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樓(2)
我那時候的工作,除去找戴克明談話以外,其餘的時間都下隊查看農作物生長情況。因為旱情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天,這正是棉花開花結果的重要時期,組織抗旱談何容易,到低窪的河溝跳水又能解決多少問題?在生產力低下的時期,天災幾乎不可抗拒。所以,眼看著雖然棉花結果了,但葉片卻耷拉下來,農人告訴我,即便現在下雨,也會影響產量。我心急如焚,但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在這大旱的日子裏,農人千方百計地去保自留地上的莊稼,能保證自留地有收成,也能部分地解決春荒時的饑餓。春夏季棉花旺盛的漲勢,看來隻能給農人帶來豐收的希望,這希望不會成為現實,因為很多棉桃幹癟了,肯定導致棉花嚴重減產。我對隨行的大隊幹部說:不要求你們去修大寨田,但起碼的灌溉係統還是要建的,我指著一裏多路外的湖泊說:你們看,那兒有水,可就是解不了渴。如果有一個灌溉渠,把湖裏的水抽上來,這棉花產量絕不會受影響,再說抽水機花不了幾個錢,真的不夠,公社還是能夠分擔一些。戴多學說我們這地方人懶,讓他們去修水渠,他們都磨洋工,三年也修不成一個灌溉渠,前幾年上級布置要修旱澇保收的大寨田,搞了一個冬春,連一塊都沒修起來。我翻眼看看他。他看到我的眼色不好,連忙改口說,是我們不好,沒起帶頭作用。
我之所以下定決心要把戴克明拉下來,是因為我非常痛恨這個人,這心態是兩件事情造成的。第一件事是在吃派飯時,看到社員的生活非常困苦,沒有一家能端得出像樣的菜飯。記得一天大隊長戴多學問我:“昨天晚上吃得舒服吧?”我被問得一愣,隨口說:“吃什麽了,為什麽舒服?”戴多學說:“麵疙瘩湯呀!各(土話,吃的意思)麵疙瘩湯還不舒服?”我無語,心想,看來我們吃派飯,群眾要事先和大隊幹部說的,相信這些幹部絕不會把醜陋的一麵展現在工作隊員的眼前,肯定是要求群眾盡其所有。即便這樣,都端不出像樣的菜飯,戴多學所說的麵疙瘩湯,稀得都照見人影,談何吃得舒服啊!群眾生活之苦,可見一斑。第二件事是,一個社員突然晚上跑到我們的駐地,要求請假外出。我問請假為什麽要找我們?這權力歸生產隊呀!這位社員說隊上不敢批,說你們工作隊布置了,春耕期間不準外出。我問他為什麽要出去?他說揭不開鍋了,去淮南投奔親戚,難不成一家人餓死?我和他聊天,詢問了去年的收成,以及他家分得的口糧,心中盤算,確實不夠吃。我有些猶豫,想請示王鳳林如何處置。眼睛看著這個社員,隻見他滿頭大汗,心中不解,於是就問你怎麽出大汗呀?他苦笑說:“餓的。”我說難不成你今晚沒吃飯?他流淚了,很快地泣不成聲。我看看坐在一旁的宋莉,問她還有吃的東西嗎?宋莉搖頭。我隻得說:“這假我批了,你去淮南的路上得有吃的。家中也得安排好。”他說這我知道,說完匆匆的走了。
我的心情很不平靜。心想,群眾反映大隊幹部們多吃多占,嘴巴幾乎就紮在群眾的鍋裏,你們多吃多占也就算了,為什麽不能像大寨大隊幹部那樣,帶領群眾苦幹實幹,多打糧食多增產。都說是為官一任,富民一方。不要求你們帶領群眾致富,但起碼得讓他們吃飽肚子,這才能對得起頭上的帽子。可是,你們這些人都在做什麽?多吃多占,搞女人一個比一個過勁。你們天天都說學習老三篇,為人民服務,毛主席的話你們都當白洋歌子唱了。這些家夥,真的該撤職查辦!在當時,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工作隊員,上頭有組長隊長,輪不到我操心。現在,我成為這兒工作的實際主導者,我應當盡力把這個不合格的領導班子撤換了。
記不得第多少次談話了,戴克明突然問我:老徐,如果群眾反映的問題都扣在我頭上,我會有什麽樣的結局?我連想都沒想就說:兩種情況,第一,你頑抗到底,劉郢大隊的那個書記就是你的樣子;第二,你主動坦白交代,黨籍會丟,書記的職位也自然會丟,大概到此為止,不會再有比這嚴重的處分了。他睜大了眼睛問我:這是真的?我說隻要你主動交代問題,我保證你不會蹲牢,當個社員吧!他帶著似信非信的神態走了。
關鍵的時刻到來了。這天上午九點多鍾,戴克明如期來到大隊部,進門就說:老徐,我交代問題。我心頭一喜,笑嗬嗬地說你想好了?他說我想好了。我說你想清楚了,我對你有沒有逼供信?他說天地良心,你連一句難聽話都沒說過,我算是服了。我說你回去再想想,反悔了可以再來幾遍,如果想清楚了,就寫一份坦白書交來。我向你保證,隻要如實交代問題,你不會蹲牢。
戴克明走後,我數一數談話記錄,一共51次.
據戴克明在坦白書中交代,他一共和八個婦女有染,其中包括一對母女。和工作隊入駐時群眾反映的一致,這說明凡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利用權力脅迫良家婦女上床,肯定是偷偷摸摸,何人能知曉?但群眾眼睛是雪亮的,黑夜和隔牆發生的事,都在群眾的視線之內。其實,我們僅僅取得了那對母女的檢舉信。這是陳彩芳和宋莉數次找那位母親談話取得的成果,當時我們稱之為攻堅戰。其他七位女性我們連談話都沒有,因為我們認為,和一位猥瑣不堪的男人上床於女性而言已經羞醜難當,在這種情況下再去讓她寫檢舉,無疑是再次羞辱她。至於找這對母女談話,也屬迫不得已,我們認為這比強奸還要惡劣,應當將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使得惡者自覺沒臉麵繼續擔任支部書記職務。四十年後再回憶這段往事,覺得運來天地同力這話沒錯,就憑那51次和風細雨的談話,能把一個根深蒂固的基層幹部的殘存良知喚醒,也算是天助。至今我都為此事感到驕傲,因為我辦了一個的鐵案。我對戴克明的承若在徐華明和劉少華的認可下兌現了,戴克明被開除黨籍,撤銷支部書記職務,回生產隊務農。新的領導班子很快地成立。原來的5個支委撤換了四個,大隊長戴多學保留了支委,但行政職務被免除,降職為會計。
在新班子成立的會議上,我說:舊班子是一個懶班子,這是它遭到清洗撤換的根本原因。不能帶領群眾苦幹實幹,提高生活水平,就不是一個好班子,遭淘汰是必然的。我希望新班子在這個問題上要有一個清醒地認識,基層班子的首要任務就是帶領群眾搞好生產,隻有生產搞好了,群眾生活水平提高了,班子才會有威信,才能得到群眾的擁護。否則,下台是早晚的事。戴克明身上的問題,在農村是普遍現象,為什麽他倒台了,而其他的支部書記還在位置上。就是一個政績的問題,一俊遮百醜,你們這個大隊生產搞得好,群眾滿意或者基本滿意,沒人會枉花精力去整治他。
在新班子成立幾天後。陳彩芳帶著我和宋莉去拜望原黨委書記夏桂軒,把新班子托付給夏桂軒。因為我們知道,工作隊很快就要撤出了,十字路公社仍然是夏桂軒說了算,新班子於夏桂軒而言是一張白紙,在上麵寫好寫壞全憑他日後的感知。夏桂軒對我們的到訪非常高興,說他對戴樓大隊的新班子的遴選過程基本了解,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班子,一定會支持新班子的工作。我們去拜托,是禮節,也是情勢所迫。事後證明我們這樣做是對的,工作隊撤離時,劉郢大隊的群眾圍攻徐華明,是壽縣縣委出麵解圍,方才脫身。那位被捕的支部書記在工作隊撤離後立刻就被釋放,因為當時定罪的依據是被奸汙的婦女的檢舉,支部書記本人沒有承認,這才使翻案成為可能。這應了那句老話——強龍壓不住地頭蛇。
11月份,工作隊決定我提前返回六安,陳彩芳和宋莉留下來掃尾。記得我離開戴樓的那天,許多群眾都湧到大隊部為我送行,他們沿著土公路陪我走了一裏多路,我堅持讓他們回去,這才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別。戴樓大隊後來的情況什麽樣,我不得而知。因為自我離開後,再也沒有去過。幾次從六安坐汽車去蚌埠,路過十字路時,從車窗往東望,所見有時一片蔥蘢,有時一片蒼黃,歲月幾乎將舊時痕跡全部抹平,陌生得幾乎認不出。一個連共產黨員身份都沒有的平頭老百姓,居然將一個不稱職的基層支部連鍋端了,連我自己都懷疑這是否是真事?但是,我似乎能想象得出當時的身影:身著一件白色的肉廠工作服(妻子單位發的),腳穿一雙軍用膠鞋,頭戴一頂廉價的草帽,匆忙地行走在田埂上。極度寒酸且羸弱的我,在這年裏,基本還清了220元的債務。收獲也很意外,在陌生的政治領域的實踐以及成功,使我獲得了勇往直前的底氣。從此,我不再自卑,自認以自己的能力,能夠也應當博得一片屬於自己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