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底,我被調到三隊。三隊是農牧兼營的生產隊,在場部的西麵的黑山頭下,和場部中間隔著寬約2千米的煤窯溝。雖是農牧兼營,但三隊的牲口數量比一隊要多,除去奶牛外,還有羊群、馬群。我調去後不久,適逢牧羊人請假,加之冬季奶牛產奶量減少,奶工都是拿基本工資,沒有計件工資高,所以領導安排我臨時接替牧羊人的工作,並分給我一匹青灰色的蒙古騍馬。這匹馬體現了蒙古馬的基本特點:矮小、敏捷、耐勞。騎上它,在五分鍾的時間內,它奔跑起來不會輸給任何高大的三河馬。
羊群有二百多隻羊,每天早晨九點鍾以後,我把它們趕進煤窯溝靠近黑山頭的一側。天氣晴朗時,羊群便散在山坡上吃草,當然,是枯黃的草。那時候,儲存的牧草數量有限,根本不夠牲畜整個冬季吃的,而場部明令儲存的牧草先保奶牛。所以除去風雪天無法外出,其餘的時間,羊群都得在外麵啃枯草,體態可想而知。如遇上較長的風雪天,死羊的事常常發生。
放羊是一件苦差事。整天暴露在野外,擔心野獸襲擊,承受寒風的肆虐,渴了隻能吃雪,還得忍受長達四、五個小時的饑餓。幸好在得知我放羊後,父親馬上給我買了一件白板綿羊皮大衣禦寒。有了新綿羊皮大衣,寒風是擋住了,可人卻笨重了,連矮小的小青馬也上不去。有一天,我站在草堆上往馬背上撲,撲了幾次都滑下來,急得想哭。最後想想,孤身一人,任何困難隻能靠自己解決,因此就使勁把小青往草堆推。馬通人性,小青馬似乎理解了我的難處,因此和草堆貼得很近,我爬上草堆,縱身一躍,爬上了馬背。如果那次我無法騎上小青馬,我就得跟在羊群後麵,在雪地上步行二十幾裏路,等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到家。在野外放羊的時間裏,我飽嚐了孤獨、寒冷、饑餓和恐懼,這對一個兒童來說是難以承受的,特別是寒冷,當溜溜的西風吹來時,那溫度不會低於零下50度,能感覺到迎風的那一麵皮襖的徹骨寒涼,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找一個草堆,躲到避風的一邊。另一方麵,為應對寒冷,我早飯吃足吃好,以備五六個小時的熱量消耗。靠多吃禦寒,這個方法是從母親“肚裏有食,身上不冷。”的一句話悟出來的,在那貧寒的年代,母親夜晚帶著我和三姐睡覺,焐不熱被窩,饑腸轆轆的母親常常說這句話。
放著許多大男人不安排,偏偏讓一個15歲的孩子去冰天雪地牧羊,這當是一件極為荒謬的事。也許領導良心發現,或者良心受到譴責,我在當了十幾天的羊倌後,居然又被抽回來擠奶。現今我老了,幾近古稀,想起當年此事,方才覺得安排我一個兒童去牧羊的領導定是一個沒有人性的壞人,非如此,怎能做此等缺德事?即便遭如此多的罪,當時的我仍感滿足,畢竟能吃飽穿暖,比起在牙克石求學時,夜夜焐濕被窩所承受的苦難的重量,要輕飄許多。認為安排我去牧羊是壞人,是幾十年的人生經曆感悟出來的。凡生兒養女之人,稍有人性,絕不會將人家的孩子往生死絕地上趕。
可是,世上還是充滿令人心暖之事。在我去牧羊後不久,一個同仁在清晨六點鍾的時候把我喊醒,要我隨他去辦事,我睡意未醒,迷迷糊糊地隨他去了。哪知道他將我帶到一個暖房,是溫牛奶的地方。原來牧業隊的犢牛從出生之時起,就不能吮吸母乳,而是靠人工喂養,當然必須是熱牛奶。那人掀開大鍋蓋,隻見方形大鍋裏整齊地排著六隻大奶桶。他取來一隻碗,用小木棍從奶桶裏挑起一層奶皮放進碗裏,然後遞給我,讓我吃。我用手指頭將奶皮送進嘴裏,那個香啊!無與倫比。他見我像沒咽喉似地吃下了,又從另一隻桶裏挑出一層奶皮放進我碗裏,我又吃下了,不過這次吃得較上次慢。見我吃完了,他對我說:小徐崽子,你去放羊,中午沒飯吃,涼饅頭啃不動,你有這兩桶的奶皮墊底,保管你下午不餓。我表示了非常的感激。他又說,你可以每天都在這時間來,吃完了再去睡覺。此後,我按照他的話去做,早晨六點鍾以前去暖奶房,有時能吃到有時吃不到,原來有人比我起得還早,加之少年瞌睡大,也有睡過了時間的情況。十多天時間裏,我總共吃到三五次奶皮。後來,我見到程桂雲師傅,講了此事,她說“老擀”是好人,他給你吃的東西比西米丹(煉乳)還要有營養,他是看你在外麵放羊辛苦,才讓你去吃的。在《靜靜的白樺林》一書中,剛正不阿的冉老檊的名字就取之於這個不知姓名隻知綽號的好人名字。
其實,在我去放羊之前,就有一個人教會了如何利用牛奶來滋養身體。這個人叫莫希,是剛分配來的獸醫。他說他的名字原來叫莫岩,莫希是新近改的,原因是第三屆亞非團結會議在坦噶尼喀的小城莫希召開,他覺得莫希這個名字很好聽,因此就改了。莫希對我說:早晨5點鍾是吃不到早飯的,餓肚子幹活傷身體。可以找一頭健壯的牛,首先把它的乳房洗幹淨,找不到水,可以用牛奶洗。然後直接擠到嘴裏。這個法子我用了幾次,還真的管用,特別冬季的牛奶濃度比夏季高,喝過了差不多解決了早飯。當然它比不上暖奶房的奶皮子營養高。還有一件事,莫希的言行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個冬夜,和我們同住一個大通鋪的莫希,突然發飆,他站在大通鋪上,抽出皮褲帶,饒了幾圈攥在手上,留下半尺長的帶皮,帶頭的一截在手下晃悠。他憤然罵道:他媽的!看那個屄養的敢出來和老子較量一下。我悄悄地問旁邊的人,那人小聲說:幾個遼寧人欺生,把他給惹毛了。我看了一下幾個耷拉頭的遼寧籍人,又看看仍是滿臉怒氣的莫希,一向膽小的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心底想,斯文的人也是可以這樣發威的。此後,我總是有意接近他,他也樂意帶著我到處遊蕩。他問了都看了什麽書。我說我看了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還看過儒勒·凡爾納的作品。他又問我最喜歡什麽樣的曆史人物。我說我最喜歡諸葛亮,也喜歡宋江。他告訴我,你看我們這兒,一群文盲,都是注定一輩子都跟在牛屁股後麵過日子的。你徐家恕不能這樣,你是初中生,應當多看書,許多道理和見識都在書裏,你不能心安理得地在農牧場幹活,你要走出去,走出這蔽塞的鬼地方,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人要活得有意義、活得精彩。他的話,我聽得懵懵懂懂,我挺滿意我現在的處境,吃飽穿暖有錢掙,為什麽還要走出去?他見我心有旁騖,就沒就此說下去,而是說等我回牙克石,帶幾本書給你看。
過了沒多久,莫希調走了。我不知道他調到什麽地方,但我有時會想起他。想起他麵對一群文盲的嘲笑,手拎皮褲帶的威武。至於悟出他和我講的那些非同尋常的話所反映的道理,已是三年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