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家國七十年——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33）
第三章
第一節 頻頻調換的臨工（2）
大哥很有交際能力，他在1964年4月，就為我和父親找了一份收購茶葉的工作。而且兩人同被分配到一個茶葉站——毛坦廠茶葉收購站。讓勞動局一下子給一個家庭同時安排兩個人，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引起許多人讚歎，但大哥做到了。
毛坦廠在六安城正南偏西，相距45千米，是大別山區中有幾千人居住的、一個山清水秀的重要鄉鎮。現在，毛坦廠可出名了，海外最大的漢語網站文學城，每年都會登出有關毛坦廠高考的盛況，甚至稱為亞洲最大的高考工廠。
毛坦廠茶葉站是六安縣茶葉公司屬下的一個大收購站，負責毛坦廠公社和大山寨兩個公社的茶葉收購，年收購量在2萬擔以上。毛坦廠曆來以出產黃大茶著名，同時也出產六安地區居民習慣飲用的小藍花茶。黃大茶是銷往北方的茶葉，一個枝幹帶有四到五片葉子，而且烘培得很老。因此泡出來的茶水如深咖啡一般。這種茶不怕走色，適合長途運輸，很受北方群眾的喜愛。
1960年代，由於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封鎖，我國的經濟發展舉步維艱，特別是缺少外匯，國家就把茶葉出口作為一項重要的經濟項目來抓。安徽省研製成功深受蘇聯和東歐喜愛的綠茶，名為屯綠（全稱為屯溪綠茶），並明令凡產茶區一律以生產外銷綠茶為主。所以，毛坦廠茶葉站收購的茶葉隻有兩個品種：外銷綠，黃大茶。
父親由於算盤打得好，被分配開票，一個叫梁德霞的負責發款，一個叫楊克霞的負責發化肥票和糧票。化肥票和糧票的發放額度取決於茶葉銷售額，銷售額越大發放得越多，這既反映出當時化肥和糧食的緊張情況，也說明國家對茶葉收購的重視。
我被安排送報表。縣茶葉公司為掌握全縣茶葉收購進度，命令每個基層茶葉站必須每天向區一級茶葉站報告收購進度。我送表表就是將茶葉收購進度報表，在每天上午9點鍾前，送到18華裏外的東河口區茶葉站。這18裏山路，我風雨無阻地整整跑了半年時間。每天早晨六點鍾左右，我起床洗漱後動身趕路。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到達東河口，交了報表，帶回區站指示後往回趕。大約在上午11點左右返回毛坦廠茶葉站。18裏山路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段，中點是一個叫雞鳴嶺的山峰。從毛坦廠到雞鳴嶺是一路上坡，行走吃力，過了雞鳴嶺是一路下坡。剛開始跑的時候，我感覺吃力，特別是爬雞鳴嶺，經常汗水涔涔。半個月下來，行走如坦途。值得一說的是，來回36裏山路，我都是在沒吃早飯的情況下完成的，舍不得花三分錢買一根油條呀！
送報表的途中，最感興趣的雨後山色。大山經過雨水衝洗，一片蔥綠，美得令人心醉。大自然給人的美感是最純真的，我有時竟能呆呆地站上幾分鍾來欣賞雨後山色，那感覺和品嚐一杯上等新茶差不多，慢悠悠地沁入心脾。
我喜愛觀山，此生到此為止，我總共去了黃山七次，晴天三次，雨天四次。最感高興的是大雨初歇的一次，山體經雨水淋衝後，清新陡峭，如新筍，如碧玉雕，加兩山間之飛瀉而下的雲瀑布，龐大壯觀，驚得我手舞足蹈。天地之大美競相匯聚於此，得此一觀，此生足矣！最掃興的是萬裏晴空的一次，是日驕陽高照，群山與鬆林仿佛被曬蔫吧了，即便是躲在樹下，亦覺全身熱氣騰騰，哪還有遊玩的心情。當然，黃山是仙境，雞鳴嶺兩邊的山體普普通通。可是，一旦被雨水衝洗，呈現的美是相同的。美人莞爾一笑，其美無需言表，普通平民遇喜事臉上的笑靨（如同雨後青山），一樣美麗動人。
送報表的途中，有兩件事一直沉澱在心頭，有事無事便能夠回想起來。一是某日從東河口回來，離雞鳴嶺尚有二裏路，隻見路中間橫躺著一個人，嚇得我進退失據，隻好等待再來行人，和他結伴走。在焦躁中，我等了大約半個小時，肚子也開始餓了，仍不見來人，之後硬著頭皮往前走。走到那人身前，掃描了那人一眼，生怕他是一個妖怪，於是乎就跳躍而去。急衝衝地跑了一段路，連頭也不敢回。現在想想，膽子真是小得可憐。倘若遇見賊人，必定毫無反抗地引頸就戮。
另一次是在去東河口途中，翻過雞鳴嶺不久。夜雨之後的小溪水流暴漲，漫淹了一段路麵。一條身體黃白相間的花蛇（後來見金環蛇的照片，方知是金環蛇）盤在路中間的一塊石頭上，我又嚇得不敢向前，我站在離它有四米遠的地方，拿起石塊幾次向它砸去，因為沒砸到，它就是不走。眼看著幾分鍾過去，我急了，又撿起一塊石頭，猛地砸去。這下子砸中了，它竄入草叢中。我也急衝衝的溜之乎也，生怕那東西追上來。
這兩件事反映出我膽小的個性，說明我不是一個能做大事的人。
一般而言，我跑完36裏路從東河口回來，大約在十點鍾以前。回來之後，吃一點剩湯飯，就看方站長收茶葉。方站長名叫方於勳，五十來歲，據說少時就在茶行打工，精通茶葉的製作和保管。方站長收茶葉時，首先抓一把茶葉嗅一嗅，看看茶葉的幹濕，再總覽茶葉的品質。然後再根據幹濕和品質決定給茶葉的評級。一般來說，水分較大的茶葉他不收，以免堆放時發黴；黃大茶中枝幹粗糙的、外銷綠球狀鬆弛的，他給的級別相對較低。茶農忙活了一個茶季，如果被人壓低了等級，他一定會爭辯的。但是這種情況，在方站長收茶的時候似乎沒有發生過，可見他尺度掌握得很準，同時在茶農心中的威望較高。方站長還有一個絕活，那就是抓一把茶葉嗅一嗅，就能準確地說出這個茶葉產之於哪座山。我父親一向不輕易佩服人，可他對方站長對茶葉產地的確認這一手功夫讚口不絕，常常對我說做事一定得像方站長這樣精湛，做什麽行當固然重要，但精通這一行當更為重要。記得有一次，父親去方便，我暫替父親開票，這時來了幾個人售外銷綠茶，方站長抓了一把茶葉嗅一嗅，對為首的一個人說你們這個茶葉我不能收。對方問為什們？方站長說你這個茶葉是下五顯的（下五顯屬舒城縣），我們六安縣不能收。那人笑了，說方站長手藝果然不凡，那就請你收這一次，我們下不再來。方站長問為什麽要把茶葉賣到毛坦廠？那人說你們這兒的糧票補助得多一些。方站長笑了，說就多了這幾斤糧，你們卻多跑了十幾裏地，那這次我就收下了，但醜話說在前，你回去萬萬不能說我們毛坦廠茶葉站收購了你們的茶葉。這次親身體驗，對我日後的人生影響甚大，這就是無論做什麽事，一定得做好，做到極致。在拙著《柳鳳仙》一書中，有李先生和茶葉店老板交流的一段描述，就取之於方站長收茶葉的親身體驗。當然，這樣的細節，內行人應當非常欣賞，而不懂茶葉的人，可能無法品味。
在毛坦廠茶葉站，我還經曆過一個堪稱絕世的見識，說出來與大家分享。毛坦廠茶葉站的房屋是租借一個黃姓老者的。黃姓老者的身份我不太清楚，現在想想，大概是那種非常開明的有錢人，否則不可能在經曆過殘酷的土改運動後，仍然還能保有幾十間房產，仍然還能和妻子一道安享晚年。在我們到茶葉站不久，黃姓老者為表達歡迎之意，請我們幾個新來的臨時工吃飯。菜肴很豐盛，記得最後吃的是羊肉掛麵。皖西的掛麵很有特色，細得很，鹹味重，吃起來柔和。我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地方，吃了許多不同風味的麵條，皖西掛麵算是很特殊的一種。吃完飯，在我們告辭的時候，不知是梁德霞還是楊克霞發現了庭院門的兩側花壇上分別有兩株牡丹。她們驚訝於這兩株牡丹的大，記得當時我伸出手臂去夠花梢，夠不到。說明此牡丹的高度超過兩米，每棵花叢的直徑在一米五左右。當時，牡丹正處於花蕾期，花苞有鵝蛋那麽大。因為我是第一次見牡丹，對此花的株型和花朵沒有概念。隻聽到父親對黃老者的這兩株牡丹讚口不絕，說他從未見過如此大的牡丹，名副其實的花王了。黃老者說合肥逍遙津公園聽說了這兩株牡丹，曾派人來洽談購買，他太喜愛這兩株祖傳的花木，不為言語所動，盡管當時還有地方官員幫幫襯，這樁買賣也沒談成。黃老者還說，此花還得半個月才能開放，屆時歡迎觀賞。此花開放的時候，梁德霞帶我去看花，隻見兩株花一粉紅一紫色，分別開了七八朵，最大的花朵直徑竟有七八寸，特別是幾朵紫色的花朵，嬌豔異常。後來，我見過許許多多的牡丹，卻從沒見過像黃老者家的這兩株牡丹，株型高大，花朵碩大。在拙著《香澗湖》中，有一段對蕭道瓊家庭院中兩株牡丹的描述，就是取材於此。
在毛坦廠茶葉站，我跟父親學會了打算盤。由於每天下午時間充足，在征求方站長同意後，我有時就代替父親開票。起先可能慢一些，幾天後，速度超過了父親。以至於在第二年茶葉收購季，我再次到茶葉公司打零工，方站長指名道姓的要我去毛坦廠。無奈縣公司早已知道我的打算盤速度快，就將我安排在全縣收購量最大的青山茶葉站。領導的善意，竟給我帶來一場災難。
8月底，夏茶收購已近尾聲，秋茶是不能采摘的，因為它決定了明年的產量。縣公司決定每個茶葉站不再逐日上報收購量，因此就將各個站的通訊員辭退。
一個沒有什麽學曆的人，文筆如此好，智商肯定很高，子女後代也都遺傳了高智商基因。