那兒解決的,但需要天黑後才能去抬。此時正好趕上我們住家旁邊的地委大院的圍牆倒塌,我和老伴趁機搬回不少磚。建築隊是找的一個朋友的親戚,他很爽快地說:我不賺你一分錢,你隻需付工人的工資就可以了。結果,我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我們院子對麵蓋了一間25平米的房子,一共花去840塊錢,其中砂石、石灰和一部分磚不用錢買,房梁和三角梁是請供應科長特批的60毫米三角鋼,然後找電焊工焊製的,僅花了40塊錢。父親得知情況,給了我們340塊錢。就是這340塊錢,日後給我帶來許多麻煩。但是,當時我如果不接收這340塊錢,我的日子沒法過下去,怎麽能長期拖欠建築隊的工錢呢?

    我至今仍然為蓋這25平米的房子而感到自豪。那是什麽年代呀,工資僅夠維持最低生活的,想蓋房子?異想天開!可是我做成了,為父母解決了住的問題,雖然天天忙到深更半夜,但忙得值,難道不值得自豪嗎?

    父母搬來之後,給我帶來騷擾,也帶來一定的實惠。那時候,父親在南門農貿市場占了一個攤位,賣幹貨和調味品。他們每天早晨5點鍾起來,我得起來給他們開門,幫他們把板車推上一個坎子。一次兩次早起,問題不大,可是長年累月這樣就有些折磨人了。因為我每天晚上都和老伴一起搞家庭副業,聊補經濟不足,每天都要忙到十二點左右。早晨五點鍾再起來,真是困頓難熬。後來,父親體力下降,就讓我把他的板車拉到南門農貿市場,他每個月給我15元錢。說實話,我真的需要這15元錢,生活真的艱難啊!要不然生活真沒法維持下去。這也就是我得到的實惠。

父母搬來後,我提過幾次要和他們一起生活,這樣可減去他們的一些勞累,比如燒飯洗衣。可是父親堅決不同意,說和我們一起生活,其他人就不會照顧他們了。我知道父親在撒謊,自打他們做生意後,何人過問過他們生計?除去三姐誠意對待他們,幫他們購買便宜點的東西,無償供給驅蚊香,三姐夫經常給父親整條的九華山牌白紙包香煙(合肥煙廠職工特供品)。其他三個都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父親有時還秘密地往貴州的姐姐那兒寄錢,用大姐的話說,我大爺是感激我當高級社長時,保護他不挨批鬥。父親之所以不同意和我們一起生活,是因為他一向吃獨食,吃飯時會把肉魚放在自己麵前,絲毫不在意他人。一下子和兩個孫子在一塊兒吃飯,確實不好解決吃獨食的習慣。

    一直以來,我一直在父母身邊生活,直到1975年下半年方才搬出去單住。我在父母身邊生活的時候,父母的關係很好,印象裏他們從未紅過臉,從北大荒的859農場到內蒙的牙克石、免渡河,再到六安,他們都很和睦。可是1983年他們搬到地委大院和我們住在一塊兒後,我發現他們的關係和從前不一樣了,每天小吵,三天中吵,五天一大吵。吵得天昏地暗,世界上最肮髒的語言幾乎用個遍。我被他們吵得六神不安,臉兒火辣辣的,尊嚴喪盡。有時候會捶胸頓足,憤憤地仰天大呼:老天為什麽不打雷?此時的母親經常和我講:等我死了,你萬萬不要把我和你大爺埋在一塊,這輩子受夠了,下輩子不能再受了。

    記得一次我去合肥大叔家,大嬸問我你大爺和你媽吵不吵架了?我笑道:大嬸怎麽知道我大爺和我媽喜歡吵架?大嬸說他們年輕時經常吵架,吵得可歡了。我這才隻知道,父母原來是冤家夫妻,吵了一輩子子的。細想想,這個判斷根本不正確,我記憶中他們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末期,他們非常恩愛,竊竊私語的時候很多。

    當我在鍵盤上打到這一段時,又細細地梳理了一下,方才找出緣由。他們之所以能和睦二十幾年,是因為社會環境嚴峻,身為四類分子的父親壓力大,他獲得的唯一溫暖來自母親。在大饑饉的前夕,他享受著吃大號死麵餅的待遇,這樣共患難的妻子上哪兒去找?我清晰地記得,在那苦難的歲月,父親收工回家,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塔勒媽(塔勒是大哥的乳名)在哪?這和後來的姐姐們下班進門的第一句話我媽在哪?簡直同工異曲啊!父親在階級鬥爭猖獗的二十多年時間裏,一直心存恐懼,母親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精神和物質的源泉,他心存感激。在內蒙免渡河期間,我和父親的工資收入都歸母親保管,那時父親一切都聽從母親的,母親覺得這樣有尊嚴。

    那他們吵架又為哪般?一個字:錢。他們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前期以及八十年代後之所以吵架,是因為父親的頭上沒有階級鬥爭之劍,又壟斷了做生意的收入。母親是隻配幹活不管錢財的“奴隸”。不平則鳴成為屢屢吵架的根源。前文說過,我對父親曾有深刻的成見,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大饑饉的時候,父親能活下來,全得虧母親照顧,這樣的患難伴侶,怎能輕慢待之呢?人之無情,莫過於此。如果父親仍如中間的二十幾年,讓母親管錢,他們必然會以恩愛夫妻結束人生。這也反映了母親倔強的性格;為了活得尊嚴,可以不顧一切。

    1991年春季,父親被查出肺癌。直到1992年3月去世,這期間一直是母親照料父親。近80歲的老人了,要承擔多大的勞苦?所以我和老伴說,我大爺要是再多活半年,我媽也得累死。這期間,姐姐們經常來看父親,又有誰為父母燒過一頓飯?又有誰喂過父親一口湯?

 

    父親去世後,我原以為母親可以享幾年福了,可事情卻大大出乎意料。老人家不僅沒享到福,反而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罪。一直到母親去世後,我這才認識到父親為什麽常常說母親是窮命(意指薄命)。

    父親去世後,母親一個人在對麵的小房子住,吃飯在我們這邊。這時候,老人家的視力下降了,有一次她順牆根摸著走路,走到一米多高的坎子邊緣,幸虧被住在下麵的人及時呼止,方才沒跌下去。還有幾次,老人家便急,就坐在藤椅上拉了。而此時,我和妻子都在上班,根本沒時間在家照看。我覺得母親養老的問題是得解決了,這樣下去早晚得出問題。

    恰在此時,三姐來找我,說二姐願意將母親接到她家居住,條件是把父親去世後留下的7300塊錢給她一人,她準備用這7300塊錢做本錢販大米去東北。我喜出望外,馬上同意這個條件。二姐不放心,讓我和三姐寫書麵承諾。我們按照他的要求寫了,同時還承諾,贍養的錢不夠,我們還可以給。她這才將母親接走。

    二姐家條件好,一個單門獨戶的大院子,三間正房、二間門房、二間廚房共七間房子。母親住的門房大約有15平米。我和三姐每逢星期天都去看望母親,見母親精神狀態好,二姐一家對她很孝順,真的拿她當上人服侍,因為他們家整天有閑人在家。我們很高興,心想母親可算是享清福了。

    哪知道,二個多月後,二姐找到我家。說她要把母親送回來,我問原因,二姐隻說這老奶奶太難纏,我纏不過她,其它原因高低不說,隻是堅決要把母親送回來,同時還說7300塊錢原封不動交給母親。母親此舉,我真的很悲哀,如此好的條件,為什麽要丟棄?我推算了一下,二姐之所以將母親推出來,是因為她通過往東北販大米掙了繼續做生意的本錢。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在難以啟齒,簡單地說我們在六安的兄弟姐妹四人丟盡顏麵,母親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一句話,母親後來的遭遇應驗了父親對她的評價:窮命。

    現在想想,一切事情的根源,全因那7300塊錢。可惜的是當時我不了解老年人的心理,不知道母親的心思。如果知道,我馬上就會給母親足夠多的錢,讓老人家安心了住在二姐家。因為當時二姐家是唯一的全天有人在家的家庭。在她家居住安全可靠,我和三姐都放心。

    母親從二姐家出來後,由在六安的兩個姐姐和我輪流供養,每家兩個月。1996年4、5月份的一天,我遭受到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曆。那是一個夜半三更的時候,我聽到了母親在哭嚎:老頭子,你為什麽不把我接走?我聽到了這哭聲後,站在母親的床前像個木頭人。母親這不是在哭,是在打我的臉。

    一個長期吵架,而且吵得讓人六神不安且經常被詛咒到死的老伴,突然間變成了救星。這真的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是不是哪些地方,我做得欠缺,惹老人家傷心了?第二天,我把這情況當成恥辱向同事述說,同事們都笑了,一個同事說你老徐如果不介意,我實話給你說,誰也不會想到,她說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把我腦子震得轟轟作響。她說:你每天上班走了之後,你媽就在院子裏大聲嚼(罵)你,幾乎所有的難聽話都用光了。我呆呆地坐在那裏,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許多巴掌。末了,那同事以為我生氣,安慰我說:老徐,你媽這是在疼你,她怕你在她死後想她,由此絕了你的念想。我苦笑,深深地歎口氣,再也沒有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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