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徽州的民俗中,結婚時都會在台麵上擺放兩隻瓶子和兩麵鏡子,用瓶瓶鏡鏡的諧音表達平平靜靜的心願。這說明,平民百姓並不希望大富大貴,反而認為爆發並非好兆頭,他們認為理想的生活是平靜的,也是安閑的,像小橋流水,流動不跌宕;像和煦春風。輕撫不狂烈。
我和惠方婚後的生活是平靜的。在廠裏,王再義已不再是初期那樣咄咄逼人,加之針織車間從大廠獨立出來勢在必然,一旦獨立了,領導層肯定大洗牌,以我的情況,到職能科室擔任辦事員應順理成章,這樣就能和王再義徹底脫離,因此惶惶之心日減。在生活上,那時候,三姐和兩個孩子以及大姐的一個孩子,都和父母在一起生活,某些方麵多有不便。因此我和惠芳於1974年初從天主堂搬出,在文盛街租借了兩小間房子單住。之所以說是租借,是因為這房子是車間搖倒紗的彭姓女工母親租房管會的房子,但她不願轉讓給我,隻是暫時借給我做住。
文盛街的房子是一個四合小院,前麵三間門麵房(已改成住房),後麵三件正房,側麵各兩間廂房。看來是民國時期一個小財主的住宅,被共和國沒收了。我在這個小院前後住了兩年,基本了解了舊時民宅的布局、構造和建築工藝。後來我經常遊走於江淮地區,發現這地區的民宅基本都這樣的模式。它的特點是工藝簡單,建造簡便。牆體不承重,全靠梁柱支撐,有很好的抗震效果。缺點是冬寒夏熱,居住不舒服,也可以說不適合人類居住。這樣的住房,可以說是人類從穴洞走向居民點的初級轉變,僅僅是擋住了風雨侵襲而已。
初搬進來住,陰暗潮濕還不是重要的,非常不習慣的是在幹插瓦的屋麵底下睡覺,有不安全的感覺,透過瓦縫能看到天空,還生怕瓦會掉下來。這差不多是半露天的住宿,怎麽能行呢?於是我就因陋就簡,用鐵絲和報紙糊了一個紙天棚,遮去了黑乎乎卻透著天光的屋頂,這才有了住房的感覺。也許文盛街是我命中注定的憂傷之地,解除了落瓦的擔心,新的擔憂又出現了,這就是當年大哥曾在這條街居住過,就在我住的小屋的坡下不遠的一個大院落裏,他就是在那兒被抓走並送進勞教茶場的。我和大哥,同是和上司弄僵了關係,同是娶了壽縣人做老婆,同是住在文盛街,我會不會被王再義也送進去?這樣的擔憂一直困擾了一年多時間。
貧寒和擔心遭受陷害的恐懼,嚴重幹擾了我在文盛街的生活。印象裏的文盛街充滿憂傷,古老的街道似乎四處都有幽靈在飄蕩,每當我走在這條街道上,看不到一點兒生機,風雨中飄搖的古宅,一個個黑呼呼的門洞,近似腐朽的門板,凸凹不平的路麵,這一切構成了一副足以令人寒徹透骨畫麵。
一件偶爾的小事,多少驅除了那特殊時期心中的嚴寒:一個大雪沒膝的日子,惠芳發覺沒買蔬菜,和同事說今天隻有吃白幹飯了。哪知道,惠芳下班還沒到家,班上的老大哥史承業就拎著半籃子大白菜,走進了我們的住屋,他把大白菜倒在地上就走。我留他坐一會兒,他不肯,哢嚓哢嚓蹅著雪走了。史大哥住在離我家一裏多路的西門,為送一頓蔬菜,雪地上來回跑了二裏多路,事雖不大,但精神足以感人。這天,我和惠芳用豬骨湯煮大白菜,吃得很帶勁。多年以後,每想起此事,心中尚能升起陣陣暖意。窮人之間息息相通,不僅反映在這件小事上,它還反映在許許多多的生活細節上,比如,我們每到月底,工資沒發的那幾天,手頭拮據,都是窮人之間互通有無,張一次嘴巴,向同事借兩三塊錢過難關,從沒落地過。記得一次,我不在家,孩子開學20塊錢的學費沒著落,惠芳向公公借,我父親硬是說沒有,一個做生意的人說手頭沒錢,那個相信呢?什麽原因呢?應是害怕不還,我們何曾借過父親的錢不還呢?印象裏好像從沒有過,我也從沒張嘴向父親借錢,惠芳不知深淺,這樣做了。我出差回來後,惠芳和我說了此事,我挺憋屈的,怎麽說那也是他孫子的學費啊!看來有錢人對窮人都是留一條心的,父子也不例外。這件事對我的刺激挺大,自工作以來,我的工資都是毫無保留地交給父親,可父親在我需要用錢的時候卻是這樣的態度,使我很傷心,父子應當這樣嗎?我認為不應當這樣,說出來我都覺得丟人。這也就成為我警鍾式事例,我發誓絕不會讓類似的事例在我和我的子女身上出現,在我看來,親情是無隔閡的,血緣當如水乳般的交融。
這個小院原來住了四戶人家。街道組長汪媽一家7口;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一對青年夫婦,他們不在這個院子生火做飯,可能是到父母家吃;一個高姓瓦工師傅和他的父母;第四位是彭姓女工的父母。可以這樣說,這四戶人家基本都生活在貧困線下。我們搬進來,是住彭姓父母原來住的房子,我們雖屬貧寒,但在這個小院算是最好的。瓦匠高師傅的父親是四類分子,他每天晚上都得向汪媽匯報思想,當然,都是在沒人的時候。我曾發現過一次這個老頭去匯報思想,畢恭畢敬地站在汪媽麵前,像調皮的學生被老師訓斥。他見被我發現了,羞得把頭埋得低低的。由此可見,人之內心的尊嚴,並不會因為受人歧視而喪失。我一直敬仰那些在遭受荼毒依然直起腰杆的男女漢子,遭受荼毒是出於無奈,但心靈不應當因為受辱而汙染,尊嚴無分貴賤。我想,這七十多歲的老頭,每天都要重複沒人信的鬼話,真是難為了,這奇特的治人術不知是哪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發明的。所以,我一見一些訃告和悼詞中提及某人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就想嘔吐。打著爭取公平公正的旗幟,用暴力剝奪他人權力和利益,又重新去走被剝奪者的老路,把不公平和不公正強加給百姓,馬克思的理論中似乎沒有的這樣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